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叶空山仍然没有停住脚步。但岑旷能感到,风越刮越猛烈,整个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遮蔽,世界变得一片昏暗。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惊异地发现乌云都在迅速地移动,慢慢排列成一个图形,一个俯瞰着这个世界的巨大无比的图形——一颗人头!

岑旷在衙门的停尸所看到过这颗人头。那是叶空山的父亲,叶征鸿。

遮天蔽日的巨大人头张开嘴,话语如同轰鸣的雷声般响起:“如果你想走,你就走,我不会拦你。”

“既然你已经不把这里当家了,也不必把我再当成你的父亲,我也可以不再见你这个儿子!”

“要滚就滚,谁也不许拦他,把大门打开。让他滚!我叶征鸿不需要这样的儿子!”

“我就当我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

每一句话都如同闪电,狠狠劈在岑旷的心上。世界开始旋转、变形,慢慢沉入黑暗。最后一眼,岑旷看见叶空山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好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岑旷再次回到叶家老宅,通过地道进入那个隔街的院子。她走向了那道大锁。这把锁比叶征鸿用来锁房门的锁大得多,结构也更加复杂,她费了好大力气,都没法在不损坏锁芯的情况下打开这把锁。这样也好,她想,正好就躲在门后光说话就行了,还省掉了幻影术。

她开始用力砸门。那个名叫曹大海的驼子虽然年纪不小了,耳朵还是挺灵的,不久之后就赶了过来。

“将军,是你吗?”曹大海的声音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三十多年来,你从来没有召唤过我,今天为了什么要敲门?”

岑旷不能回答,因为她的回答注定是谎话,不可能说出口,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避而不答。她用变声术模仿着叶征鸿的声音,咳嗽了一声:“我要求你,只能回答我的问题,不许提问。”

“您只管问。您的话对我来说永远都是命令。”曹大海对昔日的将军非常恭敬。

好吧,对方的态度很恭谨,可是我该怎么问呢?岑旷很是犹豫。论到随机应变,她知道自己和叶空山比还差得远,所以她事先想了很久,并且准备了一张小纸条。就先照着纸条上的内容来吧。

“这些年来,你没有放过其他人进来吧?”岑旷问。

“我以我的军旅荣誉作保证,绝对没有人能靠近后院,”曹大海说,“这三十年里,我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这里的人去哪儿了,你也不知道吗?”岑旷再问。

“这个院子里到底有什么,我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啊,”曹大海的话语里有些疑惑,“难道不是您当时命令我,只需要看门,什么都不必问吗?”

岑旷没法回答,只能继续提问。从刚才的两句话她已经能判断出,曹大海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个院子里藏的是什么,她准备好的后续问题一下子都派不上用场了。她很失望,却也很不甘心,打算旁敲侧击地再问一点其他的问题。

“雷州剿匪的最后一年里,你的经历是怎么样的,再讲一遍给我听吧。”她依然用叶征鸿的语调说。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她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起疑心,但她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问法了。

门后的声音消失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曹大海一言不发,岑旷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然后突然之间,几乎是凭着某种本能的直觉,她预感到了危险的临近,急忙向后退出数步。刚刚退开,身前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门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从洞里面露出一个金属做成的大家伙。

那是一柄巨大的铜锤,正握在驼子曹大海的手里。此时的曹大海,看上去不再像是一个猥琐的看门人,而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那个恐怕有上百斤重的大铜锤,在他手里浑似没有重量。一下、两下、三下……木门很快被砸得稀烂,曹大海冲进了后院。

“你是谁?怎么敢冒充将军?”曹大海的语声里充满了愤怒,而他甚至没有留给岑旷回答这个问题的时间,就猛扑了过来,挥舞着铜锤发起进攻。铜锤带起呼呼的风声,攻势好不猛烈,岑旷只能狼狈地躲闪。

曹大海看来当年的确是员骁将,虽然多年不动手,锤法依然娴熟,但他的腿脚明显有些不太灵便,因而限制了他的攻击力。岑旷左躲右闪,一边闪避一边试图和曹大海对话,但不管她怎么致歉,对方根本就不听,看来不把她先砸翻在地誓不罢休。而岑旷知道,这个人也许能提供一些很重要的情况,所以不愿意用秘术去和他对战,那会更加激发他的敌意。最后她没有办法,只能大喝一声:“别打啦!你的叶将军已经死啦!”

曹大海骤然收住招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岑旷顾不上喘气,倒豆子一般说出一连串的话:“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叶将军死了,我想要调查他的死因,如果你不能帮助我,那他就真的死不暝目啦!”

