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灵魂劫掠者 奇异算命师
利先生在这个冬天,以算命作为饭后的消遣。
她铜色的大宅,矗立在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除了仆从出入,几乎无人来访,但每晚入夜之后,一辆车总会鸣开大门,长驱直入,从车上请下来的,每晚都是一个新的算命者。
他们来自北国,南欧,日本隐士聚集之处,吉卜赛族的大本营,本城地铁站的某一个转角,带着罗盘,水晶球,破旧不堪的塔罗牌,或者单纯一双眼——看过无数颅骨或掌纹,对于上天书写命运的方式研磨甚久。
一步步走进利先生极尽铺陈的客厅。看到那名叫利先生,而容貌可以倾国的女子,在花梨木的座椅上抬起一双清澈的眼,轻轻说:“请坐。”
自后她便不再出声,应来者要求,伸手,低头,启朱唇,挽长发,以身体发肤的分寸,提供关于命运戏弄世人的佐证。
听人说大意,无非是:大富且贵,属金火之格,不利父母,友缘亦薄。
性极煞。
短命。
能到利先生府上一坐,都非寻常,说出最后两个字时,大部分也能泰然井然,不附加一丝叹息,但眼睛里的惋惜之色稍纵即逝,随即转为惊讶,都是因为看到利先生脸上终于流露的表情——
她微笑。
“短命”不算两个很有幽默感的字,就算对一头肉猪来说都是如此。肉猪也希望在广阔猪食,无限母猪的拥抱之中得享天年,走上餐桌对你说请吃我吧那一只——应该逐出生物的行列。
但她的确微笑,不似做伪或做戏,接着拍手招呼人送客,在车子驶出大门的时候,算命师会从门卫那里拿到一个精致的信封,里面的支票上,数字不大不小,刚好表示谢意,而不是感激。
这每晚的会见算命者游戏玩到快要立春。某一天早上,利先生的厨师霍金,在平常去采购食品的超市见到一个人。
超市里当然会有很多人,就算这是一家专门提供有机食品,价钱昂贵的高级超市也不例外,但是,这个人被霍金遇见的状态非常不一般,人家都站着在买肉,她呢,衣冠楚楚的,蹲在肉柜里。
“嘿,你买什么呢。”
霍金向四周看了两次,想确定是不是有人在和自己谈话,他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皮肤黑黑的,法令纹很深,长了一只相当大坨的鼻子,灵敏之极——在停车场就闻得到哪一块小牛肉在发出最新鲜的呼喊。
他的犹豫似乎有点伤对方感情,于是那个人呼啦一声,从满是新鲜肉排的冰柜里爬起来,对他大喊大叫:“喂,问你呢。”
就算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了,这位……呃,理当是小姐吧,白衬衣,黑色小西装外套,脚上还穿了一双殷红的精巧小皮鞋,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大眼睛,尖下巴,对着霍金一百一的漂亮法。
穿成这样您不去卖保险,蹲冰柜里干嘛呀。
人家听到“卖保险”三个字,很不乐意:“我是ABC公司的行政经理耶,经理!我的鞋子很贵呀,怎么可以穿去卖保险!”
好吧,就算你是行政经理,霍金的脑子里还是只有那个问题:“那您蹲在肉柜里有什么贵干呢?”
女郎叹口气,解释道:“ABC公司倒闭了呀,所以我要另外找一份工作。”
她对着霍金甜蜜的微笑:“帮个忙啊。”
此时此刻,她以以跏趺式盘腿坐在层层累积的精装日本和牛肉排上面,冰柜的寒冷雾气从她身体四周袅袅升腾,是个正常人早该被冻到全身青紫。
但从她脸色的红润程度看,霍金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把肉柜底是不是放了个蒸汽炉。
但这短暂的恍惚很快被美人的催促驱走,作为一个正直又从来没有恋爱过的人,他抛开一切,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位美貌小姐能够做的活路。
“红案?”“白案。?”
她张开嘴看着他,过了半天说:“什么意思。”
这种拒绝,又委婉又彻底,霍金把手里的采购篮子放下,摸摸下巴,试探地说:“洗碗?”
女孩子精致的眉毛向后脑勺尖叫着飞扬过去,一挥手:“毋宁死!”大义凛然之余,还踢了旁边的顶级丁骨肉排一脚表示强调。
洗个碗嘛,蓄须明志已经是抗议的极限,不必以死相逼那么极端吧?
霍金还在想厨房里有没有其他工种比较合适她的气质,包括杀鸡,烧水,或者技术难度比较高一点的烧烤,这位小姐已经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跃出肉柜,拍拍他:“不用想了,带我去给你们主人算个命吧。”
“你会算命?”
