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遣怀反自忆从头

十七年的时间,并没有给云荒大陆带来多大的变化——苍梧郡的森林依旧那么茂密苍翠,姑射郡的沼泽依旧盛开着野生的紫莲,镜湖的水也依旧浩渺清澈,然而这些与隐翼山截然不同的景致却再也不像上次那样让舒沫感受到无尽的喜悦和赞叹,因为曾经一路上陪伴她的那个少年,已然如同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流星,当你回头寻找时,才发现他早已消失在黑暗中,而且永远不会回来。

“朔庭……”舒沫的手指紧紧抓着肩上的小包袱,轻轻地对着空寂的身侧呼唤。而那个曾经担着沉甸甸的担子跟在她马后的少年,则再不会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故意苦着脸对她抱怨:“有钱的小姐,您又要买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的朔庭,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后来舒沫无数次后悔的,就是当时为什么没有抛弃她宝贝一般搜罗来的流水玉砚台、帝王谷四季屏风、紫檀木仙女雕像等等废物,而让朔庭一路的负担不是那么沉重。可惜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高傲的以云浮后裔自诩的千金小姐,除了舒轸,其他人在她的眼中都是草芥。

包括云荒的帝王——淳熹帝。

空桑梦华王朝的开创者风梧帝出身草莽,特立独行,向来不喜繁文缛节,因此并没有遵袭古制,另行颁布年号,民间也仅以其名纪年。淳熹帝是风梧帝的长子,即位后为示孝道,也未立年号,至今执掌云荒皇权已有二十年。

不管云荒的贵族百姓对淳熹帝如何评价,舒沫对这个云荒最尊贵的人并无丝毫好感。若非舒轸相逼,她也断断不愿再走进阴暗窒闷的帝都皇宫。

所以,当舒沫走进淳熹帝召见她的紫宸殿时,她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一点谦卑和尊敬之情,只是直挺挺地站在紫宸殿正中,目光平视地望着前方。

为了表示对云浮世家的尊重,淳熹帝屏退了一切从人,自己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高高的宝座上,而是平和地站立在丹陛下。当舒沫走进殿门时,淳熹帝虽然对舒轸的缺席有些吃惊,但是帝王的威严和庄重让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失仪的地方,甚至表现得过于亲和了——他微微一笑,双臂在胸前交叉举起,掌心向内,拇指交扣,其余手指平平展开,整个手势仿佛一双徐徐内敛的翅膀。

这个手势让舒沫原本绷紧的挑衅之弦如同被重锤一击,顷刻有些乱了。她下意识地在胸前做出同样的手势,低低地道:“原来你也是……”

“帝王之血原本源自云浮神族,小姐不必为奇。”淳熹帝笑容微敛,收了传说中翼族相见时的伏翅礼,指着旁边一张椅子道,“请坐。”

舒沫并没有动,她不愿当自己落座后,淳熹帝走回他高高在上的座位那里去,那么,他们对话的关系,就不可能再如此平等。旧时的噩梦,让她再不能容忍这个男人作为帝王的一切特权,哪怕仅仅是特权的象征。

“星主有事外出了,所以我只好亲自来问问,云荒的主人先以帝王之命相召,后以同族之礼相待,究竟对我们有什么吩咐。”舒沫恍如不闻地站在原处,平淡的语气中潜藏着内心的讥刺,冷峭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注视着淳熹帝,仿佛想要看穿他的心思。

十七年过去,淳熹帝也有些老了。也许在旁人看来,白缎金纹的皇袍披在魁伟的身躯上仍然衬托着这个帝王的气势,他的举手投足间仍然带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威严和气度,可是舒沫锐利的眼睛却看穿了淳熹帝华美的外袍,看穿了他依旧紧实的肌肉,一直可以看见那具骨架中积蓄的疲倦和无奈。梦华王朝的帝王此刻只剩下薄薄的皮肉蒙在高大的骨架上,就像一面民间祭祀时敲击的铜鼓,尽管声音再怎么铿锵,形态再怎么雄伟,心里面却早就空了,只要被什么一戳,就会支离破碎。

