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蓝色天堂 底凹-托阿 第二章 观望者

1

奈杰儿回来时,端着一个大如马车轮的盘子。上面盛放着几个三明治,两个保温汤杯(一杯是牛肉汤,另一杯是鸡肉汤),再有一些罐装饮料。有可乐、雪碧、诺兹阿拉,还有一种名叫“绿色小机灵”。埃蒂拿起最后这种喝了一口,立刻声称难喝得无法形容。

他们都看得出来:奈杰儿不再像先前那样手脚利索又好脾气了,天晓得他当了多少年、多少个世纪的好管家。菱形的脑袋时不时就抽筋般地扭向一边、再歪向另一边。一旦脑袋向左,他就用法语说:“一、二、三!”扭到右边时就用德语喊:“一、二、三!”从他的胸腔里开始传出持续不断的噼噼啪啪声。

他们都坐在地板上,苏珊娜看着家用机器人弯下腰,把餐盘放在他们中间,她关心地问:“甜心,你怎么了?”

“自我诊断检测系统报告显示:整套系统将于随后二至六小时内停止运转,”奈杰儿的声音颇为阴郁,但同时不失冷静。“先天逻辑故障,至今方被隔离,但程序错误已渗入GMS。”说完,他又剧烈晃动脑袋,歪在右边。“一、二、三!(德语)自由生活,或是死亡,你的眼睛里有格雷格!”

“GMS是什么?”杰克问。

“还有,谁是格雷格?”埃蒂也问。

“GMS是整体心理系统的简称。”奈杰儿回答,“还有两套这样的系统,理性和非理性。你们可能会说是意识和潜意识。至于格雷格,那应该是格雷格·斯蒂尔森,是我正在阅读的小说中的一个人物。非常享受的阅读。那本书叫做《死域》,由斯蒂芬·金著。要说刚才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名字,我也不太明白。”

2

奈杰儿解释说,在他这种名为“阿司墨夫”型机器人中,逻辑错误非常普遍。越是聪明的机器人,存在的逻辑错误就会越多……所以,出现故障也就越早。老一代人(奈杰儿称其为“制造者们”)为了弥补这一缺陷。又设置了一套严格的查错隔离系统,以便处理心智方面的小故障,就好像对付天花或霍乱一样。(杰克心想:这听起来倒真是个对付精神错乱者的好办法,不过他猜想,精神病学家才不会喜欢这套法子呢,因为如此一来,他们明摆着就要失业了。)奈杰儿相信是因为眼球遭受枪击所受的外伤导致隔离系统减弱,所以现在他体内电路中所有的坏东西都能肆意活动,并损坏了演绎推理和感应推理能力,还扰乱了逻辑系统中的左右平衡。他还告诉苏珊娜,自己压根儿没有怪罪她的意思。苏珊娜举起拳头,放在额头前,好好地谢了他。但说实话,她并非完全信任老好人DNK45932,如果能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有所怀疑就好了!也许这种错觉不过是从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带来的惯性,那里的一个机器人实在是又恐怖又记仇的蠢货,和奈杰儿有天壤之别。不过,还有一些别的原因让她这样想。

用我的小眼睛侦察一下。苏珊娜这样想。

“奈杰儿,伸出你的手。”

机器人照办了,他们都看到有一些细小的毛发夹在他的钢手指的接缝里。还有一滴鲜血在……你可以称之为指关节吗?“这是什么?”她问道,捻起了几根毛发。

“夫人,我很抱歉,我没法——”

没法看。不,当然看不见。奈杰儿有红外线,但真正的视觉系统已经失灵了,拜苏珊娜·迪恩、丹的女儿、十九之卡-泰特枪侠之赐。

“这些都是头发。我还注意到有血迹。”

“啊,是的。”奈杰儿回答说:“夫人,是厨房里的老鼠。程序设置我一旦看到害虫就立刻处理掉。这些天来出现了不少老鼠,我很抱歉这么说;世界在转换。”说着说着,他又猛然把头扭转向左,用法语说道:“一、二、三!米妮米老鼠是我的老鼠,是为我而生的老鼠!”

