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一长老
这一枪王离再也挡不开了。一瞬间,他心头反倒一片空明,心道:原来,我也不是天下无敌。他向来自认弓马枪三绝,只觉单打独斗,世上不会有人胜过自己,在西原一战败给薛庭轩,亦是因为中了薛庭轩的火枪。但和夜摩千风一战,自己竟然会不敌。固然因夜摩千风还有马鞍镖这种暗器,可自己败了终是败了。这一刻,他已失去了一切信心,眼也不禁闭了起来,就等着一死。
他的眼刚要闭上,眼前忽地一道黑影闪过,“当”一声,却是斜刺里飞来一枪,正击中夜摩千风的枪尖。夜摩千风也根本没料到边上会飞来一枪,大吃一惊,枪已被击开。他心道:怎么会有人过来?他和王离交手,连出四枪,但这四枪只不过一瞬间的事,就算有人会飞,也不可能如此之快,定眼看时,却见这一枪并没有人握着,却是一支投枪。
是什么人?他还没回过神来,一骑已冲到了他的近前。他不知来人是什么底细,不敢对敌,将马一带,已向后闪出几步,那人却已冲到王离马前,夜摩千风此时才看清,来人手上竟还握着一支枪。
这人用的是双枪!
来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冲出只比王离慢了片刻,他本要上前迎敌,但见王离竟已到千钧一发之际,也顾不得多想,右手枪一下掷出,解了王离燃眉之急。他见王离腿上中镖,鲜血将马蹬都染红了,低声道:“王将军,你退下裹伤吧。”
王离寸功未立,哪肯退下,道:“不必了。”伸手将那支镖拔下,也顾不得腿上疼痛,打马又待上前,夜摩千风却一声呼啸,身后两个铁骑应声而上,三人同时冲了过来。他已知后来之人用的乃是双枪,但现在一枪已经脱手,此人的本领定然打了个折扣,务必要先声夺人,将这两人拿下,这样后防的危急便可解除,因此毫不迟疑,再次扑上。
此时天水军的前方,天地阵已将傅雁书的方圆阵压得阵势都变形了。傅雁书心知再撑不下去,心道:许中军怎么还不发炮?现在天水军和东平水军搅作一团,就已在江边。江上风势渐紧,江声如沸,厮杀声却将江声都压了下去。天水军已夺下了两条月级战船,但月级战船充其量不过乘坐百余人,天水军仍在准备夺船。许靖持领着一批水军占领了几艘大船,心急火燎。舷炮都已上好子药,这点距离也在舷炮射程之内,只是一炮打过去,东平水军和天水军同样要伤亡惨重,他怎么也下不了发炮的命令,急得额头尽是汗水。
前方战事胶着,后方同样乱成一团。冲锋弓队自觉战力无双,但天水军铁骑营的战力竟然不输给他们,两军缠斗不息,不时有人落马,但双方势均力敌,真个落马的却没有多少,更多的只是在缠斗。这样斗下去,真个要一方筋疲力尽才能决出胜负,徐鸿渐在后面看得清楚,眼里都快要喷出血来,心道:没想到……没想到天水军竟会如此悍勇!
天水军的强悍确实超过了他的预料。大统制将天下兵马分为五大军区,每个军区长官隔一段时间就换任,本来是为了防止某一方独大,另一方面也使各军区都能取长补短,更加强大。这个举措并没有错,也很见成效,但现在的情形却使得变起之时,没有哪一方能够占据优势。这支哗变的天水军最终还是会被消灭,可是他们造成的损失也将会极大。他正在茫然之际,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声号炮,有个大嗓门的传令兵高声道:“邓帅有令,叛军即刻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夜摩千风听得邓沧澜已到,而天水军仍然未能夺下几条船来,心头气苦,忖道:最终还是功亏一篑!邓沧澜也来了,说明军中变乱已被平息,大部队已经上前,这五千天水军难逃全军覆没之厄。他高声喝道:“天水军弟兄,全军夺船!”
他传令下去,自己却并不退却,反倒向冲锋弓队迎上去。那两个营官见他不退反进,追上来急道:“千风将军,你不走吗?”
夜摩千风喝道:“这儿有我挡着,你们快走!这是命令!”
