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院子里战况激烈,一时之间,很难看清两人的胜负,但时间长了之后,天平就开始倾斜了。很显然,叶寒秋年轻力壮,体力更加悠长,而那个骷髅模样的怪客,虽然从死人一样的外表上无法判断年纪,体力却有些不济。双方激战一阵子之后,他已经开始不住地剧烈喘息,动作也渐渐有些凝滞,叶寒秋趁此机会连环三剑强攻,刺伤了他的右肩。

这一剑更加重了怪客的劣势,他的脚下步法越来越显得散漫,身上也增添了好几处伤口。叶寒秋得理不饶人,换了一套招招抢攻的快剑,专门攻向敌人的各处要害,怪客更加难以支撑,突然间脚下一个趔趄,下身露出了破绽。叶寒秋不假思索,一剑削向了他的右腿,眼看要把这条腿生生切断。

岑旷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剑砍在右腿上,竟然发出“当”的一声,右腿丝毫未受损伤。那是一条金属假腿!

糟糕了,岑旷心知不妙,这个独腿怪客自知体力不足,竟然是故意露出的那个破绽,就是为了引叶寒秋上钩。叶寒秋一剑砍在那条金属假腿上,立即感到全身一震,长剑被假腿牢牢吸住,一阵冰冷的寒流顺着剑身传到了他的体内。

他别无选择,只能撤剑,但失去了兵器之后,他很难赤手空拳地去和一个秘术师比拼。独腿怪客则抓住这个良机,骤然把精神力燃烧到顶点,以一记精确的音爆术击中了叶寒秋的双耳。空气爆裂发出的巨大响声瞬间把叶寒秋震昏到地上。这就是捕快和杀手之间最终的差别:杀手更加狡猾,更加不择手段。

独腿怪客狞笑一声,右手运起了不知是哪种类型的蓝色光团,准备打在叶寒秋的身上。但就在这一刻,岑旷大喊了一声,让他浑身一震,生生收住了手。

“别杀他!”岑旷喊道,“他是你的儿子!”

他是你的儿子。

这六个宇让独腿怪客停住了致命的一击。他扭过头来,骷髅一样的眼眶里,两粒血红色的眼珠死死盯住了岑旷,看得她浑身发毛。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了,她深吸一口气,反而向前跨出了几步,将自己也置身于独腿怪客的攻击范围之内。

“我没有骗你,他不是叶征鸿的儿子,而是你的儿子,”岑旷说,“三十五年前,在那个背叛者、也就是你的情人被叶征鸿带回到天启城之前,她就已经怀孕了,怀的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眼前看到的这个人。不信的话,你可以仔细看看他的脸,我相信,你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出你年轻时的影子。”

独腿怪客沉默了一小会儿,俯下身来,扳过叶寒秋的脸,手上燃起一团照明的火焰。在火光的照耀下,他那张几乎只剩一层皮的脸更加显得狰狞可怖,令人完全无法把他和英俊挺拔的叶寒秋相提并论。但他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一直像僵尸一样不喜不悲的面庞上,交替闪过了喜悦、激动、痛恨、愤怒、哀伤等等复杂的情绪,他血红色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叶寒秋的脸,两滴眼泪落了下来。

“你说得对,”他用一种类似锯木头一样的暗哑嗓音说,“他的确是我的儿子,他的这张脸,正是我和紫瑶的脸合在一起。”

“进屋喝杯茶吧,”岑旷走上前,费力地抱起昏过去的叶寒秋,“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要说,我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了,她叫做紫瑶,那么请问你怎么称呼?”

正在走向叶寒秋房间的独腿怪客停住了脚步,他踌躇着,就像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已经太久没有人唤起、早已经被他所遗忘了。但到了最后,他还是轻轻说了两个字:“贺颜。”

“从我发现了叶征鸿一直以来的短暂失踪其实都是去了那个后院之后,我就开始猜测,这件事应该和某个女人有关,”岑旷说,“我并非不相信男人之间也有那种延续几十年的深沉的友谊,但是友谊和爱情,表达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一个需要面对着鲜花去缅怀的人,只可能是情人。”