“呃……你是在做三明治之前还是之后杀死了米妮和米奇,老朋友奈吉?”埃蒂问道。

“之后,先生,我向您保证。”

“好吧,我放你一马,随便啦。”埃蒂又说,“我在缅因州吃了个穷小子,那鬼玩意儿死死粘在我的肠胃里。”

“你应该用法语说一、二、三,”苏珊娜对他说。她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这些法语单词。

“拜托你再说一遍?”埃蒂坐着,手臂环绕在她腰间。自从他们四人重聚于此,他一有机会就抚摸苏珊娜,仿佛必须用肌肤触碰的方式才能确认她不再是充满希冀的幻象、而是活生生地坐在他身边。

“没什么。”她想等奈杰儿走出房间、或是系统彻底崩溃停止运转时,再告诉他自己的直觉。她觉得奈杰儿和安迪——也就是她小时候读过的故事书里提到的阿司墨夫型机器人应该不太会撒谎。也许安迪经过了某些改良、也可能是他自动升级了,所以撒谎对他而言就不再是个问题。至于奈杰儿,她觉得撒谎就会成问题,真正的大问题:你可以说问题大大。她有一个想法,奈杰儿和安迪不同,奈杰儿真的是好心眼儿,但是——在食品储藏室的老鼠这件事上,他撒了谎,至少也是粉饰太平。说不定,在别的事情上他也会这么做。一、二、三(法语)和一、二、三(德语),这就是他释放压力的办法。不管怎么说,能解除暂时的压力。

那是莫俊德。她想到了,随即环视一周。她拿起一份三明治,因为她不得不吃——和杰克一样,她迫不及待想要狼吞虎咽——但她已经没有胃口了,她知道自己对硬生生吞下喉咙里的东西丝毫没有享受之心了。他刚才和奈杰儿在一起,而现在他就在什么地方观望我们,我知道这一点——我感觉得到。

并且,当她咬下第一口经过长期储存、真空包装、却吃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时:

做母亲的总能知道这一点。

3

谁也不想在抽取室里睡觉(哪怕那里足有三百张、甚或更多新铺好的床位),也不想到外面荒僻的镇上去睡觉,所以,奈杰儿将他们带到他自己的地盘,途中时不时地停下来,剧烈地左右摇摆脑袋,好像要把脏东西甩出来,也始终用德语和法语数数。没过多久,他开始用他们不懂的语言数出更多的数字。

在奈杰儿的带领下,他们走过了厨房——全部器械都是亮闪闪的不锈钢,轻稳地嗡嗡鸣响,和苏珊娜在隔界中造访的迪斯寇迪亚古堡下面的古老厨房截然不同——并且,他们看到了奈杰儿刚才准备食物时留下的些许杂物,但是根本没有老鼠的痕迹,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没有人开口谈及此事。

直觉告诉苏珊娜自己正在被人紧紧盯着,这感觉一会儿强烈,一会儿又消隐了。

在食品室后面有一套洁净整齐的小公寓,里面有三个房间,奈杰儿大概就是在这里挂帽子吧。没有卧室,但是,在起居室和放满了监控设备的配膳室后面,有一间四壁书架的小书房,配有一个橡木书桌、一把简易座椅,上方还有一盏卤素阅读灯。书桌上的电脑由北方中央电子制造,这一点毫不出人意料。奈杰儿给他们拿来了毯子、枕头,还保证说都是干净的、没人用过的。

“可能你是站着睡觉的,但我想你更喜欢坐下来看会儿书,和普通人一样。”埃蒂说。

“哦,确实是的,一——二——三!”奈杰儿回答,“我很喜欢看书。这是我程序的一部分。”

