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后一天的下午

雾立国际戏剧节循序渐进地消化一天的行事,从国内外前来造访雾立镇的游客每日平均将近四万人次,雾立镇的人口约有一万六○○○人,也就是说每天有高于当地人口二、三倍的客人来到这旅游淡季的避暑胜地。

“预计国际戏剧节期间的游客总共三○万人,饭店、民宿、餐厅、土产店等等的消费金额将高达五○亿日圆,可见盛况有多空前!”

一位女播报员手持麦克风,面朝电视摄影机喋喋不休地说明着。不过在专注观赏电视画面的观众里也许有部份的人反而对播报员身后的光景感到兴趣,有四个人头戴高礼帽、身穿燕尾服拿着广告看板,同时有个白色的巨大人影逐步接近他们,两组分别是竜堂兄弟与小早川老师。

小早川老师这一天穿着绣有金丝锻的法国军队轻骑兵士官的纯白制服,使人联想到宝冢歌剧里女扮男装的角色,只是她使用了相当于五人份的布料,同时腰间还配戴着军刀,这当然不是真刀。

“噢呵呵呵呵呵呵~情况如何?你们有认真替我的杰作宣传吗?”

“当然。”

续露骨地别过视线。

“只是,戏码的标题迟迟未做定案,如此便少了一个吸引人的要素,况且选在国际戏剧节的最后一天上演实在太不利了,我想大部份的人应该会比较想去看奈杰尔爵士的‘银月王’吧。”

小早川老师摇晃着被纯白军服里住的巨躯。

“奈杰尔爵士算什么东西,他的知名度只不过比我高了那么一点点,未来性比过去的名声更重要!正因为如此,文化与艺术才得以进步不至于停滞!”

一般而言确实是如此没错,然而也许是出自于一个与常识背道而驰的人物口中之故,竜堂兄弟很难同意这番话。

“重点是!”

终迟疑了一下才开口。

“我们每天在这里拿着广告看板做宣传,既然付出劳力就应该获得相当的酬劳吧。”

“你是说打工费吗?当然准备好了,我还不会吝啬到这种地步。”

“太棒了!”

“来,接住!”

看到对方慷慨地递过来的一束长方形纸叠,终眨了眨眼。

“呃……这是什么?”

“想也知道是我的杰作戏码的入场券,一张五○○○圆,共五○张合计二五万圆,收据就免了,你们几个兄弟好好去分吧,噢呵呵呵呵呵呵。”

三男简直气翻了,而次男则对入场券的漫天叫价目瞪口呆。

“一个人要收五○○○圆?那么,终的演唱会门票也可以卖到三七○○圆了。”

“为什么我的歌比那个欧巴桑的戏不值钱?”

“终哥哥,你叫她欧巴桑不太好吧?”

听到自己唯一的弟弟低声劝告,终略嫌狼狈地偷瞄怪女的表情。

“噢呵呵呵~青春期的青少年经常口无遮拦,我是个教养良好的窈窕淑女,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失言发脾气的。”

小早川老师哄笑起来,竜堂家的长男则不经意地提出建议。这一天,始并没有戴上假胡子,似乎在之前弄丢了,只是他也没有认真去找。

“希望今天的工作就到中午为止,因为我们想去观赏国际戏剧节的表演,尤其是‘银月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小早川老师以指尖捏着肥厚的下巴,让一旁的竜堂家老么联想到烤乳猪与法兰克福香肠。

“噢呵呵呵~也好,对了,另外再告诉你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报当做谢礼吧。”

“意想不到的情报?”

“那个老爱管你们闲事的忍佐保子阿是法眼隆元的女儿哦!”

“忍佐保子是法眼隆元的女儿?!”

“噢呵呵呵~吓到了吧?”

“嗯、是啊……”

始的反应只有一半是真的,对于小早川老师自信满满的铁口直断,他确实感到吃惊,然而这个消息并不如小早川老师想象中那么令他意外,因为在国际戏剧节开幕的前天,始和续已经在镇立图书馆里交换过如下的对话。

“我说大哥,你想忍佐保子的父亲会是谁呢?”

“当然是忍甲子代的丈夫啊!”

“忍甲子代现在还是单身呢。”

续将厚重的“文化艺术界名人录”推到大哥手边,始看了关于忍甲子代的介绍,内容的确记载着“未婚”。既然这份资料并非户籍腾本,本人怎么说就照本宣科加以记载,因此未必为客观的事实。

“如此一来,忍佐保子的父亲是谁呢?”

