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峡谷间的黑影
Ⅰ
穿过山间小路走进峡谷,周遭色彩为之一变,先前满眼的灰色、褐色、红色至此转为清一色的绿意。
仔细一瞧,绿色也分成不同的明暗浓淡,不过这需要处在其中一段时间才分辨得出来。凉风徐徐轻拂脸颊,唧唧鸟鸣与山谷小溪潺潺水声逗弄着人们的听觉,让人不禁想在此喘一口气擦拭汗水,顺着山谷小溪的水声而下,以清凉的溪水滋润咽喉。
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正来到一个绿的乐园,这里位于帕尔斯中部,欧克萨斯地方一带深受水与绿意嘉惠的荷摩姆山谷。丰富的地下水在各处化为泉水涌出,形成数十道小河,蕴育着森林与农牧地,据说在这个山谷里连贫穷的庶民也能度过一个比王都的国王来得更为舒适的夏日。
同时在这个山谷还能采收到帕尔斯最好的葡萄,深紫色的卡兰杰利品种与绿色的帕良恩品种。理所当然,帕尔斯最顶级的葡萄酒的产地就是这个山谷。
不仅葡萄酒,虽然此处冬天会降霜,并不生产柑橘果类,不过樱桃、桃子、苹果、梨、甜瓜等等均是丰收,可以做为酿酒的原料,这要对于不管是喜欢吃水果的,还是喜欢喝酒的都跟天堂一样。
二人策马前进,来到水边的小路,清澈的山谷小溪水质纯净得坐在马背就能望见水底,流水声让耳朵也获得凉爽的感受。
“好棒哦,溪水好象一直说着:‘请喝我!’法兰吉丝!可不可以让我把水壶装满水?”
“马上就到领主的馆邸了,说不定主人会请我们饮用冰凉的麦酒哟!”
“是吗?可是我不太会喝酒。”
欧克萨斯的领主姆瑞鲁是服侍亚尔斯兰的御前骑士萨拉邦特的父亲,当亚尔斯兰还是王太子的时代,为了对抗鲁西达尼亚军曾经号召诸侯参战,那时姆瑞鲁由于久病缠身,于是把儿子萨拉邦特送进亚尔斯兰阵营做为代理。
驱逐鲁西达尼亚军之后,立了大功的萨拉邦特留在王宫服侍国王,亚尔斯兰也对姆瑞鲁多方关照。这次是姆瑞鲁主动请求宫廷派遣女性巡检使前来,因为仅有五百名女神官的亚希女神神殿经常有可疑人影出没,并发生许多诡异的现象,于是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才启程前往欧克萨斯。
“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萨拉邦特你也跟着回乡省亲如何?”
亚尔斯兰如此建议,萨拉邦特却摇头谢绝。
“谢陛下美意,臣的部属们在夏天也积极修复渠道与街道从不休息,因此臣打算等工事结束后与部属们一同在祭典狂欢。”
无懈可击的标准回答令亚尔斯兰不得不点头,于是按照最初预定的计划,由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二人历经十天的旅程抵达欧克萨斯。
冷不防地,法兰吉丝回望年少的同事,因为亚尔佛莉德突然发出笑声。
“亚尔佛莉德,你在笑什么啊?”
“没有。我只是在想,在只有女神官的神殿出没的可疑人影会不会是奇夫卿……啊,好好笑!如果真的是他该怎么办啊?法兰吉丝。”
“到时就一剑解决他,让他毫无痛苦地死去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我想他本人也希望如此。”
“嗯,就这么办。”
放浪不羁又性好渔色的宫廷乐师就这样被女性们擅自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对了,我该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假装是女神官实习生。”
“好象很有趣耶,我接受。”
亚尔佛莉德击掌。
“我一直想学学女神官的架势,这是个好机会。”
“不过你得花点时间用功一下。”
“用功!?”
“学习女神官的礼仪、祈祷的台词、众神的源流等等,从今天傍晚到天亮前一定要完全牢记在心,这样学起来才比较有模有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天、天亮前!?我本来打算在领主邸好好睡一晚的啊……”
亚尔佛莉德正想重新考虑这际,河岸方面传来惨叫声。
二人循声看过去,见到一群妇孺拼命沿着河岸逃跑,对岸有七、八名男子骑着马渡过河面,发出粗鄙的叫声追赶着女人们。马蹄踩乱了料理,踢翻了餐具,带头的是一个体格壮硕的年轻男子,从身上的绢制衣裳可知此人出身高贵。
“在这个绿色乐园里居然会有如此无赖之徒。”
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随即掉转马头,此时这群无赖汉停下马匹。
“不准挡路!否则就准备死在马蹄下!”
男子发出庸俗又粗暴的威吓,因为有个人走到他们面前,身材均匀且颀长的人影手持长棍。
从身上的女性服饰看得出此人是名年轻女性,袖口滚着蓝边的白色短衣素净不花俏,年龄约与亚尔佛莉德相仿或者稍大一些。
“又在欺负弱小了,纳摩德,你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不觉得丢脸吗?”
高亢的声音的确是女性的特征,站在河川浅滩被一群男子排成半圆包围,她毫无惧色地扫视四周。
“要是没有你,这座山谷就是名符其实的乐园,你到底想害几个人受伤才高兴?”
年轻女子说出与法兰吉丝相似的感想,接着把棍子举起来,长三加斯(约三公尺)、材质坚硬的木头上裹着水牛皮。
女子以清晰的声调继续说道:
“任何人至少都有一技之长,象你这样老是欺负弱小,只会教生下的父母哀声叹息,快给我滚回去,不然我就代替你已逝的双亲教训你,纳摩德!”
被称为纳摩德的男子布满血丝的双眼迸出凶狠的目光,从腰际的剑鞘抽出大剑,其他七人也随之拔剑。
亚尔佛莉德向女神官低语问道:
“法兰吉丝,我们不出手相救吗?一个女人对八个男人耶!”