“我们将睡六个小时,接着就起来赶路。”罗兰如此告诉大家。

与此同时,杰克正凑近书架浏览书脊上各种各样的名字,偶尔也抽出一本来仔细瞧瞧。奥伊跟着他走,总是蹭在他脚边。杰克说:“他几乎收齐了所有狄更斯的书,好像差不多……还有斯坦贝克……托马斯·沃尔夫……好多好多赞恩·葛雷……还有个叫马克西·布莱德的什么人……叫艾尔莫·伦纳德的家伙……还有总是畅销的斯蒂芬·金。”

他们都花了一点时间打量整整两排书架上的金的作品,统共不下三十本,至少有四本书厚得惊人,还有两本的尺寸和制门器差不离。看起来,布里奇屯岁月之后,金忙于笔耕,像是辛勤的蜜蜂。最新出版的一本书叫做《亚特兰蒂斯之心》,出版年份也是他们尤其熟悉的:一九九九年。独独缺少那本关于他们的,假设金真的写过。杰克翻到版权页查看了一下,但是那页上有几个明显的窟窿。当然,这可能什么意味都没有,毕竟他已经写了那么多了。

苏珊娜向奈杰儿询问此事,后者回答说他从来不曾在任何一本斯蒂芬·金的书里看到有关蓟犁的罗兰、或是黑暗塔之类的内容。这时,他边说边又突然狠狠扭歪脑袋用法语数起数来,这一次一直数到了十才罢休。

奈杰儿告退了,一路喀喇噼啪地响着走出了房间。“不管怎么说,”埃蒂这才说道,“我打赌这里有很多资料我们都用得上。罗兰,你觉得我们可否把斯蒂芬·金的书打包带走,随身带着?”

“可能有帮助。”罗兰答,“但我们不用带着书。它们会让我们困惑的。”

“为什么这么说?”

罗兰只是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说,但他很清楚,自己说得完全正确。

4

电弧16实验站的中心位于抽取室、厨房和奈杰儿的书房之下第四层。需要通过一扇太空舱形的前厅,再进入控制组。前厅的门只能使用身份识别卡从外部打开,即便有几个人也只能一个一个地进。在法蒂最底层的道根安放的背景音乐播放系统通过电讯设备传送,听起来像是甲壳虫乐队的曲调,但其实是“昏迷弦乐四重奏”乐队翻奏的。

控制组中心里面有十几个房间,但是我们需要着力关注的只是其中一间,里面满是电视屏幕和保安设备。保安设备之一控制着一些小型猎杀型机器人,虽小,但却凶恶难当,全都装备着燃烧弹和激光枪;另一种设备则掌控毒气释放(和布莱因在剌德施行大屠杀时所用的方式一样),以供在敌方接管此地时使用。这些,在莫俊德·德鄯的眼里,都已经发生了。他曾试图激活这两者:猎杀型机器人和毒气装置;可两者都没有反应。现在,莫俊德有一只血淋淋的鼻子,前额有一处瘀青,下唇也肿胀起来,这都是因为他从刚才坐着的椅子里跌了下来,滚到地板上,尖细的嗓音痛苦地嘶叫,但纯然孩童般的哭泣根本不足以表达他心中真正的狂躁暴怒。

能在五个屏幕上看到他们,却不能杀死他们、甚至伤不到他们!难怪他胸中怒火飙升!他能感到活生生的黑暗渐渐围拢过来——标志身体变形的盲暗色,所以他强令自己保持冷静,不要这么快变形。他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从人形变为蜘蛛形(再变回去,如此反复)——这一过程必需耗费巨量的体力。如果是日后那倒没关系,但眼下的他不得不留点神,万一自己像只倒霉的蜜蜂一般在烧成废墟的森林里忍饥挨饿那就太惨了。

我向您展示的这一幕远比先前所见的任何情景都要诡异,并且我要预先提示:您的第一反应将是哈哈大笑。那没关系。如果必须要笑,那就得笑。只是,千万不要将视线从这一生物身上移走,因为,它甚至能在您的想象中制造伤害。请切记:它来自两个父亲,个个皆是杀手。

