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夺魂
“王孙,别吹了,再吹他也是听不到的……”北海龙女走过来抚上了吹箫少年的肩膀,随后在他身边坐下,怔怔地注视着台阶下依然高高耸立的柴堆——只是,再没有人用水晶盘点燃火焰,形成漫天绚烂的霞光了。
“龙姨,你怎么了?”王孙史转头看着泪珠缓缓地从龙女的面颊上滚落下来,吓得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洞箫,抓住了龙女的手,“快告诉我,父亲究竟怎么样了?”
“他……”龙女用手指抹去泪水,哽咽着道,“他已堕入了魔道,五方天帝决定将他处死……”
“什么?”王孙史后退了一步,浑然忘记了身后即是台阶,竟一下子跌倒在长长的玉石阶梯上。他仰头看着龙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怎么成得了魔?龙姨,你骗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也不信,我甚至怀疑,那是其他天帝为了打压你们炎族而寻找的借口,想要彻底清除上次蚩尤叛乱的影响……”龙女说到这里,紧紧地握住了王孙史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去救他呢?”
“龙姨,我们怎么突然糊涂了?”王孙史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神人都有永生不死的灵魂,只要心不死,是谁也无法杀死的。父亲那个人怕死得很,怎么可能主动放弃生命呢?”
“说得也是……”龙女虽然点了点头,眉目间的忧郁却依然没有散去。她举目望向远处,忽然身子一震,将王孙史的手握得更紧:“值日星官来了!”
“见过王孙、北海公主!”值日星官在他们二人面前落下云头,神态倒是很客气,“奉五方天帝旨意,宣王孙史速到太极殿,听候差遣。”
“不让我去么?”龙女低低地叹了一句,忽然苦笑着召来车辇,竟欲就此离去。
“龙姨,你去哪里?”王孙史有些慌乱地叫道。
“回北海。”龙女没有回头,似乎是怕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喑哑地说了一句,“这里不再需要我了。”
“龙姨……”王孙史呆呆地看着龙女车辇上飘扬的帐幔,茫然若失。
“王孙,我们走吧。”值日星官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走吧。”王孙史回过神来,随着值日星官向中央天帝黄帝的太极殿飞去。无端的疑虑和隐约的恐惧包围着他,然而他毕竟没有料到,这一去,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夜,死到临头还不悔改吗?”太极殿中,掌管律法的西方天帝少昊威严地问道。
“我为什么要悔改?”由于激烈的反抗,王子夜此时已被砍去了四肢,只剩下一袭破烂的红袍,裹住滚木一般的身体,可怖又可笑地躺在斩神台上。他扭动着唯一能动的脖颈,眼光扫过五方至高无上的天帝,“南方炎热,北方苦寒,西方干旱,东方水涝,这是有目共睹的祸害!我欲引北方冰雪降南方酷热,引东方水泽溉西方荒漠,这难道错了吗?”
“你这样逆天而行,反而会遗祸人间!”西帝少昊郑重地道,“天地自有规则,不可肆意妄为。”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王子夜轻蔑地笑了,“你们不过是害怕天下一旦风调雨顺,就再没人会来供奉你们。”
“我们并不与你作口舌之争。”西帝少昊伸手一指,一柄寒光闪动的神斧就落在王子夜面前,“我只问你,你劈开北维山用的是不是这柄蚩尤斧?这柄早被封印的凶器,你是如何得来的?”
“捡的。”王子夜笑道,“蚩尤的怨气遍布四方,这把斧头自然比别的神器用着顺手。”
“夜!”炎帝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王子夜望了望自己的父亲,又望了望站在殿下的红衣少年,清晰地道,“昔日蚩尤率凡人作乱,天翻地覆,就算是我们炎族之神也不愿襄助他。可是此乱平息之后,神界不但不反思教训,反而对炎族和凡界更加严苛,妄图以惩戒获取顺服,致使凡人对神界敢怒而不敢言,炎族之神也从此如履薄冰、噤如寒蝉。我如今这样做,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一味的惩戒只会引来下一个蚩尤,不如……”
“五方天帝的意图,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司霞之神所能明白的?”不待王子夜说完,西帝少昊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你逆天犯上、心怀妄念,必须严加惩戒,以正天纪!”
“难道非要凡人全都抛弃了神而去信封邪魔,你们才能听得进我的话么?”王子夜拼着所有的力气嘶声道。
没有人在意他说什么。西帝少昊只是征询似地望了望其余几位天帝,便点头吩咐:“宣王孙史!”
红衣黑发的少年惊愕地站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走上太极殿叩拜毕五方天帝,王孙史看见祖父炎帝已黯然地背转身去。
“去将叛逆的头砍下来。”少昊话音刚落,那柄寒光闪动的蚩尤斧就出现在王孙史的面前,冰冷的斧刃,恰似每位天帝脸上平淡的表情。
“他是我父亲!”少年惊恐地叫道,“我不能……”
“他不是你父亲,他是叛逆!”少昊威严而无情地说,“如果你不遵守神界的旨意,你也是叛逆——知道叛逆的下场吗?”
王孙史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躺在斩神台上的父亲,那样陌生而骇人的躯体,就像凡人宰杀来献祭的猪羊。“不,我不能……”王孙史猛地扑下身去,扯住炎帝的红袍,竭尽全力地叫道,“祖父,求你!”
