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起坐弄书琴
陆寄风此言一出,支离骸眼神微变,紧盯着他。
陆寄风吸了口气,道:“你与司空无既然打过,又是唯一一个没死在他掌下的剑仙门掌门,复真与复本二位道长听见你的名号,怎会丝毫不知?就算他们辈分太低,不知道好了,灵木道长是司空无的二弟子,见到你也没防备,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支离骸笑了起来,“哈哈哈……你心思如发,很好!”
陆寄风惴惴不安地望着他,支离骸道:“我被司空无打伤时,他们皆以为我死了,灵木当时绝想不到我会出现。我从前的名号太多人知晓,行走不便,因此才改为支离骸。我原本的名号,叫做眉间尺。”
“眉间尺?”
眉间尺的声音中听不出半点心情:“自从被司空无移骨错骸,眉间尺此人,算是死了……我此行下山,只为了寻觅传人。此后我不会再下剑仙崖半步,你要如何称我,都可以。”
眉间尺背对着他,道:“方才那间房子,就是你此后的居处,你随时可以进来参研解功壁上的功夫,有不懂的尽管问我,明晨我对你好好讲解灵宝真经。”
陆寄风忙道:“我还没答应……”
眉间尺一面往外走去,一面道:“逼你无用,你何时心甘情愿,我何时收你为徒。”
短短数语中,已足音杳然,不知走得多远了。
陆寄风独自在此地,立着发了一会怔,信步踱至解功壁前,看着壁上的图文。
这片壁面果真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所刻成的,种种不同的字迹都十分漂亮,有的飘逸,有的端整,有的浑厚,有如一整面书法名家的碑帖一般,赏心悦目。
这些字体配合着一旁的经脉图,或是简约的内脏示意图作出解释,有时会加入别的字体,对原先的解说加以批驳或是补充。
这些对先人的言论加以批评者,自然都是后辈,他们对本门先人的批评,却一点也不客气,直指其非,一针见血。
乍见如此反驳师承之风,原本有点瞠目结舌,但转念一想,却感到剑仙门如此风气很合道理,反而是通明宫那种对师承毕恭毕敬的态度,略嫌乡愿了些。陆寄风习于研读数理之书,讲的便是道理二字,伦理还在道理之后,剑仙门此点正合了他的脾胃。
陆寄风想道:“看来剑仙门是不讲什么尊卑大规矩的,难怪我处处顶撞眉间尺前辈,他也不以为忤。”
每一段落后方,都会刻上记载者的辈分名号,最新的刻字便是“第七代弟子眉间尺解录”。他的字体清瘦,翩然有飞升之势,就像个仙风道骨的名士站在自己面前一般。陆寄风专心地看着眉间尺所刻的这一段:
“六代掌门观其生亡于仇敌‘裂变掌’,不肖弟子眉间尺裂尸谨录此掌行向……”后面一大段的经脉医方术语,陆寄风自然看不懂,胡乱想道:
“原来眉间尺的师父叫‘观其生’,这是观卦的上九爻,象曰:‘观其生,志未平也。’倒是吻合剑仙门的掌门下场,个个都是其志未平而死。”
一直浏览到最后,在壁角下端,有几个小字,刻得较浅,陆寄风好奇心起,取下壁上的手灯照去,低声念出这几行字:
“有绝谷之玉女兮,栖列缺而独怅;聆百岁之鸣驷兮,恨武皇之绝迹。舞宝剑而飞襟,啸清风而散发,留余影于水镜,惹千古之断肠。”
陆寄风正想着这些句子是何意义,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那声叹息虽轻,却带着深深的怅然,极为哀怨。
陆寄风连忙回头看,背后只有那巨大的石台,什么人也没有。陆寄风登时毛骨悚然,连忙背贴着冰冷的石壁,东张西望。
那阵叹息已经杳然不闻,冷清清的石室里空空荡荡,绝无处可以藏人,怎么可能会有那声叹息?