5

现在,出生仅几个小时后,米阿的小家伙已有二十磅重了,看起来像是个健康可爱的六个月的宝宝。莫俊德身上有一件姑且能称为衣服的东西,那是用毛巾勉强凑成的尿布,那是奈杰儿给他带去第一顿道根野味时顺便给他围上的。这个婴儿需要尿布,因为他还无法自控排泄。他知道这一控制能力很快就会有了——如果以现在的速度继续生长,也许今天之内就能完成——尿布也会很快嫌小了。现在,他不得不桎梏于白痴一样的新生儿的身体。

围着这么一条尿布,实在是种耻辱。更不用说从椅子上摔落了,除了躺在原地之外别的什么能力都没有,他挥舞着瘀痕处处的胳膊和腿,还流着血、哇哇啼哭!DNK45932应该前来抱起他,他绝不能抵抗王子的命令,仿佛悬吊于高窗外的重物根本无法抵抗地心引力,可是,莫俊德没敢去叫他。褐色皮肤的婊子已经觉得奈杰儿有点不对劲了。褐色婊子的感知力真是坏透了,而莫俊德自己此时也极脆弱,不堪一击。他有能力控制整个电弧16实验站中的每一台机械,和机器合而为一只是他众多天赋中的一项本领而已,然而当他躺在地板上、门口标志着中心(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也被叫作“首领”,那已是世界转换之前的事儿了),莫俊德渐渐明白了:这里可供操控的机械其实已经寥寥无几。怪不得他父亲想要推倒塔、从头再来!这个世界已经崩溃了。

为了能重新爬上椅子,他想过要变回蜘蛛,只要坐在椅子上,他就能再次变回婴儿人形……可是当他这样尝试时,顿时觉得肚子饿得直叫,嘴巴里也因饥饿泛出酸楚的味道。并非只是变形耗费了大量体能,他开始如此怀疑;蜘蛛的身体更接近于他的真实形态,当他一成为蜘蛛,体内的新陈代谢就会变得快速而激烈。他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这一点颇让他着迷,因为他作为人类的想法多姿多彩,实在太情绪化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无法控制好这些情绪,但应该做得到,及时就好),大多数情况下又都是些不令人愉悦的感情。身为一只蜘蛛,他的想法其实并非真正的“思想”,至少以人类的角度看那根本不能算;那些念头是阴森咆哮的东西,好像从某个阴湿的地底深处耸升上来的。那些念头是关于

(吃)

(吼叫)

(强暴)

(杀)

用很多方法能愉悦地做成这些事情,这些念头在婴神尚未发育完全的意识里像亮着前灯的大机器一样轰隆隆激烈奔行,不知不觉间加速到极点,就这样在全世界最阴晦的日子里飞驰。这样的想法——释放他身为人类的那一半——充满诱惑,但是他想到了:在他几乎毫无防范力的情况下,现在这么做等于自取灭亡。

现在就几乎要灭亡了。他抬起右胳膊——粉嫩光滑、完美无瑕的赤裸胳膊——这样他就能看到自己的右臀。褐色婊子开枪击中了这个位置,尽管从枪战到现在莫俊德已经长大了一些,无论身长还是体重都增加了一倍,但那伤口依然豁裂着,鲜血和奶油冻般的东西也仍然在不断外渗,看上去深黄色一片,还发出恶臭。他想,人形上的这个伤口大概永远都不会痊愈了。同样,他的另一种身体也恐怕不能再伸展这条被婊子的子弹击中的蜘蛛腿了。要不是她被绊倒了——卡,啊,是的,他对此毫不怀疑——这颗子弹绝不会击中他的腿,肯定进入了他的脑袋,那这场游戏早就结束了,因为——