这个认识,让舒沫的心里升起一丝快意。他这十七年,想必也不怎么好过。

“小姐太客气了,吩咐是说不上的。”淳熹帝想必也感觉到了舒沫的敌意,却有意识地避开去,仍旧十分客气地道,“我只想征得云浮世家的同意,去一次从极冰渊。”

舒沫的警觉腾地冒了出来,心中冷笑怎么自己会因为眼前这个人露出的一点疲态,就轻易忘记了他非比常人的手段了呢。她按捺住不露出任何声色,只是缓缓道:“皇上难道忘了和云浮世家的盟约了么?”

云浮世家襄助云荒帝王稳固政权,而远离云荒大陆的苍茫海一带则属于云浮世家的辖地,就算是帝王本人,不经准许也不得踏足。正是因为这样互利的盟约,舒轸才屡屡对淳熹帝的作为听之任之。对于自诩云浮翼族后裔的双方而言,盟约的神圣不可违逆自不待言。

饶是沉稳如空桑帝王,听到这样的指摘也不由得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尴尬。“舒轸星主恪守盟约,我又岂敢践踏。”淳熹帝不仅一直回避称“朕”,语气还越发客气起来,带着发自内心的诚恳,“所以说,是想请求云浮世家的同意。”

舒沫耳听他说出“求”字,心中一紧,对这个帝王软弱到近乎卑顺的态度不仅没有志得意满,反倒生出一股惆怅怨愤之气。她冷清清地一笑,慢慢说道:“真是不巧,我还没有做到家主,没有权利决定这么大的事情。何况那从极冰渊我也从未去过,就算想要带路也找寻不到。至于舒轸星主,他已然出外云游去了,没有十年八年恐怕也见不到他。”

这种断绝了一切希望的回答让淳熹帝皱了皱眉,却强忍着没有露出更多的失望来。

然而舒沫从来不是心慈面软的女子,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怎么愿意就这样放过淳熹帝去。十七年间的沉默在这一瞬间都化成了凌厉的口舌之箭,嗖嗖地从她唇中射出,恨不得在一瞬间把面前这个始作俑者射成碎片。她嗤笑了一声,继续道:“其实以皇上之乾纲独断的心机法术,又何必用这等小事来征求我们的意见,无非是消遣我们为了您的一声命令巴巴地赶过来吧。既然同是帝王之血的后裔都能被您想法儿灭了,去不去从极冰渊还不是您一句话,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民又哪里敢阻拦?”

淳熹帝轻轻抬起眼,仿佛此刻才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女子,半晌才强笑道:“想不到小姐有这么好的口才。”

“口才再好终是虚言,怎么比得上皇上的城府。”舒沫寸步不让地回答。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想挑起眼前这个假作平静的空桑帝王的怒意,想要看他如何剥下伪善的假面具,露出他真正的狰狞的嘴脸来。

可是,不知是岁月磨平了昔日的峥嵘和暴戾,还是希望破灭让人感到失望和厌倦,淳熹帝看上去并不想回应舒沫的挑衅,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不愉快的会面。

“既然如此。”他强撑着精神平静地道,“那就烦请小姐给舒轸星主留个话,如果他云游归来的时候我还活着,就请他到帝都来一趟。”

仍然不肯放弃去从极冰渊的愿望吗?舒沫打量着神情恍惚的淳熹帝,心底积蓄多年的愤怒渐渐化为轻蔑的怜悯,于是便道了声好。等了一会,不见淳熹帝开口,舒沫又道:“皇上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舒沫就告辞了。”

淳熹帝迟疑了一下,分明还想说点别的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试图触及舒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敌意。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声:“小姐多年未到帝都,不妨在宫中多住几日。”