她歪歪头,伸了个懒腰,姿态又优雅又娇媚,好像刚从一张世界上最温暖舒适的软床上醒过来,对霍金笑一笑:“会啊,哎,我叫狄南美,我是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哦。”
霍金先生,利先生的专用主厨,已经任职十一年之久,他最擅长于炮制法式料理,对荤食、面粉和任何可食植物都充满纯洁真诚的热爱,但其他方面,尤其在人际关系上的智商则一应偏低。
幸好,因此只要他带眼识肉,利先生半点也不在乎他对判断人的造诣是否参差,足见上天设置凡人境遇,向来都很公正。
由此,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狄南美小姐,很容易就进了利先生家那个整齐闪亮、设施齐全,而且万种非常巨大的厨房。她站在那里看了看,大叫一声“哈里路亚”,随即扑过去抓住两个刚刚新鲜出炉的提拉米苏,左右开弓同时拍进嘴里,抬头望着天花板,双手举起,好像鬼上身一样双眼翻白,专心咀嚼,良久,她咽下最后一口蛋糕,转头对霍金看看,隆重评分:“及格!”
看她的样子,好像要摸出一个全球美食评审委员会的公章来,在霍金脸上啪的盖一个,以后人家就这么走出去标榜自己的专业资格,是人是鬼都会认可。
霍金耸耸肩,丝毫没有表露出喜极而泣之态,端的是大家风范,他转身倒了一杯水给这位狄南美小姐,然后说:“你先帮我算个命吧。”
狄南美很警惕地看着他:“你付得起钱吗?”
霍金摸出钱包看了一下,发现现金不多,于是问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刷卡可以吗?”
狄南美的表情是标准皮包公司注册者会有的版本,她说:“信用卡不接受,移动POS机手续费太高了。”摊摊手,意思是: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是很遗憾,一分钱一分货啊。
然后面对霍金忧郁的表情,她心软了:“唉,算了,萍水相逢怪有缘的,算你住家点,给俩肉包子吧。”
如果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都这么价廉物美,那东门桥上的王瞎子非要“单批流年,盛惠美金一百块”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狄南美在算命界的竞争力必定毋庸置疑,她对此言之凿凿:走高端路线,纯个性化方式定制,长久追踪服务。
高端?两个肉包子?是在蚂蚁界很高端吗,你知道那些叼馒头渣子的朋友觅食不易。
面对霍金的疑问,正热情洋溢做正式算命前品牌推广演讲的狄南美瞪过来狠狠一眼,认真地说:“你以为我什么肉包子都吃吗?嗯?我对肉包子是很挑剔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纯个性化定制又是怎么一回事?
以语言不足以震撼那些被世俗的顺理成章所麻木彻底的心灵,狄南美啃了啃自己的手指,走到料理台前,挥挥手。
一众锅碗瓢盆都徐徐旋转,浮于半空,而后响应狄南美“死到一边去”的嘀咕,迅速在空中分成两个小分队,环绕于料理台两侧,深情俯视那被异族所占领的家园。
那片曾经是瓷器和银器以及砧板菜刀们安居乐业之地,倏忽之间被形形色色的,莫名其妙的算命工具填满:水晶球,塔罗牌,罗盘,推背图,这些都算了,常规货色,家家时尚杂志都推荐过:那只惟妙惟肖的手掌模型呢,自然是看手相的;但这支钢笔是什么意思?好几把大大小小的秤呢?怎么还有一盒泥巴?
狄南美很尽责地解释:“橡皮泥啦,给人印脸相的,比较适合异地业务,这把秤呢,可以秤出你全身骨头的斤两。”
随手把钢笔丢给霍金:“写个字。”
霍金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收银条,鬼画桃符般写了个什么,丢回给南美,她一看,点点头:“你今天晚上会发财。”
霍金脸上露出明显狐疑的表情,还转头看了看四周的厨具,锅啊炉灶啊什么的,特别是不远处的餐具储藏室,南美不用抬眼,就清清楚楚看到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巨大的计算器,忍不住叹口气:“朋友,就算你把这里的银餐具全部卖掉,也远远谈不上发财好不好。”
她不算什么好脾气的人,手指屈起来敲敲桌子:“赶快选一个。”
既来之,则选之,霍金不愧擅长法国菜,颇具异国风情,他选的是水晶球。
狄南美穿着她那身标准OL的衣服,在料理台上盘腿而坐,显然由于太追求服装的贴身效果,她坐下的时候几乎要把裤子绷破,但是,一个专业人士的仪式优越感是神圣不可轻慢的!