这时,传来一阵嘎嘎嗡嗡的刺耳声音。他看了看显示主要进出口另一边通道的监视器屏幕,看到家用机器人站在那里,一只手里提着个袋子。袋子在猛烈地抽搐,于是,笨拙地裹着尿布的黑头发婴孩坐在一整排屏幕前,顿时垂涎欲滴。他伸出一只胖乎乎的、非常逗人喜爱的小手臂,按动了几个按钮。向外拱的安全门滑动起来,外门开了,奈杰儿一步迈入了前厅,这地方建造得就像个气压过渡舱。莫俊德立刻扑向打开内门的按钮,并依次输入2-5-4-1-3-1-2-1,可是专属于他的电动操控体系甚至还不曾创建呢,于是,他得到的回报只是一阵尖锐的蜂鸣声,还有一个听起来让人抓狂的女人的声音(令人抓狂,是因为这让他立刻联想到了褐色皮肤的婊子说话的嗓音)在说:“您输入了错误的安全密码,您不能开启此门,您可以在十秒之内再试一次。十……九……”

要是莫俊德能说话,他早就大骂一句“去你妈的”了,但是他不能。他现在至多能像个宝宝一样咿咿呀呀,这一定能把米阿逗得咯咯直笑、满心都是身为母亲的骄傲。现在,他不在按钮上浪费时间了;他实在太想得到机器人手中的袋子了。这次的老鼠(他猜想那应该是老鼠)都是活蹦乱跳的。活的,哦上帝啊,鲜血还奔流在它们的血管里呢!

莫俊德闭上双眼,集聚精神。苏珊娜曾在他第一次变形时见过的红滟再次从他娇嫩的皮肤下泛出来,从头顶到带着胎记的脚后跟。当红光蔓延到婴孩臀部的伤口时,一股鲜血缓缓地流淌出来,脓状的液体也突然变得更黏稠,莫俊德痛苦地低吟了一声。他伸手捂了捂伤口,又顺手将鲜血涂抹在自己肚脐眼的小凹坑里,这动作有欠思量,却似乎能带来安慰。一时间,黑色的感觉出现了,它将替代红潮,随之而来的是婴孩身体的颤抖。但是,这一次并没有变形。婴孩重重跌进椅子里,气喘吁吁,一股清澈的尿液从他的生殖器口流淌出来,濡湿了臀间包裹的毛巾。椅子前面是控制面板,一个按钮无声地跳起来。

房间对面,标有“主要通路”的内门开启了。奈杰儿一步一步迟钝地重踏而入,现在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甩动他的脑容器,数起数来也不止是两种语言,听起来几乎有一打外语。

“先生,我真的无法继续——”

奠俊德发出婴孩才有的咯咯呷呷的语声,听来甚至很欢欣,还冲着袋子伸出了手。而他以此传达出的思想却清晰准确又冷酷无情:闭嘴。把我需要的东西给我。

奈杰儿将袋子放在他的膝头。袋子里传出吱吱的叫声,几乎像是人类的言语,莫俊德第一次意识到袋子猛烈的抽搐其实只来自于一个生物。那么,显然不是老鼠了!是更大的动物!更大也就有更多的血!

他打开袋子,朝里一瞄。一对金色眼睑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时间,他以为那是只在夜里飞行的鸟,呼呼扇动翅膀的鸟,他说不上名字,但接着,他又看到这动物身上有毛皮,而不是羽毛。在中世界的许多地区,人们称这种动物为貉獭。眼下的这只,小得刚能叼住它母亲的奶头。

总算有了,有了,他这样想着,嘴里溢满了口水。我的小伙伴,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的——我们都是没娘的娃儿,活在一个艰险残酷的世界上。别动,我会好好安抚你的。

与这么个年幼的生物打交道,和与机械交流并没有太大区别,莫俊德窥进它的脑海里,在它简单的思想里轻松地找到控制点。他探出意念之手触碰到了那一点,并抓牢了它。那时候,他可以听到这个小生物胆怯无比、又满怀希望的心声:

(别伤害我求你了别伤害我;请你让我活;我想活着多玩一会儿;别伤害我求你了别伤害我让我活)

于是,他回应它:

一切都会好的,别害怕,小朋友,一切都好好的呢。

袋子里的貉獭(奈杰儿是在发动机区找到的,它孤零零的,一扇关闭的自动门将它和母亲、兄弟姐妹隔开了)放松了下来——确切地说,那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宁愿相信。

6

奈杰儿的书房里,灯光已被调成微亮。奥伊发出哀鸣时,杰克立刻醒来。其余人都在沉睡中,至少眼下他们都还没醒。

奥伊,出什么事儿了?

