Part 5 密林深处(BEYOND THE FOREST) 第一章

我又来到了罗马尼亚。上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和同学一起来滑雪度假。那时候的我,天真而固执,怀抱着一个无比谦卑的愿望,只为了看一眼他所住过的地方——传说中的吸血鬼城堡。但如今,那座城堡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太阳已经落山,我们在黄昏时分从布朗城堡脚下走过,广场上那些卖吸血鬼周边产品和当地特产的小商贩们正准备收摊。其中一个远远看到了我们,连忙举着两个印着德库拉头像的白瓷马克杯,用蹩脚的英语和我们打招呼。

看着马克杯上那个与他毫不相似的漫画人物,我忍住笑,抬头看着D的脸。他正用罗马尼亚语礼貌地谢绝了对方的兜售。对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是罗马尼亚人?从哪儿来?”

“锡吉什瓦拉。”D微笑着回答。

“乖乖!那可是我们德库拉的出生地啊。”年轻的商贩竖起了大拇指,“两位是来这里旅游的吧?”

“没错。”D一本正经地指了指我,“我的未婚妻是个吸血鬼迷。”

“哈哈,来这里玩的人,谁不是吸血鬼迷呢?”商贩大笑,指着他身后一货架的吸血鬼周边产品,耸了耸肩膀。

“你是本地人吗?一直在这里卖东西?”我试图回忆对方的面貌,想我上次来的时候是否见过他,但是我想不起来。我避过D的眼睛,大胆地开口问他,“你对德库拉怎么看?”

这个商贩原本在和我们开着玩笑,但听到这个问题,他收敛了笑容,突然变得肃然起敬,“我们罗马尼亚的英雄。毫无疑问。”

我听到D咳嗽了一声,我没有理他,“但你们不是叫他‘尖桩王子’吗?”

“战争时期,没有哪位君主是仁慈的。”D打断了我。

“是啊。”年轻人竟然点点头表示赞成,“在德库拉在位期间,我们特兰西瓦尼亚第一次打退了土耳其人,成为了独立的王国。在那个年代,为了树立威严巩固权势,刑罚是很必要的。越残酷就越有效。”然后他惋惜地叹了口气说,“但是你们这些外乡的游客啊,根本不会理解我们本地人是多么拥戴他。”

“我理解。”D眨了眨眼。

“我们罗马尼亚人以他为荣,”年轻人对他笑了笑,继续补充道,“甚至在附近一些异教的教堂里,供奉的也是他的塑像呢。”

我震惊地看着D和商贩在那里聊着他自己,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当然,他不可能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展露身份。这很危险,当然也很可笑,因为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真相。对大多数人来说,人们总会把超出自己理解范畴内的一切当做是万圣节的延续。但让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个。我惊讶的是,一个像D那样的人,永远高高在上,就好像一个掌管生杀大权的上帝,六百年前的王子如此,六百年后的吸血伯爵仍如此。但他现在和人聊天的样子,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位普通人。虽然我知道这一点都不普通。

“您的未婚妻可真美!”我愣了一下,显然还未习惯这个称呼。

“谢谢,我们就要结婚了。”D给了我一个微笑,拉起了我的手。

“祝福你们!”那个年轻人转过身,在自己的摊位上拿起一个东西,“哪,这个就送你们吧。”

我伸手接过那个小东西。是一枚古旧的铸铁硬币,看起来毫不起眼,边缘已经磨损了。

“这是……”我感到迷惑。

“德库拉在大败土耳其人之后铸造的钱币。”D瞄了一眼那个小东西,对我说。

年轻人再一次竖起了大拇指,发出了自内而外的由衷赞叹:“先生真是个合格的德库拉迷啊!”

“这种东西……一定很贵吧?”我皱起眉头,盯着自己手心里那枚钱币。这么说的话,它应该和D本人一样古老。六百年的历史。难道这种东西不应该收藏在博物馆里吗?

“哈哈,怎么会是真的!肯定是后人仿造的东西。”看到我的神色,年轻人大笑,“这还是我从另一个商贩那里拿来的,以为会卖个好价钱。但是因为上面没有德库拉的头像,所以根本没有人买。在我这里放着也是放着,就送给你们留个纪念吧!”

“谢谢。”我把那枚硬币装进了口袋。用眼角的余光,我似乎看到D的眉毛跳了一下,但是接下来他什么也没有说。估计刚刚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年轻人把自己摊位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然后像周围其他摊位那样合上铁皮柜门,锁好然后离开。

泰晤士河畔也有这样的铁皮柜。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河岸边的人行道上,好像一个又一个的百宝箱,里面装满了旅游纪念品和各种年代久远的小东西,还有书。如果仔细淘的话,总可以发现惊喜。我就曾在那里淘到了布莱姆·斯托克《德库拉》的第六版,来自上个世纪的精美印刷品。

“你想要初版吗?我送给你。”D又在窥探我的思想了,他突然说。

“带签名吗?”

