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北决裂

“大统制。”

伍继周的声音在荷香阁外响了起来。大统制抬起头,沉声道:“进来。”

门呀地一声开了,伍继周走了进来。隔着帘子,大统制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文书的身影,喝了口茶,才道:“有什么要事吗?”

“狄复组又有活动。”

狄复组是狄人复国组的简称。这是一个地下组织,据说是昔年五狄王的后裔建立的。狄人曾经是中原最大的边患,但后来被一举平定后,狄人内迁,已与中原融为一体。只是虽然大多数狄人都不再将自己看作异族了,可毕竟还有一些坚持要复国的狄人存在。这些人暗中张贴一些传单之类,宣称狄国是千年古国,向来不属中原,是中原吞并了他们。其实狄人本是游牧部落,只怕算不得立国,而且虽同是狄人,却曾分为五部,各部间亦相互仇杀,一旦联合,便共同南下抢掠。现在狄人内迁,大多转为农耕,要他们回大漠逐水草而居,只怕大多数狄人率先站出来反对,所以这个狄人复国组的能量向来不大。尽管如此,它终究也算个公然反叛的组织,所以一直只在地下活动。过去,大统制手下的南北两部天官一直在追查他们的行踪,只是出了郑昭之事,南北两部天官损失惨重,已无暇顾及这狄人复国组了,他们活动得便又多了些。大统制哼了一声,道:“下令卫戍加强检查,对狄复组一旦查明,严惩不殆。另外还有什么事?”

伍继周顿了顿,才道:“鲁立远文书于昨日夜间自杀身亡。”

鲁立远,本是国务卿郑昭的文书。郑昭昏迷后,他仍然留在国务卿府,作为代理国务卿顾清随的临时文书。但顾清随因为在议府集合了一批议众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大统制强行解散了议府,虽然顾清随尚未下狱,其实已基本处于闲居状态,鲁立远其实已在行使国务卿实权,他在这当口自杀,实在令人想不到。大统制显然也有点吃惊,道:“是自杀吗?不是被害?”

“是自杀。鲁文书还留下了一份写明给大统制的遗书。”

“拿进来吧。”

伍继周得到大统制的同意,这才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见大统制,伍继周亦不由一震。大统制向来精力过人,脸色一向很好,但现在面色却显得有点苍白。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道:“大统制,请过目。”

大统制打了开来。鲁立远的书法有口皆碑,但这份遗书却写得十分潦草,里面倒也没什么太特别的,无非是自责能力不足,有负大统制期望,除此以外没有谢罪之法。大统制看完了,叹了口气道:“继周,记下来,给鲁文书追发三等共和勋章,抚恤其家小。另外,”他顿了顿,又道:“提拔王跃乔为新国务卿府文书。”

这王跃乔曾在十多年前短暂做过大统制文书,当时大统制对他评价相当高,说此人是太守之才,当一个文书未免过于可惜。只是王跃乔能力虽强,却很有点多嘴,当初曾经牵连上了一件泄密事件,结果被发配到礼部去做一个下级官员,十几年来一直沉沦下僚,没什么起色。有一次大统制心情好,和伍继周闲聊,说他前后有过五任文书,其中两个已经去世,还在世的三个中,除伍继周外,就数这王跃乔最有能力。听得大统制说要起用王跃乔了,伍继周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心里却是一沉。

大统制对人的要求极高,稍有犯错,立刻开革,因此那回说起王跃乔来,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其实那回王跃乔无非多了句嘴,把一个尚在讨论中的动议捅了出去,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后果,但大统制仍然把他革斥了。在大统制心目中,这种嘴巴不紧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自己的文书。现在大统制重新起用王跃乔,也许说明的,就是已没有更多靠得住的人可用了?

伍继周虽然脸上无喜无嗔,似乎事不关己,心里却实已起伏不定。现在共和国里出的事太多了,两次远征失败,上将军毕炜阵亡,方若水和胡继棠两位上将军被革职,广阳省又公然反叛,结果连号称水战无敌的三帅邓沧澜,也在五羊城外海吃了个大亏,东平水军损折了近一半。也许,现在大统制手上当真已没有太多的人好用了。大统制目前最苦恼的,也许正是这个问题。

人才,便如栽下的树木。一代接着一代,总会有出类拔萃的出现,但那需要时间。变故来得太急时,老一代已不堪重用,新一代却未及长成,若是承平时这问题尚不算大,可一旦有内忧外患,这就会变成一个致命弱点。伍继周正想着,忽听大统制道:“继周,再发一份委任书给胡继棠上将军。”

伍继周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大统制果然仍要起用胡继棠了。虽然远征失败,但对胡继棠和方若水加以革职的重罚,伍继周知道,那与其说是对这两位将军的败北治罪,不如说是治他们最终未按大统制安排行事之罪。在大统制计划中,远征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将西原彻底解决,就算前方吃紧,也必须撑下去。但胡继棠最后还是违背了大统制这条命令,率军撤退。只是此战虽败,连伍继周这等并不知兵之人也知道,胡继棠实是做了最好的一个选择。尽管远征军败退,兵力损失却并不很多,所以共和国的根基并不曾动摇……假如不是五羊城这个变数的话。可不管怎么说,胡继棠是有能力也有威望的名将,这一点大统制亦很清楚。只是,要重新起用胡继棠,事实上就是在承认大统制先前的决定有不到之处,如果是以前的大统制,伍继周想来亦觉那不可能。看来,事态严重还超过了自己的想象,逼得大统制亦只能低头了。