貉獭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发出深喉中的呜咽。它那双金色眼睑的眼睛向书房阴沉角落的深处凝视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杰克还记得自己在清晨的噩梦中惊醒后也是同样凝望着自己卧室的角落,梦见了弗兰肯斯坦或是吸血僵尸或是

(暴龙争斗)

别的什么超人恶巫,上帝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现在,他想可能貉獭也会做噩梦,因而更努力地去接触奥伊的意念。一开始那里并没什么,接着,出现了一种深沉而又模糊不清的影像

(眼睛从黑暗中望出来的眼睛)

看似袋子里的貉獭。

“嘘——”他凑近奥伊的耳朵轻轻说着,伸出双臂搂住它,“别吵醒他们,他们需要好好睡一觉。”

“睡觉。”奥伊回应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杰克轻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做的。那都不是真的。没有人把你抓进袋子里。回去睡觉吧。”

“睡觉。”奥伊又把鼻子耷在右前爪上,“奥伊—要—安静。”

这就对了,杰克知道它在想什么,奥伊要安静。

金色眼睑的双眼看起来仍是忧心忡忡,继续圆圆地睁了片刻。然后,奥伊的一只眼睛朝杰克眨了眨,接着,两只眼睛合上了。没过多久,貉獭又睡着了。就在不远处,它的一个同类死了……但这世界总是继续着死亡;这是个艰险的世界,也将永远艰险下去。

奥伊梦见自己和杰克在浪人之月巨大的橙色弧光下面。杰克,也在睡觉,在意念的交流中拾起这个梦境,于是,他们一起梦到了老流浪汉的月亮。

奥伊,是谁死了?杰克在浪人独目般的月光下问道,默契地眨眨眼。

奥伊,他的朋友回答。很多。

在老流浪汉之月空空的橙色注视下,奥伊没再说什么;事实上,它在梦里又发现了另一个梦,同样,杰克在另一个里也和自己在一起。这个梦境要好多了。梦里,他俩在明媚的阳光下嬉戏。它很想告诉他们,但杰克和奥伊都不明白它在说什么,因为它说的可不是英语。

7

莫俊德没有力气,连把貉獭从袋子里提出来都觉得吃力,奈杰儿既不想也不能帮他。机器人只是站在控制组的内门口,剧烈地扭动脑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数着数,喀喇噼啪的噪音也更大声了。从他的体内散发出热乎乎的焦味。

莫俊德成功地将袋子翻转过来,于是,貉獭滚到了他的膝头,这个小东西大约只有半岁,双眼微睁微闭,但黄黑色的眼珠子显得迟钝又呆滞。

莫俊德将头后伸,狞笑着聚集精神。红色光潮自上而下泛遍全身,根根头发倒竖。就当头发简直要飞离头顶的时候,连同头发附着的婴儿身体都不见了。蜘蛛显形了。它用七条腿中的四条腿钩住貉獭,再毫不费力地吊起来,送进饕餮的嘴里。在二十秒之内,它就将貉獭吸吮得干干净净。接着,它的嘴巴探入小生物柔软的下腹,将它撕裂,再稍微举高一点,便开始吞食滚落下来的内脏:美味之极、汁液丰润的肉食足以供给力量。它更深地吃下去,发出心满意足的吮吸声,又猛一口叼住貉獭的脊椎骨,唏里呼噜地吸起黏稠的骨髓。大部分的能量物质都在血里——是的,总是在血里,正如那些长老们一贯所知的那样——可是吃肉也会长力气。身为一个人类婴孩(罗兰会用古老的蓟犁语说,宝宝),从果汁或肉类中吸取不到能量,或许还可能噎住、呛住。但作为一只蜘蛛——

