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入夜之后,岑旷在自己的小屋里整理着行李,但其实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她压根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整理。虽然已经在人类社会混迹了一年多,她仍然没有化妆和佩戴首饰的习惯,不过那副天生丽质的美丽容颜走在街上反倒更能吸引目光。魅的凝聚往往会造就出特别出色的容貌,或者极端丑陋的畸形,岑旷幸运地赶上了前者。
岑旷把几件衣服叠进包袱里,打好了结,似乎就无事可做了。只是在她的心里,她始终还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在叶空山身边已经一年多了,她从来没有听到对方谈及过他的家人,半个字都没有。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叶空山有着一个他并不爱的父亲,一个总与他针锋相对的哥哥,好像还有一个总是护着哥哥的母亲。他不提,不谈,却总有面对他们的时候。
他一定有着很悲惨的童年吧?岑旷禁不住这样猜想。在她的面前,叶空山是一个高深莫测的智者,一个懒散却长于破案的捕快,一个牙尖嘴利的混球,一个似乎懂得所有事情的老师。她筒直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被自己的亲哥哥如此轻蔑侮辱,还能展现出习以为常的神态。这是一个陌生的叶空山,一个她过去无法想象的叶空山。
这原本是和她没有什么关系的事情,但她还是禁不住要去猜想叶空山过去的生活,并且这样的猜想一次次地刺痛了她的心。
“你为什么不问我?”叶空山问。
岑旷侧过头,看了叶空山一眼,没有回答。此时两人各自骑着一匹快马,正行走在宛州通往中州的官道上。从清晨出发之后,到现在已经是中午,几个对时中,两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岑旷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却又始终不敢问出口。
“是不是担心你想要问的问题刺激到我、让我伤心?”叶空山又问。
岑旷很想摇摇头,但她天生不能说谎,迟疑了许久,只能开口回答:“是的。”
“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叶空山说,“前面有一家酒肆,我们歇歇吃点东西;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不然这一路你非得憋出病来不可。”
岑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跳下马,在那间简陋的路边酒肆里要了两碗面,要了一壶酒。岑旷刚吃了小半碗,叶空山已经风卷残云地连面带汤解决干净,然后连喝了三杯酒,脸上现出很满足的表情。
“在我小时候,如果吃东西敢吃得那么快那么粗鲁,一定会被我家老太太揍的,”叶空山说,“而我哥哥不管吃快还是吃慢,没有人会责备他。”
“我可以想象,”岑旷回想起兄弟俩简短而含义丰富的对话,“那你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怎么说,你哥哥是九州神捕,你也是个很厉害的捕快,那你爹也一定不是寻常人等吧?”
“我父亲曾经是个将军,后来因伤退休,在兵部领了个兵部侍郎的闲职,官居三品,”叶空山说,“叶征鸿这个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哇,那是你父亲?”岑旷吃惊不小,“当然听说过,现在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在说着他的故事呢,那可是一代名将啊!”
叶空山嗤地一笑:“名将?那倒的确是。可惜对我采说,他不过是个冷漠威严、令人厌恶的老头子罢了。”
于是岑旷第一次听叶空山讲述了他的童年。据他脱,他出生之后,父亲仍然没有退休,每年里的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地带兵,征讨各种各样的叛逆和强盗,家中往往只有母亲和两兄弟在。一般而言,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一起成长,发生一些冲撞摩擦总是在所难免,但叶家兄弟的母亲却展现出极度偏袒其中某一方的态度。
“凡是我和哥哥发生什么争执,母亲总是问都不问一声就直接斥骂我或者责打我,哪怕此事明明是叶寒秋理亏,”叶空山面无表情地回忆着,“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又哭又闹地抗议,到了后来,我发现这些全都无济于事,我母亲不可能有丝毫改变,也就不再抗争了。我至今还记得五岁那一年,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于是偷偷把它养了起来。两天之后,我的哥哥发现了那只鸟,并且做出了一个不平凡的决定:他要把这只鸟烤来吃掉……”
岑旷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没能得逞,对吧?”
“他比我大一岁,也比我强壮得多,但我用尽全力反抗,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上,额头上磕出了血,”叶空山说,“他的哭声招来了母亲。母亲甚至没有多问一声,就毫不犹豫地把我拖回房里锁了起来,然后急慌慌地去给哥哥包扎。然后,她重重打了我一顿,打得我三天后才能起床,正好赶上我哥哥把那只小鸟的羽毛全都粘在了一个布偶身上,拿到我面前炫耀。”
“太恶毒了……可是你的父亲总有回家的时候吧!”岑旷愤愤不平地说,“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呢?”
