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蜈蚣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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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姥姥举止诡异,她放好半截蜡烛,按古礼对棺中女尸拜了三拜,样子十分恭敬。
我担心崔大离和臭鱼随时死掉,却不敢莽撞行事,偷眼去看三姥姥的举动,越看越觉得奇怪,倒忘了怕了。我想起崔大离刚才说过的话。他说棺材中的明朝女尸是在闯贼进京时投入枯井殉难,我觉得那是后人附会。虽然枯井中的女尸身穿明时的宫人服饰,却不一定是明朝末年投井而死,年头或许更早,究竟是不是宫人也不好说。此后过去一百多年,宫中侍卫从偏殿枯井中钩出女尸,御赐陀罗尼经宝衾厚葬在烈女祠。又过了一百年左右,正赶上庚子之乱,伏虎庄盗墓贼挖开烈女坟,偷出棺材。后来伏虎庄那伙贼人全死了,再由崔老道等人抬棺埋到余家大坟,又挪到西南屋下。几经辗转,前后加起来至少是三百多年,明朝女尸怎么仍同活人一样?三姥姥又为何要对明朝女尸下拜?难道她认得明朝女尸?
这些事情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三姥姥身上肯定有很多没有解开的谜。我又忽然想到,三姥姥家搬到这里来,她又同对门的二嫂子发生争执,会不会都是为了埋在西南屋的明朝女尸而来,如果是这样,她想必布置已久,我和崔大离却一直被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姥姥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想让明朝女尸活转过来不成?几百年前投井身亡的明朝宫女,如何活得过来?我若不看个究竟,到死也闭不上眼。
我定了定神,再看三姥姥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金盒,烛光之下看不真切,似乎是件古物。
三姥姥手捧金盒走到棺材前,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那儿叨咕些什么。
我将目光移过去,但见仰面躺在棺材中的明朝女尸脸上突然动了一动。
我背上发毛,心想:死去几百年的明朝女尸……活转过来了?
但见明朝女尸张开了口,有一条东西往外挣扎而出,形如蚯蚓,但是身上生有许多肉须,猛一看又似剥了皮的肉身蜈蚣一般,肉须皆活,看得我身上起了层毛栗子,心中又惊又奇:“明朝女尸身上有条肉蜈蚣?”
三姥姥全神贯注,她打开金盒,似乎在招呼那个东西:“仙虫……仙虫……”
“仙虫”刚从明朝女尸的口中出来,明朝女尸如同活人的面容立时没了血色,转为苍灰,随即发黑,脸颊塌陷,转瞬变成了一具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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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明白,是所谓的“仙虫”令投井殉难的宫女尸身不朽。崔大离想到了明朝女尸身上有宝,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东西。“仙虫”形如蚯蚓,但是身上生有许多肉须,猛一看又似没皮的蜈蚣一般。我此刻方知三姥姥要找的东西就是明朝女尸身上的“仙虫”,至于在宫中投井而死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明朝的宫女,她又是怎么得到的“仙虫”,我还无从得知,这会儿可也来不及去想。
我估计三姥姥得手之后必定远走高飞,逃得不知去向。等到挑水胡同的邻居们发现西南屋中有口棺材,陀罗尼经宝衾覆盖着一具枯骨,多半会以为我们三个人半夜进来挖棺盗宝,却让棺材中积郁的晦气呛得窒息而死。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仨倒霉鬼可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了。我们在挑水胡同的名声虽然不算好,可也坏不到哪儿去,今天不明不白地死在西南屋,死后却还要替三姥姥背黑锅,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即使我忍住一口气没被三姥姥发觉,侥幸逃过了一死,对着西南屋两个死人一具枯骨,今后我也没法交代。我说是三姥姥搞的鬼,谁会相信?