走出荷香阁,伍继周突然有点晕眩。在大统制身边呆得久了,总有种恍惚。

我的将来会是怎样?他心底突然冒上了这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

仿佛从高山上滚落的一个小雪球。一开始,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东西,但随着滚落,这雪球不断变大,终于引发了一场雪崩。五羊城再造共和之举,终于也引发了一场大变动。

五羊城刚提出“再造共和”这个口号时,依附他们的仅仅是西邻的南宁省。南宁省残破不堪,事事依附广阳省,所以不论五羊城是成是败,他们只能跟随广阳行事。但五羊水军击退了邓沧澜统率的东平水军后,却使得他们声势大振,紧邻的闽榕太守高世乾终于也公然扯出了“再造共和”的旗帜。现在,打再造共和旗的已有了三个省,虽然南宁省可以忽略不计,但以广阳和闽榕两省之力,已不是无足轻重了。

如果不能尽快解决,依附他们的省份只怕会越来越多。到时,真的会引发一场撼动共和国根基的大风暴吗?伍继周虽然走在阳光下,却还是打了个寒战。

共和二十二年的这个冬天,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季节。

然而不论此时伍继周感到有多么冷,在昌都省西靖城军营里,却依然热火朝天。

邓帅败北的消息传来,激起的是惊愕和不安,更多的却是不服,特别是这批刚远征败回的军队。虽然远征吃了一场大败仗,撤退时却因为井然有序,除了断后的毕炜一军,中军和前军都没什么损失。就算是毕炜部队,因为他最后是亲自断后,本部中大半还是逃出了生天。

败北之耻,以及为主将战死复仇的决意,在每一个士兵心中燃烧。毕上将军为了士兵能有生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感动了几乎每一个人,包括陆明夷。身为冲锋弓队第五百夫长的陆明夷,若非在最后一刻被毕炜斥退,肯定也会被五德营的火枪骑追上,一同丧生在西原,所以他现在比旁人更多了一分昂扬的斗志。

毕上将军,你的仇,我定会为你讨还!

他的手一振,三枝箭几乎同时射出。这三箭快得异乎寻常,并同时射中靶心,边上观看的士兵齐齐赞了一声。

冲锋弓队此次损失极大,五百人足足损失了一半,队长洪修光战死,五个百夫长中战死了第一、第三两个,第二百夫长王离重伤,至今未愈,现在只剩了第四百夫长米德志和第五百夫长陆明夷两人在主持,冲锋弓队的残部亦由他两人暂分为两部进行日常训练。本来以为不用多久,冲锋弓队定然又会补充兵员和将军,恢复旧貌,可现在回来过了大半年,却仍然未收到重建冲锋弓队的命令。陆明夷和米德志商量,觉得只怕是由于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亲兵,但毕炜和洪修光都已经战死,这个编制实已名存实亡,新来的主持军事的下将军万里云对这个编制不看重的缘故。

“陆兄,好箭法!”

说话的是米德志。米德志当初和第三百夫长时万雄,以及陆明夷都是新补上来的百夫长,结果时万雄这百夫长做了没多久就战死,让他实在很有死里逃生之感。陆明夷见他过来,收好了弓行了一礼道:“米将军。”

米德志道:“除了王离,现在陆兄是第二个练成连珠箭的人了。”

陆明夷道:“我尚不及王将军。王将军的连珠箭一指即可发出,但我用两指,比他慢了一些。”

米德志心想用一指用二指,其间相差极微,实战时只怕也没什么区别了。只是他知道王离向来对陆明夷很不服气,陆明夷却就算在背后亦对他没有恶言,心想这少年同僚倒是厚道,比王离好打交道多了,如果这一次不是王离负重伤而是陆明夷受了重伤,自己和王离一同整军,多半不会有现在这么得心应手。他笑道:“对了,你听说了吗?王离就要回来了。”

陆明夷一怔,道:“他伤好了?”

米德志点了点头道:“他的伤势极重,几个医生都说不成了,虽然性命无忧,但长好的骨头都歪了,将来骑不得马、拉不得弓。他倒是狠,专门去雾云城求医,听说找到了叶院长,以错骨术给他重新接骨。”

陆明夷吓了一跳,“重新接骨?”