“因为他对叶寒秋的偏爱比我母亲更甚,”叶空山又叫了一壶酒,“而他是习武之人,送出的耳光比母亲的藤条还要疼一些。所以到了十六多,我就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岑旷说不出话来。她一直在学习着人世间的一切,并且时常羡慕人类有着家庭和亲人,但就在她最亲近的人身上,她看到了,并非所有的家庭都代表着温馨和睦美满。
这倒很像是小说里的桥段,她想,好多英雄人物都在家里受欺负,饱受兄弟或者后娘之类的人的虐待。只可惜过程近似,结果却大不一样,小说里受欺负的人后来往往成长为一代大侠,而叶空山,最终却成为了一个混吃等死的小小捕快,反衬着兄长的成就非凡。
“别说这些了,没什么意思,”叶空山打了个晌指,“先看看卷宗吧,了解一下我伟大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顺便也可以做出一些你自己的推测。”
对于岑旷而言,这是一次阴郁的旅程,无论是叶空山晦暗的童年,还是他父亲的离奇死亡,都让她在心头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重压。而或许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叶空山这一路上也很少说话,这更加让她觉得难受。不过踏入天启城的时候,她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了。
“这就是万年帝都吗?”她喃喃地说,“虽然没有南淮城那么漂亮,但是……真的是……有一种气派,说不出来的大气派。”
岑旷并不擅长修辞,但叶空山明白她的意思:“的确如此,天启城一向都有帝王之气。不过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帝王之气没有丝毫用处——或许酒气的吸引力更大一点。”
“我懂你的意思,而且我的鼻子已经闻到了前面那条巷子里飘出来的酒气,”岑旷板起脸,“但我们说好了的,一进城就直接去你家。”
岑旷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很少绷着脸说话,更加不会发脾气,正因为如此,一旦她不高兴了,叶空山总是尽量不去违拗她。因此他只能发出几十声哀叹,带着岑旷回到了位于城东富贵人家聚居地的叶宅。
叶征鸿官居三品,宅院自然富丽堂皇,可惜主人新死,令这座大院显得有些阴气森森。一个管家模样的矮胖中年人迎了出来,老鼠似的细眼上下打量一番叶空山,皮笑肉不笑地浅浅鞠了一躬:“二少爷,您回来了。”
叶空山没有回话,猛然间飞起一脚,正踢在中年人的胸口。中年人被踢得在地上皮球般滚了几滚,满脸痛楚地站起来,却并没有出声斥骂,也没有冲上前厮打。
“还记得当年的仇呢……”中年人苦笑着,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这是我家的仆人叶添,当年不过是个小厮,现在大概已经是管家了,”叶空山一边把行李往他手上堆,一边对岑旷说,“是一个擅长背后打小报告、对任何事都要添油加醋的混蛋。这几天我们就住在家里,我会好好折腾折腾他的,算是回报他当年的照顾。”
岑旷无话可说,跟随着叶添认清了客房的位置。叶添安置好她后,大声问:“二少爷?您住在哪儿?是住您当年的房间,还是隔壁的客房,或者我就在这间房里多加一个枕头……痛死了!”
叶空山松开拧住对方胳膊的手,淡淡地说:“就住我当年的房间吧。难得回来一趟,自然要缅怀一下温馨的旧时光了。你要不要跟过去参观一下?”
岑旷当然要去。只是走出几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叶添所说的“或者我就在这间房里多加一个枕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嘴贱的管家!但不知怎么的,她的脸上微微一红,倒并没有感觉太生气。
叶空山的房间整体而言比较干净,说明在他离家之后,至少还是有人定期打扫的,但仔细看看一些细微之处,就会发现这样的打扫并不怎么认真,有些不易察觉的角落早就布满了灰尘。至于叶寒秋的房间,虽然并没有进去,但岑旷光从门口的鲜花就能判断出该房间受到了何种照料,这大概也能说明叶家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地位区别。
叶空山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在接下来的午餐中,他甚至表现出了相当不错的胃口,反倒是岑旷小心翼翼地几乎没有动筷。在她所读过的那些小说里,类似叶空山这样对管家飞扬跋扈的货色,总是难逃吃食里被吐唾沫或者加入其他更精彩的作料的命运。所以尽管饥肠辘辘,地也只是吃了两口白米饭——至少看上去很干净——喝了半杯茶。站在一旁随侍的叶添看着她,笑了起来。
“您放心,岑小姐,就算我真的想要报复二少爷,也不会殃及无辜,”他说,“更何况,以二少爷那么精明的人,如果我在饭菜里动了手脚,你以为他不会发现?”