贺颜手捧热茶,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岑旷也没有发问,只管自己说下去。她憋得实在是太久了,只想一口气把所有的推测统统说出来:“然后我了解了雷州最后一战的详情,你们是因为遭人背叛而导致山寨失陷的,在那之后,那名背叛者没有再出现过,甚至大多数人不知道此人的存在。再联想到叶征鸿回到东陆之后的种种古怪举动,我终于明白过来:叶征鸿爱上了那名女性背叛者,并且把她藏在那个后院,然后通过叶宅的地道前去和她幽会。至于为什么要把她藏得如此隐秘,我想应该是为了躲避叛军的残余势力。他们虽然无法再掀起叛乱了,暗杀的实力绝对是有的。当然,她不会在那里住一辈子,叶征鸿一定也在想办法清剿叛军的残部,以便永除后患。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叶征鸿那么着急地成亲。他的情人怀孕了,而叶征鸿并不情愿自己的孩子也在一个小院里住那么久,所以他给自己弄了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后生下孩子来,只需要假托是叶夫人生的就行了。而且他特意挑选了一个乡下姑娘,为的是对方老实听话,不会泄露他的秘密。事实上,回到天启九个月后,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他的情人所生下的孩子,就是叶寒秋。

“但是叶寒秋出生没多久叶征鸿就搬家了,举家搬到了天启城的另一端,我猜想,这说明刺客还是找上门来了。她要么被刺杀了,要么为了避免连累叶家而离开了,总而言之,她消失了。而之后,我相信叶征鸿和他的妻子渐渐有了真的感情,生下了第二个孩子,那就是叶空山。叶空山和叶寒秋,至少母亲是不同的。

“可是他们一定就是同一个父亲吗?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叶空山长得很像他的父母,叶寒秋却并不像。这让我又回过头去审视当年的时间表,从叶征鸿回到天启到叶寒秋出生,总共只有八九个月的时间。据说叶寒秋是早产,但如果他不是早产呢?那只能说明一点,在她遇上叶征鸿之前,就已经怀孕了,她不过是一直瞒着叶征鸿罢了。甚至于,她之所以愿意跟随叶征鸿回天启,未必是真的爱上了这个人,而只是要借助他的势力去保护她的孩子而已。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孩子的父亲就是你。三十五年前,你们都是叛军的一员,你们是情人。那天夜里,我看到了你在那些枯萎的花瓣前面痛哭。”

岑旷讲逑的过程中,贺颜仍旧一言不发,等她讲完后,他放下茶杯,轻轻鼓了鼓掌。

“真是不简单,”他说,“大部分的事实你都猜对了。我只需要补充一点细节就足够了。”

“什么细节?”岑旷问。

“她的确是一个背叛者,但不是开始,而是后来。”贺颜说。

这话有点费解,岑旷苦思了一会儿,忽然间脸色变得苍白:“你是说,最初的时候,她其实是……”

“是的,根本就是假投降,”贺颜说,“山寨被攻破是迟早的事,即便不进攻,围上两年,所有人也饿死了,苟延残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首领们决定,利用紫瑶的美色去接近叶征鸿,争取让她成为叶夫人,以便日后获得在天启城刺杀王公大臣,甚至于刺杀皇帝的机会。我们剩余的五千人,都只是她获取信任的筹码。”

岑旷捂着嘴,一时间难以置信,过了好久,她才颤抖着开口:“这是为什么?如果反叛不成,大家散伙不就行了吗?争取逃出去隐居起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为什么宁肯全军覆没也绝不罢休?为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连串的问句并没有动摇贺颜的情绪,他微微一笑:“因为我们不是人。”

“不是人?”岑旷一愣,然后猛然站了起来,“你们……你们……”

“我们和你一样,都是魅,”贺颜的每一句话都像雷鸣一样打得岑旷头昏眼花,“那座山寨的地下有一片废墟,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是一座城市,我们魅族在历史上拥有的唯一一座城市,蛇谷城。”

岑旷颓然坐下、那些陈旧的历史忽然一下子涌上心头。魅族,九州人口最稀少的种族,也是最被提防和仇视的种族,的确曾经历经千辛万苦建立起一座山中城市,与人类为敌。那座城市集中了当时几乎所有的魅族精英,但最后,仍然毁于人类的铁蹄之下。她没有想到,几百年之后,竟然又有一群魅来到那里,仍旧怀着同样的疯狂梦想。当然,他们最后也只能得到同样的悲剧结局。