米德志道:“是。就是把长歪了的骨结全都卸了,重新接好。虽然这样可以治好,但其间痛苦亦让人难以忍受,听说他在病床上连老妈都喊了出来,哈哈。”

王离这人脾气向来不好,加上自视甚高,对米德志这等新上来的百夫长有点看不起,米德志对他的印象亦不好,所以言谈间自是有点挖苦。王离对陆明夷更是不睦,当初还有意刁难,但陆明夷听得王离如此坚忍,却是惊叹中多了几分敬佩,叹道:“王离将军真非常人。”

米德志一怔,心道:王离这么刁难你,你倒似不放在心上?不过王离的坚忍也让他有几分佩服,他道:“听说王离得了良医之助,这回已尽复旧观,又要回军中来了。”

这番话,是在共和二十二年的九月十三日所说。这个时候正是邓沧澜水军败退后的第二个月,闽榕省正式举起“再造共和”旗帜的次月。本来东平水军封住五羊城南面海道,断绝他们从海上以商船取得补给的后路,然后陆军再南下攻击,水陆并济,一举消灭再造共和势力,只是这个计划最终因为邓沧澜的败北而破产了。当时东平陆战队已经依造计划出发,结果抵达南安城时,却发现闽榕太守高世乾已经正式投向五羊城一方。原计划中,之江军区的陆军是从闽榕省取得补给,但闽榕既然已加入反叛的行列,势必就要先把闽榕这个五羊城的屏障解决了不可。只是东平陆战队正式发动攻击时,南安城的战力竟出乎意料地强,双方在南安城下陷入胶着。由于闽榕广阳二省已联为一体,攻打南安城,五羊城必定会前来救援,因此邓沧澜在战后除了向大统制请罪,还阐明了此点,说欲速则不达,要铲除叛军,已不能过于急躁,大统制也首肯了此点,下令之江战区陆战队围而不攻,等候命令,同时将共和水军北战队紧急调派到之江省补充东平水军的损失,再从各地调集精兵前去增援。

九月十九日,调集令下,而这一天也正是王离归队的日子。

王离回来这天,陆明夷与米德志都去迎接。王离没想到向来与自己不太和睦的这两个冲锋弓队的百夫长,在自己回来时还是恭恭敬敬地迎接,不免也难得地客套了两句。刚说了没几句,一骑快马已从营门口疾驰而入,高声叫道:“冲锋弓队营官听令!”

米德志和陆明夷没想到这时候突然有令下来,两人立时迎上前去,王离也跟在他们身边。三人刚上前,那传令官看见王离,笑道:“王将军原来回来了,正好,那这令就由你接吧。”

冲锋弓队本是毕炜的亲军,他们五个百夫长军职虽小,却比很多中级军官名气都大,王离的名气更大一些。王离躬身接过令来,打开看了看,惊道:“什么?这是谁的命令?”

传令官道:“谁的命令?万将军的命令!王将军,万将军正在校场紧急阅兵,你快快画押缴令,我好回去回复。”

王离急道:“这条令恕王离不能接!”

一听王离说这话,米德志和陆明夷都吃了一惊。军中有句话叫“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只要命令发下来了,下面就只有遵守一条路可走,王离说不能接,那是抗命不遵,按军法可以处斩了。虽然米德志和王离不睦,但也有点急,忙道:“王将军,那是什么令?”

王离叫道:“万将军是要撤销冲锋弓队番号,将我们编入中军!”

传令官道:“万将军说军中成军,不好指挥,现在大统制有令,要抽调一部份军力,冲锋弓队损失极重,再勉强成军,实是得不偿失。”冲锋弓队是当初毕炜的骄傲,在全军士兵中亦相当于一个神话了,那传令官虽然不曾来过冲锋弓队,但这个番号要撤销,他亦有点惋惜。

王离叫道:“岂有此理!这种令我不接!”

传令官见王离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心想这人本事虽好,脾气却拖累了他。现在万里云将军初来乍到,正想立威,王离这样硬撞上去,很可能被他一刀砍了,便好言道:“王将军,你不接令,那可不成啊。”

这传令官本是一片好意,可这好意在气头上的王离看来,等如讥讽。他冷冷一笑道:“我不接,他便要砍我吗?”

这话将传令官噎得说不出来,心道:我好意提醒你,你还这么不识好歹,那也不管你了。他也冷冷道:“王将军既然不接,那我便如此回复了。”

陆明夷听得大急,传令官这样回复,王离的命九成九就去掉了。他连忙上前道:“王将军刚回来……”

王离听陆明夷这么说,却又多心了,心想:你说这话,是说我已没资格代表冲锋弓队吗?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当下便道:“我是刚回来,只是此事万将军做得不妥,请带我去见万将军,我要当面向他提出。”

传令官此时也已有怒意,点点头道:“那就好,王将军。”

王离转过身,哈哈一笑道:“米将军,陆将军,请你们静候佳音,要么,等着我的人头传来。”说完,跳上一匹马,跟着传令官便去。

看着他的背影,米德志也有点晕,小声对陆明夷道:“陆兄,怎么办?”

王离这般顶撞万里云,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连带着冲锋弓队,只怕也要受连累。陆明夷也有点心乱如麻,他想了想道:“米将军,你是愿意冲锋弓队就此消失吗?”

冲锋弓队本是毕炜一军中士兵传为神话的地方,米德志当初被选入冲锋弓队,高兴得一夜都没睡。他听陆明夷这般问,苦笑道:“不愿。你有什么办法?想和王离一块儿被砍头?”

陆明夷道:“法不责众,就看你能不能赌赌自己的运气了。”

米德志隐约已知道陆明夷想说什么了,他的脸刷一下白了,支支吾吾地道:“这个……”待见陆明夷已牵过马来,看样子也要出去,他急道:“陆兄,你要也去吗?”