我感觉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自打三姥姥从屋顶上下来已经过去了一两分钟。我怕拖延下去崔大离和臭鱼二人性命难保,心中顾忌虽然不少,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趁三姥姥全神贯注将“仙虫”引进盒中的机会,从墙边一跃而起,跳到半截坑中,抬脚踢倒了棺材上的蜡烛。我只是想出其不意,先吓一吓三姥姥,一脚踢灭蜡烛,屋中没了光亮,看不见对方的脸,那才有机可乘。没想到歪打正着,我这一脚踢出去,那半根蜡烛掉进棺材,刚好烧到了明朝女尸身上的陀罗尼经宝衾。
五色织金的锦被过火奇快,登时在棺材中烧起一团火球。三姥姥吃了一惊,手中的金盒跌落在地,稍稍愣了这么一下。说时迟,那时快,从明朝女尸口中钻出来的“仙虫”也被突如其来的火势所惊,倏然间往前一蹿,飞进了三姥姥的口中。三姥姥愣住了,一张老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又转为惊恐绝望,如同大难临头一般。
在陀罗尼经宝衾烧起的火光之中,但见三姥姥惊恐万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双目滴出血来,脚步踉跄,似乎站都站不稳了,张开双手在脸上乱挠。我也让三姥姥的样子吓得够呛,担心让她扑住,急忙退到墙角,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故。
陀罗尼经宝衾的上半截转眼间被烧成了灰烬,东珠过火,也变得分文不值了,西南屋又陷入了一片漆黑。我捡起掉在一旁的手电筒,看见崔大离和臭鱼二人倒在地上,之前窒住了气息,憋得脸色发青,此时一口气转了过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三姥姥两手在脸上挠出几道血痕,还想掏出钻进口中的“仙虫”。不过她的头和身子愈来愈大,衣服全撑破了,忽听一声裂帛般的闷响,三姥姥已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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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这东西惊得怔住了,刚喘过气来的崔大离和臭鱼也在旁边看傻了眼。
我惊魂未定,却听到屋中还有响动,用手电筒往前一照,只见那条生有许多肉须的“仙虫”落在墙壁上,飞也似的爬了过去。全是肉须的“仙虫”似乎是个活炸弹,钻到活人身上,会用肉须阻住血脉,血脉在一瞬间膨胀,使人肌肤寸裂,炸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臭鱼抡起鞋底子用力乱打,接连打了几下,却都打到空处。崔大离慌了手脚,起身摸到门口。那门前多少有些光亮,他刚拽开屋门要往外逃,眼前突然冒出一张毛茸茸的狗脸。竟是挑水胡同的那条黑狗,也不知何时躲在门外,一开门正好撞见。黑狗见到崔大离,舍命上前扑咬。这要换在以往,崔大离才不会怕这条黑狗,此时却是出乎意料,吓得他叫了一声“不好”。他这一出声不要紧,明朝女尸身上的“仙虫”一下飞进了他的口中。
臭鱼抢步上前,一棍打在黑狗头上,他那个手劲儿可有多大,当场将狗头打成了烂菜瓜。挑水胡同的这条黑狗兴妖作怪横行多年,谁也逮不到它,想不到死在了臭鱼的手上。不过黑狗临死之前吓了崔大离一跳,也等于要了崔大离的命。
崔大离心寒胆裂,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口中发不出声,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
我和臭鱼见此情形,皆是心中一沉。臭鱼踢开死掉的黑狗,使劲按住崔大离,他还打算将“仙虫”从崔大离的口中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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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鱼按住崔大离不敢放手,用后背顶上了屋门。多亏前院儿没人,全出去躲白事儿了,刚才这些个响动还不至于被外人听到。