始与续开始讨论起来,却无法做出百分之百确定的答案,根据这一切的事情与人际状况来推测,有可能是法眼隆元的私生女也说不定,不过话题聊到此便结束了。

“奇怪,我觉得我们好象成了狗仔队的记者,怎么会突然对别人的隐私这么感兴趣呢?”

说着,始便苦笑着将名人录阖上……小早川老师似乎很不满意始冷静的反应,她的鼻息加粗足以驱走四周初冬的大气。

“哼!太不可爱了,年轻人应该要谦虚一点才对!”

“很抱歉辜负了你的期待,不过,对于你会得知这项情报而且还刻意告诉我们,如果要说意外的话,我的确是很意外。”

“哎呀,是吗?”怪女装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可否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噢呵呵呵~得看你问题的内容来决定,先说来听听吧。”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噢呵呵呵~你看不就知道了?!”

“很抱歉,我看不出来。”

“噢呵呵呵~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只是个美女老师,每个学校多少都会出现像我这样的角色吧。”

“至少,我们的母校里没有。”

对方听不懂这种委婉的嘲弄。

“噢呵呵呵~可见你们的校园生活有多无趣,那么我也直截了当请问一下,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临时讲师与其家人而已。”

“噢呵呵呵~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

小早川老师阴森一笑,接着径自往右转身,脚底发出地鸣扬长而去。

“算了,一切在今晚便得以揭晓,不用急、不用急,全部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噢呵呵呵呵呵呵呵!”

即使要担任宝冢男性角色仍嫌过于庞大的身躯逐步远去,聚集在步道的群众茫然无措地望着她并连忙躲开让出一条路,宛如一只撞开小鱼群往前进的巨大白鲸。竜堂兄弟目送她离去,彼此互看一眼之后,便走向路旁的垃圾桶准备把广告看板丢进去。

“这一天,雾立巨蛋盛大举办了国际戏剧节最后一天的典礼。”

也许后世的写实作家会如此叙述吧。这一天的午后六点,“银月王”的世界首演终于要正式上场,而在这之前的午后一点到三点也将举行庆祝典礼。

这场典礼最重要的特别来宾正是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不过会中则邀请了以镇长为首的多数关系者前来致词,反成了一种政治秀,居住在大都市的人们大概很难理解,地方乡镇大小活动都与政治息息相关。假设有某位居住于地方乡镇的小说家荣获知名文学奖,“全市庆祝会”将立刻举行,而在演讲台上,市长便会如此发表致词:“我从未拜读过某某老师的作品,不过我还是要恭喜他!”

现任的雾立镇镇长虽然有名有姓,但是据说此人并不喜欢旁人以姓氏称呼他,甚至连其妻若不喊他“镇长”就不答话。

“这次的国际戏剧节关系到本镇的存废与否,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努力到现在我想已经没有问题了,因为这对当局与镇民而言,等于是至高无上的命令。”

“哎呀,真是的,当我得知本镇被排除在新干线路线之外时,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担心这座拥有一○○年历史的城镇是否就此停摆?”

“不过现在已经起死回生,出现了扭转情势的满垒再见全垒打,而打击者就是我,不管怎么说,我会叫那些把这座城镇摒除在新干线之外的人后悔莫及。”

年约五○岁的镇长坐在贵宾席的一隅,与其谈话的副镇长虽然较为年长,却站在镇长后方,因为镇长认为这样才是所谓的“龙头”。

“同心经济援助国会议员会会长”

“埼玉县北东京市市长”

“电影‘失乐园’女主角”

“自赞主义史观研究会会长”

“落日银行顾问”

“永久有料道路建设公团总裁”

拥有这些头衔的来宾们高谈阔论有说有笑,北东京市是最近由几个都市合并而成的,在决定新市名之际经过一番激烈辩论之后,认为“这座都市位于东京北边,等于是东京的一部份”,以此为理由决定了这个市名,市长则是出身于雾立镇邻镇。

巨蛋里坐无虚席,竜堂家四兄弟头戴高礼帽,身穿燕尾服坐在中间的观众席上,周围的观众也有半数以上穿着戏服。虽然座位距离舞台相当远,想看清楚贵宾席上来宾的脸必须使用远观望远镜,不过四人能买到门票而且还坐在一起,就已经算是相当幸运了。

由于只准备了两副望远镜,理所当然由四人交替使用。座位的宽度以及与前座之间的距离是以日本人标准体格设定的,因此年长组的二人坐得相当不舒服。这时,半伸出身子以望远镜窥视前方的三男大吃一惊,手上的望远镜差点拿不稳。

“幽、幽灵、幽灵……!”