“看苗头不对再插手帮忙。不过我看没有我们出场的余地,那个人远比我跟你强太多了。”
法兰吉丝的回答叠着另一个杂音,是男子们的怒吼跟马蹄踢水的声响。
这群男子拔剑似乎有意置人于死地,溅起的水花搭配闪烁的剑光有着不可思议的美感。
挥下的剑被女子以棍棒拨开,倏地,棍棒的另一端弹趣,刺中男子下颚,男子连一声也不吭就跌落马鞍,在水面打出高耸的水花,此时女子已经闪过第二名男子的斩杀,棍棒在半空画出弧形直击颈部。
第三人右手腕遭到重击,手心不稳掉了剑,第四人前排牙齿被打碎,整个人朝后仰,第五人被敲中太阳穴,第六人鼻子受了一击喷出鼻血,第七人……的心窝遭到突刺,河面共计喷出七道水柱。七名男子摔进河里之后,哀嚎着拨开水面落荒而逃。
此时,第八名男子——名为纳摩德的带头男子脸部因愤怒与憎恶而扭曲,绕到女子后方,挥起利剑就要从女子头后方砍下去,刹那间,法兰吉丝从马背跃起,在四溅的水花中细长的剑身发出二道闪光。第一闪把纳摩德右手的大剑打飞,第二闪的剑尖刺向不知所措的他的咽喉,并向高挑的女子问道:
“怎么处置他?有意的话马上就可以让这片山谷得到永久的宁静。”
高挑的短发女子平复惊讶的表情,带着苦笑摇头。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了,可惜不行,这个是领主大人的亲族,领主大人是个好人,我想让他伤心。”
“放任同族胡作非为就不能算是好领主。”
话虽如此,法兰吉丝还是把剑尖从纳摩德的咽喉挪开,纳摩德调整呼吸,一边骨碌碌地转动眼球,交互瞪视法兰吉丝与高挑的少女,一边咆哮漫骂,然后掉转马头奔回河岸。
“我是蕾拉,谢谢你出手相救。”
“我是法兰吉丝,象你如此高明的棍棒功夫,无论男女我都不曾见过,实在佩服之至。”
“谢谢你的夸奖,就算是客套我也很高兴,那,这一位是?”
双方四目一交接,亚尔佛莉德微微抬头挺胸。
“我是亚尔佛莉德,全名是……”
“是吗?你好,亚尔佛莉德。”
蕾拉不等对方报上冗长的全名就大方坦率地问好。
法兰吉丝在女性之中身材已经算是高挑,比男性平均身高还要再高一点,然而蕾比她高,高度约和亚尔斯兰王与那尔撒斯一般。加上一头短发,从短衣露出的是接受阳光洗礼的修长手脚,骨架宽大,肌肉也相当强健,如此结实的身材看起来几乎跟年轻男孩没两样。
蕾拉弯下颀长的身子,把手伸进冰冷的水流当中抓起一个水壶,水滴顺着壶身洒下,如同水晶般晶莹剔透。
“要不要喝?”
“是麦酒吗?”
“我从昨天就摆在涌水处泡凉,几乎快要结冰了,就连国王陛下一定也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麦酒。”
蕾拉打开壶盖,直接抵住嘴巴,喉咙咕噜作响地畅饮了五口,接着把水壶拿开从口中用力吐出一口气,然后面带微笑把水壶递给法兰吉丝。
法兰吉丝也报以微笑接过水壶抵着嘴唇,跟对方同样豪迈地灌下五口,随即交给亚尔佛莉德,亚尔佛莉德不服输地接过来,嘴巴抵住水壶,才喝到第二口就被呛到,只好再把水壶还给法兰吉丝,法兰吉丝一边道谢一边将水壶归还原主,蕾拉则望着法兰吉丝,佩服地摆摆头。
“好酒量,我很欣赏你。”
“你也是。”
“你们看起来是外地人,来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有何贵干?”
“其实我们有事拜访姆瑞鲁卿,现在正打算前往领主馆邸。”
“哦,原来你们是来找领主大人的啊。”
蕾拉稍稍睁大双眼。
“真是不好意思连累你们卷进我与纳摩德的纠纷,如果接下来你们又遇到了纳摩德,恐怕会很尴尬吧。”
法兰吉丝毫不在乎地摇摇头。
“哪儿的话,觉得尴尬的应该是他,我自认问心无愧。”
“原来如此,对了,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一件事,请把这个还给纳摩德那家伙。”
这是在刚才的打斗中从纳摩德怀中掉出来的,卷得密实的羊皮纸外头系着皮绳,蕾拉把这个看似信件的物体轻轻交给法兰吉丝之后便转过身,右肩扛着棍棒、左手拎着装有麦酒的水壶准备离去,行前回过头隔着肩膀说道:
“领主大人的馆邸往左边走,过桥就到了。”
留下这句话就消失在森林中,亚尔佛莉德目送她离开之后,纳闷地耸耸肩。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
“她大概也对我们抱着相同的疑问。”
女神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手中的羊皮纸卷。
Ⅱ
欧克萨斯的领主姆瑞鲁卿馆邸位于面对全山谷最大河川的阶地上,受到绿与花包围的广大腹地只在衔接陆地的方位挡着一道白色石壁,而面朝河川的方向则是完全开放的,另外还做了楼梯连到河面,河岸系着一艘附有屋檐的小舟。
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被领至二楼可以眺望河川与森林的客房,二人在此卸下旅行装备,房内并排着两偌大的宝盖床,床架采用经过刨光的松木,墙上挂有绘有众神狩猎情景的壁毯,还附有专用浴室,陈设相当豪华,从阳台敞开的窗口吹进的微风格外清爽甘美。
侍女送来大盘水果与一壶冷水,并告知:
“主人将为二位客人举行宴席,在此之前请二位好好休息。”
“请转达领主大人,领主大人的美意我们感激不尽。”
侍女告退后,二人把朝内开的门扉扣上小门闩,并搬来椅子抵住门板,又把行李放在椅子上。由亚尔佛莉德先行入浴,清洗旅途中的汗水与尘埃,这时法兰吉丝就坐在浴室门前,把配剑横放在膝盖上戒备周遭,然后二人交替,最后二人都换上绢纱质料的赴宴礼服。
接下来就等着侍女通报即可,不过在此之前二人必须先处理一件事情。
“亚希女神会原谅我们吧!虽然偷看别人的信是犯罪的行为,可是精灵们的劝告不能不听。”
法兰吉丝打开蕾拉拜托她交还纳摩德的信,正确说来这封信是某人寄给纳摩德的。手指轻柔地解开紧系的皮绳,只见略显褪色的羊皮纸上写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帕尔斯文字。
“内容写些什么?”