炎帝的背影随着孙儿的哀求颤动了一下,然而声音却依然平静而庄重:“你的父亲是神,只有你才能杀死他。孩子,去吧,所有的人都别无选择。”
王孙史跪在地上,黄、青、红、白、黑,五方天帝的五色法袍在眼前闪烁着神圣的光芒,仿佛一座座沉重得窒息的山峰,不可抗拒地压下来,压下来——“求求你们……”他伏在地下,无力地哀求着。
“你也想尝尝天刑吗,象那个叛逆一样?”少昊不失时机地问道。
“不,不要……”少年浑身都战栗起来,终于朝那柄神斧伸出手去,慢慢收紧了手指。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王孙史慢慢爬起身,居然很沉稳地走到了斩神台边。
“儿子,连你也要杀我?”父亲一直坦荡的脸上突然间有了凄凉的愤怒。
“你让我怎么办?”王孙史忽然大声叫道,似乎宣泄着这些日子来所有的疑惑和惊惶,“我实在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你以为这样做你就不再是以前那个窝囊的只会烧火的霞神了么?你以为这样做你就可以拯救苍生,成为凡人心目中的英雄了么?可实际上,你只是受了邪魔的蛊惑,丧失了神智,你已经疯了!我真为是你的儿子而感到羞耻!”
“我只是疯了吗?”王子夜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儿子,似乎不认识他一般,半晌,方才惨然笑道,“或许我真的是疯了,否则怎么会连你也这么说……”
“父亲……”王孙史心头默默地呼喊着,却死死地咬着嘴唇,转头避开了父亲身上刺目的血色,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然后他抡起斧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王子夜的脖子。
“哈哈……”凄厉的大笑随着血花像爆竹一般炸开,又突兀地消失,仿佛连余音都被生生地吸了回去。殿上众人还没能回过神来,斩落的头颅忽然跃起,张口咬住了王孙史的左手。
蚩尤神斧落在地上,王孙史呆看着头颅眼角缓缓滑下的泪水,茫然举着流血的手掌,一动也没有动。
几个神将冲上来想把头颅的嘴撬开,然而王子夜咬得那么紧,仿佛聚集了一生的怨恨,没有人能把王孙史的左手解脱出来。
“敲了他的牙齿。”西帝少昊皱了皱眉。
神将得了旨意,一人托住头颅,一人用斧柄猛砸紧合的牙关。直到破碎的牙齿散落一地,神将才把那已不成形的头颅从王孙史的手上取下,准备向五位天帝复命。
“放开我父亲!”王孙史忽然梦醒般大叫一声,捡起地上的神斧朝那神将劈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手掌上的刺痛如同火种一般,将无端的愤怒燃烧开来,终于压过了极度的恐惧,让少年的眼中充斥了复仇的火焰。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惊愕中,他像一朵红云一般卷过去,在金壁辉煌的太极殿上掀起一阵逼人窒息的热浪。
然而还没等碰到神将的衣角,少昊的手一指,那红云就蓦地停滞,重重地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我早已料到了。”西帝少昊意味深长地向面色苍白的炎帝看去,微微露出了冷笑。炎帝的子孙,似乎天生都有反骨,反了蚩尤反了夜,连这个公子哥似的王孙史,都敢在至高无上的天帝面前行凶,看来是不得不严加惩戒了。
炎帝的眼睛,迎上红衣少年悲愤的目光,又默然垂下。
“请天帝示下,王子夜的怨气,镇压在何处为好?”终于,捧着王子夜头颅的神将迟疑着开口,打破了大殿上的僵局。
“这股怨气威力惊人,一定不能被人利用。”五帝中掌管律法的少昊有些烦躁,每次杀了神都会留下或多或少的怨气,成为埋葬在大地中不时会爆炸的隐患。他盯着地上徒劳挣扎的少年,命令道:“王孙史也应该拘禁起来,不可让他接触到王子夜留下的灵力。”
“我倒有个办法。”少昊的辅神幕收忽然笑道,“以后就算不小心让这孩子跑了,他也无力跟我们捣乱。”
“我是要他死,否则总有后患!”少昊低低地从牙缝里冒出这几个字来,“可是碍于律法……”
“陛下噤声!”幕收看了看远远站着的炎帝,轻笑道,“神皆有不死之魂,想杀得不留怨气可不是件容易事,我们不妨拿这小子来试试。”
摄魂印强烈的光柱罩下来,铁椎一般刺开了王孙史头顶的泥丸宫,生生要将魂魄从身体内剥离。魂魄惊惶失措地在身体里四处游走,试图避开那霸道以极的吸力,却终于如同飘落在漩涡里的落叶,再也无法抗拒。
“放开我,放开我!”被紧缚在柱子上的红衣少年死命地挣扎着,力气却越来越微弱。随着淡红色的魂魄一点一点被摄魂印抽出,他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终于垂下头,不动了。
失去了归依的魂魄在摄魂印的威力下,徒劳地扭动着,被封进了另一个身体。
“啪——”光柱逼过来,在眉心盖上了一个金印,封住了不肯顺服的魂魄最后的出口。魂魄在新的身体里冲撞了许久,终于不得不疲倦地安静下来。
王孙史的神志清明过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红衣少年死去的身体。惊惶地抬起手臂,黑色的衣袖簌簌抖动。
“这个蜡制的身体一应俱全。”西方辅神幕收笑着说,“但你就永不能接近王子夜被镇压在炎火山下的怨气了,真是一劳永逸。”
“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王孙史愤怒地质问。暗暗地聚敛一下心神,神术精巧,蜡制的身体居然与血肉之躯毫无二致,但自己的法力却所剩无几了。
“天帝一向秉公执法,你还没犯死罪嘛。”幕收干笑了两声,“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以后可要少晒点太阳,更别提接近火源,小心蜡会融化……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早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