“我会的。”舒沫此刻才发觉淳熹帝从一开始便认出自己,可是现在心神萧索的舒沫已经不是当日看什么都新奇有趣的女孩儿了。那些发生在路途上和角落里的情愫,任是帝王法力高强耳目众多也无法窥见,却早已改变了她后来的人生。

结束掉这场短暂的气氛尴尬的会见,舒沫走到阳光普照的紫宸殿之外,胸臆里那股郁塞之气才能缓缓消解。回想起那个帝王最后留在空旷阴沉中的身影,舒沫忽然记起淳熹帝不过中年,正是帝王之血的传人最为年富力强之时,可他眼中的风霜疲倦却已恍如老人。朔庭,舒沫轻轻地对着空气道,看来当日的罪行也在折磨着这个凶手,一天也没有放过。

一道凌厉的目光忽然攫住了舒沫的心神,让她猛地转过头去。远远地,她看见一个清癯挺拔的身影从宫门外走向淳熹帝所在的紫宸殿。那是一个老人,穿着镶滚着黑边的白色圣袍,走路时神冠上垂下的绶带纹丝不动,倒比年轻他十几岁的淳熹帝看上去更为锋锐逼人。

意识到舒沫也在注视着他,老人的目光再度凝结过来,亮如寒星冷如雪刃,让舒沫纵然天不怕地不怕,也有些心中发凉。

她认得这个人,十七年前月照城的大主殿傅川,如今看他的服色,是早已荣升到了少司命的位置。十七年斗转星移,人事更替,傅川也早已到了花甲之年。可为什么这个人的目光仍然犀利锐亮,燃烧着至死不休的狂热?唯一不同的,是他认出了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却再不像以前那般殷勤得带着一丝讨好,而是冷淡戒备如临大敌。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不像淳熹帝,明明知道得罪了云浮世家却还觍颜相求,不说堕了空桑帝王的颜面,连同为自诩云浮翼族后裔的舒沫都有些不齿。

“喂,我来看你啦。”蹑手蹑脚的女孩趴在荒草丛生的泥地上,努力向下探着身子。等了一瞬不见回应,不由恨恨地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去,“臭小子,竟然敢不理我?”

石块落在枯井底部的苔藓上,咕噜噜地一滚,把抱膝蜷坐在井底的少年惊得抬起头来。他低头看了看石块又抬头看了看舒沫,故意板着脸道:“丫头,我知道你有钱,可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挑夫了,你可不能再欺负我!”

“你现在当然不是挑夫了,比挑夫还不如呢,生生就是个井底之蛙!”舒沫嘻嘻地笑着,口气却忽然一凛,“别缩在那儿,让我看看!”

“你现在又不付我工钱了,我凭什么听你的?”少年说着,故意往井底的阴影里缩了缩,连脸都侧过去对着井壁。

“你别躲!”舒沫恨得咬了咬牙,声音却有些颤抖起来,“他们又打你了?上次给你留的伤药还有么?”

“啊,啊,你看今天天气真不错……”少年仿佛没有听见舒沫的话,自顾自兴奋地道,“你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吗?有一只麦粒那么长的蚂蚁……”

“朔庭,你在我面前老实点好不好?”舒沫侧了侧身子,伸手捏出个咒诀,顷刻捕捉到更多的阳光照射到深深的枯井底部去,把阴影里面的身影猝不及防地照了个透亮。

井底的少年慌忙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又缓缓地放下去,嘴里却仍是不服气,“要看就看,犯得着这么大阵仗?”

“我就是欺负你现在没有灵力,怎么样?”舒沫的口气咄咄逼人,目光却细细地打量着朔庭身上脸上新添的伤痕,“他们还想逼你指证大司命?”