他横枪立马,站在水军营口。那两个营官互相看了看,喝道:“传令下去,铁骑营挡住后防,余众夺船!”两人同时冲到夜摩千风身边,竟是不准备离去。夜摩千风见他们不肯离自己而去,低声道:“好兄弟,你们不必管我,多保留一点天水军的种子回去吧。”
一个营官哽咽道:“千风将军,不用说了,死就死吧。”他们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哗变,但身为军人,只知服从,夜摩千风要哗变,他们更无二话。
夜摩千风的命令已传了下去,此时天地阵已有一个解散了,一艘月级战船也已开动。月级战船本来不过一百多人的载员,但现在船上竟乘了两百多人,连船舷上都站了人。傅雁书只觉压力陡轻,见一艘船已然开动,心道:许中军为什么还不开炮?这一炮下去,满船上一个都活不成!但许靖持占据的那几艘大船仍然不曾发炮,只是从上面不住喊话,要天水军放下武器。
水军营门口,军队越来越多。此时几个人向前走来,夜摩千风看得清楚,当先之人正是邓沧澜。邓沧澜一到,铁骑营和冲锋弓队终于罢手不斗,双方各退数步。
邓沧澜带着几个护兵上前。他的脸亦是苍白一片,脸色极坏。天水军哗变,亦是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全无征兆。最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支五千人的部队哗变。天水军干出这事来,那就说明天水军区已然生变,这个消息还是要立刻告知大统制的要事。
到了夜摩千风跟前数十步,邓沧澜厉声喝道:“夜摩千风!你为什么犯上作乱?”
夜摩千风放声大笑道:“邓帅,时至今日,你还多问什么。”
诸军合兵一处,最关键的是诸军磨合,直至浑然一体。这一点深通兵法的邓沧澜岂有不知,因此他对诸军一视同仁,下令不准对任何一军有丝毫歧视。但天水军还是突然哗变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接到了直接从天水省来的命令。天水省也终于反叛了?这是五羊城举旗以来最坏的消息。天水省是五大军区之一,现在共和国的五大军区有两个成了反叛,此消彼长,南北势力真正进入了势均力敌的时刻。他沉吟了片刻,厉声道:“夜摩千风,你仍不肯放下武器?”
夜摩千风却不再回答,一声呼喝,忽然铁骑营全军冲了上来。邓沧澜见他到了这时候仍执迷不悟,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杀气,喝道:“杀了他!”
邓沧澜并不愿杀人,尤其是这支天水军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夜摩千风根本不想和自己解释,只是动手,那么有什么话,解决了他再说。他一声令下,身周的亲兵已直冲过去,本就在最前列的冲锋弓队亦应声而出,两军登时重又杀作一团。
夜摩千风自己也明白,自己是逃不掉了。但他本来就有点亡命之徒的习气,心萌死念,更是一往无前。一骑当先,竟是所向披靡,心道:就算我死了,杀了你,必将名垂青史!此时有两个冲锋弓齐向他冲来,眼见这两人出手沉稳,大是不俗,但夜摩千风既已抱必死之念,出手比平时更快了三分,人在马鞍上一伏,闪过一人,一枪将另一人的战马刺倒,一下便冲过了这两人。
冲过这两人,离邓沧澜更近了。邓沧澜脸色一变,伸手握住鞍前长枪。他少年时亦娴熟枪马,但年岁已长,又多年执掌水军,实已不能和少年时相提并论。正在这时,一骑马突然从一边闪来,挡住了夜摩千风。夜摩千风已如利箭离弦,看都不看那人,战马丝毫不减速,挺枪便向那人刺去。哪知那人左手一枪挡开他的长枪,右手一枪却当头刺下。
这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解救了王离之厄,正待追击,邓沧澜却已到。但邓沧澜只说了一句话,夜摩千风根本不听,仍是冲上前来,他当即打马拦住了夜摩千风的去路。方才夜摩千风与王离交手,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他看得清楚,知道此人枪术之快,实不作第二人想。要和他斗快,自己肯定比不上,索性就只守不攻。他手中已有双枪,两支长枪上下翻飞,夜摩千风的急三枪虽然快得异乎寻常,但陆明夷的双枪却似铜墙铁壁,急三枪根本进不了门。
夜摩千风见逼不退眼前之人,再想取邓沧澜性命,那是绝无可能了。他一咬牙,双足又是一蹬,马鞍上飞镖再次发出。他这马鞍镖一边共有两支,但陆明夷见王离吃了一次亏,本就全力戒备,哪还容他得手?何况他手有双枪,眼疾手快,双枪齐出,两镖齐被击落,人仍是不进不退,立在夜摩千风身前。
夜摩千风刚发出马鞍镖,眼边却听破空之声,心知又有人向自己施放暗箭。他长枪一举,一下将射来的箭拨落,正待再次攻上前去,哪知眼前忽地一暗,却是陆明夷冲了过来。
那箭正是王离射出。王离腿上受伤,打马已慢了许多,但他手臂无伤,抬手便是一箭。夜摩千风没想到陆明夷一直只守不攻,突然却攻上前来,挺枪正待迎击,耳旁忽地又是一声锐响,左肩猛然一痛,已中了一箭。
这一箭仍是王离射出。这一次王离用的却不是连珠箭。连珠箭虽快,但劲力终嫌不足,因为王离是将冲锋弓拉圆了才又射出一箭。这一箭乃是满弦射出,速度更快,夜摩千风又要全神贯注迎击陆明夷,再躲不过。他肩头中箭,左臂一下手去了力量,长枪也险些脱手,陆明夷出枪却也极快,左手枪一下搭住他的枪尖,右手枪忽地向他刺来。夜摩千风左肩受伤,但右臂猛一用力,他右手比陆明夷的左手力大,两人都是单臂使枪,陆明夷左手枪压不倒他的枪,被他一下挑开,夜摩千风正待趁势再陆明夷的右手枪也格开,哪知陆明夷右手枪忽地一缩,夜摩千风格了个空。
二段寸手枪!