陆寄风不敢再独自待在此处,连忙持着灯快步奔了出去,好不容易奔出甬道,用力把石门推回原位,才躲到自己床榻上,包紧了被子。
过了一会儿,渐渐不怕,想道:“刚刚的叹息声,会不会是在解功台上被裂尸的前代掌门的鬼魂发出来的?眉间尺前辈以前就躲起来传音教我练功夫,这八成是剑仙门的习惯,以后我若加入剑仙门,可不能这样吓人!”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深深睡去。
次晨天方微亮,那名老妇便粗暴地把他摇醒,侍候着他洗脸用饭,带至另一处清雅的房舍,眉间尺已在此处,示意他坐下,什么废话也没多说,便开始传教他灵宝真经的真谛,解说至午,下午则教他入门的行气之法,及一套剑法,要他在七天之内练熟记会。
陆寄风虽比常人聪明数倍,这样的课程也算甚紧,陆寄风整天几乎没有余暇空闲,到了夜里,一沾枕就睡着了,睡眠里还满脑子剑诀与经脉走向。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陆寄风连翻翻房里其他简册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再度推开石壁,去解功室研究了。但陆寄风也知道:解功室里的记载,对他而言还太过深奥,以自己如今的程度,是不可能看懂的。索性不再去想解功室的事,专心地学剑练气。
几日下来,陆寄风渐知剑仙崖上除了他与眉间尺之外,还有那名老妇,两名仆役,以及一名不知做什么的男子。两名仆役都既聋且哑,而且不识字,根本无法与他们谈话。
那名老妇虽会说话,但不通汉语,陆寄风试着对她说了些鲜卑话,她也听不懂。至于那名不知做什么的男子,陆寄风只见过他与眉间尺交谈一次,他对陆寄风根本不理睬,而且时常见不到他,不知消失在何处。
在此处也不知时光流逝,竟一眨眼便过了一个月,陆寄风已学了两套剑法,一肚子的口诀心法,若要依次修行,恐怕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果如灵木道长所言,灵宝真经乃是深奥的内丹练法,可以将真气元神化一为三。所谓“无形为魂,有形为魄”,灵宝真经便能将所修成的元神寄在分凝而出的体魄中,达到一人三化之境。
不过若是根基不够,没有练成元神就修这套功夫,硬生生以真气三化,就是“离形化体”,虽能勉强练出一道体魄,行走出入自由,可是本尊若是被制,就无法回体,不是身体死去,就是成为无神无灵的活尸体,下场极为悲惨。
陆寄风知道这层缘由,不禁冷汗直冒,当初眉间尺传他灵宝真经,并没有告诉他这一点,实在是不顾他的生死。
这几日传功以来,陆寄风迟迟不肯正式拜师,眉间尺也不逼迫。他是此地唯一能与陆寄风说话之人,可是除了武功方面,不管陆寄风说什么,他都意兴冰冷,没三句就转到武功方面。不管陆寄风如何激怒眉间尺,或是以言语试探,眉间尺也都冷冷冰冰的,极为深沉,从不为他所激。
在此地既然只有一个话伴,又没别的事好干,陆寄风只好把目标锁定和眉间尺斗法,以免生活太过无趣。
陆寄风改变策略,不再积极学武功,爱练不练,反正自己也不急着成为绝世高手。
如此一来,眉间尺果然有些急了,见他进展慢了下来,试探性地问了陆寄风几次,陆寄风也不透半点退步的口风,让眉间尺什么都试探不出来,可谓深得本门“学之于敌以克敌”之精要。
眉间尺几经推敲,最后判断自己教得太快,陆寄风吸收不了,便放慢了速度,不再逼他逼得像刚开始那样紧。
陆寄风从此乐得闲暇。不过他还是不大敢再度进入解功室,宁愿四处闲步,看看剑仙崖的背后有什么风景。
陆寄风想道:“只有剑仙门传人可以进解功室学武功,我又没答应要加入剑仙门,还是别随便进去,冒犯了历代先师,那可不妙。”