“没有,他们早就死了这份心了。”朔庭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笑容让伤痕累累的脸上焕发出青春夺目的光彩,仿佛一瞬间照亮了枯井底的晦暗。他抬起手抓了抓头,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这次,他们居然问我父母是谁。”

“你怎么回答的?”舒沫忽然想,自己确实也不知道朔庭的身世。

“我说我也想知道是谁,可他们不信,非逼着我编一个出来。”朔庭说着,有些无奈地叹道,“可我编了好几个,从千金小姐被人欺骗生下的私生子到神殿里厨娘的遗腹子,真是绞尽脑汁了,人家还是不认。”

“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舒沫想起他满口胡说八道的样子,有些好笑,却又瞥见他血迹斑斑的破烂衣衫,这未开的笑容便凋谢成浓重的心事,“既然在罗织大司命的罪状,难不成他们想让你承认是他的儿子?”

“我倒是想高攀,可大司命一生清华磊落,我怎么能败坏了他的名誉……再说,我这样的惫懒样子,说出去人家也不信呀。”朔庭似乎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眼珠转了转,再度兴奋地道,“刚才我还没有讲完呢,那只麦粒长的蚂蚁……哎呀,你别乱来!”

朔庭出声喝止的时候,舒沫早已跳起身,一口气连发了七八种术法。然而那些气势汹汹的火球飞剑寒鸦银针,击在井口却全都无声无息,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连波澜火光都未能激起一点。她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怔怔地盯着井沿,哽咽道:“什么破结界,不遮雨不避晒,连石头都能砸进去,我的灵力却被挡在外面……我,我就不信斗不过那个臭皇帝!”

“没事没事,我住在这里也挺好的,比以前被大司命逼着读书修行舒服多了。”朔庭笑吟吟地道,“行了行了,休息一下吧,女孩子老是这么凶猛会嫁不出去的!”眼看舒沫眼睛一瞪就要反唇相讥,朔庭连忙拱手作揖道,“好小姐消消气,安安静静陪我说说话可好?每次我一提到蚂蚁的故事你就打岔,好歹让我显摆一下免得憋成内伤不是?”

“难不成那只蚂蚁会说人话?”舒沫心知自己做不了什么,不忍破坏朔庭营造的轻松气氛,便再度在井沿边趴下来,努力笑道,“你又要胡说八道来骗我了。”

“没有没有,我是在跟你说我的修习心得呢。”朔庭沉下脸,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严肃模样,“那只蚂蚁从地底爬出来,想要吮我的血,一连几次都被我弹了个大跟斗,翻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你猜怎么着,后面它来回爬了几圈,身子激动得乱抖,虽然不甘心,却也不敢再来找我了。不仅不敢上前,它回家的路上碰上另外一只找吃食的蚂蚁兄弟……”

“舒轸说过,出来觅食的蚂蚁都是雌的,不可能是蚂蚁兄弟。”舒沫抓住时机反驳道。

“舒轸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么?”朔庭有些愤愤地道。

“有本事你就证明他是错的。”舒沫寸步不让地道。

“我才不会傻到以己之短搏彼之长。”朔庭重重地哼了一声,却也明白舒轸号称云浮翼族后裔并非全是吹嘘,云浮世家的人对自然的理解比空桑人高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过朔庭在舒沫面前向来厚颜,方才说错话的尴尬一瞬即消,又兴致勃勃地接下先前的话头,“那两只蚂蚁……姐妹头上的触角碰了碰,另一只蚂蚁显然不信,偏要往前,却被先前那只蚂蚁死拽着钻回蚂蚁洞去了,还搬来一块土坷垃堵住洞口,深怕我追过去。”

“后来呢?”舒沫问。

“后来?”朔庭有些怪异地盯着舒沫,“没有了。我总不会真的追过去。”

“呸,这算什么好玩的。”舒沫撅起嘴,不客气地骂道,“你当我迷晕了看守,趴在这脏兮兮的泥地上,就是来听这个无聊故事?”