陆明夷道:“这时候若不出头,那下半辈子,永远别想出头了。”

米德志心头一凛,忖道:不错。王离若真个为了冲锋弓队而被砍头,他是死了,却也成全了一世之名,而我和陆兄两个,后半辈子却要被人指指点点地抬不起头来。他咬了咬牙道:“我也去。”

陆明夷笑了笑道:“其实也不必太担心,米兄。”他向来对米德志是称“米将军”,现在改了称呼,却也亲热许多。

他两人并马要出营,今日站岗的正是陆明夷的好友齐亮。见陆明夷和米德营两人出去,方才王离也急急出门,齐亮道:“明夷,你们要去哪儿?”

陆明夷说了几句,齐亮的脸也白了白,马上点点头道:“是,我尽量。”

陆明夷跟他说完了,又跳上马。米德志道:“陆兄,你跟他说什么?”

“没什么。”陆明夷喃喃地说着,却看看天道,“现在就看他们的了。我是为了他们,看他们能不能为我。”

米德志一呆,道:“你是要他们全军请愿?”

见陆明夷点了点头,米德志的脸更白了。这样挑动全军请愿,已是等如哗变,若是事后算账,反正冲锋弓队一共才两百多人了,砍两百多颗人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他越想越害怕,忖道:王离这家伙乱来,没想到陆明夷也这么乱来!可已经乱来了,他也没别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

他们两骑马一到校场,却见里面已有不少人。万里云来西靖省还没有多久,加上现在大统制下令从昌都军区抽调两千精兵,他今日来校场正是为的此事。陆明夷和米德营正待上前,却见那边突然一阵乱,有人喝道:“反了你!居然敢抗令不遵!”

这正是万里云的声音。紧接着,只听得王离高声道:“万将军,你是昌都军区最高军事长官,王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百夫长,万不敢违抗。但请万将军三思,冲锋弓队成军已久,每一个都是千锤百炼的好汉,这一支军队,每一个人都足可以一当百!”

万里云突然朗声笑道:“以一当百?大话倒挺会说。你是叫王离吗?好吧,我也不要你以一当百,以一当十吧。我这儿十个亲兵,你若能一举将他们击败,我便不撤销冲锋弓队,否则,哼哼。”

他没说完,意思定然是“否则就砍你人头”之类。不过万里云毕竟是一方军事首脑,也不至于说出这么负气的话,但每个人都知道这话的意思。本来话已说到这份上,王离知趣的话便退下,万里云也不会难为他一个百夫长,谁知王离就是不知趣的,他扬声道:“万将军此话当真?”

万里云这话本来亦是气话了,见王离居然要当真,不由一怔,心道:你自恃勇力过人,但你可知我这十个亲兵是什么人?万里云本来对这个强项的冲锋弓队军官还多少有点好感,心想要撤销自己的番号,这百夫长心中不愿亦是情有可原,但他这样不知趣地顶撞,叫自己亦下不了台。他哼了一声道:“王将军,你真个孤身与我这十人相抗?”

米德志一听王离说什么“此话当真”,便小声对陆明夷道:“糟了!王离这回是神仙都救不回来了。”王离刚回来,只怕还没见识过万里云亲兵队的厉害。还是旧帝国时期,禁军中有一支金枪班,一支银枪班,专门拱卫皇城,后来大统制身边也有一支卫队叫金枪班,那些人的本领就更强了。万里云现在身边的亲兵,便是一个退役的金枪班担任教官训练出来的,个个武艺精强,以十打一,不要说一个王离,四五个王离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陆明夷听得王离这么说,亦觉不妙,但他心头亦是一热,忖道:这是个机会!

万里云亲随卫队之强,很多人都知道,但冲锋弓队之强,却只有昌都军区的人才明白。在万里云看来,也许冲锋弓队仅仅是毕炜上将军突发奇想,组建的一支骑射队,更类似一支仪仗队,再保持下去并无必要。

现在就要让他们看看,冲锋弓队不是没有必要的!

想到此处,陆明夷已翻身下马,不等王离回答,他已抢道:“万将军,冲锋弓队百户陆明夷有事相禀。”

王离此时也明白自己已经说僵了,要是这么退却,便要成为旁人的笑柄,但硬着头皮上,被打得一败涂地,同样要为人所笑,正在进退两难,听得陆明夷的声音,他忖道:他想干什么?

陆明夷已走上前来,站到王离身边,躬身行了一礼道:“万将军。”

万里云看了看陆明夷,却是一怔,心想:这百夫长居然这么年轻!倒是挺严谨。正式军衔中,百夫长已改称百户,但百夫长这称呼已深入人心,所以口头仍然习称“百夫长”,便是万里云自己,平常说起来也是用的“百夫长”这一说法。他听得陆明夷自称“百户”,心想这军官虽然年轻,说话却一板一眼。他看了眼陆明夷,淡淡道:“是陆将军吗?你有什么话要说?”