“当然带。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D笑了。

“如果放在ebay拍卖,一定能赚不少钱。”

我想和他开个玩笑,结果他居然回答我说:“那当然,我都卖过好几本了。”

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了下来,我仰起头,在微弱的路灯下看着他的脸。还是那个我印象中的D,清晰的轮廓,完美的五官,根深蒂固的优雅和无可比拟的美丽,但却不再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他已经从他王宫般的地下城堡里走了出来。他现在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可是,噢,撒旦啊,我还是无法想象和他一起携手踏上红毯步入教堂的景象。对我来说,这一幕比那个马克杯上的漫画头像还要荒谬,简直令人不可置信。

“不是教堂,亲爱的。”D亲昵地搂过我的腰,“婚礼所需的教堂和牧师是天主教会在十六世纪之后的规定。在我的年代,异教中流行德鲁伊式的绑手礼。”

“德鲁伊?”这个名词让我想起安妮·赖斯的《血与黄金》,我最喜欢的吸血鬼马瑞斯原本就是德鲁伊教士抓来的祭品。

“是的,”D点点头对我说,“德鲁伊就是凯尔特民族的神职人员。他们崇尚自然,对祭祀之礼一丝不苟。在我那个时代,他们担任着执法者、占卜师、医生和祭司。”然后他露出一个微笑,“当然,也负责承办婚礼。”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找一个德鲁伊的祭司呢?”我皱起眉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

“所以?”我压根没听出来这两者有任何因果关系。

“奥黛尔,你认识一个德鲁伊祭司的。”

“我怎么可……”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是D停下来,对我做了个手势。同时我听到了一个刹车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一辆车开进了不远处的停车场,然后停在了那里。

现在已经是傍晚,布朗城堡的游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这辆车突然停在了那里,难道他们不知道城堡现在已经关门了?但当我眯起眼睛望向那边,看到那辆破旧的小车上覆满尘土的挡风玻璃和刮花的车门,我张大了嘴,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

我不仅见过那辆车,我还乘坐过。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颠簸记忆突然间涌上心头,半年之前,我就是坐着那辆车两次来到了这里。我怎么可能忘记!那辆车属于威廉的堂哥马林。但是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见D?但当车门打开,当我果然看到马林之后,我知道我错了。

不远处,马林离开驾驶座,然后拉开车门,搀扶着后座的一位乘客下车。一丝不苟的白发束在脑后,还有一张苹果一样微微发皱的脸颊。一位个头很小的老太太,在马林的搀扶下慢慢走下车子。她的整洁优雅和整个尘土飞扬的罗马尼亚全然不搭,当她迈出小小的步伐走上不平整的石头地面,就好像迈上了一条专门为她准备的红色地毯。

D已经把布朗城堡卖掉了,他再来这里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怀旧。他是在等人。

他等的人是苏菲奶奶。现在她来了。

远处苏菲奶奶侧头和马林说了几句什么。马林似乎不情愿地放开了手,退后一步靠在车门上。苏菲奶奶一个人迈着小碎步走上前,走到我的面前。

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威廉的祖母苏菲奶奶,刚见面时,我原本以为她是讨厌我的。因为她一直回避我,在我住在她家里的时候,一直没有对我表现出任何好感。但在我心碎神伤的时候,在我最痛不欲生的时候,却是她,给了我勇气和希望,告诉我,要听从我内心深处的祈愿。如果没有她,我不会去找D;如果没有她,我不会站在这里;如果没有她,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我的嘴唇哆嗦着,我看着她慈祥亲切的眼睛,我想说“您好”“又见面了”,或者明显更重要的问题是——“您怎么会在这里”,但是话音出口,所有的句子全部被寂静吞没,嘶哑的咽喉深处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谢谢”。

因为除了这个词之外,此刻其他一切都是多余。

她微笑着对我点点头,用平稳的声音对我说:“奥黛尔,很高兴看到你。”好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对孩子一个随意的招呼。但是再一次地,这一点都不普通。她知道我不是人类。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所以她才会回避我。她也不想干扰我的任何判断,直到——她还是忍不住,主动为我做了一次占卜。因为她说,她不想看到我再犯她当年的错误。在她的年代,在那个战争时期空袭警报下的老伦敦,又会是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敢想象。

苏菲奶奶对我打过招呼之后,就把头转向了D。D张开双臂拥抱了她,在她苹果一样发皱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

“好久不见了,苏菲。”他微笑着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