“道在溲溺,你号称云浮翼族的后裔,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朔庭哼了一声,洋洋得意地道,“虽然你骂我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可我每天坐在这清静洞天里,心绪仿佛与自然贯通,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让我浮想联翩受益匪浅呢。那只蚂蚁让我想起了人,原本都是循着自己的本能行事,然而受了挫折折磨,就变得聪明,也变得怯懦。继而我又想,就算人的灵魂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也会衍生出千奇百怪的脾性品质来。就好比同一个灵魂,若是投身在不同的躯壳中,其表现也必然会不同,所以灵魂虽然不断轮回,这世上千万年来的人,却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的。而神的存在,教义信仰的存在,就是要洗净人生中的种种后天变化,回归人最本质最纯净的灵魂……你看,我从一只蚂蚁就想到这么多,是不是天纵英才啊?”

“你就自吹去吧,我看你是天纵牛皮才对,谁会理你。”舒沫懒洋洋地翻过身躺在井口的草地上,眼睛盯着高渺的天空,嘴上虽然驳斥,心里却满满地荡漾着酸涩的快乐,“你看天气变了,马上就会下雨,那么大司命的高徒大人,又由此得到什么启示要训示给我们呢?”

“下雨,真的下雨了!”朔庭欢呼一声,跳起身来,“堂堂高徒大人要训示你的是——我终于可以洗澡了!”

“呀!”舒沫一眼瞥见朔庭果然伸手去解身上破烂血污的衣衫,脸一红就跳起身来,“你,你这个无赖!”

“宁可食无肉居无竹,却断断不可寝无浴啊。我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幸亏你离得远才闻不到……”朔庭笑着叫道,“喂,你去哪儿啊?”

“去给你偷一身干净衣服来,我就不信这个破结界也挡得住!”舒沫的声音远远传来,直到听不见了,朔庭才踉跄着扶着井壁站定,仰起头任由夏季的骤雨冲刷着他的身体,淡红的血水一滴滴地渗进了枯井底部的泥土中。

“朔庭……”舒沫睁开眼睛,视线仍然有些模糊,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个阳光般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虽然当时换上了自己带给他的衣裳,可自己最后的记忆里,他还是穿着那身破烂的袍子走的吧。他始终,还是不肯放弃大司命亲手为他披上的法袍。

噬魂蝶终于一只只地在体内安息下去,让舒沫终于有力气克服掉洄溯之术带来的隐痛和疲倦,慢慢地将死死握住井沿的手指放开。

浑身如同被车轮碾轧过一般松散无力,舒沫就势靠坐在枯井边,努力收敛着自己散乱的灵力。洄溯之术异常艰深,自己修炼了多年,仍旧无法控制自如,容易被身边骤然出现的事物引导。这次故地重游,来到这口埋藏了她诸多欢乐与痛苦的枯井边,就不由自主陷入了昔日的情景。

可是她豢养噬魂蝶想要做的那件事情,却不到特定的那一刻便无法实施。她仍然只能等待。

这里是毗邻皇宫的皇家神庙,作为云荒标志的摩天白塔就伫立在蓝色琉璃瓦的神殿之后。时已入夜,神庙中空无一人,似乎只有舒沫独自坐在天地之间,悠悠地回味着和朔庭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梓童,轮到你了。”一个声音忽然钻进了舒沫的脑海,若非对这个声音恨到刻骨铭心,舒沫的潜能里也捕捉不到这个遥远的信号。她用手臂撑着自己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飞速地调动起灵力把接下来的对话一字字地收进了耳朵。

这样做的缘由只是因为,舒沫从来没有听过淳熹帝流露出如此温柔的口吻。而且那种温柔里,含着千般小心万般容让,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服软乞怜。

能让淳熹帝如此爱恋敬畏的,该是怎样一位皇后呢?舒沫从来没有见过当今空桑的皇后白苹,甚至也不曾听说过什么关于这位皇后的传言,只知道她在淳熹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做了皇后以后也一直幽居深宫,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

“梓童的皇后走得好,逼得我只好把皇帝移开了。”

“好凌厉的杀招,我真是进退两难啊。算了,战车就让你吃掉吧。”

“再不动用暗子,我可真要输了。呵呵,梓童可料到我把暗子埋在这个位置么?”