陆明夷深深一礼道:“万将军,小将身为王将军同僚,愿与王将军一同进退。”

他这般一说,王离已先松了口气,心道:原来他不是落井下石来的,而是为了和我共进退。要以一对十,他纵然不清楚万里云亲卫队的厉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有陆明夷相助,以二对十,虽然胜算还是不大,终究要好得多。一时间他对陆明夷有种不知什么样的感觉,虽然仍旧有些看不起,却终于有点同袍手足的感觉了。

陆明夷话音刚落,突然又有人高声道:“冲锋弓队百户米德志,愿与王将军与陆将军共进退。”正是米德志的声音。

米德志本来真不愿出头,但见王离和陆明夷都站了出来,他若再不出来,亦说不过去。他三人是现在冲锋弓队仅存的三个百夫长,三人居然同时站了出来,旁边有些将官暗自心惊,忖道:他们这样齐上,若是恼了万将军,这回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谁知万里云并没有怒容,反倒微笑道:“壮哉!三位百夫长诚是勇者,小庄,那就请三位指教吧。”

这小庄是万里云亲卫队的首领。亲卫队共有三十余人,对方三人,若是所有人全上,那就算胜了也要塌台。他走过来道:“遵命,末将便与两位兄弟前去领教。”

万里云道:“不必一对一了,你们十个人上吧,只消他们闯得过你们的防线,便算他们赢。”

小庄眉头一场,心道:原来将军不仅是考较他们,也是来考较我们的。他们这亲卫队的职责是守御万里云的安全,但从来没有参加过实战,旁人只说这亲卫队厉害,当真有多厉害,便是万里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次有冲锋弓队三百户前来挑战,正好可以看看亲卫队到底有什么真才实学。他躬身一礼道:“遵命。”

今日是万里云非正式检阅的日子,方才就有不少人在他面前走马斗枪比箭,以示各部的训练成果,这回听得有人要比试,还是冲锋弓队和万里云那支颇有名气的卫队,登时全都让了开来,校场上马上变得空空荡荡。万里云唤过另一个亲随,道:“将一面锣挂到当中的靶杆上。”又向王离和陆明夷、米德志道:“既然三位将军觉得冲锋弓队不可废除,便请三位证明一下。只消三位能突破守卫,敲响这面锣,便是三位赢了。”

那锣是铜制成的,直径足有三尺,只须轻轻一碰,便是“咣”一声响。王离见万里云出了这般一个题目,暗道:万将军也太托大了。米德志却道:“万将军,可以用箭吗?”

万里云笑道:“你冲锋弓队长于骑射,不准你们用此长技,你们怎么也不服。有什么本事就用出来吧,不过要用白垩箭去射,毕竟只是切磋,不是生死相搏。”

一听能用箭,米德志已舒了口气。冲锋弓队最擅长的便是骑射,他虽然不像王离和陆明夷那样练成连珠箭,但箭术亦可圈可点,心想你既然能让我们用箭,我三人齐射,不信连一支都射不中那铜锣。

刀枪无眼,校场比试时用的都不是真枪真箭,枪头和箭头全用白垩包代替,一旦击中,便是一个白点,以此来判断胜负。因为冲锋弓队长于骑射,三人拿了白垩枪以外,每人都带了二十支白垩箭。三匹马上了校场,前面小庄带着九个卫队已在靶杆旁围了半个圈。相距三十余步,这个距离要射中铜锣这么大的目标,对冲锋弓队而言实是不费吹灰之力。米德志伸手摸出一支白垩箭,正待搭到弓上,王离已喝道:“米德志,别太让人瞧不起了!”

以三对十,表面上是落在下风,但己方只消敲响铜锣就算赢,这样的距离,用箭的话,射响那面铜锣,王离亦觉毫无困难。就算卫队守御,可他们防的顶多是一两箭,自己有连珠箭的本事,箭囊里二十支箭可以在短短一刻同时射出,那十个人本事再大也挡不住。只是他自视既高,觉得这样取胜实在太胜之不武了,既然对手人数要多,那就偏要在枪马上取胜,让人看看冲锋弓队并非只会骑射。米德志被他一喝,心道:也是,我这样射响铜锣,旁人顶多说我箭术不错,可冲锋弓队就这点本事,还是要让人看不起。这回比试,不是单单要胜,而且要胜得漂亮,这样才能证明冲锋弓队的价值。

想到此处,他收好了箭,握住了枪。他握枪中规中矩,王离握枪,却是右手单手握在枪杆正中,而陆明夷则握在了距枪尖七分之三处。万里云见这三人握枪姿势各异,皱了皱眉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枪术?”

他问的,是中军郭凯。郭凯本是毕炜的中军,毕炜战死后,他继续担任中军之职。他这人枪马不怎么样,但记性却好,低低道:“回万将军,米将军用的是起手式,陆将军用的则是二段寸手枪。”

万里云道:“我知道陆将军用的是二段寸手枪,只是与一般的稍有点差异,那位王将军用的是什么枪术?”

郭凯一怔,心道:糟了。他是中军,枪马虽然不算出色,见得却多,二段寸手枪是军中名枪,他纵然不会用,但已见过军中好手用过多次,他认得出来,但王离用什么枪他也不知道了。听万里云问起,嗫嚅道:“这个……下官倒也不识……”

他话音未落,边上一人道:“无双手!万里兄,那就是黑眚枪。”

万里云一怔,道:“黑眚枪?你不是说这枪术已经失传了?”

