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奇怪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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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他们还真找到了“仙树”不成?“仙虫”也是那树上生长出来的?我和臭鱼这趟是干什么来的,还不是为了“仙虫”?一想到半年前,我们在挑水胡同遇到的“仙虫”,我不免发怵。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怎能不上前看个明白?
三个人当即起身,藤明月跟在我和臭鱼后边,轻手轻脚悄然前行,走到几十个炮手身后,但见雾中一道奇光,高可数丈。
我暗暗吃惊:什么东西在放光?我想看个清楚,大了胆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又看见一株形状奇特的大树,树上九根枝条,大小粗细一模一样,均有霞光拥簇,枝上结了许多奇怪的果子。那树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不是金的却光华灿然,不是玉的却莹润通透,黄金水晶般的果实,发出无穷妙光。别说吃上一口,仅在树下看上一看,亦有“若生若灭,无烦无恼”之感。
吴老六和他几十个手下早已看直了眼,有人还不相信,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疼得直叫,看来全是真的。他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两眼发直,心中贪念大动,不觉抓耳挠腮,手中的火把枪支扔了一地。吴老六他们之前不信九伯的话,可没想到世上会有“仙树”,什么叫要钱有钱要娘们儿有娘们儿,仅是看这“仙树”一眼,多少钱和娘们儿也不想要了。
我要是提前听吴老六这么说,我会当他是说胡话,可我也看到了“仙树”,我明白他这么说可绝不为过。我们三个人均是两眼发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只怕走得不快,让土匪们抢先上树。没想到肥振东被风洞卷走,居然命大没死,他也跟随火把光亮来到雾中。此时众人相距不远,我们前边有土匪,后边是大老肥,都不会发觉不到我们,可如今谁也顾不上谁了,所有人眼中只盯着“仙树”,谁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一行人越是走近,心中越是惊奇,几十个人皆是张口瞪目,全身发抖,只觉生死都不紧要了,你要什么,“仙树”上就有什么,更让人感到玄妙无比、变化万端,思前即前、思后即后。我起初还觉得有些诡异,可是不知不觉跟那些土匪走到树下,之前的一切,全然扔在了脑后。肥振东本来走在我们后边,他双目发直,拨开前边挡路的人,当先上了“仙树”。其余众人手脚并用,也分别登树而上,各自攀枝穿叶,伸手去摘枝条上的果子。我跟在吴老六等人身后上去,用手摸到树上的果子,但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可是口干舌燥,饥渴更甚,恨不得立即摘下来一口吃掉。不过任凭我如何使力,果子却似在大树上生了根,说什么也摘不下来。
我双手抓住一枚果实,两脚蹬住树干,拼命往下拽了几次,仍是动也不动。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吃了果子,即可白日飞升,与天地同存!奈何摘不下来,忍不住口水直往下淌。我什么都不理会了,尽力张大了口,要去咬“仙树”上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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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六等土匪在我们之前上了大树,他们见果子摘不下来,已经张开大口咬上去了。常言道:“口大容不得拳头。”他们却一个比一个贪婪,为了一口吃下一个果子,拼命将口张大,许多人嘴角扯破了,鲜血直流,却也全然不顾。
我也不甘人后,抱住树枝上的一个果子,张口咬了上去。之前九伯说过,上了此树要什么有什么,要说我想要什么,我一是想除掉身上的“仙虫”,捡回这条性命,二是想捡几件西周玉璧,回去之后发上一笔横财。
不知不觉间脑中一片空明,我心中所想的念头,全部变成了现实:我们三个人逃了出去,不仅没死,涅涅茨人和狍子屯的大黄狗也活了。回到狍子屯,藤明月还非要嫁给我,说什么都不管用,死活拦不住。我想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来什么,真得说是平步青云呼风唤雨,只还惦记半死不活的崔大离。
一想到崔大离,转眼之间我到了挑水胡同。我心想:我得告诉我哥哥,我如今发财娶媳妇儿了!可是走到门口,我闻到一股死人身上的臭味儿,有点恶心,让人作呕,抬头一看,门上贴了门报儿。
当时我没细看,只是奇怪,心想:我出去那么久,二哥出殡时的门报儿还没撕吗?