“放心吃吧!”叶空山扔下手里那根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叶添虽然一肚子坏水,但不会在这些小事儿上做文章。他要对付我,也得是找到我工作中的把柄、然后告诉黄炯把我开除出捕快队伍之类的狠手段。”
岑旷尴尬地张张嘴,试图否认,但她天生不能说谎,所以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只是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到了自己碗里。叶家的厨师的确手艺挺不错,这碗红烧肉烧得色香俱佳,她早就想尝尝其昧了。
吃过饭之后,叶空山悠闲地喝完了一壶茶,然后领着岑旷参观了他的家,十六年间从来没有回去过的家。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能够记清楚每一处角落里发生过的故事,在某棵树下父亲曾经一耳光把他扇到树干上啃了一嘴树皮,在某个厨房门口他往叶添身上扔过烂泥,在某口井边他做的机关差一点就把叶寒秋送到井里了……
岑旷默不作声地听着,觉得自己怎样评价那些往事似乎都不合适,唯一的选择就是干听不说话。但叶空出仍然兴致很高,在逛完了叶家宅院之后,又带着岑旷跨出大门,在天启城里参观了一番。
十六年过去,天启城已经变样不少,不过叶空山仍然牢牢地记得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被时间所改变的街道巷陌。当然,天启城很大,半天时间只能管中窥豹,但跟在叶空山屁股后面的岑旷还是大大饱了眼福。
“今天没什么时间了,咱们一路上也累坏了,晚上早点休息吧,”叶空山在回到叶府吃晚饭时对岑旷说,“明天我带你去看看皇宫,虽然不能进去,在外面看看也是挺壮观的。”
“皇宫?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恐怕压根就不能靠近吧?”好学的岑旷早就积累了一肚子的人类社会常识。“但是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身份,只会看到我父亲的马车,”叶空山坏笑一声,“那辆马车就是身份的象征。”
“好吧,随你吧。”岑旷无可无不可地说。叶空山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累了?”
“不是累,能逛逛帝都我也挺开心的,但是……”岑旷吞吞吐吐。
“有话直说吧,我知道你从来不能说谎,老憋着不说话会憋出病来的。”叶空山拍拍她的脑袋。
“我只是想问你,你其实是在故意消磨时间,对吗?”岑旷说,“你一向很懒散,不喜欢守规矩,但一旦某个案子交到了你的手上,你就会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迅速地开动。”
“你还真了解我。”叶空山耸耸肩。
“可是这一次,你真的好像只是过来旅游的,”岑旷说,“半天过去了,你甚至没有召集府里的仆人们问半句话,明天你还想继续闲逛。这是为什么?死去的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为什么你好像半点都不在意?”
叶空山放下筷子,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落寞的神情:“其实我还是在意的。父亲虽然对我不好,但毕竟也还是他给了我生命、又把我养大的。在死亡面前,过去的一些争执龃龉或许根本就不算什么。我只是在害怕而已。”
害怕?岑旷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认识叶空山那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叶空山害怕任何事物。他在衙门不遵守任何规章,他经常拿自己的上司们开涮,他办起案来不理会任何权贵的利诱恐吓,简而言之,这是个连皇帝老子都敢挂在嘴边破口大骂的角色。而现在,他竟然会说他在害怕,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奇怪。
“你竟然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岑旷吃惊得有些合不拢嘴,“害怕什么?”