那人道:“那是我的见识太浅陋了,只道我堂伯一死,黑眚枪就已失传,原来尚存于世,不知他会的是不是全套,若是全套就好,黑白神枪又能够合璧为一了。”那人说到最后,眼里都有点发亮。郭凯认得,那人是跟随万里云而来的副将,名叫徐鸿渐,军衔都尉。据说此人枪术极高,和万里云私交也极笃,听这人谈吐,果然是个痴于枪术的军官,而称万里云为“万里兄”,看来也是独此一家。

万里云也笑道:“等一下就问问吧。希望此人的枪术不是欺世盗名。”这徐鸿渐和万里云乃是换帖兄弟,在军中两人也是一对极默契的搭档。万里云知道这个痴于枪术的义弟家中历代都精研枪术,据说他们当初有黑眚、白瞳两种枪法,但后来黑眚失传,只留下白瞳枪。没想到那王离居然会黑眚枪,若他会的是全套,黑眚白瞳又将齐备,他亦为这义弟高兴。

他们在一边低声谈论,校场中双方却已正式对上了。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三人刚打马上前,小庄立在靶杆下手一指,左手边三人已齐齐扑出。他们共有十人,若十人齐上,拿下这三人不在话下,但小庄虽然没有王离那样自视极高,却也自觉不是等闲人物,要倚多为胜,他实在不愿,只想以三个人先上前,另外留守的人多一点,也好防备那三人乘机放箭。

这三个侍卫一扑出,立时将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挡在了圈外。陆明夷暗暗点头,心道:果然名下无虚,这些侍卫很是了得。侍卫的首要任务是保护主将,不是冲锋陷阵,所以他们防守远比进攻要强。只是进攻又是最好的防守,对方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先让三人出马,这样攻守兼备,可进可退。

只是,想以三个人就挡住己方攻势,未免太托大了。陆明夷想着,此时对方三人已经冲到了己方三人之前,六个人仿佛迎面相撞的流星,刹那间缠结在一处。

当校场中六个人交缠在一处时,一边观看的徐鸿渐眼中又是一亮,喃喃道:“黑眚对白瞳!”

黑眚枪与白瞳枪,是他家世代相传的枪法。他和万里云是换帖兄弟,万里云知道义弟枪法高强,请他将白瞳枪传授给自己的卫队,徐鸿渐不好推辞,便传了一路简编白瞳枪。虽然只是一路简编枪法,白瞳枪的威力却至少保存了六七分,现在与王离对上的那侍卫用的虽不是这路简化白曈枪,但只消发觉对手的枪术高强,这人肯定要用出白瞳枪来。到时双枪一对,王离的黑眚枪是不是真的,马上便可知分晓。

在故事中,两个枪术好手相遇,可能会从早斗到晚。然而,这仅仅是故事而已,实战中就算势均力敌,胜负却往往在瞬息间就已决定了。此时陆明夷也已与对手交了一枪,两枪相互一击,“啪”一声,陆明夷便觉手中沉重异常。

此人确是个好手。他想着。枪术一道,他在父亲留下的枪谱中得益良多,自觉不是易与之辈,但对手的枪术却是父亲枪谱所不载。这当然也并不奇怪,父亲枪谱中记载的都是很常见的枪法,天下枪术据说不下于百种,各有各的巧妙,父亲也不可能全部涉猎过,但归根结蒂,枪术无非是速度与力量二者的配合。这个对手的枪速极快,力量也相当大,果然非比寻常,怪不得万里云的卫队能得如此大名。只是仅仅交手这一枪,陆明夷也对对手的斤两已有了底。

如果以性命相搏,胜负自然难料。但这种比试,对方却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了。陆明夷本来还有点忐忑,生怕万里云的卫队强到自己无法对付,但现在他却已经明白,大约四个照面左右,对手必定要败在自己枪下。

第一个照面过去,王离与米德志亦是心惊,但更吃惊的却是他们的对手。他们这批侍卫跟随万里云已久,每到一处几乎都要与当地好手比试,却还不曾遇到过眼前三人相仿的对手。

看来不能轻易击败他们。这三人中领头的带转马,伸手在头顶做了个手势。

那是请援。他们是卫队,担负的保护主将之责,个人的声名全然没放在眼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败。与取胜相比,更重要的是不败,所以倚多为胜是天经地义的事。与冲锋弓队的三个军官只一交手,他们已估出了对手的斤两,虽然相去不甚远,但这样比下去,己方负多胜少,因此马上就请求援助。

这手势那侍卫首领小庄自然看在了眼里。其实仅仅从一个照面上,他亦看出先发三人不是对方的对手。他向一边的副首领交待了两句,一打马,那副首领答应一声,带着两人同时扑出。现在,已有六人与王离、陆明夷和米德志相抗,小庄以下四人仍然守在靶杆下。

看到对手增加了三人,陆明夷心头已暗自一凛。对手根本没有“胜之不武”这种想法,完全是如何能取胜就用什么方法。这时王离正带马掠过他身边,他小声道:“王将军,用箭吧!”