我抬腿进了院儿,却见崔大离躺在屋中,脸上蒙了一张纸。如今死了人都放殡仪馆,过去死人没有殡仪馆,是往家里放,头朝门,脚朝内,枕头要低,低到死人看不见自己的脚,两脚裹了白纸,捆了一道麻绳,脸上还蒙了一层纸,这叫“盖脸纸”。崔大离也是这样,横尸在门板上,脸上放了一张纸。
张有本儿在一旁当“大了”,站在死人身边。我一进去傻了眼,崔大离怎么死了?张有本儿跺足叹道:“崔兄,你弟弟回来了,可惜差一步,差了一步没见上面!”
老时年间的风俗,死人遮“盖脸纸”,要等吊唁的人到齐了之后。一旦在脸上盖了纸,后边有谁来也不让揭了,等于是没见上面。我心中一阵难过:不是崔大离带我和臭鱼去西南屋挖宝,能有我的今天?我正待同他共享富贵,他怎么先走了?我说什么也得见我哥哥一面,然后再送他走!说罢要揭死人脸上的纸。
张有本儿却拦着我,他说“盖脸纸”揭不得,这里头有讲儿啊。“盖脸纸”一来是人死归入阴间,不该再见天日。二来给死人贴上“盖脸纸”,是怕死人暗中数椽子,据说屋顶上的椽子让死人数了,家宅必然不宁。要等盖棺的时候,拿棺盖遮住天,再用扇子往里头扇风,扇掉“盖脸纸”,最忌讳用手揭。以往谁说“我前世揭你‘盖脸纸’”,那是最恶毒的话,因为揭掉“盖脸纸”有暴尸之意,所以盖上了就不能再往下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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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张有本儿拦住了,没见上崔大离的面,心想:我如今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不能让他活转过来?
一转念之际,但见崔大离脸上的纸一起一伏地动,居然喘上活气儿了。我赶紧告诉张有本儿:“快给我哥哥扶起来,他没死成,又活了!”
张有本儿说:“别在这儿说胡话,‘盖脸纸’都蒙上了,死人如何活得过来?”他说完让人将我拽了出去,那边儿开始忙活出殡,抬进屋来一口大棺材。我一看还是上好的柏木棺材,加了少许杉木,因为不能全用柏木,全用柏木会遭天打,别的棺材忌讳拼凑木料,柏木却不同。张有本儿也是行家,他张罗人们抬棺材进屋,给崔大离放进去,不左不右,正中摆好,偏左不利孝子,偏右不利孝女。那边准备好了棺材钉,只等去掉“盖脸纸”,就往棺盖上敲,敲一下,棺旁的人便要喊一声:“勿惊!”
我想上前,却被人拦腰抱住,挣脱不开。我急得起火冒烟,崔大离分明活转了,又要让张有本儿给装进棺材,倘若敲上棺材钉,活人也得闷死了!
此时忽听天上雷声翻滚,下起了大雨,看来我毕竟不同,下了雨可不能抬棺出殡了。俗谚有云:“雨打棺材盖,子孙没褥盖。”又云:“雨打灵,辈辈穷。”张有本儿他不会不明白这个,只要不钉上棺材,我还有机会把崔大离拽起来。
没想到张有本儿偏跟我过不去,他对左右说:“奈何天时不好,赶上下雨了,虽然不能抬棺出门,但是先钉了棺材盖也不要紧。”
我破口大骂,问张有本儿:“你跟崔大离有什么仇?为何只顾钉上棺盖要他的命?”
张有本儿说:“列位高邻,休听此人胡言乱语,岂不知打雷下雨容易惊动死人?万一有个雷打进屋来,崔大离可要诈尸了,不钉上棺材怎么行?”