“幼贫,多病,出生未几父母双绝,祖母抚养至三岁也过世。被意大利人皮诺罗收养。”
水晶球是最详细的算命工具,能贴切阐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的精确意思。法力高深的人眯起眼睛对着心中猛看,效果和在国家歌剧院观赏皇家芭蕾舞团表演差不多,坐的还是头等包厢。
那舞台上演出业的是霍金少年时终年毫无表情的脸,他在烹调艺术学院埋头钻研功课,身边一点昏灯,常年如一日穿一件逐渐退色的卡其外套,还有那顶颇为滑稽的杏色绒线帽子。
看到他将近二十岁那一年,在米兰街上犹豫地停下脚步,而后一个俯冲,冲向一辆快速奔驰而来的吉普车车头,奔向这一场意外,如信教者奔向至高真理的光辉。
看到他在医院里悠悠醒来,无人陪伴在侧,因为没有保险赔付,很快被赶出病房。
收养他的人许多年前也是车祸去世,同样的遭遇还发生在所有与他关系亲密的人身上,无论朋友、同学,还是邻居。
稍微深入到霍金生命里的人都不得善终,不得长久。
这是不是他对人世既不防备,也不计较的原因?
狄南美抬头看看霍金,这有着深深法令纹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厨房里,头顶上有一盏终日开着的暖灯。他静静听着狄南美毫无感情变化的叙述,偶尔耸耸肩表示认同或惊奇,仅此而已。
这些都是过去。
过去云淡风轻,如同一个故事,无关紧要。
我的未来是什么?
狄南美轻轻叹口气,双手按上那水晶球,有白色明亮光芒从她手底下溢出,照亮整个屋宇,随即又黯淡。她向霍金点点头,说:“你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那神色中甚至有温柔。
霍金后者对这美好的宣言仿佛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其他人不是这样说的。”
“其他人说什么?”
“他们一样猜中我的前半生,而后说,我很短命。”
每一个算命师来到利宅,临走的时候都会应利先生的要求,简略为霍金说上几句。
这是霍金提出的要求,他愿以全年的薪酬作为交换——他知道主人请来的算命师大都身份高昂。
利先生欣然同意,但每个月工资照发。
无一例个,算命师们发现,霍金人生的脉络和走向都和利先生有惊人的相似,简直像共同履行一个和命运签署的合同,条款非常不公,执行起来还霸王之至。
狄南美是唯一不走寻常路的那个。
面对霍金的质疑她毫无愠色,只是拂一拂袖,料理台上的东西如来之突兀,瞬息间无影无踪。她跳下来,在霍金的手臂上搭一搭:“本来呢,你是很快要死的,不过别担心,有我在,你呀,就是想死都死不了呢。”
她拍拍胸膛,很豪气地翻着白眼,如此说。
霍金神色如常,天外残阳余色如暗金,利先生的晚饭要在一小时后准备好。
主菜是小牛腰肉,配新鲜芦笋汤,甜点是提拉米苏,今天利先生忽然有点嗜糖。
之后,她如旧会见算命者,今天的这个来自遥远的罗马尼亚,是神秘的吉普赛世界里最负盛名的那一位流浪者先知。
对于命运,利先生仿佛一直在期待谁给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
利宅会客室整体风格华贵张扬,黄金墙纸熠熠生辉。客人的座椅以整幅豹皮覆盖,纹路如生,咆哮欲出,色调如此张扬暴烈,仿佛在和主人的心境做最强烈的反比。
利先生独自坐东北角上一张单人椅,她穿一件宝蓝色的希腊式长袍,膝盖上搭软毯子,搭在外面的一双手修长有力,骨节突出,和养尊处优四个字似乎搭不上关系。
用过晚饭之后,她要了一杯咖啡,加了第二块糖,这举动很罕见,就像她脸上轻松愉快的表情一样。
利先生不是乐天派,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这样的人对世情不容易失望,坏处是,面对任何狂喜都难以满足。
也许除了某时某刻,对某人。
可惜那一切那一刻过去经年,迅疾如闪电,恍惚永不复返。
咖啡喝到一半,下人通过隐藏在小茶桌下的门禁系统轻声通报,先知到了。
利先生抬一抬手,会客室通往大厅的门应声而开。
来人着黑袍,个子纤细轻灵,头脸包裹严实,露出瞳仁一色,无眼白眼黑之分,沉寂如永夜或尘封的书卷封面,仿佛是一个在黑暗中万劫不复的瞎子。
但他明显可以视物,径直走到利先生前大约数米的客位坐下,眼球微微转动,幅度非常小,却像把周围事物都已经打量完全。
“你要问什么。”
他,其实是她。嗓音低沉嘶哑,但闻之仍是女人的腔调。
利先生轻轻说:“未来。”
和这位先知相比,她有一双太美的眼睛,明如秋水,蕴如深潭,无丝毫瑕疵,如果非要说两者之间有任何可相提并论之处的话,那就是同样没有喜悦或悲哀,没有任何值得纪念与庆祝的情绪流露。
垂一垂她幽黑的睫毛,利先生重复道:“未来。”
吉卜赛人举起手,如同擦拭一副看不到的眼镜般,在自己眼前缓缓来往摆动,而后放下。凝神思考,许久,又重复一次刚才所做的动作,再放下。
房间内气氛压抑,场面沉闷,她一来一往的动作,装腔作势,兼且冗长无谓。但利先生毫不动容,只是静静等待着。
如此再三。
吉卜赛的女郎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之前端坐的身形塌陷下来,似乎那些手上的小动作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
然后她说:“我看不清楚。”
利先生微微扬眉:“未来吗?”