王离是枪术好手,自然也估出了对手的斤两。这些侍卫单打独斗,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但对方只消两人齐上,自己就负多胜少了。他此时已有些后悔先前把话说得太满了,若真个以一对十,那不知要输到哪里去了。到这时候,再拘泥冬烘,只怕反要为人所笑,他点点头道:“好,我们分散。”

从三个方向攻击,自然比同一方向攻击更让人防不胜防。陆明夷和米德志答应一声,此时那六个出击的侍卫在副首领带领下,已打马冲了过来,王离吆喝一声,陆明夷和米德志应声一左一右分开,三人以那靶杆为中心,分成了三个方向。

想各个击破吗?副首领暗自冷笑一声,将手中白垩枪一挥,高声道:“两人一组,不要分开!”

六个人霎时分成三组,两人追向一个。校场虽然不小,却到底只是个校场,两人包抄的话,对方迟早要被逼到死角。但这副首领的非等闲,心知若这样一来,对方便有可能采取各个击破,因此要他们不分开。这样追上去虽然要难一点,对手却更没有胜机。

见对方两人一组,并没有采取左右包抄,而是两人齐进,王离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他已将战马带到了校场边上,此时正要转向,他忽然将白垩枪往马鞍前一挂,从背后摘下了冲锋弓,搭上了一支白垩箭。

手指一动,弦声却异乎寻常地响,原来竟不是他一张弓的响声,陆明夷和米德志不约而同地弯弓搭箭。小庄眼观六路,见三个方向同时有箭矢射来,心道:撑不住了?对手要以箭矢攻击,他早有所料,所以一直有四人驻守靶杆,见对方果然射箭,他厉喝一声,身边三个侍卫已翻身下马,向前一步。

他们在靶杆边防守,若对手是直接冲过来,自然要以枪马对抗。但对手若是射箭,在马上就不如在步下灵活。他们这支侍卫首要任务是守护主将,因此马上步下同样侧重,三人翻身下马,手中长枪已翻腕击出,“啪啪啪”三声,三人同时将三支箭击落。

王离甫将一箭射出,两个侍卫已攻到了近前。他已不能再射箭了,左手握住冲锋弓,右手抓住了白垩枪中央。

无双手的握法与一般大不相同,正是用于以寡击众,当初他与陆明夷那一队士兵比试,便用这手法一举将两个前后夹击的士兵击落马下。但那两个侍卫却与当初的冲锋弓队士兵全然不同,竟然不为所动,一左一右,两人的枪齐齐刺来,竟是不差分毫。

一瞬间,王离心中也闪过了一丝惧意。这丝惧意,他平生大概只有在远征西原,面对五德营大帅薛庭轩时才有过。那一次与薛庭轩单挑,没想到薛庭轩突然用出火枪来。他已见识过火枪的厉害,只得逃遁,却也被击中了肩头。只是那次失败,畏惧的仅仅是死的来临,尽管受伤遁走,却没有败北的感觉,现在却隐隐有了种失败的惶惑。黑眚枪无双手,本来也是以寡击众、败中取胜的绝技,眼下却亦有种难以施展的束缚感。

他心头惶惑,在万里云身边观战的徐鸿渐却连立都立不住了,喃喃道:“真是黑眚枪!真的是黑眚枪!”

与这个名叫王离的军官对敌的那两个侍卫,此时用的是正是白瞳枪,而且是白瞳枪的一招联手绝技。黑白神枪,虽说黑眚主攻,白瞳主守,但白瞳枪的攻击力亦非同泛泛,那两个侍卫的联手更是攻守皆备,只是王离的枪完全抵挡得住,而且双方枪势丝丝入扣,竟然似有事先套好的一般。

他洞若观火,正与王离对敌的那两个侍卫却有点摸不清头脑。他们得徐鸿渐传授这路简化白瞳枪,本觉使出这路联手枪法来,定然能够一举成功,谁知和王离一对,只觉对手的枪法有如一个极大的旋涡,有种要将他们手中的枪吸进去的感觉,而己方每一次攻击,对方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避,而且闪过后竟然还能反击。这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两人同时生了惧意,不约而同地想道:此人……此人的枪术要远远比我们高吗?按理也只能如此解释,可如果王离的枪术要远远高过他们,为什么他又不痛下杀手,难道还要戏弄自己不成?

他们觉得王离高深莫测,却不知王离也一般这么想。本来一个照面中能换两三个枪势就算出手极快了,但他们这一个照面,三骑马卷个一团,双方都已换了六七个枪势,而且王离几乎有种被卷入了飓风的感觉。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的枪要被他们搅出手去。他越想越怕,但在旁人看来,这三人的缠斗实是平生难得一见,眼见这三人中有谁躲过了必杀的一枪,全都喝上了彩,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也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一声痛呼。

那是米德志翻身落马。

米德志身为冲锋弓队百夫长,枪马自然也非同凡响,但毕竟不是两个万里云的侍卫之敌。在对手的双枪齐攻之下,他闪过了一边,却闪不过另一边,被一枪顶下马来。虽然白垩枪无锋,伤不了人,可从马上摔下来也不是好玩的,他被摔得浑身酸痛,一时间亦爬不起来。只是几乎同时,另一边也传来“啊”的一声,那是一个侍卫被击落马下了。