左邻右舍纷纷称是,谁不担心打雷诈尸?按过往的迷信之说,一个雷打下来,死人会直立而起,一直往前去,碰到什么就死死抱住不放,若被其扑住,必死无疑,只有用扫帚才绊得倒。
我见这些人如此迷信,又发觉屋中的尸臭越来越重,再也按捺不住,用力一挣,脱出身来,抡拳打跑了张有本儿,走上前推开棺盖,跳进棺材,双手抱住崔大离的头,揭去了“盖脸纸”。我正要叫他起来,怎知“盖脸纸”下边不是崔大离,那脸比一般人大了许多,似人非人,也没有眉毛头发。一股尸臭呛得我喘不过气,不由得一阵恶心,干呕了几声,以前在挑水胡同吸进去的几缕飞灰,全从口中吐了出来,钻进了树窟窿。
再看,哪有什么崔大离张有本儿,面前的树皮似金似玉,奇腥无比。我骇异之余,险些掉下树去,转头往身边一看,只见那些张开大口去咬树上果子的人,一个个身子悬空,手脚乱蹬,口中却仍咬住果子不放,但是目光已从贪婪转为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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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觉我让“仙树”迷住了,逃得性命回到挑水胡同,万千泡影,只不过是转瞬之间。吴老六等土匪,此时已经咬住了“仙树”上的果子,倒不是他们不想放口,而是被“仙树”的果子吸住了,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我一旁是吴老六,他身上皮肉迅速干枯,只有两个眼珠子还在转,好似全身精血都让“仙树”从他的舌头上吸走了。吴老六的目光左看右看,可能还在找带他们来此的九伯,此时他又是绝望又是愤怒,奈何做声不得,要是能说话,大概早骂上九伯的祖宗八代了。
我见此情形,立时想到了戎人将死尸挂在树上的葬俗,周身上下毛骨悚然。古代戎人只有献出足够的珍宝,才可以登上不死之树,然而拿不出奇珍异宝的人,只能挂尸树葬。可见犬戎崇尚树葬,认为树葬能够升天。而头上有龙形饰的尸戎,却没有一个来这儿登上“仙树”。我之前已经感到树葬透出古怪,有那么好的去处,要什么有什么,尸戎首领为何不去?此时见到吴老六等人一个个直挺挺挂在树上,皆是半死不活,转眼间让“仙树”吸尽了精血,变成干尸一时半会儿也掉不下来。我一阵恶心,担心又被迷住,急忙摸出短刀,一刀戳在树身上,但见“仙树”全身鳞片,枝下果子如同吸盘般一张一合,竟似活的一般。
我恍然明白过来,古坟中的犬戎从不树葬,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仙树”的可怕之处,而且他们贪得无厌,为了让其余戎人继续进献珍宝,对自己的族人也隐瞒这个秘密。于是称雄一时的犬戎,也因此逐渐衰落,直至被辽国所灭。
如果不是我之前吸进了飞灰,已然跟吴老六等人落得一样下场。只怕没有人想得到,传说中的“仙树”,竟会是个吃人的东西。以前来到这儿的戎人,见了发出奇光的九枝大树,无不意乱神迷,只想吃“仙树”上的果子,可是果子没吃到,却都让“仙树”吸成了干尸。如今挂在树上的,则是吴老六手下的几十个土匪,他们刚才还在手刨脚蹬,到了这会儿,四肢已经耷拉下来不动了,仅有手指还在抽搐。
我身旁的臭鱼也干呕了几声,吐出几缕飞灰。他见到吴老六等人挂在“仙树”上,有的已经变成了干尸,同样惊愕无比,脸上全是茫然,他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吴老六那几十个土匪带了枪支炸药,一群人如狼似虎,个顶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之前还有猎熊犬,树洞中纵然还有巨獒,他们也对付得了,怎知听了九伯的鬼话,连同肥振东在内,都不明不白地挂在了树上,只怕到死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儿。
我见到藤明月也目光发直,她站在我们后边上的“仙树”边上,正在张口去咬果子,我急忙抱住她,一同从“仙树”上滚落在地。
藤明月还要挣扎往树上去,我死命按住她,她脸同白纸,晕死在地。