虽是这样想,陆寄风也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眉间尺尽心传授武功,万一将来眉间尺被杀了,他不要求,以陆寄风的个性,也很可能去替他讨回公道。那时是否会和司空无结仇、和通明宫为敌,都是未知之事。
陆寄风索性不去想这些问题,让一切顺其自然。对于练武一事,倒是不怎么心急,何时可以成为高手,他完全不在乎。他的心底实在也不愿再下尘俗世间,不如就一生住在这人烟不到之处,徜徉山林,啸傲云海。
一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恍惚感到有人进入自己房中,他这几个月来被眉间尺调教武功,内外功法都已有了可观的基础,一感到有人,便立刻惊醒。
陆寄风偷偷睁眼一看,那背影依旧一身黑衣,蒙住头脸,正是眉间尺,伸手取下壁上的一具焦尾琴。
陆寄风从未见过他除了练武之外,做别的事,就连写字也只看过一回,一看他取琴把玩,颇为好奇,更是小心地控制呼吸,让自己依然看似熟睡。
眉间尺细细看琴一会,便捧着琴飘然而出。陆寄风顽皮心起,听他身影急飘引动的风声远了,才急忙掀被而起,追了出去。
月光下,眉间尺的背影飘忽若鬼,一直奔入松林之中,陆寄风追入剑仙崖后方的这座树林,千重树影掩闭前路,已不见眉间尺。
待要寻找,陡闻琴音铮铮,自东方传了过来。
陆寄风循着琴声找去,走出松林,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平地,尽头伸出一块大岩石,眉间尺坐在巨岩上拂琴。岩外万壑深山,云海翻腾,天边一月大如玉盘,霜白的光辉洒在岩上,照得岩上拂琴之人有如神仙。
陆寄风躲在松树后,聆听琴音。或许是临着千山万壑,声音被云烟水气所吸收,很难传得远,但觉琴声微哑,似断似续,带着无限的哀凉寂寞之意。
陆寄风被琴音牵动得心口微痛,闷气难以消散,又好像胸中被压着块垒,若不大声地长啸或是叹气,就喘不过气来。
琴声戛然而止,眉间尺悠悠长叹了一声,才道:“你还不出来么?”
自己果然躲不过他的明察,陆寄风笑笑地走了出来,道:“前辈,我不知你会弹琴。”
眉间尺淡然说道:“你忘了本门传人,个个要精通一艺?不是诗文,就是丹青,或者琴棋。”
“我对这些全没兴趣。”陆寄风道。
“是吗?你不爱琴?”眉间尺问道。
这么多日子以来,眉间尺从未与他说过这些话,陆寄风感到他今晚不同往常,眉间尺不等他回答,便低叹了一声,道:
“这焦尾琴是价值连城之物,你任凭它积尘不拂,可见真的不好此道。罢了,人各有志。”
陆寄风暗想:“你这么多日以来,也没提醒我要擦它啊!”口中只道:“你这么说,我以后日日把它擦干净就是。”
眉间尺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平日里你只要以几旁的丝帚,轻轻为它拂去尘埃便行了。”
“几旁的丝帚?您是说白玉柄的那把小扫帚吗?”
眉间尺瞄了他一眼,道:“否则你以为那是做什么用的?”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难怪我想不透它是做什么的,说是笔又太粗,说是扫帚又太细。”
眉间尺道:“此琴十日得擦一遍,拭布与琴油,我放在屏风后的紫檀斗柜中,记得切勿沾水。”
陆寄风应了一声,道:“你说这具琴叫焦尾琴?”
眉间尺道:“这是俗称,正式的说法是‘霹雳式’。”
“什么是霹雳式?”
眉间尺道:“琴的制作分为仲尼式、号钟式、子期式、列子式、凤舌式,连珠式、此君式等等,所谓霹雳式,典故最深。是指巨桐震余而为枯木,此枯桐生于千石上,有蛟龙伏于其窍,一夕突然天降霹雳,击裂枯桐,桐中蛟龙飞升太空,雷电引起的大火焚此桐木,火尽而桐仍在,仅焦其一端,取之而作琴,名为焦尾。像这样的焦尾琴,天下间只有三具。”
陆寄风奇道:“这是神话还是真的?”