那是一个陆明夷的对手。

陆明夷已抢到了一支白垩枪。这一路双手二段寸手枪是他从父亲的枪谱中体悟出来的,当真是天下再没第二人懂得。当一个侍卫挺枪向他刺开,陆明夷忽然将枪交到左手,右手一握抓住了对手的枪杆。本来这种单手枪肯定比不了双手枪的力量大,变化也不够多,但他突然以单手使枪,枪势却没什么大变化,让那两个对手亦大感意外。本来这两人联手出击,破绽相互弥补,只是陆明夷抓住了一枪,左手的白垩枪攻势丝毫不减,这等出奇制胜,他们亦从来不曾碰到过,还不等回过神来,陆明夷的左手枪已一枪正中右手边那人手腕,这人手一松,白垩枪已被陆明夷夺去,正在一楞,陆明夷右手白垩枪也已击出。

双枪术,在军中流传并不广泛。很久以前,还是前朝大帝得国时期,出过一个使双枪的好手,名唤宇文平,最后却死在黑眚枪姚仲唐手上,以后用双枪的人越来越少,已难得一见,万里云这支侍卫队还从没碰到过用双枪的人。刚才陆明夷以单手枪与他们对敌,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陆明夷竟然会用双枪,这人白垩枪已被夺走,正在发楞,陆明夷一枪又出,这一枪正中他前心,将他刺得翻身落马,只比米德志慢得片刻。

方才双方还在缠斗,只不过一瞬间就有两人落马,刚击败米德志的那两人见势不妙,已打马向陆明夷冲去。王离在一边与两个对手缠斗,眼角却也见到了这番情景。米德志落马时,他的心一沉,心想这回再要赢真是势比登天,冲锋弓队的名号多半已保不住了,但陆明夷瞬间将一个侍卫击落马下,他心头又升起了一线希望。虽然平时对陆明夷根本没什么好感,但现在毕竟一同代表冲锋弓队与人交战,他也根本不多想,手中白垩枪舞了个花,将身子往鞍前一伏,带转了马向刚与米德志交手的那两个侍卫冲去。

那两个侍卫刚击败米德志,马上就要去对付陆明夷了。如果被他三人合流,陆明夷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将落败。王离已知自己要击败两个对手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假如能缠住米德志的两个对手,给陆明夷争取到时间,陆明夷便能杀开一条血路,冲向靶杆,到时还有可能有一线胜机。这正是兵法中的所谓“弃己末枝,破敌首脑”。

他突然放弃了两个对手,冲向另一边,正与他缠斗的两个侍卫亦大吃一惊,打马追击。三骑马一前两后,追了个马头赶马尾,此时击败了米德志的两个侍卫正待向陆明夷冲去,见一边已有一骑马杀过来,两人出手比脑筋更快,当即挺枪迎击。也就在这时,陆明夷手中双枪一错,已将对手的枪击在一边,与他擦身而过,直向靶杆冲去。

他已有双枪,若与对手相抗,取胜已不算太难,但总要耽搁一点时间。他的脑筋转得极快,米德志落马后,自己虽然也击落了一个敌人,但敌我之比不是接近了,而是更为悬殊,就算自己能够将这人也击落,但这般一耽搁,定然也会落败。

现在唯一的一线胜机,就是速度。

靶杆下守着的四人,有三个为了防御箭矢,已然下马,那么自己干脆不以弓箭进攻,而是不顾一切冲上。以自己的双枪,在一瞬间击敌之不意,应当还会有一线希望。一刹那他已打定了这个主意,便一催马,掠过了对手,直向靶杆冲去。

米德志和一个侍卫落马,王离突然弃斗,转而攻击米德志的对手,这番变化只不过极短的一刻,靶杆下的小庄亦看得目瞪口呆。对手非同凡响,极其顽强,他早就知道,但也没料到竟然会顽强到这等地步。只这般稍一分神,陆明夷已如狂风暴雨,打马直冲而至。小庄更是惊心,厉声喝道:“上前!”

他身为侍卫首领,大有指挥才能。陆明夷跃马突至,在步下对付他自然大为不利,但这时候再上马,实已来不及了。就算上马再快,但陆明夷这等狂飙突进之势,只怕还没在马背坐稳,陆明夷的长枪就能击中靶杆上的铜锣。现在上上之策,便是索性不上马,直接步行迎接,抢到最后一点时机,因为,担任最后守御之责的还有自己。

他命令甫下,陆明夷手提双枪已如飞而至。他本来打算的正是那三个侍卫翻身上马,而他就趁这时机抢到靶杆前。他有自信,就算自己会被击落马下,但肯定能够敲响靶杆上的铜锣,那这场比试自己也已赢了。只是对手居然并不上马,而是步行上前抵御,也让他有点意外。只是陆明夷应变之能极强,手中双枪直如行云流水,双枪一起一落,一左一右两个侍卫已分别中枪。虽然白垩枪伤不了人,但这些侍卫却也信守规则,要害中枪便退后不战,等若已死。剩下的一个见陆明夷转眼间就击倒了两个同伴,暗暗心惊,仍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顶上。

再击倒这个侍卫,靶杆就在眼前了,胜利也已唾手可得,陆明夷双枪在手,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