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揽辔命徒侣

此时,一座白色小轿由疾风等人背后的道路赶上,两名轿夫健步如飞,尚未靠近,灵木等人便已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

轿夫放下轿子后,掀开轿帘,轿中置放着一座琉璃香炉,炉中香烟袅袅,沉香木的气味渐渐随着白烟散向周围。众人皆为之一愣,那两名轿夫旁若无人,以白色绸缎织成的小绣垫隔着手,捧出香炉和木座,细心地放置此炉。

管子声哼了一声,双掌倏地击出,疾风只觉身前阴森风响,不假思索先一掌推开了灵木,接着双掌齐出,与管子声的掌势相对。

“砰”地巨响,两人四掌相接,发出震耳的激撞声。一股酸溜溜、冷飕飕的寒气,自他双掌劳宫穴钻入,疾风打了个冷颤,往后跃开,只觉气攻胸腹,烦恶难受。他迅速地真气流走一遍,驱除烦恶。管子声又已闪至面前,变掌作拳,飕飕几下快攻,疾风连连闪避,管子声无法得手,但是拳掌中散出的阴气,却已逼得疾风几乎难以喘息。

疾风被管子声两次击中,便传入一股邪恶的气息,疾风心知这股邪气必定已经对自己造成损伤,为了立于不败之地,疾风暂时不敢再接下他的拳掌,因此一味闪避,以觑其隙。

管子声连连进逼,疾风只能闪而不能反击,令他颇为得意,出手也更为大气,猛然扬手击往疾风天灵,屈身而闪的疾风骤然立身,一指点向他右下臂内侧的青灵穴,积蓄已久的真气随之吐出。

管子声手臂酸麻,右半身登时软弱无力,一股暖融热力注入他的心经,整只右臂像是融化了一般。

管子声大惊失色,这股暖洋洋的朝气,不知是否会化去他的万尸之功,连忙踉跄退了几步,暗自调整气息。这一调息之下,更是心悸惊恐,万尸阴气似乎稍减几分,这是他苦练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通明七子走的都是清修一路,纯阳之气浩然正大,管子声的万尸却是阴毒之末,遇上纯阳真气,当然立刻如春雪遇朝阳,黑夜遇日光,必定消失融解。

一阵清柔娇婉的声音乍然响起:“管子声,你还不住手?”

管子声一听见这阵声音,脸色骤变,缓缓放下手臂,立直了身子。

疾风道长转身望去,只见黄衣素淡,雪肌莹然,殷曲儿俏生生地立在不远之处,阿环提着小灯,搀着她步上前来。

灵木道长却不惊讶,他被推到一旁之后,除了注意疾风与管子声的大战,也注意到了殷曲儿。那白色小轿内的香炉被捧出后,轿夫还取出小帚,手脚快速地扫出了一条通路,将满地的落叶或脏秽之物都扫到道旁,然后在周围多洒了些香屑,才恭恭敬敬地退到路边。接着便有四名女子,扛着另一辆淡黄色小轿而至,阿环手提玉灯,跟着小轿而行。等放下小轿,掀开轿帘,搀出的便是殷曲儿。

殷曲儿一手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走上被扫干净了的走道,立在香炉前,这才出声喝止管子声。

就在她慢慢吞吞的出轿之前,管子声和疾风道长已经又多拆了好几招。

管子声见到她,更无善色,随便举手作了个揖。殷曲儿道:

“你给我退下,这些人我带走了。”

说着,对疾风与灵木弯身微揖,道:“道长,请。”

灵木步至牛车旁,守着车的白鹇寨众手中兵器一震,纷纷对准了灵木,一旁的黑鹰寨众还是袖手旁观,令管子声更是有气。

灵木冷哼了一声,他前进一步,寨匪便退后一步,想必也不敢真的和灵木对上。

灵木一跃至车边,牵着缰绳,将牛车拖住,疾风全身防备仍不敢稍懈,看着管子声要如何对付殷曲儿。

管子声面露难色,道:“殷姑娘,这是寨里之事,请姑娘莫插手。”

殷曲儿道:“哼,管子声,你这好一条声东击西的妙计啊!我不知你平日怎么教手下的,他们在醉月楼里怎么说我,翠嬷嬷全告诉我了。唉,这些话让南宫碎玉听了,只怕他要生气,我可为难了。”

管子声干笑了两声,这些手下们进了妓院,哪管是对公主还是婊子,被他们说出来都不会是什么高雅的言语,这些话让高洁不可一世的南宫碎玉知道,脾气是会发的,只不过为难的不是殷曲儿,而是管子声以下的寨众。

管子声装傻,道:“殷姑娘说什么,在下实在不知。这些人关系重大,寨主怎会请姑娘您来呢?”