眉间尺道:“不管神话还是真实,就以琴而言,最好的材料就是桐,又以暴于石上的枯桐为上品,若是经过极大的火烤过,那更是千古难觅的极品。”说着,他随手一拂,七弦泠泠,果然有股空灵悠邈之意,眉间尺道:“此琴吾题名为‘万壑松风’,取其出尘之意也。如此良宵,若不取之一弄,人生还有何意思!”
陆寄风笑了笑,他倒比较喜欢眉间尺如此表明好恶,而不是平常那样冷冷淡淡的,便道:“我刚才什么也没听清楚,你再弹一曲好不好?”
眉间尺“嗯”了一声,虽没说什么,但陆寄风听得出他十分高兴。
只见眉间尺手中拂弦擦滑,口中唱道:
“楚火秦灰兮,吴越楼台;汉家箫鼓兮,魏北山河。天荒地老兮,英雄消磨!龙争虎斗兮,又将奈何!不如归去!投吾簪;归去来,丹葩耀林,濯足自吟。”
陆寄风听得肺腑沉醉,击节合拍,直至曲终,才拍手笑道:“痛快!投簪濯足,忘弃尘世,才当得剑仙之致!”
眉间尺笑望着他,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出尘之想?你不恋花花世界?”
陆寄风道:“我父母双亡,就此一身,已习惯了。”
眉间尺道:“除了你父母,世上就没有想见之人吗?”
陆寄风一怔,登时想起云若紫。这几日里,他忙于习武,无暇多想,就算偶尔见到颈间的虎爪链,也逼自己不要想到云若紫。此时眉间尺一问,他的心口不知怎么,隐隐约约痛了起来。
眉间尺见他神情怪异,淡然一笑,道:“这几日里,你会了三套本门的剑法……”
一见他又提到武功,陆寄风马上愁眉苦脸:“前辈,能不能偶尔不提武功?”
眉间尺不理他,径自道:“……其中最基本的‘游丝剑法’,你老是学得不大对头,便是没有用心之故。”
陆寄风道:“我把剑诀背得滚瓜烂熟,还不够用心吗?”
眉间尺道:“剑与琴,皆为有情之物,你只记剑诀而不知剑情,怎么算用心?”
陆寄风不服在心,想道:“是你叫我要严格记住法度,练剑时别胡思乱想的啊!”不过陆寄风也不反驳,问道:“什么是剑情?”当然他口中这么问,心里暗自决定改天自己练剑时,他再啰嗦自己不专心,便拿他今晚的说辞反驳他。
眉间尺道:“每套剑法,都有创写的原意,或者寓诛邪之心,或者寄黍离之悲……”
“什么是黍离之悲?”
“就是亡国之悲!”眉间尺道,“看你一副聪明相,怎么连诗经都没读过?”
“我向来不读诗赋骚辞的。”
眉间尺道:“是吗?”口气里十分失望,续道:“至于‘游丝剑法’,是寄托欲断不断,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
陆寄风皱眉道:“这……剑法是拿来杀人的,如何寄托相思之意?”
眉间尺大摇其头,道:“若剑法只是杀人,境界太低。你再说出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认你为剑仙门传人,另给你辟个剑俗门!”
陆寄风想道:“向来是你求我入门,今日拿逐出师门来威胁我,我可不怕。”陆寄风笑道:“剑拿来杀人,就像笔拿来写字,有何不对?”
眉间尺道:“但是笔写的可以是账目,也可以是诗词;剑可以拿来杀人,也可以拿来舞剑招。这两者境界,不可道以里计。”
陆寄风虽隐约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却故意激他道:“可是若游丝剑法不拿来杀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
眉间尺跺足长叹,道:“我剑仙门居然有你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活宝!劫数,真是劫数!”
