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终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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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盘古开天辟地,混沌初分,始有阴阳二气,化为伏羲和女娲。伏羲画卦,女娲捏土,有巢避兽,燧人取火,禹王治水,武王伐纣,此后朝代更迭,万事万物有生有灭,皆在生死轮中。佛道之说是因果生死轮,别的宗教也有别的说法,说的可都是一个意思。
在佛道传说之中,生死轮是一个六道组成的圆形巨轮,由神佛掌控。三界六道,一切众生,万千命运,十方因果,全在生死轮中。生死浮沉,不可逆转。实际上人鬼仙佛,谁都看不到生死轮,不仅看不到,也摸不到推不动,只有天地玄黄之外的九头虫可以来往三界。相传九头虫身上有一个头是真的,一旦有人打掉它这个头,可以迫使它推动生死轮,颠倒乾坤。世人皆有一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过九死十三灾,当得了地仙,但是跳出三界生死轮,那才能成大道。
我对臭鱼说:“九伯带领吴老六等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找九头虫,他要逃出生死轮,改变因果命运。可他一枪打掉其中一个人头,却不是九头虫的真身。如果是这么想,倒也想得通了。”
臭鱼说:“他的死活不打紧,咱们仨还出得去吗?”
我说:“生死轮中的结果只有一死,只不过咱们三个人的结果还没出现,所以困在生死轮中了。等到咱们全死了,结果才会成为事实。我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好比扔骰子,点数不同死法不同,你手中只有一个骰子,扔下去不论是什么点数,也只是这一个骰子。当然,假如你一直握住骰子不掷,同样是选择之一。你可以不做出选择,因为等死也是一种选择。几次过后,没死的人会被从因果中抹去。”
臭鱼说:“那也太不人道了,怎么左右是个死?咱可是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凭什么不能等咱七老八十,吃什么都不香了,干什么都没劲了,看见大姑娘都不动心了,到那会儿再死不成吗?”
我说:“那是你我说了算的吗?再说咱俩可不是谁也没招,谁也没惹,犯了殃了,倒霉全是自找的。你我死不足惜,可不该有不相干的人送命。”
臭鱼说:“要有法子那还说什么,这不是没招儿了吗?”
我说:“按我所知的生死轮传说,法子不是没有……”
臭鱼说:“还有什么招儿?不怕有招儿,只怕没招儿,但凡有条道儿走,上刀山我也豁得出去!”
我说:“仅有的一线生机,是打掉九头虫的真身,改变命运的结果。”
臭鱼说:“如同九伯那样,打那树上的人头?”
我说:“要抢在九伯之前,但是只有九分之一的机会!”
臭鱼说:“九个头之中选一个?只有一条活路,其余全是死路?但是我看那几个人头,长相虽有不同,可都是面目诡异,如何从九个之中找出一个?闭上眼乱蒙?”
我说:“别的可以撞大运,在这儿可不敢,选错了命就没了。”
臭鱼说:“九分之一的机会,把握可不大……”
我说:“我看不是把握不大,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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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鱼说:“别这么没底气,九伯他是怎么选的?”
我说:“虽然他说人话不干人事儿,但是见识过人,并非你我二人可比,事关生死,他不会轻易下手。之前不知打了多久的算盘,但是到头来,他还是失手了,这说明什么?”
臭鱼说:“说明想得再周全,也跟撞大运没两样!”
我说:“不是跟撞大运没两样,他还是想得不够周全。”
臭鱼说:“你能比九伯想得周全?”
我说:“八个我也不成,何况是临时抱佛脚。”
臭鱼说:“你都不成,我更甭提了,耍胳膊腿儿我可以上,撞大运还得是你!”
我说:“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混到这个地步,还敢撞大运?”
臭鱼说:“那也比我好啊,我可没走过一天的运,一世走背字儿。”
我说:“要说走背字儿,你可赶不上我一个大脚豆,咱俩是一个不如一个,指望不上撞大运。”
臭鱼说:“不撞大运,如何从九个人头中找出一个?”