“首先,发信人叫做克欧雷,写着我已经受不了密斯鲁满天砂尘的酷暑……应该是流亡到密斯鲁的帕尔斯人。”
“日期是什么时候?”
“今年四月最后一天,从密斯鲁送信到这个地方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字写得真丑。”
微蹙起线条优美的眉心,法兰吉丝继续读着信,来到某段内容,她又重复读了一遍,等到确认之后,才静静向亚尔佛莉德说道:
“信上说查迪卿死了。”
“查迪……啊,记得是席尔梅斯王子的心腹……”
亚尔斯兰的近臣中,这两名女性是最初得知查迪死讯的人。
“根据这封信的内容,大致上是说席尔梅斯王子与查迪卿号召逃亡至密斯鲁国内的帕尔斯人,企图从西方进攻我们帕尔斯国,就在这紧要关头,查迪卿被同居的女子杀害,而这个克欧雷自认迟早会取代查迪卿的地位,所以要求纳摩德助他一臂之力。”
“这太奇怪了!四月那时候,席尔梅斯王子正率领假面兵团在辛德拉国作乱,绝对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密斯鲁国。”
两国之间隔着帕尔斯领土足足有四百法尔桑(约二千公里)的距离。
亚尔佛莉德叉起双臂,忙不迭地思索起来。
“如果在辛德拉国的席尔梅斯王子是本人,那么在密斯鲁国的当然就是冒牌货喽!”
“假如密斯鲁国出现了冒牌货……”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冒充席尔梅斯王子的究竟是谁呢?”
“嗯……不管是谁冒充,到底是如何骗过查迪卿的呢?”
法兰吉丝也陷入沉思。
“当鲁西达尼亚国侵略帕尔斯国之际,密斯鲁国一直保持中立。记得密斯鲁国王名叫荷塞因,据说其统治作风是比较注重充实内政,不会轻易对外挑起战争,然而从去年开始却频频对帕尔斯作出挑衅的小动作。”
“这么一来,东边的邱尔克国与西边的密斯鲁国很有可能联手从东西方夹攻帕尔斯,这太危险了。”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
法兰吉丝颌首称是。
“其实我也曾经如此认为,然而在实际进行上却相当困难,因为邱尔克与密斯鲁如果要经由陆路保持联系,就必须通过帕尔斯的国土,就算想从海路暗通款曲,邱尔克位处内陆没有海港……接下来的细节就交给军师大人去伤脑筋吧……”
法兰吉丝以手指夹着下颚。
“一旦将收信的纳摩德以叛国罪名公开处弄,不仅会连累姆瑞鲁卿,更有可能伤害萨拉邦特卿,我们就秘密把此事做个了结,回头再向亚尔斯兰陛下禀报。”
“杀掉纳摩德这个人,我可是一点也不会变得良心不安,想想有这么一个心术不正的亲戚简直倒霉透顶。”
法兰吉丝想起一件事,当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准备启程前往荷摩姆山谷之际,国王亚尔斯兰说道:
“虽然我不曾见过姆瑞鲁卿,不过他是萨拉邦特的父亲,等于是这个国家与我的恩人,如果他有什么困难希望你们尽量帮助他。”
身为军师兼宫廷画家的那尔撒斯,在国王身旁以略带嘲讽的语气附加说明。
“姆瑞鲁卿绝对不是坏人,不过他似乎很喜欢叫别人带头冲刺,自己则待在后面好整以暇,这次他请求派遣巡检使,就是有意省下自己动手的麻烦,另一方面又能解决问题;因此女神官大人只要依照个人意思行事即可,对外就表示‘一切遵照军师的指示’,由我来负责善后。”
话至此,那尔撒斯的表情跟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啊,还有,亚尔佛莉德就麻烦你多加照顾了,不好意思。”
……看来他也挺关心亚尔佛莉德的,想到那尔撒斯的表情,法兰吉丝不禁轻笑出声。在军事外交方面向来表现得冷酷无情、手腕辛辣的策士一遇到跟亚尔佛莉德有关的事情,马上就露出一副优柔寡断的愚蠢模样,无关乎有没有特定的恋爱对象,只不过家庭与婚姻向来是自由的劲敌。帕尔斯国内,在老婆面前低声下气的男士们有句口头禅:
“无法实现的婚姻永远是最好的。”
此时门外有人叩门,侍女表示宴会已经开始了,法兰吉丝便向亚尔佛莉德说道:
“现在就去晋见领主吧,一切等宴会后再说。亚尔佛莉德,宴席上要吃多少水果就有多少,快把手擦干净。”
Ⅲ
“小犬在王都承蒙各位照顾了。”
老贵族深深鞠躬致意,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也彬彬有礼地垂头回应。姆瑞鲁卿年约六十五岁,纵使发须灰白,体格却硬朗挺直,不愧为萨拉邦特的父亲。
“不敢当,萨拉邦特卿的表现一直十分杰出。”
“您太客气了,我家萨拉邦特只是块头比较大,却总象个长不大的小孩,想必为大家增添了许多麻烦,不过他并非有意,只是孩子气了点,还望各位大人大量不予计较。”
老领主堆起温和的笑容。
“您千万别这么说。”
法兰吉丝一面回礼,一面以隔着一些距离的视线望着老领主。在帕尔斯从国王亚尔斯兰排行下来,这位姆瑞鲁老人的地位不算低,却表现得和善谦逊,他之所以对法兰吉丝低声下气究竟出于多少诚意呢?