他大叹陆寄风的朽木不可雕,陆寄风反而大乐,笑道:“是你求我入门的,怪得谁来?”
眉间尺道:“哼,一会儿你就要求我当你师父啦!”
眉间尺将琴递给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睁亮,看个清楚。”
陆寄风已见过他示范过无数次,本以为他会折枝作剑,不料眉间尺掌间蓄气,扬手一挥,一缕寒烟被这道真气拖曳飞来,竟在他双掌之间化作一线白霜,就像是一把无柄的剑刃。
陆寄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灵木道长可以发出气剑,不过气功发自于体内,收放自如并不奇怪,眉间尺却以云为剑,凝霜烟之物于不散,更是不可思议。
眉间尺衣袖一扬,云剑倏地刺出,身子一倾,有如将投下深渊般,正是剑诀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着左足一踏,长剑跟着在身子前方贴着自己的面孔由左至右划过,云烟断续,在他身边划出一道薄雾,登时陆寄风眼前,便有如见到一人凌空立于云烟之中,美妙异常。
眉间尺手中舞动云剑,吟道:“危危乎!千屻溪;我容憔悴,不敢临水!气如游丝,绵绵不绝……”
剑诀歌吟声中,他手中云剑时而凌厉万钧,时而随着真气而抽作细丝,恍惚无边,无法预测由何处发去,剑法的机变万千,比陆寄风原先所练更高出不知多少倍。
眉间尺手中的云剑飘洒,只在原地施展,脚步挪移而总是不离原地,就算没看见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觉出一股沉重之意。剑法越见沉滞,好像被这千丝万缕所缠,而难以施展,陡地往下一劈,端的是开石裂碑之威。
这一式正是剑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陆寄风听见眉间尺长叹一声,收势回剑,周围又被绵密的烟絮所缚,整个人形影恍惚,难以掌握动向,若是敌人此时欲攻,绝找不出破绽,这正是剑法里的“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整套剑法练毕,眉间尺衣袖一推,云剑散去,溘然而终,立在山崖边的身影,显出无边的寂寥之意。
陆寄风看得已是目眩神迷,这套游丝剑法就像在诉说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余意不尽,似隐着无数的后着,令研习者更想一窥剑术之堂奥。
陆寄风长吁了口气,道:“原来游丝剑法这等美妙,简直像是仙子在舞云一般。”
眉间尺道:“本门既是剑仙门,就该处处有‘仙’的样子。若是只求杀人,干脆叫剑霸门、剑豪门,岂不更威风?或许敌人一听就吓死了,更加省事。”
陆寄风道:“难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门,世上能见仙者,也要机缘!”
眉间尺笑道:“你这句话说对了!”
两人相顾而笑,相处了这么久以来,陆寄风此时终于感到与他言语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时像现在这样,我老早拜你为师啦!”
眉间尺微笑道:“加入我剑仙门,已是你的福气,你还对师父挑三拣四?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势了。”
陆寄风道:“前辈……”
“还叫前辈?”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声“师父”,问道:“你为何平时总是冷冷淡淡?”
眉间尺望着云海,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病呢,会让人日里和夜里成为截然不同之人。”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这种病。”
眉间尺道:“我日里是天下第一混账,夜里便是世界第一好人。”
陆寄风道:“是吗?”又觉得眉间尺定是在与他玩笑,口气里已是不信的成分居多。
眉间尺突然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说道:“徒儿,你千万记得两件事。第一,不许白日里说到任何夜里之事,否则我便将你逐下剑仙崖,顺便叫通明宫的人来带走你!”
陆寄风道:“你老是拿这事要胁我,和白日里哪里有差别?哼!”
眉间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尔也得卑鄙一下。”
陆寄风道:“是了,我记住了。”
眉间尺道:“这可不是与你说笑,你得慎重谨记!”
他口气从未如此严厉,陆寄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第二件事呢?”
眉间尺道:“每日得以丝帚轻拂一遍我这具‘万壑松风’上的尘埃,忘了一次,我记着一次!”