我近乎抓狂,如今被逼入了绝境,站在没有退路的悬崖边上了。
我们俩正在这商量,忽见火光晃动。抬头一看,吴老六等人手持火把枪支,正往前走。我们没动地方,死去的人怎么又出来了?我转头去看身后,脑子“嗡”了一声,心里凉了半截。昏死的藤明月不知几时站了起来,她双目发直,径往发光处走去。
没等我们回过神儿来,吴老六等人都已张口咬住了果子。我和臭鱼大惊失色,还没追上去,那些人又成了干尸,藤明月也在其中。我霎时间心灰意冷,不过我们还有九分之一的机会改变结果。但见几个人头在雾中若隐若现,躲在一旁的九伯也跑了出来。我无暇思索,让臭鱼挡住九伯,捡起吴老六掉落的杆儿炮对准了其中一个人头,却不敢搂火。我们现在如同走到悬崖边上,又伸出了一只脚。我全身都在发抖,这一枪打出去,打不到九头虫的真身,我们也活不成了。九个面容诡异的死人脸,看来没什么大的分别,我怎么知道哪个是真身?
仅凭撞大运,撞得上九分之一的机会?以九伯的为人,他当然不会撞大运。不知他怎么找到的目标,但是他能想到的一定都想到了。别说我不知道怎么分辨九个人头,即便我知道九伯使用的方法,结果也不会好过他,至多同他一样。况且在瞬息之间,我看这九个人头都看不过来,怎么找得出其中之一?
九个人头中只有一个是真身,除了撞大运之外,没有可行的方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用枪对准一个人头,抠住扳机的手指发颤,硬生生停了下来。树上的人头,有的往前凑合,有的往后躲闪。我犹豫不决,无法做出选择,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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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鱼上前阻挡九伯,一棍子打掉了对方手中的杆儿炮。九伯可也不白给,下手又黑又狠,专往裆里招呼。他同臭鱼二人扭打在一处,怎知杆儿炮掉落在地上。炮手用的土制枪支是仿猎枪造的,没有保险,很容易走火。不知怎么打出一枪,枪弹擦着九伯的头皮飞过去,正中树身,吓了他一跳。臭鱼手上一用力,勒断了他的脖子。九伯双目圆睁,身子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到死还盯着九头虫。
我见臭鱼得了手,可不知道那一枪打在树上,会有什么变故。抬眼看去,但见树上的一个人头伸过来,脸上绝无生气,有如一张人皮,在我面前发出怪叫之声,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同时在被枪弹击中的树窟窿中,有几条“仙虫”飞了出来,转眼落在我身上。我心中一寒,生在何处死在何处,皆由前定,非是人力可以扭转,此番有死无生,我好歹打掉一个人头,九死一生至少还有一搏。想到这儿,我立即将枪口对准了一个人头,可是手指搂到一半,又强行忍住了。
闪念之间我猛然想到,佛道传说中,都说到生死轮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可不是九分之一,也没说九头之一是真身。九伯虽不仗义,但他的死却让我放弃了找出九分之一的念头,因为根本找不出来,找得出他也不用死了。九个头之中没一个是真的。九伯狡诈了一辈子,却误以为九个头中有一个真的,因此而送命。
转念之间,臭鱼扔过来一根火把,我在火把上滚过去,赶开了落在身上的两条“仙虫”。臭鱼大声叫我动手,他这一张口,立时有一条“仙虫”飞了过去。臭鱼大惊,抱头奔逃,他的两条腿怎么也没有“仙虫”来得快,性命只在顷刻之间。我借着火光,看到不起眼的树根上似乎有个人脸,那多半是九头虫的真身。我当机立断,端起杆儿炮对准了树根。那个死人般的怪脸忽然显出惊恐之状,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我本以为九头虫浑浑噩噩,没想到这东西还有意识,它也怕死吗?