“对了,我要向二位贵客介绍一个人,来,纳摩德,到这边来。”
看到这个应声走来的人影,亚尔佛莉德立刻瞪大双眼,法兰吉丝也微蹙起眉头。
“他叫纳摩德,是我大哥的儿子,也是萨拉邦特的表北,喂,还不向客人问好?这二位是国王陛下最信赖的巡检使,女神官法兰吉丝大人与亚尔佛莉德大人。”
老领主姆瑞鲁所介绍的,正是在河边被名叫蕾拉的年轻少女教训得体无完肤的年轻莽汉。
向来喜欢狐假虎威、自我膨胀的人一旦遇到更大的权势就会立刻缩成一团:这个名叫纳摩德的年轻人一听到“国王”的字眼不禁往后退,目光忿恨地瞪视法兰吉丝二人,绷着一张脸客套地行礼。当他再度抬起头,法兰吉丝看得出来他的眼里充满了好色的目光,意即,此人内在肤浅,所有心思一下子就被法兰吉丝识破。
宴会开始了,老领主与宾客们不断赞扬亚尔斯兰从侵略者鲁西达尼亚军手中夺回王都,登基后又解放奴隶,并进行各种改革,而且与外敌作战从未打过败仗,此时冷不防传来一声大吼。
“新国王太放纵贫民了!”
纳摩德不怀好意的批评亚尔斯兰。
法兰吉丝平静地,亚尔佛莉德则是愤慨地看向纳摩德,只见纳摩德以夸张的动作猛灌葡萄酒,带着满眼醉意瞪视二名女性。亚尔佛莉德对这个人简直反感到了极点,不管他是真的喝醉还是借酒装疯,她最瞧不起这种不借助酒力就什么事也做不了的人。
纳摩德完全不知道亚尔佛莉德对他的厌恶,径自喋喋不休地说道:
“无论生活再怎么困苦,世间再怎么不公平,忍气吞声作纳税,只要国王一声令下,就必须勇于牺牲生命,这就是身为国民的义务。然而新国王公开宣布要匡正社会的不公平现象,解放奴隶,剥夺贵族的正当权利,破坏帕尔斯的传统,在我看来这跟弊政没两样,如果还因此自鸣得意,迟早有一天脚底会踩空,摔个四脚朝天。”
“法兰吉丝……”
看到亚尔佛莉德向自己使了脸色,希望能说说这个人几句,于是法兰吉丝搁下琉璃酒杯。
“纳摩德卿,您的高见我全部记住了,倾听民意是身为王者的义务,待我回宫必会一五一十向陛下禀告。”
接着女神官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
“不过在这之前,让我请教你一件事——当亚尔斯兰陛下尚为王太子之际,为了夺回王都叶克巴达那,曾经向各地方募兵,你的表兄萨拉邦特卿置生死于度外,毅然参加王都夺还之战,请问你那个时候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呢?”
纳摩德的醉脸浮现狼狈的条纹图样,亚尔佛莉德刻意拍着膝盖发出窃笑。
法兰吉丝无意评判纳摩德微不足道的意见,她反驳纳摩德有什么资格自以为了不起地批评现任国王的施政方针。
老领主姆瑞鲁在一旁看不下去,终于插嘴道:
“很可惜,纳摩德当时跟老夫同样卧病在床,所以无法参加募兵,他本人也相当懊悔,然而终究战胜不了病魔……请勿过于苛责。”
骗谁呀!亚尔佛莉德暗地咕哝着,法兰吉丝则报以微笑,更加重了嘲讽的语气。
“原来如此,当然法律并没有规定所有人都必须上战场,当事人生病、家中有病人或者没有男丁、不认同这场战争等等诸如以上的情况都属于正当理由,纳摩德卿身体不适实在令人同情,请问是得了什么病呢?”
“什么病啊……”
见到纳摩德支支吾吾的模样,亚尔佛莉德高声嘲笑道:
“这还用说,当然是懦弱病啦!”
“亚尔佛莉德!”
法兰吉丝尖锐严厉地加以斥责,亚尔佛莉德立刻住了嘴,这次轮到纳摩德爆发。
“你这个臭女人!”
随着一声怒吼,纳摩德从大盘子抄起切肉的短刀,笔直刺过来。
亚尔佛莉德反应相当敏捷,站起来的同时闪开身子,纳摩德戳过来的短刀只刺中无人的空间。
由于顾前不顾后,将全部重心投注在第一击,纳摩德身躯立刻失去平衡,眼看整个人就要往前扑倒,亚尔佛莉德握起双手,用力在纳摩德背部打了两拳。
纳摩德同时吐出怪声与肺部的空气,眼前一阵昏暗,腰部使不出力,倒在桌上摆得满满的美酒佳肴上撞出一阵杂音,杯盘碎裂、酒与肉汁飞溅,参加宴席的宾客们连忙站起来,身上的礼服也被弄脏了,愤怒与怨叹的声音此起彼落。
亚尔佛莉德很想在纳摩德厚实的背部踩一脚,不过还是及时煞车,试探地望向法兰吉丝。
“亚尔佛莉德,快向领主大人道歉!”