以终的个性就算遭到吸血鬼与狼人的左右夹攻,他仍然不动如山、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只是此时的他一脸愕然,声音也变尖了。

“你在做什么啊?真丢脸!”

续轻叱,语毕便把望远镜交给兄长。

结果连始看了也一样说不出话,三弟的指尖指向一个人影,是藤冈老人!他曾经角逐镇议会议员多次落选,于是成了法眼隆元的爪牙企图借机将镇长赶下台,不过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重点是:藤冈老人明明两星期前在山顶的公园已经被一个不知名的怪物触手吸干了全身。

仔细回想起来,身体被吸干了的老人外皮事后怎么样了呢?因为紧接着在地底发现不幸罹难的失踪者们的外皮,当时根本无暇深思,而且也不愿多想。

藤冈老人走向贵宾席,身上的服装与在山顶公园看到的一模一样,虽然行走时的脚步稍显不太自然,不过看得出表皮下是实心的没错。

“……大家先静观其变。”

始低声做出指示,三个弟弟们也依令行事,然而由于突发异常状况的可能性相当高,因此四人包括么弟全部做好了准备随时行动的架势。

伫立在镇长面前的藤冈老人,向对方投以恶狠的目光。

“哼哼、你也出头了嘛,要是前任镇长不出纰漏,凭你的身份哪坐得上这个位子。”

“藤冈先生。”

“想想还不都是我牺牲小我才把前任镇长赶走,你要是懂一点知恩图报的道理,至少应该把我的位子安排在你旁边,这样就不必受到处罚。”

“藤冈先生,你也看到这里有众多前来本镇的宾客,不适合谈论这种事情吧,瞧你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这么不明事理。”

镇长压低音量,语气却显得严厉,身旁的助理也一脸狼狈相,不过立即灵机一动,将嘴巴凑近镇长身边。

“需不需要我去报警?镇长。”

“不、等等,别操之过急。”

正如先前所明言的,尽全力让这个盛大的戏剧节平安落幕是镇长最重要的课题,这些日子下来一切如期进行,如果在最后一天这个重要时刻让警察介入,真可谓是“功亏一篑”。

“你没有资格拿年龄来批评我不明事理,镇长,我的重点是在于恩情义理,不过说给你听你也听不懂,我不想在小喽啰身上浪费时间,最不可饶恕的是那家伙!”

藤冈老人的双眼燃烧着如鬼火般的烈焰,严厉地横扫贵宾席。

“那家伙人在哪里?表面装成财经界的巨头,却是个把人当牛马使唤的恶棍……”

很明显地,藤冈老人口中所说的“那家伙”指的就是法眼隆元,镇长的脸部肌肉开始痉挛,他了解站在眼前的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人物,似是下定了决心,他向助理使了个眼色。

“啊,他好象要被带走了!”

余低语道,一群彪形大汉走近贵宾席,半围住藤冈老人。想不到,藤冈老人好象有意给对方面子,表现出相当配合的态度,在大汉的前后左右包夹下,走出其中一个观众席出入口。

“现在该怎么办?”

面对续的问题,始默默摇头,他虽然在意藤冈老人,不过接下来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就要出场了,他对这边的兴趣比较高。过不到五秒,巨蛋响起了鼎沸雷动的掌声。

“那人就是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

听续一说,终便看向那名人物,只见一个体格中等且肥胖的身躯穿着毕挺的西装,一如英国绅士手持粗手杖,红光满面的粉红圆脸上挂着银边的眼镜,头上戴着与西装不太搭调的蓝白相间的绒毛帽,反而令人印象深刻。

“看起来只不过是个胖大叔嘛。”

“听说他去年个人所得是一亿三五○○万日圆。”

闻言,终才明白自己以外貌评判地球人是多么肤浅的一件事,那圆胖得几乎快要撑破衣服的身体里装的不仅是脂肪,还有满溢的才华。

一位年轻女性捧着花束迎向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她就是忍佐保子,手上的大把花束由红色与白色的冬玫瑰所构成。

“现在由忍甲子代的千金——佐保子小姐将欢迎的花束送给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

主持人兴奋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遍全场,奈杰尔爵士摘下绒毛帽向佐保子致意,顶上几乎没有头发的头部在灯光照射下发出明亮的光泽。

“这就是一亿三五○○万日圆的秃头啊!”