佛道传说中的生死轮上,有一个青面獠牙的神怪,头顶“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张口咬住巨轮,同时用双手握住两侧,暗指命运不可逆转。轮中为六道轮回,只有神佛在轮转之外,神话中是如此形容。是不是宗教迷信,那全看你怎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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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轮上的九头神,可能是一个更高维度的存在,时间空间对它来说自有形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付得了这个东西,反正是置之死地全力一搏。我正要一枪打掉那个人头,但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树上黄玉般的枯叶突然“哗哗”往下掉。枯叶却似活的一般,其中一片掉落在我手背上,立时咬穿了一个窟窿。纷纷落下的枯叶,直如一群扁平枯黄的虫子,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黑洞。我急忙往旁翻滚,避过落下的枯叶,不顾手上血如泉涌,对准人头开了一枪。只听“砰”的一声响,我如同被一波潮水往后推开。周围的时间,好像停滞了一两秒钟。
我的动作似乎也停了下来,愣了一下。我发觉我仍端着枪,杆儿炮中的弹药还在枪膛内,心中莫名其妙,又对树上的人头扣动了扳机。但听“砰”的一声枪响,只觉一波潮水涌过来,又将我推了一下。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枪支,弹药还没出膛,再次用力扣动扳机,弹药还是没有打出去。
我心想:哑火了不成?但是刚才的枪声,以及肩膀上感受到的后坐力仍然留在我身上,可是弹药还在枪膛中。为什么会这样?
我虽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可我能感觉到,应该是九头神在作怪。为何我两次扣下扳机,却没有任何结果?那种被潮水往后推开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九头虫感觉到了威胁,在我开枪的一瞬之间,它让时间倒退了一两秒钟?甚至还要短,也就是枪响的霎那之间。我感觉无比绝望,之前好几次站到了悬崖边上,几乎坠落无底深渊,我都收住了脚。但这一次,可真是掉进了万劫不复的绝境,我们完全没有机会对付九头虫。
落到绝望的尽头,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倒流,几乎要吐出血来。生死轮上的九头虫,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怕一万倍。你也许可以找出它的真身,但是没有任何机会打到它,十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它一旦感到情况不对,会立刻让时间倒退。
九头虫如同佛道传说中所说,头顶“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可以任意掌控时间。进来的几十个人,只有我和臭鱼还活着,这个结果不会再变。我们二人身在尘世,如何对付转动生死轮的九头虫?仅有的机会,是打掉它的真身,可它会发觉你的行动,并且让时间倒退,一切有可能危及到它的结果,都会被它抹掉。
臭鱼捡起地上的火把,乱挥了几下,惊退“仙虫”,然后他又跑上前来抢过杆儿炮,要打树根上的怪脸,可是刚一搂火,我们又感到自己被一波看不见的潮水推开。臭鱼一脸的惊愕,低头看他手中的枪支,弹药仍顶在膛上,他同样发觉时间向后倒流了一两秒钟。或许是我们在挑水胡同里分别吸进不少飞灰,可以感觉到这一变化,也因此更为绝望,别说击中九头虫,接近它的可能都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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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不好,之前还是站在悬崖边迈出一条腿,如今可是完全掉了下去!
臭鱼扔下杆儿炮,他用火把挡住“仙虫”,但是顾得到头顾不到腚,又撑得了多久?我正想捡起火把去帮臭鱼,突然看见树上几个面目诡异的人头皆是目光空洞,而树根上的怪脸,则有两个黑眼珠子。我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它看到了我们的行动,才让时间倒退?而且它只能让时间倒退一到两秒?如果它的能力仅限于此,我们也许还有机会与之周旋!可是说来容易,我们如何避得过九头虫的目光?又如何在打到它之前,不被它发觉?
我心念一动,招呼臭鱼分头行动,分别绕到九头虫两边。它只有一个头是真身,一个头看得了这边看不了那边,不可能同时看到两个方向,我们俩总有一个人可以得手。我绕到一边,见九头虫的目光盯住了臭鱼,没往我这边看,还以为这次可以得手了,怎知树上的九个人头,竟也看得见人。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从尸山中挣脱出来,伸出上边的九个人头,口吐黑气。其中一个人头张开大口咬过来,我赶紧往后退,只慢了半步,手中的枪支仅剩下一半,前边一半让人头一口咬到,也没听到声响,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连退几步,立足不稳,刚好跌坐在九伯的身旁。他断了脖子横尸在地,两个眼珠子仍然瞪着,到死也不闭眼。我急于起来,不敢向他多看。此时九头虫破土而出,要将余下的活人一口吞掉。它这一动,地面塌陷下去一个大窟窿,下边一片明亮。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巨木之中发光。
生死轮上的九头虫受到惊动,原来洞底另有去处。我和臭鱼也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身不由己地坠落了下去。但见洞底明亮如昼,竟有大片发出幻光的奇花,浮在半空的尘埃,都是一个个发光的颗粒。巨木沉埋多年,早已成为化石,洞底却又长出一大片幻光浮动的花海。可见戎人关于“不死之木”的传说,并非虚妄。不知何故,枯死的倒木之中,生气仍然不绝。
我们从高空落下,看到幻光浮动的花海,不觉看得呆了,实为平生未见之奇,几乎忘了身在何处。直至越坠越快,我忽然意识到,这么掉下去,那还不摔成了肉饼?