如果是向纳摩德道歉,亚尔佛莉德打死也不接受,不过让老领主姆瑞鲁颜面扫地却是不争的事实,她无从反驳,只有重回座位,正襟危坐地向姆瑞鲁行礼致歉。
“领主大人十分抱歉,有幸受邀参加你的宴席,却因我个人思虑不周,导致发生眼前的乱象,我愿意接受您的任何惩罚。”
视情况需要,亚尔佛莉德也可以表现出应有的礼数,此时法兰吉丝立即答腔:
“亚尔佛莉德,你先回房间好好反省,我会代为转达领主大人的决定,立刻给我退下。”
“是,遵命。”
还不等其他人开口说半句话,亚尔佛莉德匆匆告退,接下来的状况全部交给法兰吉丝应付。
法兰吉丝以一番无懈可击的谢罪辞向老领主表示歉意,并巧妙地避开对亚尔佛莉德的追究。
“不、不、您言重了。”
老领主的表情分不清是悲哀还是痛苦。
“在气氛和睦的宴席上故意与客人争辩挑衅,纳摩德的表现才是无礼之至,说实在话,应该道歉的是老夫才对……”
老领主姆瑞鲁重重叹一口气,环视整个宴会大厅,面对兴致大坏的客人们宣布:
“今晚的宴席就到此为止了,各位可以离开了,如果纳摩德自己站不起来,就来个人帮忙扶他。”
宾客们向老领主行礼致意后,陆续走向大门口,二名体格壮硕的仆人从左右将纳摩德搀扶起来。
“女神官大人,很抱歉扫了您的兴,不过老夫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可否劳驾您走一趟到老夫的书房谈谈,也请另一位过来一下。”
于是,亚尔佛莉德才刚回到房间又被找了出去。
Ⅳ
老领主姆瑞鲁的书房铺着厚重的地毯,房内宽广豪华,墙壁装饰着绘有勇士猎狮景象的挂毯,黑檀森制成的书桌搭配绸心椅。
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在主人示意下就座,老领主姆瑞鲁也跟着坐下,经过一段令人难耐的长久沉默他才开口。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要求二位国王巡检使专程远道而来,老夫理应说明原委才是,不过在这之前,老夫想直截了当向二位说明老夫家族的内情,其实那位纳摩德是……”
嘴上说“直截了当”,老领主姆瑞鲁的语气却是吞吞吐吐,法兰吉丝不耐烦地把话接下去。
“纳摩德卿对外是领主大人的甥儿,其实是亲生儿子对吧。”
“噢噢,不愧是巡检使,观察的确入微,原来您早就看出来了。”
亚尔佛莉德一边庆幸自己没有惊叫出声,一边听老领主继续说道:
“老夫的盘算是希望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继承这片领地,另一个在王宫飞黄腾达。萨拉邦特明白老夫的心思,于是主动将领地继承权让给纳摩德,自己远赴战场,老夫永远也忘不了那时他的笑容——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不必担心继承的问题。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老夫心里相当清楚。”
平是只知道萨拉邦特是一个说好听点是豪爽阔达,说难听点是鲁莽又粗线条的青年,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头一次听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法兰吉丝对老领主投以平静却强硬的视线。
“萨拉邦特卿凭借一己之力树立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在战场上英勇果敢,同时具有土木建筑方面的才能,因此深获高度评价;但纳摩德卿又如何呢?请恕我直言,纳摩德卿似乎把自己的特权视为理所当然,如果他以这种心态当上领主,对于领民反而是祸非福。”
对于法兰吉丝的直言不讳,老领主也频频点头,今晚不知叹息了多少次。
“老夫也是次子,原本父亲的领地是由长男,也就是老夫的兄长继承,不料兄长意外身亡,领地的继承权便落到我手中,却也因此承受了许多蜚短流长。就因为身受其害,才不希望自己的二个儿子也发生同样的遭遇,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愈发难以公平对待。”
老领主的回忆仿佛聊也聊不完,美丽的女神官带着优雅的微笑将内容拉回正题。
“我明白了,现在想请教领主大人,专程把我们二人找来究竟所为何事?希望您为我们说明详情,感激不尽。”
“啊啊,差点就忘记这件事。”
老领主点头如捣蒜,亚尔佛莉德打从心底感谢以亚希女神为首的帕尔斯众神。
“唉呀,年纪一大,讲话就变得罗罗嗦嗦的。关于老夫向王都报告的事情,就是敝地的亚希女神神殿发生了离奇失踪事件,而且还不止一次。”
“确定是失踪吗?会不会是逃跑?”
或许是忆起了自己过去的经历,法兰吉丝的眼眸闪过淡淡的阴影。
“情况好象不是这样,因为这座神殿一直保有从英雄王凯·霍斯洛陛下时代以来的传统。”
“这么说,这座神殿应该叫做海拉尔吧。”
“噢噢,巡检使大人也知道?真是太好了,老夫本来还想炫耀一番,真不好意思。”
“我也只知道名称罢了,据说是救助处境不幸的女性,让年轻女性习得知识与一技之长,并多方从事慈善事业。”
“是的,老夫也多少提供了一些援助,不过这半年以来,女神官实习生中有三名女性一个晚上就不见人影。”
宛如突然消失不见一般,除了有人失踪以外没有任何物品失窃。神殿为财务需要经常对外募款,加上人们对亚希女神的捐献,神殿内存有大量的金币、银币,然而这些钱财都完好无缺,不象是盗贼的作风,由于离奇失踪的事件接连发生,神殿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只好委托老领主请求调查。
“由于神殿里全是女性,男性官差入内搜查多少会有所顾忌,因此老夫才向王都联络,请求派遣女性巡检使前来。”
“我已经明白整个事情的状况了,再请教一件事。”
“请说。”
“失踪的三人都是美女吗?”
老领主不加思索地点头。
“是的,听说都很漂亮,就跟二位巡检使一样。”
老领主定睛望向二人,总算开始做出具体说明。
经过平静的一夜到破晓时分,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抵达海拉尔神殿。神殿与领主馆邸相隔并不远,大约半法尔桑(约二点五公里)的距离,可见到一栋白色建筑物为丝柏树木与引进清流的濠沟所包围。
身为神殿负责人的女神官长是一位脸颊格外红润的白发老妇人,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并未出示国王亚尔斯兰亲笔签署的巡检使身份证明书,仅仅拿出老领主姆瑞鲁的介绍信,女神官长便毫不迟疑地迎接两人入内。
“领主大人的热心实在感激不尽,这次有劳二位帮忙了。”
“不敢,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白天并没有什么异常状况,我带二位到寝室去,放好行李后请来参加神殿的日课。还有这位实习生,我们这里正式的女神官与实习生的权利与待遇是有所差别的,请您谨记在心。”
因此法兰吉丝是住在南边的单人寝室,亚尔佛莉德则被丢在北边的六人房。把行李摆在干净朴素的床铺上,亚尔佛莉德向同寝室的五人说了声:“你们好。”简短打完招呼后便望向窗外,正想观察神殿庭院的景色,背后却传来五名实习少女的窃窃私语。
“听说她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是实习生。”
“一般十七、八岁就应该已经正式成为女神官才对呀。”
“也许是适应力不够,想想她也真可怜。”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的年龄虽然比我们大,感觉一点也不稳重。”
亚尔佛莉德用力挑起眉毛,即使在女神的跟前,也和尘世一样总是少不了专门针对菜鸟说闲话的人。深呼吸之后,亚尔佛莉德整个人转过去大声喝道:
“喂!你们有话为什么不当面说出来!”