听到三男有感而发的说词,长男不禁露出苦笑,然而主持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令他的表情整个僵硬。

“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与雾立镇有相当深厚的渊源,因为明治时代将雾立镇开发成避暑胜地的亚伯拉罕·威尔库克斯先生就是奈杰尔爵士母亲的曾祖父!”

意即奈杰尔爵士是威尔库克斯的曾孙!这项事实让始大感惊愕。

太大意了!如果是同姓氏自然很快就引起注意,然而祖先姓氏不同的例子比较多,早在发现雾立国际戏剧节的关系人士均出身于本镇的这个线索之际,应该把奈杰尔爵士也列入可能的范围才对。

“等一下,这么说来,凯奥格·冯恩·艾森的子孙也在这其中了?!”

背脊顿时升起一股恶寒,始环顾四周,胞弟们讶于长兄的模样,无人敢开口说话,只有一语不发地在一旁守候着。

将花束致赠给奈杰尔·契恩帕斯爵士之后,接着交由母亲负责款待,忍佐保子便悄悄退出了舞台。在后台的昏暗走道上,她与行经的工作人员一一颔首致意,这条通路似乎正好位于巨蛋广大的观众席下方,因此群众的欢呼声从上方隐约传来。

来到标有“来宾休息室A”的门前,佐保子一抓门把立刻轻皱起细眉,原本应该上了锁的房门竟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

“噢呵呵呵~我等你好久了,忍佐保子!”

随着一阵哄笑站起身的是,自称为“美女老师”的魁伟地球人。

“噢呵呵呵~我有事想问你!”

小早川老师猛然挺起巨腹,差点与佐保子撞个正着,不过佐保子的身子只是轻轻晃了一下,表情的变化也只在一瞬间便恢复正常。

“哎哟哎哟、瞧你的眼神冷的连假睫毛也像是刚从冷冻库里拿出来的一样,既然是老朋友,你的态度应该再亲切一点才对,小姐。”

“老朋友?我们只见过二、三次面而已吧,而且我并不记得你做过什么能引起我好感的事情。”

“噢呵呵呵~真是个贫嘴的小姑娘,你这副狂妄傲慢的态度也是你那爱装模作样的母亲教的吗?”

不知不觉间,小早川老师变换了自己的位置,在佐保子与房门之间如同人型山脉一般蟠蜛不动,佐保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问道:“你究意是什么人?”

“噢呵呵呵~你跟竜堂兄弟问的问题一模一样,原来一般无知小民最在意的,往往都是美丽女主角的秘密。”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佐保子以无机质的口吻重复问道,小早川老师也摆出一脸扫兴的表情,故意自言自语起来。

“哼!好吧,就让你看看我的印章吧!”

小早川老师从纯白的军服某处摸出一个黑色的身分证明对象,朝佐保子的鼻尖丢过去。

“怕了吧,小丫头!你连插翅也难飞、难飞难飞啦!”

“哦?是这样吗?”

“没错,就是这样!噢呵呵呵!”

小早川老师发出宏亮震耳的笑声,接着伸出巨腕揪住佐保子的衣领,直接将她高高举起,佐保子双脚下购自意大利的高跟鞋也随之脱落。

“好了,小丫头、快老实招来!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少给我装蒜!我知道你跟你父亲联合起来正在策划某项阴谋!”

“父亲?我父亲早就去世了。”

“噢呵呵呵~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很好、那就让我来说吧!你父亲就是法眼隆元!”

“……”

“你就是法眼隆元的私生女对吧?快给我老实说!”

小早川老师闭起喋喋不休的嘴巴,双方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三秒半,最后被一阵尖锐的笑声打破,笑声是由被吊在半空中的佐保子所发出来的。

小早川老师顿时一脸忿然。

“有什么好笑的?!”