夜摩千风并不曾练成二段寸手枪,但他也见过这路枪术。只是他不曾想到,有人竟能单手使出二段寸手枪来,心知不妙,却听身后有人怒喝一声,一个人打马疾冲上前,挺枪击向陆明夷的右手枪。
这人正是铁骑营左营官谷可放。他与右营官夜摩王佐是夜摩千风左右手。夜摩王佐是夜摩千风的族弟,谷可放虽非夜摩族人,但交情亦称莫逆,见夜摩千风遇险,不顾一切便冲了上来。谷可放的枪术亦极是了得,这一枪手发先至,陆明夷的二段寸手枪虽然快,但他扑上来更快,一枪正中陆明夷的枪尖。陆明夷被这一枪震得浑身一颤,心道:天水军果然英雄!但他右手枪被破,左手枪忽地一颤,亦是一缩一伸,仍向夜摩千风刺来。夜摩千风哪想到陆明夷左右手都能单手使出二段寸手枪,这一枪再没谷可放救护,一枪正中他的右肩。这一下他左右肩齐伤,长枪再不能握在手中,人也翻身摔下马鞍。
夜摩千风落马,一边的夜摩王佐见势大惊,一枪挡开与他对敌那人的长枪,打马直冲过来。他们都知道大势已去,就算现在夜摩千风不被敌将刺死,也仅仅多活片刻而已,仍是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他。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在天水军称人鬼二枪,两人联手,威力倍增,但陆明夷双枪在手,两人齐攻,仍是战不下他,三骑马只是不住打转。正在这时,邓沧澜厉声喝道:“天水军的弟兄们,夜摩千风落马,你们还要死斗不息吗?”
他这一声呼喝,铁骑营大半都缓了缓。不仅仅是邓沧澜所说的“夜摩千风落马”这句话,而是他说的乃是“天水军的弟兄们”。此时王离还着几个冲锋弓队骑兵过来,夜摩王佐和谷可放面如死灰,心知再无回天之力,两人对视了一眼,谷可放高声道:“天水军弟兄,停手吧。”
再斗下去,只是任人宰割罢了。他们虽然斗志不衰,却也觉毫无意义。听得左右营官都这么说,铁骑营士兵纷纷带住马,不再恶斗。夜摩千风在地上见他们停了手,支撑着爬起来,高声道:“邓帅,此事皆是我一人主张,弟兄无辜,有罪都加我一人吧。”
谷可放与夜摩王佐二人扔下长枪,齐齐下马,站到夜摩千风两侧。这命令一层层传下去,正与水军恶战的天水军也终于退去,不再去抢夺船只了。虽然在陆上对水军大占上风,但那些大型战舰都已被许靖持控制,他们一共只不过抢夺了两艘月级战船,逃走的不过四五百人,加上战死了千余人,剩下三千多人虽然认输不战,但阵形还是不乱。
邓沧澜看着这支天水军,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天水军实是难得的强兵,本来在他计划中会在南征时委以重任,谁知南征尚未开始,竟会形成这等局面。他沉声对边上的护兵道:“传令下去,将天水军收监关押,清点死者,伤者抬医营救治。”
那护兵看了看场中夜摩千风三人,小声道:“邓帅,这三人呢?”
“先行关押,给他们治伤,不要虐待他们。”
说完,邓沧澜也不再理夜摩千风,打马向码头上走去。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先前去码头点收句罗战船的傅雁书和李继源二人。傅雁书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李继源则是句罗来的客将,这两人若有三长两短,那就怪不得自己要杀夜摩千风泄愤了。
待他到得江边,见傅雁书身上无伤,上前缴令。见傅雁书无恙,邓沧澜松了口气,道:“雁书,你没事吧?”