臭鱼跟着跳下来,骇然道:“他们……他们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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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树”上挂着干尸,土匪们装束相同,样子几乎一样,看不出来有没有九伯。如今只有两个人还在动,一个是肥振东,他是头一个上的树,此人一贯蛮横,见了“仙树”两眼发直,走在前边的人,全被他推倒了。上了“仙树”,他张口去咬果子,等到他发觉情形不对,当时已经下不来了。
怎么说他也不同常人,二百七八十斤一身肉,又有“横推八马、倒拽九牛”之力,虽然挣脱不开,但是仗着比别人胖,一时未死,他双目圆睁,身子已经比之前窄了一半多,手脚抬不起来,却还在动。
还有一个能动的是官锦。她之前让肥振东拨在一旁,起身已落在后边,刚刚咬住“仙树”,双眼向下看着我们,目光中尽是惊恐哀求,可能是在求我们救她。我和臭鱼知道她是九伯的侄女,听说仅是名分上的,究竟怎么个关系也不清楚。我和臭鱼心中一软,一人抱住她一条大腿,使劲往下拽。
可我们往下这么一拽,树上的干尸相继落下,我这才意识到脚下的土山是无数干尸堆积而成,几千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里。刚才死掉的几十个人落下树来,也同古尸没什么分别了。
我们背上藤明月,正要逃走,雾中忽然闪出一人,正是九伯。他并没有挂在“仙树”上变成干尸,也不知刚才躲到了什么地方,等到“仙树”收住奇光,这才出来。他头上戴了在古坟中捡来的龙形饰,脸色仍是那么阴沉,手中端了杆儿炮,抵近其中一个头上死人般的怪脸,“砰”地放了一枪。他使用杆儿炮的弹药威力惊人,打得了巨獒。
九伯他这一枪下去,立时打掉了一个人头。其余几个人脸又惊又怒,齐声嘶叫。而被枪弹打掉的人头中,飞出几条“仙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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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伯有所准备,他头上有古代戎人的龙形饰,那是用青铜打造,两侧各有一条屈龙,往当中合上,刚好可以挡住口鼻,有如一个青铜面具。他见“仙虫”飞过来,急忙合上了龙形头饰,又捡起火把乱打,挡住了当面飞来的三条“仙虫”,可是另外一条“仙虫”却如同泥鳅钻豆腐一般,从他后颈钻了进去。九伯大惊失色,两手在身上乱抓乱挠,踉踉跄跄跑出几步,身子好似吹起了气儿。还没走出多远,只听“砰”的一声,龙形头饰掉落在地,九伯也被“仙虫”夺去了性命。他身上一个东西落在我们脚边,那是个沾满了鲜血的宝钱,上边似乎有“落宝”二字。
我和臭鱼二人见情势不对,不敢多看了,背上藤明月往远处逃。在那几个人头的嘶叫声中,雾气越来越浓,完全分辨不出方向。我一时想不明白,九伯到底要做什么?他用上了龙形头饰,也没同吴老六等人一样挂在树上变成干尸,而是先躲在一旁。以他的行动来看,应该知道“仙树”的真相。他引吴老六等土匪来到这儿,多半没安好心,“仙树”将那些人吸成干尸,才显出了原形。可他为何突然出来开枪打掉其中一个人头,那不是找死吗?
正当我惊疑不定之时,惨叫声忽然沉寂下来,雾中走出几十个人,一个个都顶了狼头帽,手持枪支火把,为首之人目光闪烁,两眼贼兮兮的,是炮手头子吴老六,还有一脸阴沉的九伯。
我吓了一个半死:“吴老六等人已经成了干尸,怎么又出来了?”
但见那些人正往雾中走,前边一片光明,土匪们看得呆若木鸡。我和臭鱼躲在后边,也是惊骇无比。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周围的一切,包括死掉的吴老六等人,全部恢复了原状。几十个土匪仍同之前一样,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此时肥振东从旁边过来,他两眼发直,拨开挡路的人抢步上前,张口去咬树上的果子。九伯则躲到了一旁,待到前边几十个人成了挂在树上的干尸,树上又生出九个人头。他突然抢步上前,一枪打掉了其中一个人头。随即有“仙虫”钻到九伯身上,他一阵惊慌,两手到处乱挠,全身血肉崩裂,死于非命。树上几个人头齐声惨叫,雾气越来越浓,周围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和臭鱼惊骇至极:“已经死掉的人,为何又死了一遍?”
臭鱼有大祸临头之感,慌手慌脚要逃。我说:“你我又饿又累,还能逃得了多远?即使逃出冰裂,不也得冻死?况且困在雾中没有方向,又能往哪儿逃?”