“你真是笨得可笑,居然说我是法眼隆元的女儿?啊阿太荒谬了,害我差点笑出眼泪来。”

原本俯视着小早川老师的佐保子此时将视线一转,并提高音量。

“人家说我是你的女儿耶!你是不是应该将心爱的女儿拯救出这个怪女的魔掌呢?父亲大人!”

小早川老师还来不及转头,宽厚的背部便突然被某个物体刺中,一支、二支、三支,那是狩猎猛兽之际专用的针筒式麻醉弹。

这时小早川老师放开双手,于是佐保子得以摆脱强大的握力,从一公尺的高处落下,如果高跟鞋没有脱落一直穿在脚上,那么脚踝有可能因这个冲击而折断。

一转头,认出身后人物正是法眼隆元的小早川老师立即发出“唔喔!”一声咆哮,用力伸手抢过枪枝。

法眼隆元不禁踉跄了一下。

“这、这太离谱了!”

“噢呵呵呵!凡人认定的离谱就是天才认定的常识!天才认定的离谱……离、离、离谱……”

小早川老师的声音开始语无伦次,巨大的眼球已经藏到眼睑里,她翻着白眼,整个人瘫向壁边的沙发,最后滚落到地板,如果直接倒地,所引起的震动恐怕足以摇撼整个巨蛋吧。

法眼隆元以舌尖来回舔舐着上下唇瓣。

“要宰了她吗?”

“杀了这种人只会弄脏自己的手,先把她关起来直到戏剧节结束再说,这个怪物就算失踪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的。”

法眼隆元一脸厌恶地低头看着小早川老师的巨体。

“真恐怖,这种麻醉弹只要一发就能让狮子睡着,让她活着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你只要乖乖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不需要发表你的意见!”

二人的年龄虽然相差了将近四○岁,佐保子的气势却明显压过法眼隆元。虽然接受彼此的关系,隆元仍然带着些许的不满与不悦,以点头的方式回答佐保子,同时也刻意摆出嘲讽的表情。

“好吧,就听你的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的用字遗词要说文雅是很文雅,只是在与你同辈的人之间,你不觉得格格不入吗?”

“你无须为此操心。”

佐保子冷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银月王’晚上六点就要开演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关于此事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不错嘛,看你满怀自信的样子,那么在那个时间里,这座城镇的人口总数会有多少?”

“观光客加上当地居民,合计应该有五万人吧?”

“‘应该’?”

佐保子迎面而来的视线令法眼隆元感到畏缩。

“不、确实超过了五万人,这一点绝对不会错。”

“这样就好,如此一来应该会感到心满意足吧。”

佐保子的话里少了主词,法眼隆元也没有加以确认,究竟谁会感到心满意足,佐保子与隆元的内心不言而明。

“来宾休息室A”所发生的事件,雾立巨蛋里客满的五○○○多名观众根本毫不知情。忍佐保子态度镇定、神色自若地自己的席位,很快又走上舞台,因为与奈杰尔·契恩帕斯的对话就要展开。

坐在观众席的竜堂始低喃道:

“哦?她负责口译吗?”

“她会把正确的意思翻译出来吗?”

续对佐保子的诚实度抱持质疑的心态,而非她的英文能力。

奈杰尔爵士与忍佐保子分别持着麦克风并列在舞台中央,当主持人郑重其事地唱出名号时,奈杰尔爵士随即带着满面的笑容说道:“欢迎各位日本观众前来!”

这一句是日本话,完全不需要佐保子的翻译,现场观众报以热烈掌声来响应世界名人的服务精神,行完一鞠躬礼之后,奈杰尔爵士以嘹亮的英文开始演说。

“我的曾祖父,正确说来是母亲的母亲的父亲才对,他生于大西洋的西岸,然后在太平洋的西岸从事各项商业活动,身为曾孙的我生于大西洋的东岸,现在来到距今一世纪之前曾祖父所开发的高原小镇。”

佐保子的口译能力相当纯熟,至少在日本观众听来是如此,竜堂续虽然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却也无法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从以前就对日本这个国家抱有相当大的好奇心,只是一直无缘来此,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有一位父亲,两位祖父,四位曾祖父,愈是往上追溯血缘,祖先的人数自然愈是增加,然而直到最近我才知道我的其中一位曾祖父在一世纪之前曾经在日本活跃过。”

奈杰尔爵士不经意地说着,但他并未解释他是如何得知曾祖父的事迹。

“与各位提及这微不足道的事情,还请各位见谅。我想会场上的各位观众每个人都有四位曾祖父,然而身为曾孙的你知道他们在何时何地做过什么事吗?”