少女们之中二人吓了一跳,三人愣在原地,亚尔佛莉德则象个少年似地叉起双臂瞪着这群人。
“讲话老是偷偷摸摸的人还想成为神明与人类之间沟通的桥梁?我就算跟人吵架也不会背地说人坏话,敢不敢跟我较量一下,看看神明会眷顾的是你们还是我!?”
“亚尔佛莉德、亚尔佛莉德。”
当一个带着苦笑的轻斥声传来之际,这几个实习少女立刻象一群小兔从敞开的门扉逃了出去。亚尔佛莉德认出站在门的人影,鹤立鸡群的高挑身材、强健又修长的手脚,就是昨天才认识的朋友。
“你是蕾拉吧。”
“你还记得啊,我刚刚才听说今天来了一个新人,没想到居然是亚尔佛莉德你。”
“你也是女神官?”
“不、不、我也跟你一样,年纪一大把了却还是实习生。”
蕾拉露出开朗的笑容,肩上毫不费力的扛着装满洋葱的篮子。
没有多余的动作,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柔软、弹性与节奏感;一旦动起来就象一只雌狮子,其爆发力足以扯断发条,亚尔佛莉德暗自表示钦佩,正因为亚尔佛莉德自己年纪虽轻却也是身经百战的强者,所以才看得出这一点。
象蕾拉这种尚未成为正式女神官,暂时负责各种杂务的人,在神殿里不论年龄与经历都统称为“实习生”。
“年纪一大把?你几岁?”
“我今年大概有十九岁了吧……”
亚尔佛莉德顿时仰起头。
“咦?你比我还小!?”
今年十九岁就跟国王亚尔斯兰同年龄,亚尔佛莉德一直以为着蕾拉不是跟她同年就是再大个一、二岁,是蕾拉看起来太成熟呢?还是亚尔佛莉德看起来太孩子气?
因为蕾拉闻言似乎也吃了一惊。
“亚尔佛莉德你几岁?”
“今年二十一岁。”
“是吗?那我得喊你姊姊了。”
“姊姊……吗?”
“抱歉,我好象太自以为是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啦,别那么拘泥,大家都是朋友嘛!象我也是从来不叫法兰吉丝姊姊,你只要直呼我亚尔佛莉德就行了。”
Ⅴ
在宽广的厨房一隅,亚尔佛莉德正帮忙蕾拉洗菜,厨房里有一口井,毋须汲取就自动涌出井水。亚尔佛莉德一边享受井水清澈冰凉的触感,一边向蕾拉询问关于这个地方的种种事情,不管怎么说,搜集情报当然是永远不嫌多。
“纳摩德是领主大人兄长的儿子,我记得领主大人并没有这么放纵他,不过,对了,就是自从两年前萨拉邦特卿离开山谷那时开始的……”
“从现在算起两年前?”
“是啊,当时领主大人生了一场重病,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躺在床上,等到康复后就开始提拔纳摩德。”
“为什么?”
“谁晓得,听说是纳摩德细心照顾领主大人的病情,才让领主大人对他另眼相看,是不是实情就不知道了。”
“你知不知道纳摩德的父亲?”
“领主大人去世的兄长比领主大人年长一岁,虽然是同父异母,据说两人长得十分相似,几乎跟双胞胎一样,可是个性完全南辕北辙……”
“兄弟感情不好吗?”
“好象是,不过领主大人的兄长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也没有亲眼见过……”
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问题还没问?亚尔佛莉德努力思索着,随即灵光一闪。
“对了对了!说到领主大人的家族,差点就忘了一个重要人物,你知不知道领主大人的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蕾拉以沾湿的指尖抵着线条优美的下颚,略侧着头回想。
“我想想,夫人给人的印象并不很深刻……她这一年来从未踏出馆邸半步,没有一个人见过她,连女神官长也一样,或许是生病了吧?不过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在帕尔斯,按照古来的传统,女性是很少出席贵族宴会的。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是领主邀请的客人,而且是由国王任命的公职人员,因此属于特例。在亚尔斯兰的治世下,已经做了大幅度的改变,只是在现实中,上流社会的女性比较起一般平民女性反而更不容易摆脱社会旧有习俗。
因此老领主姆瑞鲁的夫人未出席宴会并值得奇怪,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也没有特别在意,不过在听到“这一年来都见不到人”这句话之后,似乎有必要对此事好好斟酌一番。
“……我现在才发现,你的手环满不错的,很值钱哦!”
蕾拉左手腕的银制手环闪闪发亮,上面雕刻精细的图样。
“哦,亚尔佛莉德你怎么看得出来这个手环很值钱?”
“啊,没有,只是稍微懂一点皮毛。”
亚尔佛莉德含糊其词,她是轴德族族长之女,小时候就经常把玩父亲抢来的金银珠宝或装饰品,所以对于戒指、手环或首饰等珠宝的鉴识能力很强,当然她是不可能对外说出实情。
“我本来想捐献给神殿,不过女神官长告诉我,这是关系到我身世之谜的重要线索,还是随身戴着比较好……”
据蕾拉表示,当她还在襁褓之中就被丢弃在这座神殿门前,不仅她一人还有另外二人同样是婴儿,三人都佩带着银制手环,蕾拉五岁时从女神官长口中得知此事,并把保管的手环交给她。亚尔佛莉德端详手环,上面刻着一名跨在公牛背上的年轻人以短剑刺向公牛头部的特别图样。
“包括你在内,这三人是姊妹罗?”