每次读到这些历史,岑旷都感到莫名的悲哀,不只是为了魅,也不只是为了人类。她不明白,同样是智慧的生灵,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仇恨和杀戳,并且一代代地传下去,融入到所有人的血液里。她千辛万苦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本非常热爱这个世界,但是那些血淋淋的历史总是让她觉得呼吸困难。

“蛇谷城的路子行不通,你们就隐藏起自己的身份,伪装自己是人类,煽动其他人类和你们一起叛乱……”岑旷长叹一声,“这是何苦?”

“这些事情,永远解释不清,也不必解释,”贺颜淡淡地说,“跟随自己的内心就好了。我不求你的理解。”

岑旷摆了摆手:“好吧,不谈这些。可是,如果紫瑶是怀着那样的阴谋去接近叶征鸿的,后来她并没有要求叶征鸿娶她,反而夸大了残余刺客的实力。自己躲藏了起来,这才是她真正的背叛。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之前也始终没有想通,可是知道了我的孩子的真相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贺颜的语声低沉,充满了痛苦,“那个孩子改变了一切。当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她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已。如果她真的去做了刺客,难保不被发现,那时候孩子的命运怎么样就很难料了;而如果只是嫁给叶征鸿而并不动手,则会被自己人惩罚。为了孩子,她决定不去冒任何险,而是想办法永久地消失。”

“这就是一个母亲的抉择,甚至不惜为此背弃过去的信仰,”岑旷点点头,“真的很了不起。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这三十多年的遭遇呢。”

“我么,其实是被他们判处了死刑,但运气不错,一直没有死成,前段时间终于被人救了出来,”贺颜的语气恢复了平淡,“三十五年前,我是唯一一个反对用紫瑶去潜伏的人,因为我爱她,不能容忍她嫁给一个人类,无论真假。于是我被带到山寨的山崖下,用坚硬的锁链捆绑起来,又用尸麂线穿过肢体,让我不能运用秘术,打算让我在那里活活被蛇虫咬死,或者饿死。”

“但你并没有死。”岑旷说,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贺颜会变成现在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那是我的运气,有一根尸麂线穿歪了一点,使我还保留了一点点精神力,”贺颜说,“那点精神力不足以帮我挣脱锁链,却可以用精神蛊惑术吸引周围的鸟兽来到我身前,然后……”

他做了一个牙齿张合的动作,岑旷会意,他接着说下去:“我就这样苦苦支撑着,只是想要再见紫瑶一面。一直到去年,一个迷路的旅行者意外来到了我身前,我才借助他的工具脱困。我找遍了我们在雷州的秘密据点,终于在其中一处找到了我昔日的同伴们,向他们遏问紫瑶的下落,这才知道了事情经过。”

“那紫瑶到底去了哪里?”岑旷忙问。

“叶征鸿和紫瑶经过了巧妙的布置,故意留下一些线索给追踪的魅,制造了紫瑶重病身死的假象,然后叶征鸿娶了别人为妻,以求能瞒过他们。但是最后,还是叶征鸿引起了他们的怀疑,”贺颜说,“叶征鸿真正爱上了紫瑶,总是克制不住自己通过地道去探望紫瑶的念头,终于有一天,监视叶征鸿的人发现他凭空消失在自家的房间里,就此发现了地道的秘密。那个时候,我的儿子刚刚出生不久。”

“于是紫瑶选择了离开,我猜那是为了避免让对方发现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她把追踪而来的杀手带到了天启城之外,和他们进行了决斗,那些杀手都死了,而她,从此消失了,”贺颜神色黯然,“我问完这番话后,猜想会不会她又被叶征鸿藏起来了,于是去找了叶征鸿。他年事已高,嘴却挺硬,坚持说不知道紫瑶在哪里,我猜凭他大概的确不知道。但我的仇恨之火因此却燃得更旺,所以我不断地恐吓他,从精神上折磨他,并且一直威胁说要杀掉他的两个儿子。等到他突然死去之后,我的恨意仍然没有消减,所以真的对他的儿子下手了,却没有想到……”