他吃完了,将尸体随手扔在地上,上次他也是这样扔弃吸食殆尽的老鼠干瘪的尸体。奈杰儿曾清理了那些老鼠,这次也是他带来了慌恐的貉獭,但现在,他不能清理这具尸体了。无论莫俊德喊了多少遍“奈杰儿,我需要你!”他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机器人身边弥漫着塑料烧焦的煳味儿,浓重得都足以激活天花板上的排风扇了。DNK45932保持着脑袋左转的姿势,脸上没有眼睛。他因而永远带有某种困惑的表情,仿佛在死的瞬间,他正在四处询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生命的意义何在?也许,或是,谁在墨菲太太的杂烩汤里加了料?不管所问为何,总之,他所担负的“老鼠和貉獭捕猎者”短期工已告结束。

此时此刻,莫俊德浑身都是劲儿——这顿大餐新鲜又美味——可是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他继续保持蜘蛛形,刚刚获取的能量就会更快被耗尽。但是,如果他转回婴孩的形体,甚至连跳下这把椅子都做不到,也不能再次围上尿布——刚才的那条尿布显然在这次变形中被扯开了。不过他必须变回去,因为在蜘蛛的身体里他根本不能清晰地思考。难道还指望能推理演绎吗?这笑话够冷的。

蜘蛛背上的白色小头闭上了那双人类的眼睛,之下那庞大的黑色躯体闪现出一片闹腾的红光。蜘蛛腿都向躯干缩了回去,随即消失无影。小小的白色节点般的头部渐渐长大、逐步增添了该有的细节,又成为婴孩的脑袋,与此同时,皮肤也向苍白色褪变,再次塑成了人形;婴孩那蓝色的眸子——轰炸者的眼神,枪侠的眼神——又熠熠生光了。食了貉獭的血肉,婴孩的他浑身是劲儿,但在变形过程中他能清楚感受到能量正在令人悲伤地慢慢消散(像是一大杯啤酒上面厚厚的泡沫)。能量消耗不仅是因为来回变形。真正的原因是:他在以一种惊人的快速生长。这种增长迫切需要持续不断的营养供给,可在该死的电弧16实验站里压根儿没多少有营养的东西。即便出去也无济于事,法蒂的情况也一样。的确有一些罐头食品,肉食用锡箔纸包着,还有饮料冲剂,但他是需要喂养的,所以这里的一切食物都喂不饱他。他要的是新鲜的生肉、而比肉更重要的是新鲜的血。而且,迄今为止,动物的血还能勉强维持这种生长。很快,他就需要人类的鲜血,否则,生长的速度就会减慢,直至停止。饥饿的痛楚将来袭,犹如螺丝电钻在内脏里无情转动似的,但那只是肌体的痛,与目睹他们在各个监视屏上带来的心智和精神的痛苦相比就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依然活着,团结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互相安慰鼓励。

看到他就是痛苦。蓟犁的罗兰。

他也想不通,究竟他是怎么知道他已获知的这些事情的?从他母亲那里吗?当然,一部分是,当他扑在她身上吞噬的时候,他感到米阿心中千千万万的思绪和回忆(其中很多都是从苏珊娜的记忆中取得的)。这也是长老们所用的方式,长老们固然知道,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比如说,一个德国吸血鬼在一个法国人身上痛饮了一番鲜血,也许就能说上一星期、甚或十天的法语,说得好像自己的母语一般流畅,随后,这种语言能力就和这位法籍受害者的记忆一样,会开始慢慢消隐……