说完,身影一纵,往云海间跃去,陆寄风惊呼了一声,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抱着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着杳无人烟的云海,喃喃道:“你记着一次又怎样?记着一百次又怎样?话怎么不说完就走了?”
次日,陆寄风依平时惯例,到眉间尺面前练功学剑,几次想问问他“记着一次如何?记着一百次又如何?”总是正想开口,便及时想到他的叮咛,而不敢多问。
眉间尺发觉陆寄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处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不提夜里之事,就提日里之事,应该不算犯规,便道:“我在想我房里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尘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想琴做什么?专心听诀!”
陆寄风暗想:“日里果然是天下第一混账。”嘻嘻一笑,道:“师父,我学得慢,你就不敢随便去找人挑战,免得死了之后,不肖徒儿没有能力替你报仇,这样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吗?”
眉间尺听陆寄风叫他“师父”,笑了一声,道:“你肯拜师了?”
此时,那名老妇走了过来,立在窗外,开口低唤了一声。
原本传功之时,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声,眉间尺便步了出去,老妇低低说了几句,脸上神色似带着惊恐。
眉间尺快步随老妇行去,陆寄风也连忙跟上,老妇带二人来到厨房,只见一片凌乱,食物及柴锅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
眉间尺以一样的语言问了一句话,殊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陆寄风刻意去注意他与老妇的对话,已将他们所用的语言记住了几个,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义。陆寄风在此日子无聊,又不专心学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间尺与老妇的“密语”上。
他听出眉间尺在问的是:“……遗失了没有?”
老妇答道:“全不见了。”
眉间尺低沉地扫视了一遍,道:“他……”后面的几个音便不解何意。
老妇一听,原本就惨白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眉间尺一瞄到陆寄风立在后面,低低对老妇说了句话,老妇连忙闭口,微微偷瞄了陆寄风一眼。这一眼只是一瞬间之事,却被陆寄风看得一清二楚。
眉间尺转身离去,对厨房的乱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妇也迟缓地弯下腰来,开始收拾。陆寄风连忙追上,问道:“师父,厨灶怎会乱成这样?”
眉间尺道:“或许是山里的野兽觅食闯入。”便把话给带开,又问到武功进展上。
陆寄风口中和眉间尺应答,心里却觉得怪异,想道:“你明明是说‘他’,可见是人弄的,为何要骗我是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把疑问说出来,以免不小心泄露了偷学语言的秘密。
直到下午,眉间尺正在传陆寄风经脉之学,那名不知做什么的汉子扛着一头死狼,走了过来,将狼往地上一抛。
眉间尺步至狼尸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杀了,尸体都烧去,别留下半头。”
那汉子点头,再度扛起狼尸,转身离去,眉间尺取出手巾大力擦着自己碰过狼尸的双手,然后便点起火折,将手巾烧去。
陆寄风忙问:“为何要把狼群都杀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又问这无关之事!”过了一会儿才道:“剑仙崖下的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会闯至人居之处觅食,方才那头便是病死的。”
陆寄风道:“为何染了病会闯至有人之处?”
眉间尺耐着性子道:“病入其脑,因此错乱行径。这种病是传染病,狼向来群居,一头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与之接触,也会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别再想这些无聊之事。”
陆寄风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没有染病,你也杀了,那不是可怜得很?”
眉间尺不再理会他,又自顾教了下去。
一夜无话,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惯例,黎明练剑,陆寄风在眉间尺面前将三套剑法一一演练一遍,陆寄风经眉间尺提点“游丝剑法”之后,更加喜欢这套剑法,私自在脑中温习过许多回,此时一施展出来,威力自与当日不同。
眉间尺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你这套游丝剑法,进步不少。”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套剑法是寄托相思不得之意,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话一冲口而出,陆寄风就大为后悔,万一被认定这是在说那夜之事,此时眉间尺正在当“天下第一混账”,不知是否真的会把自己逐下山崖,丢给通明宫?