她说到“死不瞑目”的时候,尤其加重了语气。曹大海犹豫了许久,终于抛下手里的大锤,和之前的钱江一样,泪水夺眶而出。岑旷忍不住想,看来叶征鸿真是受人爱戴啊。

“你是怎么听出我其实是冒牌货的?”岑旷一边说着,一边为曹大海倒了一杯茶。她知道,这种外表孤僻古怪的老人,其实内心很渴望得到旁人的照拂。果然,曹大海闻到茶叶的清香,脸色缓和多了。

“因为你这一问犯了忌,将军的忌讳,”曹大海说,“当年他亲口命令我,不许再提在雷州的往事,现在怎么可能反而主动问起呢?”

岑旷点点头,心里更加确信了,那段时间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件。她向曹大海毫无保留地讲述了叶征鸿的死亡过程,更着重讲述了叶将军的二儿子为了此事被人袭击,至今昏迷不醒,只是略去了该二儿子和将军夫妇之间素来不睦的糟糕关系。既然曹大海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和叶征鸿说过话,那他一定不会知道叶家的家庭矛盾,正可以用这一点去软化他。至于这样的隐瞒是否道德,反正我们的岑小姐以为:我只是略去不提,没有歪曲没有捏造,自然也算不得说谎。

果然曹大海听完叶空山的遭遇后,悲痛不已:“连将军的儿子都不能幸免!这真是个畜生,要是让我遇上了,非给他一百锤不可!”

你要是听见将军的儿子和将军的争吵,没准先去赏这个儿子一百锤,岑旷一边想着,一边附和着他说话。最后他一拍大腿:“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那些过去的承诺了,反正将军也已经死了。只要能帮你抓到幕后的凶手,我破誓遭罚都没关系!”

这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汉子,岑旷不由得心生感慨。

“先从哪儿说起呢?”曹大海琢磨着,“就从那次出兵的真正目的说起吧。”

“真正目的?”岑旷一愣,“难道不是为了剿匪么?”

曹大海摇摇头:“你以为皇帝当年钦点叶将军,带领着那八万大军跨海到雷州,真的只是为了‘剿匪’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雷州位于九州大陆中的西陆,与神秘莫测的云州毗邻,历史上虽然不至于像云州那样难以踏足,也还是一片荒凉之地。不过最近几百年来,随着九州人口的不断膨胀,越来越多的移民迁移到了雷州,朝廷也颁布各种政策法令鼓励人们去雷州开荒,比如著名的前五年免税法案。因此,雷州的人口越来越多,毕钵罗港更是成为了九州知名的大型港口城市。

但总体而言,雷州的繁华程度仍然不能和东陆相提并论,甚至于连南蛮之地越州都不如。正因为如此,在雷州这种地方出现上万人的土匪巢穴才会显得很奇怪——在这样的穷地方,哪儿有那么多值得一抢的钱财呢?

这自然引起了朝廷的关注。在历经几年、派出上百名斥候进行深入调查之后,朝廷发现了惊人的事实。其实这些土匪平时很少打劫,他们的财富来源于山区里的丰富矿藏,而他们的兵力逐年增长十分迅速,而且兵员常年经受严格的操练。也就是说,有那么一支武装力量盘踞在雷州,不断通过开矿累积财富、扩展兵力,却又偏偏把自己装扮成土匪——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只怕都会想到,这多半是一支伪装成土匪的叛军,一旦羽翼丰满,就可能对东陆诸国造成严重的威胁。

匪患也许可以置之不理,叛乱可是历代帝王最忌讳的事情。皇帝立即召来了功勋卓著的大将叶征鸿,命令他立即带兵跨海平叛,把叛乱扼杀在摇篮里。

皇帝不愿意叛乱的事情流传太广,所以这次出兵仍然是以“剿匪”之名执行的,并且只让叶征鸿带了八万人马——假如带上二十万人去对付一群区区土匪,听起来未免太夸张了。因此,对于叶征鸿而言,这次带兵肩负的使命极重,难度也很大,但叶征鸿仍然自信满满地接受了皇帝的圣旨。这个秘密,粗枝大叶的钱江是不知道的,但作为叶征鸿最信赖的爱将,曹大海知道真相。