我抬起手电筒照到崔大离的脸上,见他双目充血,全身发胀。
我忽然想到,既然“仙虫”钻到人的口中会使人全身崩裂,那棺材中的明朝女尸为何保存至今?如果我找出这个原因,崔大离是不是还可以活命?不过我旋即意识到,明朝宫女吃下“仙虫”之后,立即投井而亡,“仙虫”仅在死人身上无法作怪,此刻对崔大离下手,也顶多是给他留个全尸。
既然崔大离活不成了,我们应当马上将他抬进棺材,并且合上棺盖。否则他死在屋中,“仙虫”再次出来,我和臭鱼也都没命了,如不当机立断,那可就来不及了!我用手电筒照向棺材,正要招呼臭鱼将崔大离抬过去,手电筒的光束一晃,刚好看到三姥姥掉在地上的金盒。我猛然间闪过一个念头,改变了之前的决定。如果说多想一会儿,我不一定敢这么做,但是形势紧迫,不容我再犹豫。我捡起金盒,打开来看见里边装了一条赤蛇,不过小指般粗细,倒不是常见的赤蛇,头上有条金线。
金头赤蛇在民间有不少传说,但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十分罕见,不知三姥姥从何处捉来这么一条,还用金头赤蛇引出了明朝女尸身上的“仙虫”。我立刻将金盒放到崔大离面前,但见他面目扭曲,“仙虫”从他喉咙深处一跃而出,落在那金盒之中。
我连忙扣住金盒,再看崔大离的身子和头,也都恢复了原状。我和臭鱼坐在地上呼呼直喘,发觉后背已让冷汗浸透了。明朝女尸的陀罗尼经宝衾已有大半烧为灰烬,三姥姥死了,黑狗也让臭鱼一棍子打死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后半夜。
我看外头天快亮了,让臭鱼将金盒扔进大水沟,这东西留不得。
臭鱼说:“没见过你这么败家的,好歹是金的,卖了还不值几个?”
他打算烧死“仙虫”,留下金盒。我上前来夺,二人这么一争,居然又将金盒给打开了。那条金头赤蛇已经变得如同一片枯树叶。“仙虫”吸饱了蛇血,从金盒中直飞出来。
我以为此番在劫难逃,想到三姥姥之前的惨状,心中为之一寒。脚旁还有半块陀罗尼经宝衾,刚才蜡烛掉进棺材烧起来,余下这半块没烧成灰。臭鱼扯下来放到一旁,亏他手疾眼快,拎起半块陀罗尼经宝衾罩住了“仙虫”,急忙摸出打火机点上。陀罗尼经宝衾过火迅速,“仙虫”遇到火即刻化为飞灰,几缕飞灰却也似活的一般,绕在屋中打转。我和臭鱼刚缓过这口气,扶住墙正要起身,却见一缕黑灰扑面而来,走五官通七窍,霎时飞进口中,挡都挡不住。我们俩张口往外吐,又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说不出的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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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臭鱼连惊带吓,干呕了几下,我心想,别看“仙虫”已成灰烬,不过那黑灰也似活的一般,我们吸了下去,怕是凶多吉少。我又恐天亮了让人撞见,忙同臭鱼抬死狗一样,抬上半死不活的崔大离回屋,又到西南屋埋好棺材和死狗,刮掉墙壁上的血肉,过水冲了一遍。三姥姥死在西南屋,这个干系可也不小,我们不敢声张,决定沉住气,先看看情况再说。
我们俩将西南屋的一切恢复原状。过了不久,天光大亮,小蘑菇坟挑水胡同仍跟往常一样,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我跟臭鱼合计,三姥姥家还有三口人,那是摆摊儿卖菜的老三,还有他的老婆孩子,我们俩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也别等卖菜的老三来找我们了,我们先找他去,好歹问出个结果来。
卖菜的老三一家,说是出去躲白事儿,可除了三姥姥之外的三个人,走了之后再没回来过,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好在臭鱼在地面儿上熟人多,他出去到处一打听,听说老三搬去了鱼市儿,仍是摆摊儿卖菜。不过老三说三姥姥跟他们家无亲无故,半年前三姥姥找上他,答应给他一笔钱,让他带上老婆孩子,同三姥姥扮成一家子,搬进挑水胡同。老三两口子贪小便宜,俩人说什么做什么,全听三姥姥的吩咐,其余的一概不知。他听说对门的二哥挖出个死孩子,之后二哥掉到河里淹死了,三姥姥也下落不明,好几天没见人,他只是一个老实巴交做小买卖的菜贩子,担心惹上麻烦,再也不想回挑水胡同了。