臭鱼说:“那我知道你是什么路子了。”
我说:“我话还没说呢,你知道我什么路子?”
臭鱼说:“那还用说?装死之外你有过别的路子吗?”
我说:“一切情况不明,乱走乱撞,只会送命。”
臭鱼说:“人挪活树挪死,咱也不能戳在这儿发呆啊。”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又问臭鱼,“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臭鱼说的和我所见相似,但觉奇光之中要什么有什么,他张口咬果子的时候,发觉尸臭呛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我们之前在挑水胡同吸进了飞灰,想不到因此躲过一劫。
看来“仙虫”长在那树上没错,不过“仙树”似乎不是树,它发出奇光将人引过来,一个一个吸成干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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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伯显然是知道,只有我和臭鱼看得到“仙树”,他带吴老六等人,包括他的手下肥振东、官锦,全是来送死的,那些人全被蒙在鼓里。“仙树”喝饱了人血,又受到惊吓才会动,到这会儿我也看出来了。但是我有两件事想不通。
头一个是九伯意欲何为,他不会跑到这儿来送死,那他想做什么而没做到?二一个是“仙树”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说有一年,关外盛京元宵节灯会,夜间华灯似锦。忽然天降大雾,半空中显出两盏红灯。观者如堵,都说那是“天门”,善男信女纷纷跪拜祈福。此时有一座拱桥伸下来,通到两盏红灯之处,人们争相上桥,以为是上天的去处。怎知雾中是条大蟒蛇,两盏红灯是它的一对眼,桥是它的长舌,大蛇舌头一卷,吞下好几百人。
“仙树”似乎也是用这种法子吃人。我想,九伯的所作所为,一定同“仙树”的真相有关。从土匪们在雾中看到“仙树”,一行人走上前去送死,九伯开枪打掉树上的一个人头,再到他死在树下,大约是十分钟。在第一个十分钟,我们也上了“仙树”,还将官锦的两条腿拽了下来。而在第二个十分钟,我们躲在后边,没有接近“仙树”,官锦挂在树上成了干尸,两条腿还在她身上。前后两个十分钟,并不完全相同,相同的只是——死过的人又死了一遍。前后两个十分钟的内容不同,但结果相同。结果是我们三个人还活着,其余的人都死了。
臭鱼说:“你胡思乱想了半天,只得出这么个结果?你之前要听我的,这会儿已经出去了!”他说话间背上藤明月,抬腿要走,他刚一起身,雾中火光晃动,吴老六等人正往前走。我们又到了他们后边,双方相距甚近。可是土匪们只顾了去看“仙树”,对周围的情形视而不见。我和臭鱼只觉“仙树”尸气呛人,忍不住作呕。掉到洞中没摔死的肥振东,此时也从一边过来,他两眼发直,双手乱推,拨开挡在他前边的人。
官锦走在前边,她被肥振东推在一旁,绊在树根上扑倒在地。我想到官锦挂在树上的惨状,不知这次能否将她救下,当即伸手拽住了她,但是她目光呆滞,张口咬我的手。臭鱼急忙放下藤明月,上来跟我一同按住官锦,没想到她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挣之下,一头撞在树根上,脑子撞进了腔子,当场一命呜呼。再一转眼,吴老六等人均已挂在了树上,不一会儿也成了干尸。我看见几条“仙虫”往这边来了,忙同臭鱼抱起藤明月,一同逃进了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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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鱼气喘吁吁,到了这会儿,他也知道不可能逃出去了,走不出几步,又会遇到吴老六等人。他说:“是那个树在作怪,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用土匪们带来的炸药,给它端上天去!”
我喘了几口气,对臭鱼说:“九伯打掉了树上的一个人头,这才惹下无妄之灾,你要是也那么做,说不定会有更可怕的后果!”臭鱼说:“困在这儿不也是一死?死磕之外,你还有别的法子?”我问臭鱼:“你刚才有什么发现?”臭鱼说:“吴老六他们又死了一遍,不是还那样的结果吗?”我说:“前后三次,结果都相同,已经死在其中的人,再出来多少次,也不会改变结果。”
臭鱼说:“我这人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不会说好听的。我看他们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死了也是活该,不是你我命大,早死到他们手上了!”