贺颜回过头,看着叶寒秋沉睡中的面容,目光中的含义复杂之极,让岑旷看得不自禁地为他辛酸。

“你这句话算是解释清了一个疑团,那就是叶征鸿为什么那么害怕,又为什么会自杀,”岑旷思索了一下子,终于恍然大悟,“叶征鸿大概是从叶寒秋搬出叶宅后,开始经常回到老宅,借助通道去往后院——因为儿子走了,他失去了精神寄托。他一直把叶寒秋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所害怕的不是自己会怎么样,而是害怕你伤害他的儿子。

“那段时间,因为你的出现,他一直神志恍惚,碰巧那一天在路上遇到了那个端着紫玉箫的书生,他乍一看到紫玉箫,以为是当年雷州的刺客们重新出动了,目的就是要杀害他的儿子,于是绝望之下,选择了自杀。他的自杀其实还包含了一重含义,那就是‘一切都冲着我来,让我以死赎罪,放过我的儿子吧’。这句话也许你听了不大乐意,但是,他真的是一个伟大的父亲,虽然细节上很不完美。

“而我也想明白了,叶家复杂的家庭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于对紫瑶的怀念和内疚,叶征鸿对叶寒秋特别偏爱一些,也影响了叶夫人。其实叶空山才是叶夫人亲生的,但叶夫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子,固有的观念就是为夫者尊。她的心里未必不喜欢叶空山,但既然丈夫特别偏爱叶寒秋,她乜只能跟着丈夫了。”

“不只这一点,还有感恩,”贺颜说,“叶征鸿告诉我,叶夫人非常明白,她能够摆脱贫困的生活嫁给一位将军,全部都是因为紫瑶的缘故,是紫瑶改变了她后半生的生活。她的内心对紫瑶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反而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这种感激,她才特别照顾紫瑶的儿子,而对自己的儿子多有亏欠。在临死之前,她曾对叶征鸿说,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现在,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整起事件的前因后果都已经理得很清楚,除了一点:紫瑶后来到底去了哪里?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想她是死了吧,和那些刺客动手,就算能取胜,也多半会身负重伤。”贺颜说。

“我倒不这么认为。”岑旷慢吞吞地说。

贺颜一怔,血红色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希望的光芒:“为什么?”

“后院的那些花,那些紫玉箫,”岑旷说,“叶征鸿不是一个会养花的人,而紫玉箫离了原产地几乎没法养活,是谁能把那些花儿照料得那么好?我猜想,虽然为了避免连累叶家父子,她始终不敢露面,但当发现叶征鸿开始回到后院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也许她也会去到那里,用紫玉箫的花香慰藉叶征鸿的心。”

贺颜握紧了双拳,几乎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但最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

“见面不如不见,我不会去找她了,”贺颜说,“我的年纪已经足够老了,其实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该死,不过是靠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我现在只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带着内心的安宁平静地死去。”

岑旷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闭嘴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问题:“叶空山受到了你的精神袭击,已经把他的自我意识完全封闭起来了,你有办法把他救醒吗?”她简单描述了一下叶空山的性格以及他的童年遭遇,还有她在叶空山的精神世界里所见到的一切。

“我很抱歉,”贺颜的脸上闪过一丝歉疚,“其实能不能唤醒他,关键在于你。”

“在于我?”岑旷一呆。

“人是不大会选择自我封闭的,除非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让他想要去逃避,”贺颜说,“听了你的描述,我觉得这个人其实是在用外表的坚强来保护他内心的伤感与软弱,而在我的秘术催动下,那种自我保护的意愿被无限放大,以至于他那种潜意识里的逃避占据了上风,压倒了其他的意识。你必须要击败这种逃避的意识,唤醒他求生的本能,以便释放出他真正的主意识。”

“我明白了。”岑旷坚定地点点头。贺颜伸出手来,握住了岑旷的右手,一股强大的精神力从贺颜的手上注入了她的体内。

“我很快就会死去,这些精神力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了,”贺颜说,“它们在你的体内大约能保持一天,用它们激发你全部的力量,去拯救你想要拯救的人吧。”

失去精神力的贺颜不再有飘逸的身法。他像一个垂暮的老者,拖着沉重的步伐向门外走去,岑旷猛地醒悟过来:“等等!你不想等着你的儿子醒来,和你说说话吗?”