我和臭鱼什么也没问出来,仅仅得知三姥姥同他一家是不相干的。三姥姥死在了西南屋,挑水胡同一切如故,只不过前边少了两家人,而崔大离仍未恢复意识。
我和臭鱼也不踏实,一是怕三姥姥还有同伙找上门来报仇,二是怕“仙虫”烧成飞灰也还没死,往后凶多吉少。想来想去,挑水胡同还有个张有本儿,明知他口中没有实话,问了也是白问,但我和臭鱼也是耍人儿的,不信收拾不了他。我们当即找上门去,看见张有本儿正在打盹儿。我们俩不容他不说实话,要说用的什么手段,可以拿旧社会那句话来形容,那叫警察审窑姐儿——连打带吓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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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有本儿禁不住吓唬,吐口说了实话。他是拿了三姥姥的好处,那些话全是三姥姥让他说的,但他并不知道三姥姥是干什么的。再揍他也问不出什么了。
小蘑菇坟挑水胡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前边少了两家人,我看左邻右舍也没人在意,都以为三姥姥和二嫂子两家斗风水,致使二哥掉到河里淹死了,三姥姥眼不见为净,从此搬走再不回来了,谁想得到西南屋下埋了口棺材?只有我和臭鱼心知肚明,后悔不该听信了崔大离的话,半夜去挖棺材中的陀罗尼经宝衾,惹下这场无妄之灾。
我又寻思吃亏上当就一回,不该我知道的我也不想去打听了,等崔大离好起来,我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怎知一连好几天,崔大离仍是昏死不起,只比死人多口活气儿。
我跟臭鱼说:“我是没招儿了,往后所能做的,无非是多给他烧纸上香,再多糊几个纸人,崔大离以前喜欢的什么玉莹啊、小庆啊,一样糊一个,三四十个不带重样儿的,都给他烧上,好让她们在下边伺候崔大离。”
臭鱼说:“你别说那套便宜话了,我看崔大离是死人放屁——他还有缓,倒是要了咱俩的命了,我总觉得身子里边有好多虫儿!”
我说:“我跟你一样,可是真没招儿了,还能怎么办?”
臭鱼说:“我也没招儿,不过还有一位!到了这会儿,咱不找他找谁?”
我明白臭鱼想干什么,“仙虫”躲在明朝女尸身上几百年,可以使女尸不朽。钻到活人身上,会使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别说我们以前没见过,想都想不到世上会有什么“仙虫”。我和臭鱼误打误撞,吸进了“仙虫”烧成的灰,往后怕是凶多吉少。倘若找个明白人问问,或许能够得知“仙虫”的来头,说不定可以找个法子,保住小命。不过这世上尽是欺世盗名之辈,明白人可也不好找。
臭鱼说的这位明白人,住得不远,是在胡同口卖东西的“对儿九”,邻居们叫他九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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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在胡同口卖东西的九伯,他祖上和老崔家有一段很深的恩怨,我先交代明白这个话头。据说九伯是窦占龙的传人,在津京两地,窦占龙的传说可不比崔老道少,不过他死得比较早,是清朝末年殁的。
相传,窦占龙的一双眼无宝不识,他一辈子躲过九死十三灾,走南闯北,有四宝不离身,头一个就是一杆烟袋锅子,除此之外,还有银嘴儿、乌木杆儿、铜锅子,外带一柄切烟丝的麻刀。旧时抽的烟多为旱烟,城里才有抽卷纸烟的,一般都是抽烟袋锅子,不仅男子抽烟袋锅子,女的也抽,这是八旗子弟入关之后带进京城的习俗,之前可没有。妇女用的烟袋锅子长,男子用的烟袋锅子短。
窦占龙的烟袋锅子半长不短,不管他走到哪儿,站住了抽两口烟,就看得出这地方有没有宝。听很多人说,窦占龙的烟袋锅子和麻刀,全是太祖皇帝老罕王传下的宝物。其余两宝,则是他在京城所得。要说天津卫的庙多,那可多不过北京城。据老北京人说,北京城有多少条胡同,就有多少座庙。这么多的庙,却有两座与众不同,一个是井中庙,一个是桥上庙。窦占龙打这两座庙前经过,他能看出里边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