“不清楚,而且也没有出生证明,五岁时我们就各自分离,连长相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蕾拉苦笑着摇摇头。
“就算有一天重逢也认不出谁是谁吧,或许我们早就见过却一直不知道彼此。算了,再怎么追究过去也于事无补。”
“那你要一直待在神殿成为女神官吗?”
“我觉得,以实习生的身份照顾女神官们也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不过还不是十分确定。”
这时有位女神官喊着蕾拉的名字,她立刻站起身来,话题也跟着中断。
是夜——
这一晚也和昨夜同样清爽舒适,神殿的晚餐相当简朴,也许是地缘关系,餐桌摆满了大量的各式水果,正式女神官还能饮用葡萄酒。
亚尔佛莉德带着一身的疲惫与无奈上桌。不管什么职业,凡是被叫做实习生的都不可能太轻松,女神官也不例外。平时要对亚希女神念诵八十种以上的祈祷词,还要擦拭窗子跟地板,如果犯了什么疏失,虽然不至于遭受棒打的惩罚,不过还是必须提着空桶子,走到最远的水井装满水之后再提回来。
即使是在喂食羊群或鸡群、甚至是洗碗的时候都不能停止祈祷,负责教育新人的中年女神官残酷地宣布——
“来、亚尔佛莉德实习生,从头再做一遍!”
干脆叫我直接冲进十万敌军里也比现在好太多了,亚尔佛莉德内心不断祈祷着,希望可疑的人影早点出现,把那家伙解决后就能早一日返回王都,向“我的那尔撒斯”叙述我辉煌的表现。
“才第一天晚上,犯人不可能那么快现身,你就忍耐个十天,好好修行吧。”
法兰吉丝面露苦笑如此告诫着,让亚尔佛莉德的心情跌进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到了夜半时分,终于出事了。
事后亚尔佛莉德认为“一定是亚希女神怜悯我的辛劳”,不过耶拉姆有不同的想法,他宣称:“亚尔佛莉德根本极度欠缺成为女神官的天份,连亚希女神都看不下去,只好想办法早一点把她赶出神殿。”法兰吉丝仅仅表示:“天意不可测。”对此事不愿多做评论……
“啊……累死了,你们真的这么想当女神官,宁可做牛做马也无所谓?我说你们难道没有别的志愿吗?”
亚尔佛莉德向着同寝室的少女们说出对神明大不敬的台词,少女们只是用被单盖住头,决定不予理会。
同寝室的少女们很快便进入梦乡,熄灯后不再胡思乱想,立即入睡也是做为女神官的修行之一,因为天一亮就必须起床祈祷,开始工作,如果不尽快入睡,身体会吃不消。
当然,无意成为女神官的亚尔佛莉德手脚利落地不发一丝声响,在床上换好衣服好随即走出房外,短剑插在腰带里。
走廊上只见法兰吉丝已经一身端整地等在外面,她住的是单人房,整装时大可不必顾忌他人。
“现在要从哪边开始调查?”
亚尔佛莉德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法兰吉丝则冷静得几近冷淡。
“不可操之过急,记得白天也告诉过你,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都是无法预测的,只有暂时耐心等待度日……怎么了,亚尔佛莉德?”
亚尔佛莉德的视线越过美丽的女神官肩头。
“法兰吉丝,想不到这个‘暂时’这么快就结束了。”
法兰吉丝回过头,一语不发地牵起亚尔佛莉德的手,迅速藏身于墙角一隅。
只见一片墙动了。
这块墙面面宽一加斯(约一公尺)高二加斯,上下左右包围着木框,其中贴着磁砖。磁砖涂上各种色彩,细腻地呈现出亚希女神的姿态,亚希女神的神殿里陈列亚希女神画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不会特别引起注意。
“原来如此,很少有人会轻易碰触亚希女神的图像,就算试着敲打墙壁,由于上头铺有磁砖,完全听不出后面有个空洞,好一个奸巧狡诈的产物。”
暗门顺势打开,从里头走出一名男子,脸上罩着黑布只露出两眼,左手抓着一捆皮绳。无庸置疑的,此人就是半年内拐走三名女性的犯人。
“不是奇夫。象他脸皮那么厚的人,做坏事不怕别人知道,根本连面罩也不会用。”
“那么究竟是谁呢?”
“很快就会知道了。”
男子左顾右盼,蹑手蹑脚地走了数步,观察此人的动作,法兰吉丝不客气地批评。
“到处是破绽,凭这点三脚猫的技俩居然能够三番两次得逞,可见神殿的戒备也有缺失,这家伙怎么看都不象习武之人。”
“他好象没有发现我们。”
“你看看,他戴的面罩把耳朵遮住了,我们窃窃私语他也听不见,证明了此人做事生疏而且轻率。”
男子走到壁上的火炬前,影子往后方拉长,法兰吉丝也从后方悄悄接近,影子也是在后拉长,男子丝毫没有察觉。
冷不防罩在脸上的黑布被抽掉。
男子险些叫出声,所幸以手捂住口,整捆皮绳掉在地板上。男子面目狰狞地回过头,一看到法兰吉丝反而整个人钉在原地。
美丽的女神官手上拿着刚刚才抓下的黑布,微蹙起皎好的眉线。
“哦,真是万万想不到。”
“纳摩德!原来是你这个不成器的小子!”
发出惊叫的是亚尔佛莉德。
老领主姆瑞鲁的甥儿纳摩德一时手足无措,呻吟地往后退,法兰吉丝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出示纳摩德。
“来得正好,这个还你。”
“……!?”
“这是你在密斯鲁国的朋友写给你的信,这么容易引起误解的内容,你应该把它收好才对。”
纳摩德脸色发紫,听到这番话才慌慌张张地摸索怀中与袖口,然而这么做只是更加突显他无药可救的愚蠢。
“你完全不懂得反省,你的叔父大人再怎么为你操心都是白费心机,纸上谈兵谁都会,不过,如果你想达成你的阴谋,可能还需要多用点脑筋。”
纳摩德转身逃走,动作却因迟疑不前而显得笨重,由于隔了一段距离,亚尔佛莉德飞快射出的短剑并没有刺中他,而他连关上墙门的余裕也没有,直接就逃进黑暗深处。
“慢着,亚尔佛莉德,小心有陷阱!”
