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越下越大。
圣马可广场上早就有所准备的小商贩们,迅速收拾起各自的摊子回去了;剩下猝不及防的游客们,先是打起临时买的印有翼狮和贡多拉的廉价雨伞遮挡了一阵,看大雨没有任何止息的意思,继而狼狈地各自逃回旅店——是的,我早就应该加入他们,我早就应该回到自己温暖干爽的旅店里——现在看来,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几个小时之前,当带着咸味的狂风在我脸侧咆哮,吹得广场上一只鸽子都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面前的大雨是一场灾难。
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海水涨潮,吞没了广场四周所有的小巷。原本近在咫尺的旅店此刻远在天边。我仰起头,眯起眼睛,试图在冰冷的淋浴喷头下分辨出头顶建筑物几百个一模一样的文艺复兴式长窗,我想如果周围没有这些和我一样逗留在广场上的愚蠢游客的话,也许我可以“飞”上去。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冒险,何况我也不确定自己那点刚刚复苏的少得可怜的魔法是否会在大雨中失效。
所以我还在这里,和普通游人一样湿淋淋地站在码头上,看着波涛汹涌的亚得里亚海,面对停运的航船无计可施,然后被迫退回逐渐被雨水淹没的圣马可广场,挤在回廊下这间小小的咖啡店里度秒如年。
这就是我的命运。
但所幸我并不是一个人。
一对衣着考究、上了年纪的法国夫妇;两个年轻的高个子,说话带着浓重的北部口音,是来自挪威还是瑞典的兄弟俩;一个独自旅行的澳洲背包客,三十出头,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耐性;加上对面这个美国口音的黑发青年,我们七个人不幸地挤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咖啡店里,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那对老夫妻互相依偎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只有他们紧握的双手偶尔安抚似的动作一下,才证明他们的生命并未随着凝固的时间而冻结。而相比之下,那两个来自北欧的年轻人就活泼得多了,他们两个靠着墙,一对瘦长的身体并排坐着,四条麻秆一样的长腿交叉跷在椅子上,唧唧喳喳地把玩手中的录影机,播放之前录下的片段自娱。澳大利亚人的笔记本电脑电量已经用尽,邻座传来的笑声令他更加烦躁不安,他仰起一头乱糟糟的姜黄色头发,不停地看对面墙上挂的时钟,但上面的表针走得很慢。
我在心里替他捏了一把汗,因为我总觉得这家伙很快就要爆发了,也许就在下一秒钟,他会突然跳起来把那对吵闹的兄弟像筷子一样拎出去,抛在圣马可广场这口大汤碗里给淹死。后来店主人见势不好忙端来了咖啡。
筷子兄弟持续着自己讨人厌的属性,利用长手长脚的优势,率先去木质托盘里抢咖啡,没有加糖就直接倒进了嗓子,苦得龇牙咧嘴。澳大利亚人轻蔑地嗤笑一声,同样端起那杯苦得要命的蒸馏咖啡,一饮而尽。坐在窗边的老夫妻礼貌地道了谢,颤巍巍地端起一边的小奶罐,小心翼翼地往咖啡里加牛奶。
托盘里还剩下最后两杯咖啡。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来自美国的黑发男孩,在拿起自己那杯咖啡的同时对我眨了下眼睛。
“希斯!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这浑蛋竟然一个人躲在这里!”
我的手还未碰到咖啡杯,大门突然被撞开。一股湿漉漉的冷风瞬间冲了进来。澳大利亚人离门最近,被冰冷的雨水溅了一身。他眉头皱得死紧,几乎立刻就要发作,但门口两人落汤鸡一样的外表实在凄惨,他盯着来人,勉强把怒火压了下去。
那是两人浑身湿透的年轻人。他们手里有伞,但显然已经被风吹拆了支架,完全不顶用了。两个人不知道在大雨里待了多久,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地方是干的。他们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淌着水,眼镜的镜框上滴着水,外套的拉链末端流着水,雨水不停地从他们的脸上、手指尖和胳膊肘落下来。他们两个站在风雨里簌簌发抖,就好像一对正在融化的蜡人。
此刻,我倒真的希望他们是蜡人。因为就在这凄风苦雨的威尼斯偶遇的两位游客,不幸我竟然认识他们!
左边那个戴眼镜的金发男孩,不巧正是我的前男友齐格弗里德——我嫌他名字太长,一直用首字母称呼他为小S——我们一年前在北京分别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此刻应该正在美国读他的工商管理学位,却不知道被什么风吹来了威尼斯。而更不巧的是他旁边那位棕红色头发的小个子姑娘,我在Facebook上看到过(他的头像正是他们两个的合影),正巧就是他的新女友艾米丽。
在异国他乡旅行,避雨的时候碰到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前男友,这样的概率到底有多少?我真后悔自己没有在出门之前买乐透。
显然,当我对上小S镜片后面的眼睛,或者说,当他糟糕的视力勉强在室内不多的客人中间分辨出我的轮廓,他的震惊并不比我小。
“奥黛尔?”
我机械地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想我应该大度,特别是见到已分手的前男友的时候,特别是见到已分手的前男友带着自己的新女友一起出场的时候。
“你就是奥黛尔?”噢,亲爱的艾米丽小姐可比他大方多了。她甩了甩手上的水,主动走上来和我握手,“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
噢真的?我很想故作洒脱地耸耸肩膀,可惜失败了。我的动作就好像是一只生锈了的机器木偶。与此同时,艾米丽冰凉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微笑是真诚的。
“好巧。”我嘶哑着嗓子开口,“你们……怎么会在威尼斯?”还会有什么惊人的答案呢,我真是明知故问。
果然,艾米丽说:“来旅行。我,齐格弗里德和希斯,我们三个是同班同学。”她随口一说,刚巧解决了我的疑问。噢,我真爱这个姑娘!
“谁知道这家伙竟然把我们抛下了。”艾米丽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对室内那个衣服干燥(与她正相反)的黑发男孩不满地努了下嘴。
“我走散了。”男孩开口,一句话就化解了自己所有的罪过。他走上一步,微笑着对他的同伴点点头,“没想到你们竟然认识。这世界可真小。”
“这是奥黛尔。”小S指着我,憋得满脸通红,我看得出他此刻并不比我好受。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继续说:“她是我过去的,嗯……朋友。”
朋友?我翻了个白眼。我敢打赌,此时此刻,店里的十个人完全清楚我们的关系。
但再一次地,黑发男孩轻而易举打破了尴尬,“希斯·韦斯特文。”他友好地对我伸出右手,“相逢即是有缘,很高兴认识你,奥黛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