战争初期,朝廷的军队遭到了对方蓄谋已久的几次伏击,造成了一定的损失,但身经百战的叶征鸿很快稳住了阵脚,步步为营地拔除了叛军的几个重要据点。正如之前钱江对岑旷所说的,叛军虽然训练有素,却缺乏实战经验,尤其缺少叶征鸿这样的帅才和钱江、曹大海这样久经沙场的猛将。战事越是深入,这样的差距就表现得越明显。另一方面,叛军也充分利用了雷州复杂的地形和多变的气候,虽然始终处于劣势,却也还保留着一丝希望。

叶征鸿并不着急,继续稳扎稳打,一年之后,叛军被逼上了绝路。他们只剩下了位于雷州西南深山处的最后一处山寨,和不到五千兵马,面对着十倍于自己的朝廷军,实在是没有什么翻盘的可能性。但是这一处山寨却成为了天大的难题,它依山而建,地势极为险要,光用“易守难攻”都不足以形容。

“事实上就是,完全没可能攻上去,”曹大海说,“我一看那个地势就能看出来,就算有一百万人,也攻不上去。而他们早就在山寨里囤积了足够用几年的粮草,摆出死守的架势,我们攻打了几次,折损了好几千人,仍然没法打进去。我们又尝试了火攻,也收效甚微,反而因为风向的变化,差点烧到了自己。”

“那后来是怎么把他们解决掉的呢?”岑旷问。她不大懂军事,也想象不出能有什么办法。

“后山有一条秘密的小道,”曹大海说,“极隐秘的小道,那是山寨给自己留的后路,没有外人知道,甚至连士兵们都不知道,只有叛军的几名首脑人物才知道。但就是在那个时候,其中的一名知情者叛变了,投靠了将军,把那条小道告诉了将军。于是将军组织了最精锐的小分队,从后山攻入山寨,前后夹击,终于取得了最后的大捷。当时我就是从后山攻入的成员之一,也正是在那一战里,我受了重伤,变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不过当兵的为国家捐躯是理所应当的,我好歹保住了性命,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嘿嘿,那真是一条惊险的鸟道啊,我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那后来呢?那个叛变者怎么样了?他是男是女?”岑旷隐隐领悟到了一些什么。

“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除了将军之外,没有人见过他,”曹大海说,“总而言之,战争就此结束,叛军的首领有的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杀死,有的选择了自杀,没法问到口供,所以我们也无从得知是不是所有人都死了,还有没有落网的。至于那个叛变者,将军只是告诉我们,他走了。”

是的,他走了,或者说,她走了,这个叛变者,毫无疑问应该是一个女性。岑旷慢慢理清了整个事件的轮廓。三十多年前,叶征鸿得到了这个叛变者的帮助。但由于无法确定是否所有的叛军首领都被杀死,所以她请求叶征鸿的保护。于是叶征鸿把她带回了东陆,藏在了天启城的这个房间里,并且指派因伤退伍的曹大海替他守护,这样也算是为曹大海解决了后半生的生活。

可是毫无疑问的,叶征鸿和这个背叛者之间所存在的联系,绝不仅仅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那个横跨一条街的地道,那些短暂的失踪和痛苦的缅怀,都能说明很多问题。再想一想年龄,当时的叶征鸿只有三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叶征鸿和背叛者,一定是产生了爱情,岑旷大胆地推断。但是为了防止追杀,他又不能让她公开露面,所以只能把她藏在这里,通过地道来和她幽会。可是为什么一年之后他就搬家了呢?难道那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死掉了?

“对了,叶将军什么时候成亲的?你知道叶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吗?”岑旷马上想到了这个重要问题。

“仗打完了,一回到天启城,马上就成亲了,”曹大海说,“但是他娶的妻子……说实话,所有人都大皱眉头,虽然为此称赞他的也不少。”

“又是大皱眉头又是称赞……为什么呢?”岑旷很感兴趣。“你想想,将军那时候是剿匪的大功臣,正当盛年,前途不可限量,多少王公贵族抢着要把家里的掌上明珠嫁给他,他却娶了一个普普通通相貌平凡的乡下农家姑娘。”曹大海说。

“乡下农家姑娘?”