傅雁书眉宇紧皱,行了一礼道:“回邓帅,小将无事,但水军伤亡只怕已逾千人。”
水军并不长于陆上作战,傅雁书身边的兵力也不占优势,能坚持成这样,已是他能力过人了。但败终是败,这一战水军终不能算胜了。看傅雁书痛苦成这样,邓沧澜心里也不好受,低声道:“雁书,这事非你之过,不要多想了。”
傅雁书猛地抬起头道:“邓帅,中军许靖持,延误军机,任由叛军逃窜,请邓帅责罚他!”
他本来交待得清楚,一旦天水军夺了船,战舰上的舷炮就向岸上开火,宁可将被夺之船击沉也不能让他们逃走,但许靖持最终却没有开炮。邓沧澜叹道:“这不怪他,是我发号,下令他不得开炮。”
傅雁书一怔,叫道:“为什么?”
邓沧澜低声道:“雁书,这不是区区一战,而是这事情的背后实在非同小可。若我对天水军毫不留情,天水省还能有回来的希望吗?”
傅雁书又是一怔。一瞬间,他已明白了邓沧澜的用意。夜摩千风当然不可能没来由就哗变了,他定然是接到了天水省的命令,这也说明天水省已然叛反。但天水省作为一个军区,也不可能铁板一块,很有可能还会有人心存观望。如果在此地毫不留情地施以辣手将夜摩千风一军斩尽杀绝,更有可能是让天水省那些心存观望的军队同仇敌忾,彻底与己为敌。对夜摩千风留情,其实是为了留下再次策反天水省的余地。他低下头,低低道:“邓帅,我懂了。”
邓沧澜看了看江面,叹道:“这件事实是我失察之过,一切罪责,都由我来承担。雁书,将来你要记住,一时一地的得失,有时并不能决定一切。”
“是。”
傅雁书只道邓沧澜说的是眼前之事,心道:难道大统制会因为此事将邓帅革职?应该不会吧。他却不知邓沧澜想到的很多年前,帝国覆灭前夕的事。当时,也和现在一样,中原大地中分南北,当时邓沧澜也身属北方。那个时候北方有一支强绝天下的地军团,百战百胜,但人心却已向共和,就算地军团胜仗再多,也已无济于事。当初邓沧澜就是看清了这天下大势,最终决定倒戈,而这也是决定了那一次南北分裂时期的结束。这一次,南北又将分裂了,只是这天下大势又将如何?
邓沧澜越发迷惘。江风吹来,浪涛之声有如金鼓,越来越响。他眼前,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场马上将中原大地席卷而去的烽火。
共和二十三年四月一日,就在北军南征在即之时,驻扎在东平城中的五千天水军突然在统领夜摩千风带领下哗变,意图夺船西归。由于东平水军的力阻,此计破灭,夜摩千风被生擒,天水军悉数收监关押。虽然对南征军来说,只是损失了八百余水军和五千天水军,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是极大。更让北方沮丧的是,重镇天水省公然举旗,宣布加入再造共和一方。一时间,南征军中各部士卒离心,大统制下令对各部进行紧急清查,以防再有类似事件,而这使得南征之议也无期限押后。邓沧澜因为此事受到大统制严厉责备,但并未受到处罚,而是要他对诸军进行清洗后,继续南征。
四月七日,奉命前来押送战船的句罗使臣元宗绪一行从陆路返回句罗。行程中,元宗绪与随行小将李继源有过一番密谈。从帝国时期开始,句罗就是中原属国,当中原成为共和国后,句罗一样自认藩属。但现在中原已分裂为南北两方,究竟还要不要奉行以前的政策,亦是元宗绪此行的一个目的。李继源认为,虽然现在北方仍然占据优势,但看情形,这优势正在逐渐消退,反是南方蒸蒸日上,因此句罗王务必要做好准备。
这是元宗绪和李继源的密谈,无第三人知情。
而这时的东平诸军正忙着清洗奸细。战后检点,有功有过,除了邓沧澜因为失察而导致这场事变受责,傅雁书却因为当机立断守住战船而受嘉奖。同被嘉奖的还有在此战中威武不能屈的东平陆战队下将军聂长松和大放异彩的昌都军区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总队官徐鸿渐受表彰,三个百户同时晋升一级,成为骁骑。尤其是原第三百户陆明夷,因为手擒叛首夜摩千风,原本的三队升为二队。
