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莫菲(MURPHY) 第四章

我用塑料叉子扒拉着我可怜的沙拉,强烈抑制下自己想逃的冲动,拼死忍受着对面戴比唧唧喳喳的高声调,它们就好像无数的小针尖一样,毫不费力地穿过耳膜刺进我的大脑。但这和对面莫菲丝绸般的曼妙嗓音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们从欧洛克教授的课聊到巴黎的街景,从最新的时尚潮流聊到昨晚电视节目上的脱口秀,俨然是一对最要好的姐妹,完全没有一点点陌生人之间该有的隔阂。当然,莫菲和任何人都没有隔阂,她那么亲切,那么温和,那么彬彬有礼。所有的人都会一下子喜欢上她,更别提她高挑性感的身材还有她美若天仙的脸。每个人都喜欢她,每个人都被她的魅力所折服,是的,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除了我。

我觉得她很可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该死的嫉妒心作祟,我从心底不喜欢她。我觉得她很危险,就好像一个隐藏在鲜花之下的定时炸弹,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戴着一副红死魔的面具,让我本能地产生畏惧心理。

我低着头继续折腾我的沙拉,直到那些干瘪的叶子一片接一片溺死在浓稠的沙拉酱里。我的肠胃翻搅,完全没有一点食欲。

“话说回来,奥黛尔,你和莫菲是怎么认识的?”我越想躲,戴比越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追问。她的声音充满兴奋,明显不想错过一丁点细节,“我是说,我知道你们那时候是在卢浮宫,可是那么大的地方,又那么多人,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咬住嘴唇,死死攥着手中的塑料叉子。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回答她。

“我们当时在看同一座雕塑。”就在我激烈挣扎着如何回应戴比的时候,莫菲却主动把话接了下去。她毫不费力地开口,声音柔滑动人,“奥黛尔小姐和我恰巧有着同样的品位和兴趣,我们一见如故。”

咔的一声轻响,周围并没有人注意,但是手里断成两截的塑料叉子已经刺入了我的手心。我并没有感到疼痛,我只想大叫:和你有着“相同品位”并且“一见如故”的人是D才对吧!我和你可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但是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叉子,集中精力,在伤口愈合之前尽量不让血流出来吓到旁人。

“哇,那奥黛尔一定是找到知己了。”戴比带点艳羡地说,“你知道吗,以前我和她做室友的时候,她动辄就和我谈艺术,可我觉得无聊透了。”

“原来你们以前是室友。”莫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啊,自从我和威廉搬出去之后,奥黛尔也和她男朋友住在一起了。”

我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沙拉碗,不打算再参与任何对话。但“男朋友”这个词还是让我的心跳慢了半拍。我不想提到他,我真的不想。D算是我的男朋友吗?应该算吧,我们都住在一起了。但他可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也从未给过我任何承诺。也许和吸血鬼讨论所谓“承诺”是很可笑的一件事,但除此之外,我又能要求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所拥有的全部,也就只有他的一句话而已。

我一直都没有抬头,但我可以感觉到莫菲落在我头顶的视线,寒冷如冰,几乎可以把我的头皮冻僵。但她的声音仍然柔滑细致,完全没有半点起伏。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甚至怀疑那个视线也只是我自己的想象。

“是吗?”莫菲微笑。

“奥黛尔的男朋友巨帅无比,而且超级有钱哎。我们都要嫉妒死了!”戴比补充,“对了,他们当时应该是一起去的巴黎吧,你也见到他了吗?”

我一把推开桌子站了起来,“对不起,失陪了。我下午还有课。”

“可现在还是午休时间哎!”戴比奇怪地看着我。

“我要在上课之前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我撒了个谎,然后匆匆走出餐厅。我没有再看戴比一眼,我也没有看莫菲。但是我仍然可以感觉到那个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死死盯在我后背上,跟着我上楼、下楼,穿过图书馆,走过学校里每一个角落。

我觉得我快要崩溃了。

莫菲会怎样回答戴比?我不想听到她继续说谎,但我更不想听到她描述真相。

这里根本没有真相,一切都只是一个圈套。

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从我这里夺走D?可是这实在很容易。早在卢浮宫的时候,我就知道D为她倾心。一直以来,他把饮血当做啜饮爱情。他不会接近他不感兴趣的女孩子。我见过他这个样子很多次了,我也见过那些为他倾倒的女孩们。但那通常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们。D或许是一个浪漫之至的死神,但世上没有哪个死神是仁慈的。

除了对莫菲。这一次,死神并没有夺去她的生命。我不知道我还能想什么。莫菲还活着,魅力四射、鲜活生动地把全世界的压力加诸我身上。我原本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但我现在宁可亲手去命运女神那里剪断她的生命丝线,我希望她死掉。

这个念头让我战栗不已。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凶手,但此时此刻,我全身上下充满了嫉妒和仇恨。它们就好像毒药,一点点漫过我的四肢百骸,然后在心底深深扎根。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我并没有去图书馆,我离开了学校。但是我没有骗戴比,我下午确实还有课,只是我不想去上。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徘徊了很久,等到我发现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走回了那条熟悉的街道。两排纯白色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掩映在茂盛的梧桐树下,宁静美好得就好像是童话里的世界。

伦敦刚刚入秋。梧桐树金色的叶子偶尔被风吹下来几片,落在地面上,如果刚刚下过雨,青石板的路面上就会出现一片片被树叶洇湿的花纹。

我并不想回家,但在潜意识里,这恐怕是我唯一的归宿。

打开大门的时候,时钟正指向下午三点半。通常吸血鬼们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起床的,因为天还没有黑。但当我走下楼梯,覆盖着层层帘幕的豪华地下室里,D正在试衣服。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很久。看他随手撩起脑后的长发,那些漆黑如渡鸦羽毛般的发丝就那样飞起来,然后轻柔地垂落,就好像那些飘落地面的梧桐树叶,当光打上去的时候,在灰色丝质衬衫上落下一簇簇斑驳细碎的影子。

“D……”我不由自主地开口,但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他回头,给了我一个微笑,“你觉得哪个好看?”他手里握着两个同色的领结。

我对时尚没有一点研究,我根本看不出来那两个领结区别在哪里。但是问题还不在这儿。他在这个时间打扮,明显不是为了我。因为我应该还在学校里。就好像每天一样,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戴着不知道哪一个领结,出现在不知道哪一个豪华的剧院、餐厅或者俱乐部里,挽着不知道哪一位绝代佳人纤细的手臂。当然,他会说,她们不过是他的晚餐而已。

但现在我不再相信他了。

我也没有回答他。

我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