所幸,眉间尺略一沉默,只说道:“剑法就是剑法,别又胡思乱想。”
陆寄风本想再反驳,却硬生生忍下了。眉间尺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再练一遍游丝剑法。”
“是。”陆寄风立身回剑,重新舞起游丝剑法。
舞剑之际,陆寄风不经意地瞄到眉间尺,只见眉间尺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眼中精光大作,十分热切,竟不似验收成果,而是向自己学习此套剑法一般。
陆寄风心中大疑,手中剑势略慢,眉间尺便发觉了,眼神又与平日一样冷淡无神。陆寄风不动声色地练毕,才道:
“师父,弟子感到这套剑法还学得不怎么对,您再示范一次给我看好不好?”
眉间尺隐隐“哼”了一声,道:“你考起我来了?”
他取剑而起,便即将游丝剑法从头到尾,也舞了一遍,威力比陆寄风更加高超,技巧更娴熟,而式式里的情意也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只不过原本相思欲断不断的缠绵之意,竟荡然不存,化为一股怨怼狠戾。
陆寄风看得心中嫌恶,想道:“那夜你的剑法,若像个温柔可爱的女子思慕情人,如今你的剑法就是性情暴躁蛮横的女子,要杀死负心人一般,哪有仙气?分明是鬼。”
不过他的威力是比陆寄风高出数倍,陆寄风也不再疑心,遂与平日一样,学剑修功。
那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又感到似乎有人轻飘飘地进入自己房内,陆寄风心里一喜,想道:“师父恢复天下第一好人的样子啦!”便立刻张开眼睛,要起身唤他。甫一张眼,赫然见到眉间尺原本举起的手立刻放下,眼神怪异。陆寄风正要开口,一道霜气打碎窗户,轰然向眉间尺击去。
眉间尺及时侧身一闪,闪过了这道气功,跃窗追向发出气功之处。陆寄风惊愕万分,掀被下榻,也追了出去。
追至那日眉间尺拂琴之处,只见月光下,眉间尺的黑衣身影与一名青衫客战得正激烈,两人过招快若神鬼,一点也看不清那名青衫客的相貌,只看得出他头戴书生巾,宽袍大袖,身手十分翩雅,而发鬓青青,年纪应该也不大。
两人势均力敌,手中虽然无剑,发出的掌气却凌厉无边,呼呼急扫,几度要挥至陆寄风身边,陆寄风连忙矮身避过,却也感觉得出掌气十分猛烈,刮面生疼,看来两人手中不留半点余地,都要置对方于死。
陆寄风急得叫道:“师父!”
不料两人手中过招不停,同时喝道:“你别过来!”“你离远些!”
砰的一声巨响,眉间尺一掌拍中那青衫客的胸口,将他击退数步,青衫客口吐鲜血,连忙往前力劈一掌,封住前关,眉间尺却不放松地再接连数掌,逼得青衫客连忙接掌。
那微一顿挫,陆寄风稍微看见青衫客的容貌,面如冠玉,似乎颇为俊逸。但他们又斗至一处,身子便像包裹在急速转动不已的霜气中一般,再也看不清样子,陆寄风连他们出的是什么掌都没看清楚,又听见一声碰响,青衫客又中一掌。不过青衫客身子骤然向前,也点中眉间尺。
眉间尺触电一般倒跃一大步,下盘微乱,似乎受伤不浅。
青衫客也喘息连连,又吐出一口鲜血。陆寄风想起疾风道长打伤封秋华的武功里,似乎有几式和眉间尺打青衫客的手法相同。剑仙门不少武功本来就是学自通明宫,因此会有一样的招式也不奇怪。
眉间尺立刻平稳气息,双掌再度袭去。青衫客连忙回掌相抵,却迟了一步,再中一掌,又喷了口鲜血,踉跄退了好几步。
两人过招至此,眉间尺只中一指,青衫客却已中了三掌,胜负几乎已明。青衫客退后一大步,有意退出战圈,眉间尺步步紧逼,攻势更加凌厉,青衫客纵声长啸,退入树林,眉间尺以轻功追去,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树影之间。
陆寄风正要追上,眉间尺又已跃了回来,气息有些急促,身子一顿,几乎要站不稳。
陆寄风连忙上前扶住他,道:“师父,您怎样了?”