这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我们已经落到洞底,只觉落在一块厚厚的垫子上,涌起了一片光尘。我和臭鱼挣扎起来,皆是晕头转向,身上沾满了幻光花。臭鱼手中的火把也灭了,他到处找掉下来的杆儿炮和弹药。我定了定神,举目一看,但见幻光花海当中立有一块巨碑。说是石碑,也不过是块平整的巨石,高可数丈,耸立在洞底。我扔下手中的半截枪支,抹去覆盖在上边的尘土,四面全是内容诡异的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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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戎祖先的传说,我曾听藤明月说过不少,又在地宫中见得多了,倒也看得出石碑上的内容。戎人没有文字,向来以岩画记事。洞底石碑上的岩画,有天将飞火埋住巨木的场面。枯死的倒木之中,又生长出幻光花海,引来了九头神。尸戎首领将九头神困住,声称献出奇珍异宝的人可以登上不死之树升天。大多戎人不明真相,不明不白地当了活祭。可是活祭的人一次也不能进去太多,否则九头神会显出真身,吃尽洞底的瑞气,它要走可没人挡得住它。我看了几眼,洞底石碑上全是戎人祖先的古老祭祀仪式,十分古怪,很多内容我也看不明白,不过大致上是这么个意思。
看来我之前想得没错,戎人传说中的不死之木,应该是指深埋地下的倒木,而不是困在这儿的九头虫。
臭鱼捡到两支掉落的杆儿炮,他装上弹药,过来对我说:“你对着石碑想什么呢?不打算逃命了?”我还想再看石碑上的内容,出是出不去了,要死也死个明白。可是一抬头,我看见九头神正绕壁而下,几个人头张开大口,将所过之处的幻光花全部吞下。
巨木深处的幻光花海,如同千百条根须撑起的大殿。如果说树根是大殿的横梁和挂檩,干尸即是上边的瓦片。此时殿顶塌了一个大洞,洞口在持续扩大,干尸纷纷落下,一片接一片,多得惊人,数都数不过来。九头神在壁上绕行,它经过之处,留下一道漆黑的痕迹。黑痕越来越长,但距离石碑尚远。不过,成千上万的干尸有如风中坠叶,大多掉落在了石碑周围。
臭鱼上前摸了摸石碑,自言自语道:“他大爷的,太悬了,谁在下边放了块大石碑?如若掉下来一脑袋撞上,岂不撞回姥姥家去了?”他又问我:“你看了老半天了,石碑上有出口吗?”
我一边裹扎手背上的窟窿,一边对臭鱼说:“这是戎人祖先祭神的内容,还有些我看不明白,似乎是说……掉下来的人全成了饿鬼?”
臭鱼说:“那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想啊,掉下来的人即便没摔死,也会困在洞中出不去,又找不到东西吃,一来二去,还有不饿成鬼的?”
我认为臭鱼说得也不是不对,可这幻光浮动的花海虽然亮同白昼,却让人感到格外诡异,除了巨木外边的幻光花,再没任何活的东西。我们又不会飞,下来容易,上去那可难了。等到九头神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臭鱼抹了抹头上的汗,他说:“此处这么热,寒泉之下只怕是火海了!”
我也感到口干舌燥,忍不住想将鱼皮衣扒掉,低头看了看脚下,对臭鱼说:“你我对付不了九头神,生还已是无望,再也吃不上炸酱面了,如果拼个同归于尽,那也算够本了。”
臭鱼说:“你是豁得出去,可你真敢闭眼往火坑里跳,咱也下不去不是?”
我还没答话,臭鱼忽然又说:“你看石碑上的人是谁?”
