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比强烈的煽动下，就在开学后第一个星期的周末，我们在学生公寓举办了party。

九月底，除了即将到来的国庆节之外没有其他节日（当然这也和戴比还有亚历克斯他们完全无关），最近也没有任何人过生日，我们就没有特地装饰厨房——顺便说，这个开放式的公共厨房很大，足可以容下二三十个人——但这并不说明厨房就不需要打扫。该死的亚历克斯从一大清早就不见踪影，我和戴比两个人又擦灶台又吸地板，忙得不可开交。当我好不容易收拾好厨房，准备清理自己房间的时候，那种奇异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的意思是，我完全没有任何之前清理房间的记忆。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那两只超重的黑色帆布行李箱还躺在地上，凌乱的衣物散落一地。我记得自己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周围一切空空荡荡的，四壁是刺目白墙，桌上和衣柜里全部空空如也。但是现在，靠着床的墙面被贴上了《吸血惊情四百年》和《暮光之城》的电影海报，就像我家里的那面墙一样。那两个行李箱正躺在床下，我所有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里，书桌上是摊开的参考书和写了一半的论文提纲。

窗台上甚至还摆着一盆盛开的罂粟花。

我凑过去闻了闻它黑色的花心，没有任何味道。罂粟在英国是很常见的花，在每年的十一月，男女老少都要佩戴罂粟，以纪念在战争中阵亡的英国士兵们。在整个欧洲，众所周知，罂粟的花语是“缅怀”。

可是我又有什么要缅怀的呢？现在离十一月也还早。我为什么要买这盆花？或者它原本就在公寓里，并不是我买来的？我皱紧眉头盯着那盆花，希望能理出端倪。可是我一点也记不起来。

门铃响了，威廉果真带着尼克来了。戴比一声欢呼扑进他的怀里，尼克则在一边挤眉弄眼地冲我打招呼。我的头更疼了。

“亚历克斯在哪儿？”我问戴比。

“去接他的情人了。”戴比叹了口气，把威廉递给她的两瓶葡萄酒和一大桶橙汁砰地摔到厨房的桌子上，“你会调潘趣酒吗？”

“什么酒？”这个陌生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我来我来！”尼克马上凑上前，讨好地对我说，“一种很好喝的水果酒。我来教你。”

我被迫去给他找了一个厨房里最大号的玻璃罐，切了几个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的橙子，还有一盒冰块，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把这些东西和红酒还有橙汁搅拌在一起。

戴比和威廉正在一边亲热地说着话，不断夹杂着无数高分贝的惊叹号和感叹词，还有没完没了的笑声。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找到那么多可聊的。总之我这边是无聊透了。尼克还在卖力地干活，但是当我看到他脸上那个愚蠢的微笑，我真想一拳打上去，告诉他其实那几个橙子我根本就没洗，那些冰块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化石了。

尴尬地度过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已经下山，我们三个“主人”中的最后一位，亚历山大·库马提塞斯先生，才终于带着他的“男伴”高调登场。

亚历克斯穿着一件黑白细条纹的正装衬衫，系了一个黑缎子的领结，黑裤子下面是一双黑色的印花尖头皮鞋，擦得锃亮的漆皮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他挽着另一个打扮出众的男生走进学生公寓，当我看到不对称发帘后面那对蓝色的眼睛，头脑里唯一的反应竟然是逃跑。

记忆又发生了混乱。我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扶住我的腰，他口唇中呼出的热气撩过我的头发，那双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漾起了一个熟悉的微笑。

“你好，奥黛尔，我们又见面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面对对方伸出来的手，不知道作何反应。他说我们“又”见面了。是真的吗？因为我的感觉，是我刚刚才在图书馆里看到他，然后他就已经出现在学生公寓里了。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上次见到他的日期是星期二，而今天是星期六。明明已经过了四天，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刚刚整理房间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课堂笔记和正在写的论文提纲，那上面凝结了我一个星期的心血。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把那些都写出来。可是，可是，除此之外，我真的没有一丁点这些日子的记忆。

我扭头看到尼克，他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看样子已经和我混得很熟了。如果不是每天一起上课，他绝对不会这个样子看我。这明显不是对待一个陌生人的眼光。

正犹豫间，罗伊已经握住了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很浅的礼节性拥抱。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热得发烧。我真恨自己。他是亚历克斯带来的“男伴”，也就是说，他一定和亚历克斯一样是个同性恋。而我竟然会因为他的拥抱而脸红，难道我疯了吗？

既然宾客都已经到齐，我们的party也正式开始了。男生们在院子里支起了烤架，在超市买来的一次性锡纸烤盘里填满木炭，然后引火，盖上金属网，一个简易的烧烤装置就做好了。

亚历克斯穿成那样当然不肯去烧火，于是这任务就落到了威廉和尼克身上。戴比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们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和两个gay做伴。处境虽然有点尴尬，但是至少尼克不在身边碍眼，就算厨房里仍然飘荡着他那股呛人的香水味，我仍然觉得舒服多了。

没过一会儿亚历克斯的手机响了，他扫了眼屏幕就跳了起来，风风火火地跑去走廊接听。于是厨房里就剩下我和罗伊两个人。

“嗯，你和亚历克斯是……”我试图打破僵局，却开了一个这么敏感的头。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罗伊放下手里的马克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愚蠢，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他出去接电话了。”

“所以？”罗伊不明白。

“他……似乎不想让我们听到呢。”

“大概是他的哪个情人吧？”罗伊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你不担心？”我糊涂了。

“我为什么要担心？”罗伊歪过头，发帘挡住了他一只眼睛。他从发帘的缝隙里看着我，我觉得脸上更加热了。

“我是说……”我嗫嚅着，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我说话，更不知道如何才能结束我的句子，“我的意思是……你，和他……”

“你以为我和他是一对？”罗伊恍然大悟。

“难道不是？”

“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而已。来自同一座城市，”罗伊用带着希腊式古典腔调的英语小心地对我解释，“但是我喜欢女孩子。”

“你是双性恋？”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口，然后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不迭。

“不是。”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拨开了挡住眼睛的头发，然后慢慢贴近了我。

时间再一次停滞。我再次回到了蔚蓝色的海面上，但是这一次却是晚霞漫天。无数金色和红色的波纹在我身边跳动，我好像变成了一条鱼，或者是摇曳的海藻，和着温暖的海风，缓缓融化在对方眼中温柔的波光里。

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有什么细腻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上了我的嘴唇。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但足以让我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吻过男生！”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想发怒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我意识到自己愚蠢的第一反应，我的脸立刻变得通红。

“我也没有。”罗伊一笑，用猫一样的优雅轻轻舔了下嘴唇，像是在回味刚刚喝下去的潘趣酒，“我说过了，奥黛尔，我只喜欢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