“他不需要一个我这样的父亲,一个魅,一个和朝廷作对的杀手,”贺颜摆摆手,“他是一个将军的后代,让他继续生活在幸福和安宁中吧。”

仍然是那一片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太阳在天空放射着光辉,绿色的波浪随着微风传播向远方。

不过这一次,还没有等到岑旷放火烧这片草原,叶空山就主动现身了。吸取了贺颜的全部精神力之后,现在的岑旷无比强大,足以让这个世界的主人感受到威胁。

“又是你?”孩童模样的叶空山皱起眉头,“岑旷,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在这里很好,我不想回去。”

“你必须得回去,很多人需要你,”岑旷说,“我已经解决了你父亲的案子了,所有的谜底都揭开了。”

她把在贺颜的帮助下推理出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了叶空山:“所以,你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无情,他们也是迫不得已。何况,你才是他们唯一的亲生骨肉。”

“我不在乎,”叶空山懒懒地挥挥手,“有什么样的父母,他们对我怎么样,他们是怎么死的,对我而言都不重要。那个世界没有谁需要我,我喜欢这里,这里才是我的世界。”

随着他挥手的动作,这个世界开始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脚下的草原在一瞬间变成了黄沙漫天的大沙漠,天空中的太阳也化为了月亮和星辰。就在岑旷身边,十多头骆驼正在慢悠悠地踏着沙地走过,慢慢溶入大漠昏黄的夜色。

“看到了吗,在这里我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要回到那个糟糕的世界里去,”叶空山大喊道,“只有这里才属于我!”

一阵狂风卷过,沙漠也消失了,岑旷感到一阵凉意,发现自己正踏在一块浮冰上,身处一片蓝色的汪洋之中。远处传来巨大的声响,一条如山般巨大的豪鱼从水里探头而出,而紧接着,整个天地都变得昏暗起来,那是因为整片海域都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中,一只巨鸟的阴影。大风,这种九州世界里最庞大的鸟类,遮天蔽日地从天空中俯冲而下,伸爪抓走了豪鱼,带起的水花高达百丈,就像一座巨型的瀑布。

刚刚想刭瀑布,眼前的景物再度发生了变化,岑旷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瀑布”的边缘,可是找遍整个九州,大概也不会有人能见到这么大的瀑布。它根本就是一座无底深渊,无论向哪个方向都看不到瀑布的边际,无数闪亮的庞大碎片随着水流一起冲进深渊里,很快消失不见,甚至还能见到硕大的怪兽的骨头。而天空早就被染成了怪异的血红色,就好像是有无数的火焰在燃烧。

这是归墟!岑旷瞠目结舌,她在叶空山的精神世界里,看到了传说中世界的尽头一归墟!那些发着光的巨大碎片,都是天空中坠落的星辰啊,而那些比星辰还巨大的兽骨,是龙骨!

这就是叶空山为自己精心构筑的精神世界吗?岑旷呆呆地想。他摒弃了现实中的一切,把自己放入了完完全全的想象世界乃至于神话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和各种骇人听闻的罪案作斗争,再不用耗费心力去揣摩犯罪者的阴谋诡计,再不用应付衙门里令人窒息的繁冗事务,再不用去为了父母常年来对他的低视而烦心。他只需要坐在美丽的草原上,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或者站在世界的尽头,看着日月星辰统统流入无尽的归墟,看着天与地永恒地运转。

贺颜的攻击只不过是一种诱因,岑旷终于明白过来,其实叶空山早就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了,早就想要有一令梦幻般的新世界去逃避休憩。他不再情愿把他超越常人的智慧应用到那些俗不可耐的事物上,他更愿意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去构建这样的完美世界,然后藏身其中麻醉自己。

“看明白了吗?你回去吧,别再来烦我了。”叶空山小小的身躯悬浮在归墟的上空,在天与地之间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醒目。他孤独地守望在世界的尽头,守望在星辰万物的归宿之地,寻找着内心的宁静和谐。

“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值得你牵挂的人了吗?”岑旷大喊起来,“半个都没有了吗?我不相信!”