淳熹帝带笑的话语一句一句传来,似乎被杀得左支右绌还满心欢喜。然而与他对弈之人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原来他们在下双舆棋。

双舆棋在空桑的苍平和梦华二朝颇为流行,棋子分为红黑二色,棋盘经纬各纵横八线,走法和中州的象棋有些类似。不过与中州象棋不同之处在于双舆棋棋盘分为两层,故称“双舆”,上层对局厮杀的称为明子,下层布局潜伏的称为暗子。暗子双方都只有一枚,在开局之前由对弈之人暗中布好,对方无法知晓。暗子布好之后便无法移动,然而当上层对方明子出现在暗子四周九个点位时,包括双方的皇帝,暗子不分大小皆可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搏杀。正是这枚暗子大大增加了棋盘的变数,让空桑贵族平民乐此不疲。

双舆棋虽然有趣,可舒沫仍然觉得云荒最尊贵的帝后二人深夜潜入神庙之中对弈,乃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可惜她不敢靠近声音传来的神庙后殿,深恐被同样身负灵力的淳熹帝觉察。

在复活朔庭之前,她暂时还不会公然对淳熹帝发难。

忽然,淳熹帝发出一声惊呼:“我的暗子呢?我明明记得它在这个位置。”

对弈的白苹皇后仍然没有说话,仿佛淳熹帝的一切行动语言都是自编自导的无聊剧目,她对此毫无兴趣。

“真的没有记错啊……难道……”淳熹帝一直松快的口气停顿下来,再开口时,已笼罩上沉沉的黯淡之色,“难道,你还是用了术法?”

“你老了,记忆力不比从前。”一直沉默的皇后终于开口,嗓音泠泠如金玉相击,高雅尊贵却又冰冷无情,伴随着打开上层棋盘的声音,“你的暗子在纵六横五,你记成了纵五横六。”

淳熹帝没有开口,似乎在默默地想着什么,半晌道:“那今年便算是你赢了吧。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的血,每天一碗。”白苹皇后显然早已打算好了,开口时没有半分犹豫。

“那样我会死的。”淳熹帝苦笑着道,“我们成婚的时候便已经说好,每年博弈无非怡情,不能危害社稷,也不能伤及性命。”

“可我只想要你的血。”白苹皇后不为所动,淡淡地重复着。

“所以你今天一定要赢。”淳熹帝终于了然,“你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可以不择手段……苹儿,我素来对你没有任何约束,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能让你赢。”白苹皇后镇静地道,“你这些年每次的要求都一样,要我为你生一个孩子。可那是天谴,我们不可能再有孩子。”

“那不是天谴,是你……”

“那是你害死淳煦的报应。”白苹皇后冷冷地打断了淳熹帝的话,“十七年前死去的那个孩子,是我们最后的骨血,从此以后你休想再有我为你孕育的后代。当然,你尽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别说了……”淳熹帝痛苦地打断了皇后的话,叹息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从明天开始,我命人来取血。”白苹皇后身上的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正要抽身离去,“不过,云荒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你尽可以毁掉我们的约定。”

“我不会毁约。”淳熹帝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敢确定地开口,“可是如果每天给你一碗血,我怕我活不到一年……每三天一碗,可以么?”

“好。就这么说定了。”白苹皇后说着,脚步声响,走出了后殿。

舒沫躲藏在阴影中,远远地望见一袭雪白的斗篷朝着神庙外走去,心里恍惚觉得,临去之时白苹皇后转过脸,朝自己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意。虽然她清楚自己根本没有看见白苹皇后的面容,但那个笑意却仿佛神庙里幽檀的香气,深深镌刻在脑子里,无形无相却又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