四月十日,确切消息传来。天水省易帜的关键人物,竟然并不是郑昭一手提拔的太守金生色,而是新任天水军区长官的乔员朗,金生色反倒因为拒绝背叛大统制而遭软禁,夜摩千风接到的命令,其实是乔员朗假传。在狱中的夜摩千风听到这个消息,久久不语。
东平城的清肃行动持续了一个多月。四月底,与士气低落的东平城不同,五羊城却是一派喜气洋洋,因为这一天是新加入再造共和旗下的天水省特使来访。天水军区也纳入再造共和一方,这让本来对五羊城举旗有些惊恐的人大为振奋。五羊城海战、南安城守城战都取得了胜利,加上实力雄厚的天水省也加盟了。随着天水省的易帜,成昧、秉德和朗月三省也宣布投向再造共和一方。现在,再造共和旗下,有广阳、天水、闽榕、南宁、成昧、秉德、朗月七省,共和国的十九行省已有七省。虽然除了广阳和天水两省,只有闽榕省还称得上有点实力,其余四省只能算随声附和,但声势却也为之大振。
五月初,秉德太守田长牧、朗月太守尚思罗合、成昧太守雷振声也都派遣特使来到五羊城,加上亲自前来的闽榕太守高世乾和南宁太守梁邦彦,七省首脑共聚一堂,商讨再造共和的大业。这次会议郑司楚尚无权参加,但郑昭自然与会。策反天水省,是他一手主持,也获得了极大成功,他与郑司楚这一对父子一时间名声响彻云霄。郑昭本来就是名重一时的国务卿,德高望重,如今更加如日中天。
五月一日,七省首脑会召开了第一次会议。郑司楚因为没资格参加会议,便一直都在特别司照顾母亲。郑夫人的伤太重了,现在虽然好些,但还是缠绵病榻,起不了身。其间他去看了看王真川,王真川倒是与陈虚心极为相投,两人对冶铁大加改良,现在五羊水军的舷炮研究也大有进展。这天他去看了看姨夫的工房,又和陈敏思聊了一阵天,华士文突然过来道:“司楚,申小姐来了。”
申芷馨已与宣鸣雷成婚,两人正值蜜里调油的时候。听得她来了,郑司楚心里有点不好受,但还是出去迎接。到了母亲住处,见申芷馨正在房中与母亲说着什么,他也不好去打搅,便在门口高声道:“妈,小芷来了吗?”
申芷馨闻声走了出来,看见郑司楚,脸微微一红道:“司楚哥。”她以前与郑司楚脱略形迹,该骂就骂,但嫁给宣鸣雷后,却对他生分了不少。郑司楚全当不知,微笑道:“小芷,多谢你来看望家母。”
申芷馨道:“司楚哥,你说什么呀,我看望伯母那是应该的。”
郑司楚道:“宣兄怎么不过来?他怕见王真川?”王真川和宣鸣雷都是琵琶高手,以前两人谁也不服谁,同到了五羊城还是这样,所以宣鸣雷总是躲着王真川,省得淘气。
申芷馨笑道:“是啊。他说,你有空的话,就过去一趟,所以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郑司楚道:“他也真小气。是什么事?”
“好像……是他们狄人的事。”
宣鸣雷是狄人,这话也已对申芷馨说了。申芷馨对宣鸣雷是不是狄人毫不在意,申士图虽然有点不满,但女儿如此,他也不好多说。郑司楚听得是狄人的事,不由一怔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那我和你一块儿过去吧。”说罢,进房向母亲说了声,和申芷馨一块儿出发。现在宣鸣雷已不住江边那小屋了,和申芷馨有套小宅院。宣鸣雷长相粗豪,但这房里却布置得极是清雅,一进门,郑司楚便见案上放着一张琴和一面琵琶,心里不禁有点酸酸的,心道:宣兄和小芷倒是妇唱夫随,两人每天弹弹琵琶奏奏琴,过得不亦快哉。以前他三人常在一处合奏,申芷馨还起意要三人一块儿登台演奏,但她成婚后这事当然不提了。不自觉地,郑思楚就想到了东平城的邓小姐。邓小姐名叫雁容,一样是个琵琶高手,如果真能娶她,自己和她岂不是也能以一唱一和?将来两对夫妻仍能登台演奏。只是这个希望实在太渺茫了,只怕绝无可能。
一进门,申芷馨便叫道:“鸣雷!司楚哥来了!”