“据他自己说,那是他小时候订下的娃娃亲,他一直忙于打仗,始终没有来得及办事,现在打完这一场仗,正好就喜上加喜把亲事了结了,”曹大海说,“所以啊,虽然人们都觉得那个女子不配他,但也同时觉得他信守然诺,是个诚实君子。”

岑旷默不作声,想起了之前和叶府管家叶添的对话。那时候她纯属无意地提起:“叶家这两兄弟相貌差别还挺大的呢,用你们人类的标准来判断,叶寒秋长得很英俊,叶空山就挺一般了。”

“是啊,这两兄弟的确是不怎么像,”叶添说,“相比之下,二少爷更像夫人一些。”

“那他们和你家老爷的相像程度呢?”岑旷又问。

叶添的眉头紧皱:“说真的,也是二少爷更像,大少爷……不怎么像。”

现在,事情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岑旷运用着叶空山教给她的推理方法,努力构建着事实的真相,用叶空山的话来说,那就好比是搭积木。

“任何一块积木,只要形状和尺寸稍微有一点不对,就会让大厦倾覆,”叶空山说,“所以,必须保证每一块积木都是正确无误的,否则的话,最后的事实也必然会出现谬误。”

现在事实的轮廓已经出现了,但还少一些关键的、让大厦立起来的积木。岑旷绞尽脑汁,想呀想呀,总是不得要领。这一天夜里,她实在睡不着了,于是从床上起来,准备再去看一看后院的那间小屋。

她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好几天了。由于叶征鸿已死,后院已空,不再有守护的价值了,所以忠诚的曹大海在时隔三十余年之后,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他的亲人早已不在,但还有一些老朋友可以去拜访一下,临行前把院子托付给了岑旷。

岑旷求之不得。她总觉得,那间供那位背叛者居住的房间里会隐藏着一些秘密,但不管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任何特殊之处。但除了这个房间之外,她又再也无法找到任何和背叛者有关的物件了。

她很焦急,案子悬而未决,叶空山始终昏迷,让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了。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也许我永远都破不了这个案子,也许叶空山永远都不会醒来,这种想法每每让她在深夜里惊醒,发现枕头都被泪水湿透了。

无论怎样,岑旷相信自己有一样东西不会输给叶空山,那就是毅力。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要再找到一点新的突破口,她这么想着,向后院走去。

后院的门早就被曹大海打破了,一直没有修补。岑旷走出几步,猛然见到门里有一道影子飞快地晃过。她慌忙闪到一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蹑手蹑脚地靠近。

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跑到这个后院里来呢?岑旷一边猜想,一边使用了极耗费精神力的消声术来隐藏自己的脚步声,贴在破门边向院子里张望。

月亮露了一下脸,又很快消失,后院里黑暗一片,岑旷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但尽管只是一瞥,她还是能认出,这正是那天夜里袭击叶空山的凶手!

愤怒瞬间涌上了心头,但她强行克制住了,对方的秘术很高强,动作更是有若妖魅,而自己精神力虽强,却缺乏和人对战的经验,真要动起手来,未必是他的对手。她只能拼命忍耐,同时也更加好奇:这家伙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一动也不敢动,缩在破门旁边的院墙后面,一边努力分辨着那黑乎乎一片的视界,一面仔细聆听着后院里的响动。看和听结合在一起,她勉强可以判断出,那个黑影先是进入了小屋,不久之后又走了出来,长久地伫立在那片已经凋零殆尽的紫玉箫花丛前。就算再有风吹过,箫声也终究无法晌起了。

但就在这时候,另外的声音响起了,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那,岑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哭声。

那个黑影陡然间跪倒在地上,面对着散落一地的枯萎花辫,爆发出凄惨的哭声,那哭声中似乎饱含着人世间所有的悲凉和愤恨,所有的哀伤和痛苦,那哭声在暗夜的空气中如河流般奔涌,将黑夜的色彩染得墨一般浓重沉滞。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能这样哭,岑旷想,我开始相信传说中哭倒城墙的故事了。

尽管于己无关,尽管对方是自己的仇人,但听着这样令人肝肠寸断的痛哭,岑旷居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当那个黑影像纸鸢一样从高高的围墙上飘出去之后,她的耳畔仍然回荡着那撕碎一切的哭声。在哭声中,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开启那扇秘密之门的钥匙。

岑旷在天启城呆了十来天之后,叶寒秋终于办完了公务,也回来了。他早就搬离将军府,不住在这里了,但是由于和父母的亲密关系,经常也会回家看看。而现在,父亲和母亲都已不在,这个家对他而言,也像是失去了意义。

叶寒秋站在叶空山的床前,良久没有说话。岑旷站在一旁,注意着他的表情:“其实你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到你的弟弟变成这样吧?”