我说:“你不是直肠子,你是没脑子,吴老六和九伯他们死都死了,你还记仇有什么用?”
臭鱼说:“按你的话说,他们死在这儿都是命,该死的活不成。你别忘了挑水胡同有位孙大爷,孙大爷六十多,那身子还跟二三十的一样,拔起腿儿跑上十几里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下河比鱼游得还快,整天锻炼,打算活到一百二。结果他某天出门练早儿,让车撞死了,那不是命吗?老天爷要收人,谁也躲不过。”
我说:“你要是这么想,趁早别活了。”
臭鱼说:“我这个脑袋是没你转得快,但是你知道我冷不丁想起什么来了?”
我说:“你不是直肠子吗,说话也七拐八绕的?”
臭鱼说:“九伯死的时候,他身上掉下一枚宝钱……”
我听了一愣,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那个人不是九伯,而是窦占龙?”
清朝末年,崔老道误点千里火,夹龙山夹死窦占龙,我和臭鱼在挑水胡同听这个传说听得可太多了。窦占龙一双夜猫子眼,有四宝不离身,其中之一是镇皇城的宝钱,得自御河,上有“落宝金钱”四字,世上仅有这么一枚,挂在窦占龙腰间从不离身。窦占龙死在夹龙山了,两山一合,给他夹在了当中。宝钱为什么到了九伯身上?九伯也是一双夜猫子眼,他自称是窦占龙的传人,但是以前住在京城,回到挑水胡同才不过十来年,之前没人见过他。臭鱼说,现在想起来,他的样子似乎没变过。但是即使窦占龙没死,可他比崔老道还年长,死在夹龙山那会儿还是清朝末年,这都过去一百多年了。当时的崔老道、张小把儿、傻宝禄早已不在人世,他怎么活到了如今?
我想如果九伯真是窦占龙,多半是同崔老道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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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时年间,崔老道住在余家大坟,以批写殃榜为生。大清国灭亡之后,他又去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外带说书,自称铁嘴霸王。但是他的卦从来没算准过,说的书也全是他胡编的,勉强糊口而已,一辈子连棒子面儿粥都没舍得大口喝过。那时候说他是“外头有卦口,家中没粮斗”,空有一张会算卦的口,说人吉凶祸福,却算不出家中没米下锅。民间各处传言,都说崔老道批殃榜之时不慎让殃打了,因此他一辈子倒霉,住房房倒,做饭饭糊。不止他崔老道一个人倒霉,谁遇上他谁也得不了好。以前他给人家相了块风水宝地,说好了给他好处,等他上门要钱,倒让人家打断了腿,那家人也是家破人亡。
崔老道久走江湖,拜把子兄弟多了去了。他那些兄弟当中,也没几个有好下场,因此得了“殃神”之称。
又有人说,“神”这个称呼不能多叫,俗话说:“路上行人口似碑。”说多了等于封神了,没有的也有了。所以崔老道批的殃榜,那是没有不准的,殃榜上批了怎么死,准是怎么死,以至于有人说他成了走阴差的。
人活一世,不论穷通贵贱,活得是长是短,终究难逃一死,命里注定,全在生死轮中。常言道:“运可改,命不可改。”又说:“运大,大不过命。”崔大离说过,当年窦占龙进山,没被夹死。他让崔老道给他开一张殃榜,写上“二山一合,夹死在当中”,借此躲过大限。窦占龙用鳖宝借命,要躲九死十三灾,夹龙山是最后一劫。崔老道也是过后才知道,他上了窦占龙的当了。
我和臭鱼当初听崔大离说起,还以为他是给崔老道开脱。如今想来,怕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此人死在了“仙树”之下,二者是不是同一个人,又或是九伯得了窦占龙的鳖宝,那也问不出来了,只好仍旧称呼他九伯。九伯来找“仙树”,可能与生死轮有关。我和臭鱼见那挂了几十个干尸的树上有九个面目诡异的人头,不由得想起生死轮的佛道绘画,我们也曾看过,只是没往那上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