“不是。”
“是你的灵魂。你的灵魂很快就消失不在,但我看不到谁带走了它,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这定论真有理。
利先生唇边露出她惯例在算命结束后会有的那一丝微笑,也许今天还往里面微微增添了些许嘲弄。
“失去灵魂?是不是短命的另外一种说法吗?”
吉卜赛女郎极为庄重,摇摇头:“失去灵魂和失去生命不见得是同一件事。”
她的眼睛比进来的时候更干涩枯藁,眼白处突然之间增加了一缕一缕血丝,而且还在迅速蔓延,窥看一个人的未来所耗费的精力,似乎比看起来要多得多。
不再理会利先生有什么疑问,她抖抖索索站起来,慢慢离去,走到门口,忽然转头买一送一了一句:“带走你灵魂的,不是人,也不是神。”她轻轻摇头:“所以我看不到。”
门轻轻在她身后合上。
利先生唇上的微笑消失了,眼里却燃起一朵奇异的火花,以某种不知名的隐秘渴望作为燃料,熊熊蔓延在她看似古井般宁静的心里。
一天又这样过去。
夜幕刚刚低沉,远处有某一家在疯狂派对,跳舞音乐响彻夜空。
如果站在室外,会忍不住随着那音乐扭动身体,所谓人生的乐趣,就散布在这一类毫无意义但值得享受的时刻里。
曾经利先生也是类似场合的常客,她每年定期远赴那些繁华的城,定制高级晚装,挑选昂贵珠宝搭配,悉数放在巨大的衣帽间里等候轮番出场,随主人一道在衣香鬓影的场合大出风头。
那些了无心事的时光远去之急速,快过你对未来的所有期待或排演。
她静静坐了一阵,准备站起来身,这时候直线的传呼器中传来厨师霍金的声音,说:“利先生,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霍金是她的厨师,很多年以来都是。这铜色大宅是铁打的营盘,见识过许许多多流水的兵,最后留下来,而且还不依不饶继续留下去的,只有他们主仆二人。
听到霍金说话,她才反应过来,吉卜赛的算命师走得太快,竟然没有如往常一般,顺带为霍金也算算。
他说:“噢,我不需要了,我们现在进来吧。”
我们是谁?他没有解释,甚至都不问利先生到底情愿与否。
某种东西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奠定了强大的基础,在不需要扮演彼此注定角色的时候,可以以单纯的方式相处。
事实上,狄南美并不是带来的头一个不速之客,更莫名其妙的人都上过利先生家的门有卖保险的,有卖野猪的,有想去某个舞会没有一条珍珠链子配小黑裙的……
五花八门。
只要能够逮到霍金,无一不能达成愿望,幸好他社交面十分狭窄,这条接近利先生的捷径还没来得及被大规模利用。
他不求任何回报,也没有甄选求助者的原则,糊涂到这个程度的中间人十分罕见更罕见的利先生对此从无异议。
唯一今天她没有心思迁就,因此不由分说便加以拒绝。
“失去灵魂。”这四个字还在利先生的脑海里盘旋,意味深长,勾连无数生之片段,死之犹疑,层层叠叠铺陈,要花费整晚时间细细体会。
她简短吩咐:“改天。”
关掉呼叫器,利先生起身沿着会客室通往楼上的楼梯走回卧室,心思重重,至于自己是否会错过什么,她丝毫没有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