我按他所指看去,见石碑上边趴了个人,脑袋耷拉下来。那是跟我们一同掉落下来的九伯,他脖子断了,又掉在石碑上,身子朝上脸朝下,已经摔得没了人形。
臭鱼说:“九伯,再叫你一声九伯,想不到你也有这个下场,真是黑鬼掉在面缸里——白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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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石碑上的九伯突然动了一动,摔扁的脑袋在脖子上转了过来。
我和臭鱼大骇,哪有人头在脖子上打转的?他的脖子断了或许还能挣扎一时,脑袋撞在石碑上,撞扁了一半,他怎么还能动?
一惊之下,九伯已从石碑上下来,断掉的脖子似乎接上了,他转过摔扁的半张脸,伸出双臂,对我们扑了过来。
臭鱼连忙端起杆儿炮,对准他的脑袋扣下扳机。猛听“砰”的一声枪响,九伯的头立刻被打成了碎片。可那无头尸身仍然晃来晃去,两手到处乱抓,挠在石碑上,指甲都折断了。我和臭鱼更为吃惊,他的头都没了,居然还没死吗?
我们见没了头的九伯在石碑前乱挠,都不知应该如何是好。我怕让这个没了头的死人扑住不放,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可是,不知是什么人伸出一只冰冷干枯的大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脚。我只觉对方怪力无穷,五指如钩,几乎将我的脚脖子捏断了,急忙拔腿抬脚,却挣脱不开。
我心下吃惊,转头看过去,竟是身后一个干尸伸手拽住了我的脚。掉下来成千上万的干尸,落在幻光花海之中,竟又动了起来。不只是摔扁了脑袋的九伯,刚死不久的吴老六和藤明月,几十个土匪,还有死了千百年的戎人,只要碰到幻光花,又生出血肉,全都活了过来。古代传说中的“不死之木”可以让人长生不死,但会变得不分善恶。幻光花正是不死之木的果实,掉下来的干尸,全在幻光花海中变成了饿鬼。
我和臭鱼没事儿,这可能还是我们身上“仙虫”的原因,只是全身上下沾满了发光的尘土。刚一愣神,那个拽住我脚脖子的干尸已经抱住了我的腿,张开大口咬下,惊得我毛发直竖,一身的汗都成了冷汗。
臭鱼手疾眼快,他手中的杆儿炮刚搂过火,还没来得及再装上弹药。百忙之中,他倒转枪托,塞到那干尸口中。他又摘下背上那支杆儿炮,一枪打掉了干尸的人头。我拔出腿来,捡起干尸咬住的杆儿炮,接住臭鱼扔过来的弹药,迅速装进枪膛,随即抬头看向四周。我见到周围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蜂拥而来的干尸何止成百上千,简直数以万计,皆如挣扎在黄泉中的饿鬼,狰狞可怖,放眼这么一看,恍如置身在尸海之中。
九伯的无头尸身尚有血肉,早已让那些干尸扑住,一瞬间扯成了碎片。我和臭鱼心寒胆裂,手中仅有两支杆儿炮,几十发弹药,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那么多干尸。干尸的脸都跟树皮一样,但是刚死的那几十个人身上装束不同,大多有狼头帽子,还是能看出两者有别。臭鱼一枪打中一个背有炸药的干尸,登时炸倒了一大片,可是后边的干尸有如潮水决堤,又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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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光浮动的花海之中无路可逃,只有那块石碑的位置较高。我们俩无处可逃,不得已攀刻痕登上石碑。我们居高临下,接连开枪,将爬上来的干尸一个接一个打落下去。臭鱼捡来的几十发弹药,转眼告罄。我们被迫将杆儿炮当棍子用,对准爬上石碑的干尸头部使劲打去,抡不了几下,两支杆儿炮均已折断。上万干尸围住石碑,你推我挤,在一波接一波的冲击之下,石碑竟让它们推得晃了几晃。
我们感到脚下摇颤,在石碑上站都站不稳了,只好趴下身子,紧紧抱住石碑,生怕掉下去。放眼所及,我们周边全是伸手张口的干尸,密密麻麻不计其数。我看臭鱼脸如死灰,想来我的脸色也同他一样。但觉石碑晃动加剧,洞底变得灼热难挡,石碑下涌出暗红色的岩浆,周围的干尸落在岩浆中立即起火,冒出一缕缕黑烟,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