宣鸣雷闻声出来,笑道:“郑兄,你来了,快坐快坐,我洗完了就来。”
郑司楚一见他出来,便不觉哑然。宣鸣雷向来穿着战袍,但现在穿的是便装,还围了个围裙,手里抓着一条大鱼。他道:“宣兄,你要下厨?”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是啊。没想到吧?我刚学了一手四做鱼,今天请你尝尝。”
宣鸣雷嗜酒如命,而且每喝必醉,每醉必发酒疯,郑司楚怎么也想不出他居然会下厨。待宣鸣雷洗净了手脱了围裙出来,他怔了怔道:“你也真是了得。人家说好女人下得厨房,上得厅堂,你是好男人也是上得战场,下得厨房。”
宣鸣雷道:“这两天正值休假,我还叫了谈兄跟崔兄一块儿过来小酌。全让芷馨干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搭把手。”
宣鸣雷现在是五羊城水军中水天三杰之首,这一代七天将中的纪岑战死后,他也已替补上纪岑的空缺。因为与谈晚同和崔王祥常在水军中,和那两人的交情也属莫逆。郑司楚当初也曾被编入水军,但申士图因为对年景顺一直不太放心,有意让郑司楚接他的权,所以将郑司楚改编到陆军中去了。
两人胡扯了几句,郑司楚道:“对了,宣兄,你说要跟我说狄人的事,是怎么啊?”
宣鸣雷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郑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狄复组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你说过的,你叔叔好像就是首创狄复组的吧?”
宣鸣雷道:“是。不过他不是最高层,狄复组的最高层是个很神秘的人物,都称他为大师公。”
郑司楚怔了怔道:“你叔叔也没见过他?”
“他大概是见过的吧,但我还没听组中旁人说起见过他。”宣鸣雷说到这儿,突然皱起了眉,郑司楚道:“宣兄,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大师公此番也派人来参加会议了。”
郑司楚道:“上回你们狄复组来的时候……”他刚说到这儿,宣鸣雷有点不悦地道:“你别‘你们你们’的好不好,我现在可是五羊城水军校尉。”
比起狄复组来,现在的宣鸣雷更认同五羊城吧。郑司楚心中暗笑,随口道:“好,好。上回你也说,狄复组已与申太守谈得很好,达成了同盟协议。这次是再造共和的大会议,他们当然应该派人来。”
宣鸣雷道:“也许这话我不该说,但我总觉得,这大师公有点令人生疑。”
郑司楚怔了怔,道:“怎么了?”
“他好像并不是一心为我们狄人考虑。郑兄,按理说,你觉得狄人复国,有几成把握?”
郑司楚想也不想道:“半成都没有。不要说旁人,便是你们狄人,有没有一半支持狄复组,也是个未知数。”
宣鸣雷干笑了笑道:“你也太看得起狄复组了。我现在和族人联系得少,当初还常能见到。居于中原的,一百个里,都未必有一个支持狄人复国的。”
郑司楚道:“所以大师公也把狄复组的全称改为‘狄人复兴组’了吧。”
宣鸣雷道:“话不是这么说。狄人复兴,现在难道算不兴吗?还想怎么样?非得自立一国才算复兴?俗话说,名正方能言顺。大师公就算改了名字,你想想,有一天再造共和成功了,狄人还不是和现在差不多?实话说,大统制纵有千般不是,但在各族之间,确实称得上一视同仁,并无偏颇。”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初他还在昌都军区毕炜麾下时,军中有个叫者蔑的狄人军官,说起狄复组来比中原人更是愤怒,说都因为狄复组搅事,反倒让狄人在军中升迁困难。但那是军中,狄人若是行商或者做别的,举国上下从无人对狄人歧视。想到这儿,他道:“宣兄,那你是说……”
宣鸣雷讪笑了笑道:“我说这话,若叔叔听得,定骂我吃里扒外。但我越来越觉得,大师公好像并不是真心为了我狄人,而是借狄人当一个工具。”
郑司楚心头一震,“你是说,大师公另有图谋?”
宣鸣雷眼中有些茫然地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似乎确实有这个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狄人笨是笨一点,但也绝对不能遭人利用!”
郑司楚笑道:“得了吧,你这狄人比谁都精,还称自己笨。”
宣鸣雷也笑了笑,说道:“别的也没什么。不过郑兄,你有闲暇,还是提醒一下郑公和申太守,多少要防着一点。”
郑司楚心道:你都是申太守的女婿,居然要我转达。但他也知道申士图对这个女婿实是不怎么满意,他去说,申士图准不放在心上。他点了点头道:“好,等今天我见了家父便去转达。”
过了一阵,谈晚同和崔王祥两人也过来了。在宣鸣雷家中用过了一顿家宴,郑司楚告辞后,便向父亲的住处走去。父亲和母亲分居已久,虽然在南逃路上两人的关系好了许多,但到了五羊城,母亲受了重伤,现在两人无形中又分居了。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伤心。小时候,他总羡慕旁人父母都在一处,自己却是先跟着母亲,后来又跟着父亲,很少有和父母同处的时候。
父亲有空的话,还是让他多去看望母亲吧。他想着。
到了父亲住处,郑昭却还没有回来。这次会议关系到再造共和的大事,要讨论的必要关系到方方面面,的确不是轻易谈成的。他等了一阵,听得外面的工友道:“郑大人,您回来了。”忙迎了出去,正见郑昭进来。一见父亲,他上前道:“父亲。”
郑昭见是他,笑道:“司楚,你过来了?你母亲好吗?”