叶寒秋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说:“既然你是一个从来不能说谎的魅,我也不想对你说谎。是的,虽然很多时候我都恨不得把我这个弟弟揍成肉酱,但是现在,我感到难过。这或许就是亲情,那种天然的纽带怎么也没法切断。”

“谢谢你的诚实。”岑旷低声说。

“怎么样,这些天你找到了什么线索没有?”叶寒秋问。

“线索有一些,但是最关键的链条还没能接上,说出来也没有凭证。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岑旷说。

“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只管说。”叶寒秋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起来也真奇怪,叶寒秋在岑旷面前说话始终谦和有礼,或者说,他对任何人说话都这样,唯独对自己的亲兄弟叶空山如此冷漠粗鲁。

“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岑旷说,“这几天请你夜里别回家,就住在叶府你当年的老房间里。”

“这真是个奇怪的要求。”叶寒秋耸耸肩。

“而且是个危险的要求。”岑旷直视着他的眼睛。

叶寒秋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似乎也明白了她的用意:“那好吧。叶添!替我把房间收拾一下。”

“不用特别收拾,随时随地都是干净的。”叶添笑着说。

于是叶寒秋在他的老房间里住了三天。岑旷则在他的房外收拾出了一块最利于埋伏的地方,白天睡足了觉,晚上就潜伏在院子里监视着。然而两个整夜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倒是让岑旷生起了一种“我是不是个偷窥爱好者”的错觉。而且,这次的一切推论都是她凭借着自己的头脑独立完成的,她实在没有把握保证其正确性。只有叶空山的推理,才能让她完全信服。

但她还是决定,无论知何不能放弃,此时此刻,她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在没有叶空山帮助的情况下,她必须强迫自己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判断。同时,她还得强迫自己在一整夜的时间里不能有丝毫分神,她忘不了在青石城童谣谋杀案中,自己不过睡着了短短片刻,就酿成了惨剧。而这一次,或许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守候,就算非得用锥子锥大腿来保持清醒,她也不得不那样做。

所以在第三天夜里,她照样睁大了已经熬得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叶寒秋的房间,恨不能用小木棍支住眼皮,以防自己眨眼——至于那样或许会有睁着眼睛睡着的危险,她就没有想到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很快已经到了岁时,夜色愈发浓重。正当岑旷开始猜想今夜会不会又白忙活的时候,她终于又感到了那久违的精神触须。这一次,那位神秘来客显得更加谨慎,进入院子之前就已经探出了精神触须,但岑旷早就做好了准备,及时地隐藏起了自己的全部精神力。

终于要到谜底揭晓的时刻了吗?岑旷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不已。她一面努力屏住气,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身影走进来。他依然是那样轻飘飘似乎连地面都不会沾的高明身法,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杀气,看上去,上次岑旷施加在他身上的暗月诅咒已经被清除干净了。他来到了叶寒秋的房门外,站立了一会儿,大概是通过精神触须确认了里面有人,然后他举起手来,不知道绘制了怎样凶险的秘术印纹,看来是准备破门而入了。

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还没等他击碎房门,房门自己突然打开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从里面直刺出来,速度有若惊雷。

这把剑当然是握在叶寒秋的手中。和懒散的叶空山不同,他自幼就苦练武艺,加上天赋出众,一手剑术早就练得出神入化,而且在多年的捕快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这几天夜里,辛苦熬夜的不只是岑旷,叶寒秋也一直紧绷着心弦,长剑就放在枕头边,随时准备应付来犯之敌,避免弟弟的悲剧重演。现在敌人既然上门了,他就绝对不会客气。

但敌人的实力也高得出奇。在叶寒秋剑招的逼迫下,他的步伐丝毫不乱,有条不紊地躲闪着进攻,并且随时准备用秘术反击。当年以紫玉箫为标志的杀手,大概就都得是这样的水准吧,岑旷想着。她毫不怀疑这一点,这个人就是当年雷州叛军的一份子,也是紫玉箫杀手中的一员,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强大杀手。

这是岑旷有生以来见识到过的最高水平的一场决斗,昔日的朝廷神捕和昔日的冷血杀手互不相让,针锋相对,绝不是叶空山那种半吊子功夫可比的。为了全神贯注地对付叶寒秋,这位深夜怪客不得不撤去了身上用以模糊他人视线的秘术,岑旷也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形貌。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岑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虽然用长袍裹住了身体,但在激烈打斗中仍然能看到胳膊和双腿,简直就是骨瘦如柴,一张脸更是形若骷髅,仿佛只有薄薄一张面皮裹在骷髅头上,加上被叶空山的飞刀割掉的残耳,形容恐怖之极。

一个人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他一定经受过许多折磨吧,岑旷想,不是非人的折磨,不可能把一个人弄成现在这副戳破皮就看见白骨的样子,但是……他竟然还活着,而且还能动手和人打架!那样的生命力,真是比他的长相更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