原来石碑处在地脉上,忽然间一股热流喷涌,将石碑推上了半空。我们抱住石碑不敢放手,觉得全身上下都起了火,有如腾云驾雾一般。石碑眨眼间到了洞顶,上升之势已尽,又往下掉落,但是被粗如巨龙的树根挡住了,一时悬在洞顶。石碑晃动不定,摇摇欲坠。岩浆翻滚喷涌,不住往上升起,巨洞化为了一片血腥的暗红色。
我和臭鱼的头发眉毛上全是火,洞中的幻光花海,全部被岩浆吞没。二人命在顷刻,虽然看得见上边的洞口,奈何无法上去。
正在洞顶吞吃幻光花的九头虫,也怕灼热无比的岩浆,它的几个人头齐声惨叫,快速逃向洞口。我见九头神从石碑下经过,心想,它在倒悬的树根上如行平地,我们除非也能这样,否则只有落下火海。不住上涌的岩浆有如万千火蛇乱窜,很可能不等掉下去,我们就已经烧死了。我们有死无生,好歹拽上九头神,拼个同归于尽。有了这个念头,我立即去推挡住石碑的树根。臭鱼见状,明白我是要推落石碑,将下边的九头神打入火海。他发起狠来,后背顶在石碑上,两脚攀住树根,全身筋突,咬牙切齿使出了全力。由于石碑上太热了,他背上的鱼皮衣都黏在了上边,那也理会不得了。石碑只是边角被树根挡住,树根上也起了火,二人这么一用力,树根从中断开,巨石登时落了下去,砸到九头神。在它的惨叫声中,它的身体连同我们,一同坠下火海。
我感到石碑撞到了九头神,随即下坠,闭上双目等死,可是忽然有股看不见的潮水又将我向上推去,时间退回了石碑撞到九头神的一瞬。看来九头神发觉不对,再次将时间倒退了一两秒钟。可是倒退的时间太短,刚退回去,它又让石碑撞到,再次掉入火海。
我心想:它可以让时间退回撞上石碑的一瞬之间,可是已经无力改变石碑落下的结果,即使再重复一万次,它也会落进火海,毕竟不能颠倒乾坤。它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得跟我们一同死在火海之中?
怎知那几个人头齐声惨叫,石碑四周一片漆黑,飞腾的火蛇都不见了。
9
周围一片死寂,无声无息的时间持续了不到一秒,石碑前边发出一声巨响,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我和臭鱼从石碑上摔落在地,一摸身边,并无岩浆,眼前漆黑无光,什么也看不见。我和臭鱼,以及九头神的身上,都沾到了幻光花,花还在放出少许光亮。我强忍痛楚,心想:我们已经死了不成?那倒比我想得快多了!
我们打开头灯,光束所及,是一尊四足方鼎,兽足夔纹,是那尊西周鼎,周围尽是有龙形头饰的枯骨。石碑倒在一旁,九头神压在下边,正要挣扎出来。我立时明白过来,九头神在坠落下去的一瞬间,将我们带到了戎人供奉周鼎的大殿之中。
我见石碑下的九头神尚未挣脱出来,可是我已放弃了攻击它的念头,过去也没用,我们根本不可能碰到它。臭鱼还想过去拼命,我急忙拽住他,等九头神出来,可别想再走了。它的几个人头看得到四面八方,你的一举一动都躲不过它,不是拼个你死我活的问题,撞上它只有一死。
二人跑上石阶,只听惨叫声在身后传来,打破了地宫中的沉寂。戎人古坟中的甬道,对九头神而言过于狭窄,它却舍不得我们身上沾的幻光花,几个人头张开大口,吞掉挡路的乱石,在后边追了上来。
甬道中的石块不住塌落,我们二人疲于奔命,强忍全身烧灼的痛楚,一步步挨上石阶。全凭一股狠劲儿支撑,勉强逃到布满兽面纹饰的西周宫殿,头上脚下,身前身后,全是巨大夸张的兽面。我浑身上下,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来。无边的绝望正将我们吞没,往前跑也跑不出去,顶多跑到二老肥摔死的地方,没有绳子可上不去,上去了也得冻饿而死,落在绝境之中,终究逃不过一死,生死我已经不在乎了,可怕的是死得没有任何价值。
我们绝望之余,谁也跑不动了,只好倚在壁上喘几口气。不承想九头神来得好快,我正喘粗气,忽听到惨叫声近在咫尺,心下一惊,正要转头去看。臭鱼已发觉情况不对,用尽全力推了我一把,他却让九头神一口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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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臭鱼推得往前跌倒,躲过了一死,但见臭鱼让九头神吞掉,不由得急怒攻心。进到古坟中的几十个人,仅有我一个还活着。臭鱼、藤明月、涅涅茨人,包括九伯、吴老六、大老肥、二老肥等人,一个接一个惨死,他们的脸在我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去。孤独比绝望更为可怕。