“我害怕真相。”叶空山只说了这五个字,然后用表情和手势向岑旷表明:你别再问了。两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饭,各自回房。
其实岑旷也确实觉得很累了——毕竟赶了好几天路,又陪着叶空山逛荡了一下午——但她的脑子却一直在不停地运转,驱走了全部的睡意。叶空山那句谜语一样的“我害怕真相”,一直压在心头,让她无法停止思考。
什么真相?叶征鸿死亡的真相吗?岑旷想着,无论怎样,不过是一个老人的死,又怎么会让叶空山害怕呢?什么样的真相,能让叶空山这样没心没肺的一流混球感到害怕,也是她十分好奇的。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从床上跳起来,开门出去,决定立刻去找叶空山问个明白。
叶宅很大,而这是她第一次住进来。所以她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她想要找的房间。但是一推开门,她就发现自己走错了。这不是叶空山的房间,而是叶空山的哥哥叶寒秋的房间。即便只是借助窗口洒进的微光,也能看出这间屋子里的陈设明显比叶空山屋里的要漂亮规整得多,那正是两兄弟家庭地位的体现。
但她顾不上为此感伤一番了。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她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非常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她听觉特别敏锐,几乎难以捕捉。凭着一个捕快的职业敏感,她意识到来者肯定不怀好意——无论是否是叶府里的人,走路那么蹑手蹑脚,必然心里有鬼。
岑旷迅速做出了决定,拉开衣柜门躲了进去,打算先借助柜门的缝隙观察一下来的是什么人。然而这个人来到距离房门两丈的地方,却停住了脚步。紧接着,岑旷感受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细微震颤,就好像是有一根光滑的蛛丝划过了身体。
精神触须!岑旷大吃一惊,连忙把自己的精神力迅速隐藏起来。门外来的这个人,竟然是一个高明的秘术师,他并不需要进屋,就可以利用精神触须探查房内存在的精神力,从而知道房内有几个人。
幸好岑旷的反应足够快,第一时间隐藏了精神力。对方感觉到一股转瞬即逝的精神力,似乎有点迷惑,但继续探查之下,始终没能再找到,也就当成了是自己的错觉。过了一会儿,这些精神触须消失了。那些细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速度相当之快。
到了这个时候,岑旷才能长长地出一口气,从藏身之所钻出来。这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小偷吗?似乎不像,因为他的精神触须在房里扫过之后,就迅速离开了。如果这是窃贼,房里没人难道不是偷窃的最好时机吗?
他是来找人的!岑旷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其实是来找叶寒秋的,但他感知到叶寒秋并没有在房里,于是离开了。那么,除了叶寒秋之外,他还会不会去找其他人呢?这个怀有强大的精神力、行动谨慎、速度奇快的怪客……
岑旷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她夺门而出,快步跑向叶空山的房间。叶空山告诉过她,两兄弟的房间原本挨在一起,但由于两人争执不断,所以叶空山被移到了另外一间院子里。
刚刚跑进院子,她的眼前就闪过一道诡异的先芒,颜色非紫非蓝,又带有几丝暗红色调。这种不属于自然界的颜色她并不陌生。那是一种秘术所发出的光,一种通过攻击他人的头脑直接置人于死地的邪恶秘术。而光芒传来的方向,正是叶空山的房间。
岑旷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强烈的恐惧感填充着全身的每一处毛孔,但在这种恐惧感的驱使下,她的精神力也开始熊熊燃烧。她以一个漂亮的移形换位越过身前的道路,直接撞进了叶空山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的家具陈设和各种物件都已经化为了碎片,叶空山靠在墙角,身上笼罩着那层色调诡异的蓝紫色光芒。
光芒的来源在房间的中央。一个人影正站在那里,紫光就从他的手中放出,激射在叶空山的身上。而叶空山咬紧牙关,满脸痛苦的神色,显然正在全力对抗。