“今天精神挺好。”他见郑昭满面春风,低低道,“父亲,会开得怎么样?”
郑昭道:“很顺利。初步达成的协议,是成立一个‘十一长老会’,以你申伯父为首,我和乔将军为辅。”
十一长老会?郑司楚心里默算了一下。现在再造共和旗下,共有七省。除了七个太守外,天水省和五羊城还各有一个军区长,这样就是九人,加上父亲,则是十个,那第十一个,便是狄复组的大师公?他道:“有一个是狄复组的?”
郑昭看了看他道:“你倒是心思灵敏。共和共和,便是人人平等,狄复组虽是狄人,一般是一员。”
郑司楚看了看外面,小声道:“父亲,宣兄要我转达一句话。”他将宣鸣雷对大师公的怀疑说了,郑昭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待听他说到宣鸣雷怀疑大师公可能并不以狄人的利益为重时,他怔了怔,喃喃道:“这样啊……”
郑司楚见父亲也这么说,小声道:“父亲,你也觉察了?”
郑昭低低道:“这话你和别人说过没?”
“没有。”
“谁也不要说。跟宣鸣雷也说一声,要他不要传出去。”
郑司楚答应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郑司楚说了让他多去看望母亲的事,郑昭也答应了一声。等郑司楚走了,郑昭陷入了沉思。
郑司楚转达的这句话,郑昭的确并没有想到。回过头来想想,狄复组大师公的那个特使,未免在这次会议上过于配合了。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狄复组主动来和五羊城联系谋求同盟,无疑他们是想要得到些什么。但会议上,狄复组并没有提出什么过份要求,简直有点太过委曲求全了。狄复组谋划的刺杀大统制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但结果却并不是毫无所得。正因为有这次刺杀行动,自己策反天水省会如此顺利。本来他觉得金生色应该会同意自己,但兵权在乔员朗手中,金生色只怕不敢轻举妄动,但到了符敦城,却发现金生色其实对大统制毫无二心,乔员朗却是因为与顾清随沾了点亲,因此事而起了波动,结果被自己趁虚而入,一举说动。这算是意外所得,比自己早先的计划更圆满,因此郑昭也多少有点得意忘形,根本没有多想。但现在想想,假如狄复组把刺杀大统制其实放在第二位,真正的目标而是顾清随呢?顾清随本是共和国仅次于自己的第三号人物,而且和自己孤身一人不同,这人亲属众多,盘根错节,很多都占据要职。把此人拖下马来,对大统制的统治撼动更大。这样一样,说不定,狄复组本来谋划的,其实正是刺杀失败?那么,狄复组的真正用意,其实并不是要杀掉大统制一个人,而是要摧毁整个共和国?假如自己和大统制异地而处,再造共和的势力大过了大统制的时候,狄复组会不会对自己和申士图下手了?
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事……这个他一向不怎么看重的狄复组,背后究竟是一副怎样的真面目?难道,那个曾经的神秘敌人,竟是死而不僵,仍在暗中活动,这一次是借狄复组还魂了?五月的南疆,本已有几分炎暑之意,一时间郑昭却觉得心头冒起了一股寒意。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首要敌人,仍是南武,但对狄复组也必须注意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陷入了沉思。就在此时,门上响了两下,有人道:“郑兄。”
那是申士图的声音。郑昭忙起身开了门,只见申士图走了进来。申士图的脸上挂满了笑意,他一进来便道:“司楚呢,他人在哪儿?”
郑昭没想到申士图是想找郑司楚,忙道:“他刚走。怎么了?”
申士图从怀里取出一份卷轴,低声道:“你先看看这个。”
郑昭接过卷轴。他有一目十行之能,打开来扫了一眼,便已将大概看清了,惊道:“是这么个计划?谁提出来的?”