这句话喊出口,岑旷发现整个世界抖动了一下,血红的天幕上出现了一道裂口。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叶空山难以集中精神的表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一定是触动了他的内心。

有希望了!岑旷狠狠地一握拳。

“你在骗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关怀的东西!”她不顾一切地继续喊道,“所以你在这里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

一声轰然巨响,归墟消失了。岑旷发现,身边的景物变成了一片火海,不再有草原、森林、山川、湖泊,有的只是冲天的烈焰,连天空中的星辰都变成了飞速移动的巨大火球。那是叶空山的愤怒在勃发。

“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烧成灰烬!”孩童模样的叶空山落在地上,用稚嫩的声音威胁说。

岑旷下意识地运用精神力往自己身上加了一层坚固的防火罩,拥有贺颜的精神力之后,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惧怕叶空山。但突然之间,另—个念头出现在了脑海里。

和叶空出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打得天翻地覆并不是我的目的,她对自己说,为了那个男人重新回来,怎么样的冒险都是值得的。因为他值得。

岑旷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取消掉了防火罩。然后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前,走到了叶空山的面前,呼吸可闻。她低下头,盯住叶空山的双眼。

“我不相信你会烧死我,”岑旷坚定地说,“你的心里是在乎我的,你绝对不会烧死我!”

“我会的!我不在乎任何人!”叶空山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我——要——烧——死——你!”

“那你就试试吧,”岑旷说,“如果你是叶空山,你就绝不会伤害我,因为你爱我。”

“我?爱你?”叶空山的眼神里充满了茫然,继而变得犹豫,而紧接着的,是更加狂暴的愤怒。

“你胡说八道!”他怒吼着,“我不爱你,我也不爱任何人!我恨这个世界!”

“那你就烧死我吧!”岑旷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如果你不爱我,你就把我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吧!”

叶空山咆哮着,火焰高炽,仿佛空气都会被瞬间点燃。岑旷依然倔强地站在他身前,没有丝毫抵御,静静地等待他最后的动作。

漫卷的烈焰席卷了整个世界,在这个由叶空山的意识所构筑的世界里,除了火焰之外,已经不再有其他的东西了。那是深藏在叶空山内心中的熊熊烈火,现在,这烈火被完全释放出来了。只需要小指头轻轻动一下,只需要吹一口气,甚至只需要意念一闪,这些火焰就会扑向岑旷,把她在顷刻间烧得灰飞烟灭。那么,在现实中,岑旷将会失去意识,变成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但是岑旷没有动。她始终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叶空山的眼睛。她相信,叶空山一定能从她清澈的目光中找到人世间的温暖,找到人世间的爱恋,找到生存的意义所在。

“你曾经对我说过,要学会在所有的黑夜里看到星光,看到地平线之下的朝阳,那样我们才能有勇气一路向前走,”岑旷轻声说,“现在,找到你的勇气吧,让我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她伸出双臂,把这个孤独的孩子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她感到火焰的温度达到了极限,剧烈的爆炸声响彻天地,正当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那些灼热的高温骤然间消失了。

消失了,吞噬一切的邪火消失了,天空中出现了太阳。脚下长出了嫩绿的草叶。世界又回复到了最初的样子,宁静祥和,充满生机。

“这样多好……”岑旷欣慰地笑了。她并没有使用丝毫的力量,却觉得浑身的力量仿佛都已经耗尽,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在她的身前,叶空山正望着她,目光已经不再澄明,不再像孩子般纯净无暇,而是多了几分狡黠,几分玩世不恭,几分看透一切的淡泊。他的外表也不再是一个孩子了,又回复到了那个不修边幅的落魄捕快的模样,但那目光和那张咧嘴奸笑的脸正是岑旷所无比期盼的,这是真正的叶空山,他已经醒来。如同岑旷所说,他总要醒来去面对这个他不喜欢的世界,至少,那里还有他所爱的人。

“回去吧,”叶空山温柔地说,“回去,我们一起。”

叶空山张开了双臂。岑旷默默地点头,把自己的身体倚靠在叶空山的怀里,蓄积在全身的精神力散发出来。碧绿的草原忽然间更换了颜色,千万朵白色的鲜花破土而出,花瓣上带着星星点点的紫色斑点,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

紫玉箫在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