这种紫光是一种直接攻击人的精神的秘术,能够把被攻击者的脑子直接摧毁掉,但其效果的好坏取决于对方的防御意志有多强。这与被攻击者是否经受过秘术训练无关,而主要是依赖于意志力的强弱。
幸运的是,叶空山虽然打架不在行,性情却是无比坚韧。此刻他虽然经受着剧烈的痛苦煎熬,却仍然勉力支撑着,没有被击倒。而且他的手正在缓慢地探入怀中,看来是要摸出他最擅长的暗器进行还击。
岑旷大叫一声,几乎想都没有想,立即向那个人影发起了进攻。之所以称其为“人影”,是因为此人用了某些秘术来掩盖他的身形,旁人看上去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而无法分辨具体的相貌与身材。但岑旷顾不了那么多,一出手就是威力极大的暗月血咒。
她这一辈子其实极少和人动手,加上性情和善,更不必提使用暗月系霸道的诅咒秘术了。但此时此刻,看着叶空山陷入危险,她忘掉了这一切,心里只剩下了愤怒的杀意。
敌人正在全力攻击叶空山,并没有注意到岑旷的出现。岑旷叫出声后,他才反应过来,但躲闪已经太迟了,暗月血咒击中了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叶空山用尽最后的力量扔出了一把飞刀,嚓的一声,把敌人的左耳削了下采。
飞刀削掉耳朵不过是皮肉伤,暗月血咒却相当致命,这是一种加快血液流动的诅咒术,能让受术者体内血液流动陡然加快,以至于心脏难以承受负荷。这个面目不清的敌人很快意识到了这一招的厉害,知道自己必须立即离开想办法消解诅咒,于是陡然变招,收回了对叶空山的精神攻击。岑旷感到几道无形而锐利的风刃向着自己袭来,慌忙侧身闪避。借着这一瞬间的空隙,敌人已经消失不见,临走前还捡走了他被割掉的左耳。
岑旷也无暇去追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墙角,扶住了叶空山。叶空山的确算得上一条好汉,仅仅是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就能够和这位秘术师的精神攻击对抗那么久而不被击垮;但尽管如此,他所受到的伤害依然很沉重,很可能会导致长时间的昏迷,至于会不会对精神造成永久的损伤,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岑旷手忙脚乱地将明月系的治愈之术施加到叶空山身上。但她很清楚,这样的治疗秘术只对肉体的伤害有用,对精神伤害的作用微乎其微。但不管怎样,明月秘术至少可以帮助叶空山减轻痛苦,让他在昏迷过去之前能多说几个字。
“知道敌人是什么人吗?”岑旷急急忙忙地发问。
叶空山微微摇头,脸上痛苦的表情慢慢消退,那是他即将陷入昏迷的征兆。但在最后一刻,他忽然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一个字。
“花!”他喊道。接着他就真的昏睡过去了。
虽然是住在自己家里,但叶空山此行毕竟属于公派的任务,在此过程中受的伤也属于工伤。衙门很快派大夫来为叶空山做了检查。岑旷提心吊胆地等在一旁,最后大夫抬起头来,轻轻地叹息一声。
“现在看起来,生命危险倒是没有,”大夫说,“但是他的头脑可能会长期处于一种封闭状态。”
“封闭状态?什么意思?”岑旷急忙问。
“在受到精神攻击的同时,叶捕快一直在全力相抗,”大夫说,“这种抗拒使他的精神自然而然地生起了某种自我保护……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田鼠受到天敌惊吓的时候,一下子钻到地底去。”
“一下子钻到地底……”岑旷有些明白了,“就是说,他的精神世界自我封闭起来了。”
“是的,现在他就好比是一个意识和肉体分离的人,只剩下了空空的躯壳,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大夫说,“运气不错的是,他的意识并没有消失,只是深藏在了某处,但什么时候能被挖掘出来,那就谁也说不准了。老实说,遭遇到那种程度精神攻击的人,即便是高明的秘术师都很难存活下来,叶捕快实在有些过人之能,但也正因为如此,想要唤醒他也很难。也许他会一辈子都昏迷不醒。”
大夫留下了一张药方,无非是些调理进补的药物,无法对病况起到直接的帮助。岑旷把药方交给叶添,回头看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叶空山,忽然间眼泪就掉了下来。从大夫的话里,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她将永远失去叶空山了。
叶空山是什么人?