申士图坐了下来,道:“这是乔员朗带来的。我粗粗看了一下,想让司楚看看有没有可行性。”
海上一战,水战第一的邓沧澜铩羽而归,这也是五羊城死里求活的转机所在,现在申士图对郑司楚实是有种不切实际的信任了。郑昭道:“好,我马上让他来。”
申士图道:“司楚这小子,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郑兄,你后继有人,真让人羡慕。你让他给我再写一份审议报告,看看此计有什么破绽。如果这条计策能够成功,那南武的死期就临近了。”
如果这条计策能够成功,的确再造共和的大业就成功在望。郑昭也知道自己不长于兵法,但他心底也清楚地知道,南武绝非这么容易就能对付的。自去年举起“再造共和”这面旗帜,到现在还没满一年。在近一年时间里,虽然表面上南军顺风顺水,屡屡告捷,十一长老会的组成更使得南军声势大振,宣示着南北两军正式进入全面抗衡时期,但郑昭也清楚,南军的这个联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不够紧密。自己能够将乔员朗策反,但很难保证不会被南武再次策反回去。变数随时都存在,很可能在哪一天醒来,形势大变,南军联盟又变得四分五裂。
申士图本来踌躇满志,接到这份计划时更觉得意,但见郑昭并没有预料中的兴奋,他诧道:“郑兄,你不看好这计划?”
郑昭摇了摇头道:“也不是。申兄,你也知道我对兵法并不太了解,但看样子,这计划也并非不可行。只是,你觉不觉得,现在发展得太顺利了?”
申士图道:“顺利些不好么?”
郑昭道:“不是这么说。申兄,你还记得共和初起时,当年苍月公首次举旗,数月间就席卷了半壁江山,与帝国划江而治,连营五十里,只待大举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结果帝国以偏师烧尽战船,苍月公数十万大军竟一举溃散。前车之鉴,实不能不防啊。”
三十多年前,帝国三大公之一,镇守南疆的苍月公首揭共和大旗。那时的帝国已经走到了末世,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不聊生,因此苍月公一举旗,但一呼百应,大江以南诸省除了广阳一省一直保持独立,基本上都附和苍月公起事。但就在苍月公沿江连营,准备北伐的时候,被帝国军突袭,大军溃散。这一场大败断落了共和军的大好局面,共和军从此一蹶不振,等后来帝国军南征,更是将苍月公的根基高鹫城都攻下了,共和一词基本上就成为了历史。那个时候,郑昭还在五羊城主何从景手下为官,申士图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五羊城小吏。当时他们虽非共和军中人,但也对共和军如此快就崩溃而惋惜。当时他们私下闲聊,说起苍月公的失策,便是过于急躁,未能稳固后防。虽然表面上声势极大,但诸军混乱不堪,大多是受共和一说的感召而加入的乌合之众,结果一次大败就使得苍月公的号召力大为下降,等帝国军的南征军出发,南疆诸省便纷纷再次叛反。而现在的情形,几乎就是苍月公当时的翻版,甚至连时间上也差不多。那个时候,亦是因为天水省总督李湍加入了共和军阵营,苍月公觉得形势一片大好,被胜利冲昏头脑。当时天水省尚无军区,但驻扎在天水省的还有一支帝国直属的西府军,西府军并不肯叛反帝国,李湍因为和西府军争战,无法救援苍月公,结果被南征军各个击破。
假如历史重演的话,实是不堪设想。申士图接到这份计划,实是欣喜若狂,觉得拿下之江省后,雾云城就指日可下。但听郑昭提起前事,满心欢喜似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也不禁犹豫了起来,低声道:“郑兄,你觉得这计划操之过急?”
郑昭顿了顿,才慢慢道:“还是让那些军人去讨论吧,再做定夺,我们眼下的事,是把这十一长老会顺利结成。”他说到这儿,又道:“对了,有件事申兄你不可不知。”
他将郑司楚方才转来的那句话转告给申士图听了,申士图皱起眉道:“狄复组背后?”
郑昭道:“是。这组织似乎并不那么简单。申兄,总之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另外,申兄,明天的议程如何?”
这次会议,是南方结盟的决议会。今天谈的再造共和联盟很是顺利,十一长老会的人选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异议。虽然狄复组在二月策划的刺杀大统制计划失败了,可是这件事也使得天水省这一大强援投向南方,他们的功劳不下于五羊城的海战之胜,因此没人反对狄复组进入十一长老会。明天要谈的,就是联盟公告。这张公告要宣示天下,再造共和联盟正式成立,向北方发动全面攻击,其中各省的义务、调度都需要有一个整体规划。这一点是郑昭所长,郑昭也已拟出了一个草案,但能否通过,还要看明天的会议了。申士图道:“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波折。那郑兄,这份计划你让司楚看过后,尽快给我一个回复。如果可行,事不宜迟,不然就要延误战机。”
东平城自从那一场哗变,至今仍在整肃,因此本来定好的南征之议也延期了。如果要发动反攻,现在实是最佳时机,否则北军稳定下来后,这机会便要错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