亚尔佛莉德也有自己的打算,虽然尚有诸多疑点,只要逮住纳摩德问个明白就行了,如果遇到陷阱就把纳摩德抓起来当人质,如此一来应该不难脱身,要是顾虑太多,只会白白断送大好良机。
“就算到了明天向纳摩德质问,他如果拼命装蒜到底,我们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在领主大人面前又不好意思动手拷问他,要证明他非法闯入神殿还不如现在直接来个人赃俱获才是上上之策!”
“原来如此,颇有道理的。”
法兰吉丝追上前揪住亚尔佛莉德的手臂,在听完亚尔佛莉德快速的说明后也表示赞同。同时也由于墙门内的走道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亚尔佛莉德要往前也不是,不往前也不是,才会很快地被法兰吉丝追上。
于是二人再度回到走廊,分别从壁上取下火炬再次走进墙门内。脚下踩着切割后完全未经加工的粗糙石材,要是赤脚走路,脚掌一定会被刮伤。
远处传来纳摩德微弱的脚步声,他似乎对这条通道相当熟悉。宽与高均为二加斯(约为二公尺)的岩石走道没有叉路直通到底,二人费了不算短的时间默默地在黑暗中穿梭行进。
还未抵达走道的尽头,却可见到纤细的光丝从壁面透出,或许途中会有出入口也说不定,法兰吉丝的手摸向石壁,结果一个柔软松动的触感令她大吃一惊,法兰吉丝把这个物体轻轻移开,从隙缝里窥看出去,眼前是一副熟悉的景象,法兰吉丝轻叹一口气,这个地方正是前天老领主姆瑞鲁招待她们的书斋。
Ⅵ
“想不到挂毯的内侧是秘密地道的入口之一。”
亚尔佛莉德表示讶异,法兰吉丝径自思索起来。
“贵族的馆邸里设有秘密地道并不少见,问题在于馆主姆瑞鲁卿是否知道此事。”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房子耶!不过,这个家不算小,而且又不是自己盖的。”
毫无根据的推测根本无济于事,二人又默默地步行了一段路,从火炬摆动可以得知空气流动的方向,不过另一方面在黑暗中也可能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实在无法预测事态会如何发展,最重要的是这条地道究竟还要走多久?出口又在哪里呢?
“……好象有什么声音。”
“你也听到了吗?就在右边。”
那是硬物之间相互磨擦发出的刺耳声响,而且硬物的质地各不相同,一边是金属,一边应该是石头。二人转向右方,愈往前怪声就愈大也愈来愈清楚,在火炬的映照下,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面面相观。
这时终于听出是锁链撞在石地发出的声响,不知是人类还是野兽被囚禁在这个地道里。
空气里弥漫着恶臭,呻吟声不断传来,经过一段时间帮确定是人类,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哀嚎。
火炬的光亮映照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骨瘦如柴有如一株枯槁的白杨树,卷曲的白发长及肩下,脸的下半边似乎蓄满胡须,由于此人面对石壁,所以看不清楚,右手腕与左右脚踝全铐上铁锁,并系着与人头一般大的铁球。
“你是何人?”
法兰吉丝厉声诘问,老人气若游丝地作答,而他的回答让亚尔佛莉德惊愕地无言以对。
“……老夫名为姆瑞鲁,这个土地的领主,你们又是何人?是来杀老夫的吗?”
老人行动迟缓地回过头来,终于看清老人凌乱白发下的长相,亚尔佛莉德手上的火炬却抖个不停。
老人的双眼是两个空洞,某人挖掉老人的双眼,即使未被幽禁在地底,老人也将永远与黑暗为伍,再也看不到光明了。
“法兰吉丝……”
亚尔佛莉德的呼声要带着疑惑与同情,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个怪异的老人遭受虐待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必须先救他脱困才行。法兰吉丝明白亚尔佛莉德的意思,然而她只是静静的摇头。
“亚尔佛莉德,我也很想救出这个人,但是我无法赤手扯断锁链,不过我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独当一面的女神官在医疗与药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造诣,法兰吉丝从怀里取出一包药粉,这是由班得浆草磨成汁使其干燥后混合制成粉状,有舒缓疼痛的功效。
法兰吉丝打开药包抵着老人的嘴角,老人伸出暗红的舌头舔着药粉,看着老人的表情不到一会儿工夫就转为松弛,法兰吉丝才继续问道:
“老先生,您自称是姆瑞鲁卿,那么我们所见到姆瑞鲁卿又是何人呢?”
“他是……”
“是什么人?”
“他是冒牌货,老夫才是真正的姆瑞鲁,难道你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美丽的女神官轻吐一口气。
“看来密斯鲁与帕尔斯这阵子冒牌货大行其道。抱歉,我离题了,老先生,您如何证明您才是真正的姆瑞鲁?”
老人发出吼叫,充满了负面情绪的哀嚎连站在一旁、对老人抱以同情的亚尔佛莉德听了也不由自主毛骨悚然。
“噢噢,很遗憾,老夫没有证据,放老夫出去跟那家伙对决,如此一来老夫便能揭穿那家伙的真面目!”
“真面目?”
半晌才得到回答。
“那家伙是我大哥!”
法兰吉丝闻言仅仅蹙起眉头,亚尔佛莉德则惊讶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可是姆瑞鲁卿的大哥据说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也因此身为次男的姆瑞鲁才获得领主的地位不是吗?”
“其实此事……另有内情。”
“愿闻其详。”
老人闭起干裂的嘴唇,他还未开口却传来男人的声音,来自法兰吉丝与亚尔佛莉德的身后。
“那家伙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宛若淌着毒液的语气令亚尔佛莉德打起寒颤,连忙回头朝声音所在位置看过去,被火炬照得通红的那张脸,正是到今天早上为止还自称是“姆瑞鲁”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