首先他是一个捕快,相当聪明的捕快,总能从旁人难以注意的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并且非常擅长揣摩罪犯的心理。所以尽管他有着种种恶行,衙门还是一次次地留下了他。而他虽然动不动就偷懒旷工、酗酒、辱骂上级,也的确不负众望地解决了很多疑难案件。岑旷成为他的下属之后,先后跟着他办理了若干要案,其中的鬼婴案、童谣杀人案和花魁剥脸案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其次,他是岑旷的上司和老师。岑旷自从凝聚为人形之后,心里就充满了强烈的了解人类的渴望。但那时候,她的心就像水晶一样透明而纯洁,假如贸然进入到人世中,也许会在一瞬间被嚼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但幸运的是,黄炯把她交给了叶空山,而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捕快几乎是手把手地教会了她各种人世间的险恶,一次次地保护了她。
其三,他是岑旷的朋友和亲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岑旷已经习惯了跟在叶空山身后巡街,听他以尖酸刻薄的语气教授世事,陪他一起喝酒吃肉。叶空山擅长把所有人气得七窍生烟,但对岑旷,他总是带着几分保护的意味,宽容着她的幼稚和单纯。岑旷忘不了在侦破那起剥皮案的时候,自己曾在寒风中坐了一夜,而正是叶空山把她带回家,替她揉搓双手以防冻伤,还给她煮了一碗面条。那碗面的味道现在都还在舌尖流转,无法忘却。
其四……
岑旷不敢再想下去。她坐在床边,看着叶空山的胸膛因为呼吸而平稳地起伏着,慢慢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支柱。在过去的日子里,总是叶空山不断指点着她该干这样、该干那样,而现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再也没有什么人能纠正她的错误,带领着她找到正确的方向,从这一刻开始,她要独力扛起这一切,不管是寻找叶空山的父亲死亡的真相,还是找到袭击叶空山的神秘秘术师。
当然,后者其实应该由天启城的捕快来负责,但在叶空山的熏陶之下,岑旷并不信任他们。她相信,即便只是作为一个助手,自己也是叶空山的助手,会比其他的捕快更强。只不过自己不是三头六臂,也没有长两颗脑袋,只能暂时把叶空山的案子交给他们,自己先全力查清叶父的死。
“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把一切事情都解决掉,不管是你父亲的还是你的,”岑旷轻轻抚摸了一下叶空山的面颊,“然后我会想办法把你叫醒。我不能没有你。”
药味很浓,但叶添早已习以为常。由于年轻时的常年征战,原本身强力壮的叶家主人叶征鸿到了晚年疾病缠身,几乎每隔几天就需要喝药,这些活原本可以交给下人去干,然而忠诚的管家叶添总是亲手为主人煎药。现在,叶征鸿去世了,他又开始亲手为叶空山煎药。
“我真没想到你会亲自做这种事,”岑旷靠在厨房门边,“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的确讨厌他,但他还是叶家的少爷,我还是叶家的管家,尊卑之分是不能乱的,”叶添头也不抬,“当我讨厌他的时候,我会寻找他的痛脚去告诉老爷和夫人,让他的父母去收拾他,那是我仅能做到的。我只是一个管家,无权对他做什么,同时也有义务为他煎药。”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岑旷走到他身边,“那你觉得你有义务为了帮助他复原而回答我的问题吗?”
“你可以尽管提,”叶添说,“无关叶家声誉和隐私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
“关于叶老将军的死,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岑旷说。她已经细细读过卷宗,了解了现场发生的一切。
“没有任何看法。”叶添依旧没有抬头,忙着灭掉炉火,把药罐子里的汤药倒到碗里。
“你的主人被一个平凡的书生吓得面无人色,然后选择了撞向惊马自杀,你会没有任何看法?”岑旷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遇人,但她别无选择。叶空山不在,她就必须以叶空山的霸道姿态去办案,甚至说话语气都模仿他,能让她产生一点“叶空山还和我在一起”的自我安慰。
“老爷的任何事情,只要他没有吩咐我去过问,我都不会去过问,”叶添把药碗放到一个托盘上,端着托盘向门外走去,“他从没有向我提过他认识什么年轻的书生,所以我不知道。”
“那他之前的两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你知道吗?”岑旷追在他身后问。
叶添停住了脚步,仿佛是犹豫片刻之后,慢慢地回答说:“最近几年里,老爷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他经常不打一声招呼,也不留一张便条,就突然离家出走,踪影全无。开始的几次,我们都报了官,但在官差找到他之前,他总会自己回家,并且绝不肯透露半句他到底去了哪儿。到后来我们慢慢也就习惯了。”
“你们没有派人跟踪过他吗?”岑旷心头咯噔一跳,觉得这可能是叶征鸿死因的关键所在。
“不瞒你说,我们尝试过,我亲自找了一个天启城里声誉卓著的游侠,”叶添回过头来,满脸都是苦笑,“可是老爷,他可是当过大将军的人,不比一般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有见识过?他很快就发现有人追踪,并且在大街上把那个游侠揪了出来,打了个半死。更糟糕的是,回到府里,他当场就决定把我逐出去,要不是碰巧大少爷回家探望他,正好替我求情,你现在已经不可能在叶府见到我了。”
岑旷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同情。虽然叶添和叶空山是如此的不合拍,但此人的忠诚却令人不得不感佩。叶征鸿死得那么突然,他的心里一定难过到了极点。
也许哪天我可以找他一起喝酒?看着叶添远去的背影,岑旷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都说酒后吐真言,如果能撩拨起他对叶征鸿之死的悲伤情绪,说不定就能套出一些话来。不过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会引起怀疑,最好还是等几天。现在她可以先干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