他是怎么明白这种道理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他就看着他们在睡觉。男孩杰克醒了一次,不过也就醒了一小会儿。再早一点的时候,莫俊德还看着他们吃东西,四个傻瓜和一个貉獭——无异于一包包鲜血,一餐餐能量——围坐成一圈,一起进食。他们总是坐成一个圈,即便只是在路途上暂休五分钟,他们都会坐成一个圈,似乎坐下来的时候丝毫没有感觉那总是一个圆圈,这个圈将外部世界隔绝在外。莫俊德没有圈。虽然他是新生儿,但他却十分明白:外面才是他的卡,就像是冬日的寒风只在半个世界里猛烈吹刮,从北方刮向东方,接着又刮回荒凉凛冽的北方。他接受这样的命运,虽然他现在满怀外来者的愤恨怒视着他们,清楚地知道他将令他们疼得很,但紧接着,这份满足感又变得苦涩起来。他是属于两个世界的,预兆着魔法世界和纯贞世界的联合、天堂和人间的结合,以及乾神和蓟犁的合并。他在某一点上类似耶稣基督,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比牧羊人神要更纯洁,因为牧羊人神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父亲,那天父是在假想中高高在上的天堂,另外一个继父则在地球上。可怜的老约瑟,身上的号角是上帝亲自给他挂上的。

莫俊德·德鄯,从另一方面说,有两个真正的父亲。其中一位正在他面前的屏幕里睡觉。

你老了,父亲,他心想。这念头带给他邪恶的快感;也同样让他感到渺小而卑鄙,不比……好吧……不比一只从蛛网中俯视的蜘蛛好多少。莫俊德是双生儿,也将继续这双生儿的身份,直到艾尔德的罗兰死去、最后的卡-泰特土崩瓦解之时。另有一种热切的呼喊催促他去找罗兰,去唤他父亲?还要叫杰克和埃蒂为兄、苏珊娜为姊?那是来自他母亲的声音,蛊惑人心。他们不会等他开口说一个字眼(假设他再长大一点、上了新台阶之后就不止是说咿咿呀呀的婴儿话了)就杀了他。他们会割下他的睾丸去喂那臭小子的狗貉獭。他们还会把阉割完了的尸体埋在土里,再在他沉睡之地拉屎撒尿,最后扬长而去。

你终于还是老了,父亲,现在你走起路来像个瘸子,今天夜里我还看到你用一只手去捂屁股上的伤,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

如果你能看到,那就看看吧。这里坐着一个宝宝,光滑的身子上沾染了血污。这里坐着一个宝宝,默默哭泣,流着怪诞离奇的泪珠。这里坐着一个宝宝,懂得太多又懂得太少,尽管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手指放进他的小嘴里(他要咂吧着狠狠咬上一口;活像条小鳄鱼),但少许同情则将得到许可。如果卡是列火车——其实它就是,巨大无比,飞驰电掣,并且只有一条单轨,可能疯了,也可能不是疯——那么这个让人恶心的变狼狂小患者就是最薄弱的环节、最脆弱的人质,他可不是绑在铁轨上的无助小儿,而是在飞速前冲的前灯上,难以自拔。

他可能会说自己有两个父亲,也许这多多少少就是真相,但这里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把母亲生吃了,说真的,狠狠——一点不剩地吃完了,她就是他的第一餐,他还能怎么选择?他是最后一个神迹,由这依然矗立着的黑暗塔所孕育而生,理性和无理性、自然和超自然的存在全都伤痕累累地融合于他之身,但他如此孤独,甚而如此饥渴。命运或许已准备好了,想让他统领锁链般纠结的众世宇宙(也或许是要毁灭众世宇宙),但至今,他所能成功掌控的对象却几乎没有、除了一个老掉牙的家用机器人——连他也已迈入了生命尽头的空无之地。

他看着沉睡中的枪侠,带着恨与爱、憎恶与渴盼。但是假若他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没有被杀死呢?万一,他们欢迎他加入呢?真是荒谬之极的念头,是啊,但请允许他持有保留意见。即便到了那个时刻,他们也希望他俯身尊崇罗兰、承认罗兰是首领——而这种事情他决不去做,决不,永远不,坚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