我咬紧牙关,又生出一股气力,手脚并用,攀到地宫上层,进了西周宫殿。戎人古坟中的前殿是献出珍宝的祭坛,那些供奉出财宝的戎人会被祭司带到下层大殿,引到巨洞中活祭。没进来过的人,不知大殿在下边,多半会选择往甬道中走。可这按偃师古卷造的宫殿,每往前走一步,时间流逝的速度便会加快一倍。火把点上就灭,干粮吃到口中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坏了,可能只是错觉。但是九头神并非无形无质,它也有意识,会让西周宫殿中的错觉困住。
我想是这么想,可并无把握,也不知之前的崩塌是否对西周宫殿造成了破坏,但是走进来立时感到毛骨悚然。走不几步,头灯就灭了。我身上沾到的幻光花还在,借荧光看看手表,时针转得飞一般快。
后边的九头神也发觉到这地方不大对劲儿,几个人头上的怪脸不住左顾右盼,正要退出西周宫殿的通道。我摸出怀中的短刀,刀尖向下,转身扎向九头神身上的人脸。九头神在受到惊吓之时,虽然能使时间倒退一两秒钟,但要让它看到才行。双方位置一前一后,我的时间比它快了几乎一倍。它还没看到我的举动,我手中的短刀,已经狠狠插在了人头上。一刀下去,直没至柄。只听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刀子往下拖动,树身划破了一道口子,里边竟有许多赤红的虫卵。
我不敢放手,紧紧握住刀柄,被它拽进了一股巨大的洪流之中,感觉一切都在飞速倒退,生死轮倒转了起来。我全身无力,握住刀柄的手渐渐松脱,终于掉了下来。九头神落下一个虫卵,转眼不知去向。我只觉身子不住下坠,张口大叫却发不出声,忽然扑倒在地,身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我好不容易挣扎起来,不知身在何处,猛地发觉身后有人,而我正好踩到了他的脚上。那人惨叫了一声,从黑处走出来,居然是张有本儿。张有本儿说:“黑灯瞎火的,余当是谁踩了余一脚,敢情是余本家兄弟。贤弟你今儿个是气色不好,还是脸越长越白?要不是抹了什么了?”
我心里头一掉个儿。之前跟崔大离和臭鱼挖出明朝女尸,我和臭鱼吸进飞灰;苍松岭林海遇上藤明月;为了活命,我们又从狍子屯出发,由捡到西周玉刀的涅涅茨人带路,穿过老黑山大冰原;而后,我们下到上古巨木形成的洞窟之中,遭到土匪和猛犬的追击;之后又误入西周宫殿,直到发现戎人供奉的“九头神”,吴老六等人全挂在树上成了干尸。九伯、吴老六、大老肥、二老肥、官锦、涅涅茨人、藤明月,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和臭鱼落在了幻光花海中,见到上万干尸活转过来,又因推动石碑,使得巨洞陷入了一片火海,然后臭鱼也死了。我将九头神引到西周宫殿,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刀戳中了它的真身。可是现在,我怎么又回了挑水胡同?
千思百绪,同时涌上心头,可是随着回想,记忆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怎么抓也抓不住。我想这可能是我转动生死轮,改变了因果,紧接着连这个念头也没了。一转眼,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心中一片茫然。
我面对张有本儿,愣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只记得我正和臭鱼、崔大离在屋中打牌,三个人刚打到一半,赶上胡同中停电,崔大离打发我出来买蜡烛。
崔老道还是人称“殃神”的倒霉鬼,西南屋从来没有埋过什么东西,对门的三姥姥也只是个卖菜的,还有些人我这辈子根本没见过,好像全是上辈子的事儿,是谁我也不记得了。
生死轮倒转之后,世上没有了九头神,但在大唐贞观年间,唐军西征吐谷浑,途中见到一个还没长成的肉虫,不过那又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