奈杰尔爵士轻轻送了个秋波,笑声与掌声立即充斥在整个巨蛋的空间。爵士拥有英国贵族的头衔,人称世界舞台商业艺术帝王,还有人评断他是个不好侍候的创作家,不过看来他也是个富含幽默感与机智、行事八面玲珑的社交家。

身为威尔库克斯曾孙的奈杰尔爵士是否知晓在这座城镇接二连三发生的怪异事件呢?亦或者他也牵涉在其中?始与续内心抱持着这个疑问。根据先前的见闻,奈杰尔爵士这号人物并未令人感觉到任何诡异的谜团,当然单看外表的话,法眼隆元也只是个以精悍作风闻名的财经界人士;愈是从外表看不出黑暗面的人,就愈是深不可测。

奈杰尔爵士在舞台上一再展现个人的独特魅力。

“灵感!这正是创作者的至宝!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却不一定能够获得,灵感与‘有志者事竟成’的定律向来是无缘的,反而比较接近男女之间的爱情,还不都是因为艺术女神与爱的女神太偏心,真是伤脑筋唉。”

这番论点可以说是毫无新意可言,不过接下来话锋一转。

“这次,我终于确定了缪思女神的存在,也就是现在正为我翻译的忍小姐之母——忍甲子代女士。”

佐保子的表情跟语气不曾有所变化,在叙述自己的母亲时的态度既不避讳也不过份在意,她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

受到奈杰尔爵士点名赞扬的忍甲子代,就坐在贵宾席也就是观众席正中央的最前排,而从竜堂兄弟的座位只能隐约看见她的后头部。

“忍甲子代是很厉害的作家吗?”

“不清楚,我没看过她的书。”

在始的印象里,忍甲子代与其说是作家还不如说是散文家,针对年轻女性在书中以恋爱与婚姻为主题大加说教,感觉就跟舍监阿姨没两样。不过据说她的作品每年都会登上畅销书排行榜,由此可见她的人气具有相当程度的持续性,也表示她的实力一定不在话下,只是目前尚无法做出正确的评价。这次虽然在雾立镇亲眼目睹本人,相较之下反倒是女儿佐保子给人的印象来得深刻许多,而母亲则像一层薄薄的影子。

语尾,奈杰尔爵士才提及自己的作品。

“各位,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把结局告诉别人!这是今天来此的人的秘密特权哦!”

看来观众们已经被优越感捧上了天,随着充满好感的笑声送出拍到手发疼、如怒涛般的掌声。

奈杰尔爵士一退场,负责口译的忍佐保子也跟着走下舞台。接着是包括雾立镇镇长在内的县长、国会议员总共一○人左右的名人知士站在舞台上发表祝贺之词,说了这么多却没有半个字能够感动观众的心。正如始事前预想的一样,当县长口中说出“我从来没看过舞台”这句话之际,始催促着胞弟们站起身,同时离开座位的还有不少人。如果要免除政治家的排场,第一步就是培育纯正的地方文化,始心想。

始一边走下楼梯一边说道:

“待会在剧院里是不能吃东西的,开演前先去用餐吧。”

“巨蛋里的商店价格很高耶!咖啡跟三明治比外面要贵一倍以上。”

根据么弟的侦察报告,四人决定到巨蛋外面吃饭,出了巨蛋以后可以再度进场,只是必须在入场券盖上“可再入场”的戳章。许多观众的想法似乎也跟竜堂兄弟一样,因此在盖章的柜台前大排长龙,工作人员并拉开嗓门呼吁众人注意。

“舞台预定六点开演,但是五点四十五分巨蛋所有出入口就要关闭,如果未在时间之内进场的话,门票就会失效,开演之后不得入场,请各位注意!”