眉间尺喘着气,道:“无……无妨。”但是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恐惧,或是力气用尽。
陆寄风道:“我扶您回去。”
眉间尺轻轻推开陆寄风,道:“不必,我……受了点伤,将养两日便可……”
陆寄风道:“那人是谁?”
眉间尺反问道:“你不知他是谁吗?”
陆寄风莫名其妙地看着眉间尺,眉间尺长舒了一口气,勉强调匀真气,道:“他是通明宫的手下,中了我三掌,应该……是没命了,你……你这几日,要格外小心,或许……通明宫里的人会……趁我受伤,前来偷袭……”
陆寄风见他伤得不轻,还是扶住了他,道:“您别多说话了,快回去养伤。”
眉间尺“嗯”了一声,不再推辞,让陆寄风扶着他回到自己房中,侍候着躺下休养。
陆寄风安顿好眉间尺,告退欲离之时,却被眉间尺叫住了。
陆寄风回头问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眉间尺淡然说道:“记得把琴擦干净。”
陆寄风笑道:“是,那日起我便记住了,一日也没忘。”
眉间尺仍盯着他,不知想看出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挥手道:“你去吧!”
陆寄风本想把心里那个疑问“我忘了一次,你记着一次,那便如何?”给问出来,可是见他伤得不轻,不敢打扰他养伤,便没有多问。
陆寄风回到房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心里有些怕通明宫的人真的趁这个机会杀上来,此时才后悔自己前几个月没有好好练武功。
次晨,陆寄风与平常一样被老妇唤醒,盥漱用餐,便快步至传功的课室,向来应该已在此等他的眉间尺并不在。陆寄风放心不下,前往眉间尺的居舍,只见门窗紧闭,一片静悄。
陆寄风唤道:“师父!您无恙吧?”
眉间尺的声音自内传了出来,还是有点真气不振:“我没事,你……你今儿自己练功,过两日……我要考你。”
陆寄风道:“是。”
“去吧。”眉间尺道。
陆寄风应了一声,慢慢地离开此地。向来师父停课,而弟子们还会认真自修的,可以说从来没有,陆寄风自然也不例外,乐得闲散一日,至于昨晚的恐惧之心也抛到九霄云外。师父打中那青衫客三掌,自己只中了一指,就算两人都受了伤,青衫客的伤一定比师父重,通明宫打来之前,也许眉间尺就已经养好了伤,可以对付他们了。
陆寄风不知不觉竟步至那片高岩前,见到地上几摊血,有些惊心,他学那夜眉间尺坐于危岩上,往下一看,只见层层云海,脚底一软,便想后退,略定了定神,不服之心便起,想道:“师父敢临深渊而无惧,做徒弟的可也不能太漏气!”
陆寄风坐了下来,克服了对高处的惧意,颇为得意。
陆寄风回想起昨夜的战事,越是想,越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陆寄风闭上了眼睛,细细回想着那场战况前后,想道:“师父到我房里,见我睁开眼睛时,便放下了手,当时他这么举起掌,似乎要打在我身上……”
陆寄风一惊,怎会认为师父要打自己?也许不是,可是那一掌除了往他身上拍下之外,也不像会有别的方向。
陆寄风左思右想,这一点怎么也想不通,又想下去:“……师父和那青衫客激战之时,为何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名青衫客?……师父定也这么想,所以会反问我:‘你不知他是谁?’到底是什么人,既是师父见过,也是我见过的呢?”
他的脑子里乱成一片,此时,背心突然一凉,整片背部发麻,动弹不得,接着一只手用力一推,竟将他推下了深谷!
陆寄风一惊,身子已在半空中往下急坠,他只来得及想到:“我命休矣!”便已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