走到外面,沿着巨蛋前方的中央大道走下去,只见数不清的摊贩、地摊比比皆是,目标自然是冲着这次舞台剧的观众们而来。热狗、汉堡、拉面、凉面、糖炒栗子、烤章鱼、杂菜煎、炒面、烤玉蜀黍、日式烤马铃薯、可丽饼、酒酿等等,全世界的垃圾食物齐聚一堂,景致实在壮观。

“走出巨蛋就成了这副模样,不管装饰得多么光鲜亮丽,毕竟还是脱不了乡下小镇的气息。”

终在来往的人群间听到这样的评语,不过他自己则抱持着更宽容的想法,不管往左看还是往右看,身旁不时传来食物“吃我!吃我!”的香甜诱惑,因此他决定“为了公平起见每样都吃”,如此两情相悦的组合却遭到无情的拆散,原凶就是比终的心和胃小了好几倍的钱包。

右手拿着热狗、左手端着装有咖啡的纸杯,终快步走向目的地,也就是距离巨蛋徒步四分钟的临时剧场,小早川老师的舞台剧原本预定五点三○分开演,然而全场看不到一个地球人,这时正好一位挂着工作人员臂章的常盘舞台艺术学院学生,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准备把广告看板收回,在终的询问下,学生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主角不见了。”

一人身兼女主角、制作人、脚本家、导演、作曲家、作词家六种身份的女性一直不见踪影。

“算了,反正就算真的开演了,也不会有人来看的,今晚‘银月王’才是重头戏,除此之外其它等于不存在。”

“可不可能‘银月王’全部客满,坐不到位子的观众会改变心意到这边来看戏?”

终抱着些微的期待问道,学生则摇着头,觉得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讨论。

“那是不可能的,就连工作人员除了我以外都没人想来了,你怎么会对这出戏这么感兴趣?”

“老实说我手上有票。”

学生笑了出来。

“哇!太惊讶了,想不到居然会出现有票的人。”

“你要不要?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抱歉,我没兴趣。”

“一张一○○○圆就好了。”

“你送我我也不要,这样吧,如果一张票附赠一○○○圆,我可以勉强收下。”

“唉——唉、资本主义竟然能腐蚀人心到这般地步。”

终重重叹了一口气,就在此时二哥开始讽刺道:“只有在自己的利益受损时,人才会转向社会主义。”

“小早川老师到哪里去了呢?”

么弟表示纳闷。

“地狱吧。”

次男的回答极端苛刻。

“奇怪,我们家的年少组为什么这么想见那个怪女?”

三男与老么闻言连忙摇头,他们只是不想浪费辛苦打工赚来的门票而已。

“我看她大概是在某处饮酒作乐,别管她了。”

就连长男也想象不到那个怪女已经被不知名的人物监禁起来。

“唉——唉、这下等于做了白工,好象在影射我的人生一样。”

“影射了些什么呢?终。”

“就是一个服务奉献与牺牲小我的人生,很感人吧。”

“既然是服务,为什么你抱怨那么多?”

“终太年轻了,还无法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

始忍住笑意。

来自资本主义的小小野心破灭之后,三男一脸沮丧地往巨蛋所在的方向折回,么弟跟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年长组则跟着其后,谈论着与资本主义毫无关联的话题。

“冯恩·艾森有性虐待的倾向,性虐待者通常会对异性相当注意,不管对方是德国人、犹太人、日本人,人数又有多少,可以确定的是绝对有女人成了他性虐待的牺牲品。”

“可能也为他生了孩子。”

“那些小孩不知后来怎么样了,如果还活着也年近半百了吧。”

“说的也是,先别管年龄,光看外貌的话,好象不在我们认定的可疑人物里。”

“大概是一直躲在那群人的背后,故意不在我们面前现身。”

亦或许这号人物原本就不存在,然而目前还不必急着做出结论,外头待久了只有受寒的份,于是四人先回到巨蛋再度入场。距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四人自然就在巨蛋内部四处逛逛,只是一开始也许不应该决定由下往上走;先前从地图推测,怪物的巢穴可能在巨蛋地底,因此才打算先往地下调查,就在一阵探索之后、朝无人的地下走道窥视之际——

“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回音尚未消褪,续立即转头向兄弟们说道。

“好了,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回去吧。”

“救命阿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在喊救命耶。”

“你们听错了!”

始面露苦笑。

“我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只是既然有人喊救命,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倒是觉得,如果为了银河系的和平着想,就不要管她……而且,你们看,这里还写着‘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噢呵呵呵~胆敢见死不救,当心天打雷劈!”

一面墙壁开始摇动,仔细一看壁面有一道标着“清洁工具收纳间”的铁门。

“没办法,这次就当是还那个阿姨一个人情吧,为了以后着想,我觉得这么做比较好。”

长兄从乐观的角度解释,胞弟们只有在叹息声中顺从家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