“你的意思是奴家不配帮忙寨主?”

“岂敢,在下岂敢。”管子声道。

“还是你认为寨主的决定是错的?”

这可更不得了,管子声忙道:“不,绝对不可能,寨主是绝对不会错的。”

殷曲儿微笑道:“对啦,南宫寨主英明神武,怎有可能错?那么你说,你们寨主说人得交给我,是不是错了?”

管子声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嘛……如果寨主这么说,那就……”

殷曲儿声音轻柔,却逼得甚紧:“那就怎样?”

管子声心一横,道:“姑娘恕罪,在下身为副座,责任重大,不敢随便将这个责任推到姑娘身上。”

殷曲儿冷笑道:“你的意思,还是不相信你们寨主的决定了。你这个副座,做得很有架势,真是不错。”

管子声不再去理她的挑拨,表面上恭敬有礼地说道:“在下只知道替寨主办事,把事情办好,不知道随机应变,还请姑娘包涵。究竟寨主有没有托姑娘前来,我得先问问寨主。”

殷曲儿眉尖一皱,身子又像站不住了,道:“唉呦,此地风紧,吹得我头疼。管军师,您要我立在这儿等多久啊?”

管子声更是起疑,暗自奇怪她怎会突然出现?她向来便不干涉江湖之事,只要南宫碎玉供给她宝物以讨她欢喜,便没事了。本来一个是寨主的姘头,一个是寨主的军师,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为有时殷曲儿说的话,南宫碎玉记在心里,回寨之后便要照本而行,很令管子声伤脑筋。

例如殷曲儿嫌南宫碎玉“村气”,南宫碎玉气得便劫烧了三座村庄。劫掠屠杀乡村,当然烧不去他的“村气”,殷曲儿还是对他爱理不理,南宫碎玉才讨教出所谓村气,是指不够文雅,南宫碎玉便学起了吟诗作对。

他们草莽中人,要烧杀容易,要学诗可就难如登天。管子声替他抓来二十几个书生隐士教诗,全因为教不好而惨遭肢解。一天教不会,断一只手或一只脚,五天还教不会,则削鼻剜目。在这样严厉的逼刑之下,这些气质出众的名士还是无法教会他什么是“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什么又是“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

当然这绝不是南宫碎玉资质问题,是这些书生隐士太过无能,没法子在五天之内,把南宫碎玉教成一个“文质并重”的大诗人,所以死有余辜。

二十几个文采斐然的读书人都被杀了,南宫碎玉作的诗还是全被殷曲儿视若敝屣,总得另想良策。殷曲儿又冒出一句“居移气,养移体”,嫌他身边都是大老粗,一辈子别想当文豪。南宫碎玉一听,不怒反喜,当场欣然受教,自己作不成好诗的原因总算水落石出,就是身边的人水准太差,影响了他的灵感。

这又再度让管子声只想杀死这个祸水,因为南宫碎玉下令全寨都得学作诗,由他亲自品评,作为升迁依据。

要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土匪作诗,那还不如把他们吊死算了,更何况还得定期交出作品。这下子为了不引起空前大叛逃,管子声只好与寨众串通一气,拿古人之诗来抄,每个人各抄一首千古佳句,交给南宫碎玉。

一时之间,寨众个个都成了张衡、曹植。到了定评之日,只见南宫碎玉手持缣帛,对着上面粗劣的书法吟道: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雨足(这个字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嗯,写得不错,这个是谁作的?王大目?很好,只要改改便成了,这个‘居世多屯雨足’,多了一字,屯雨者,状落魄之形也,何必言足?把足字删了,升作十夫长。‘……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哼!这是谁写的?陈富?这等烂诗,分明是胡乱应付!鲤鱼中若是有密函,那必是禀告敌情,如何会只问吃饭睡觉?饭桶一个,给我打五十板子,撵去挑水!”

这无疑又引起寨中混乱,运气不好抄到烂诗者,固然被罚得莫名其妙,运气好抄到好诗者也不轻松,往后恐怕还要多写几篇,让南宫碎玉欣赏欣赏。

管子声对于殷曲儿,痛恨入骨。现在她突然间出现,要干涉这件大事,更是教管子声意外而且摸不着头脑。

殷曲儿道:“唉!罢了,你要问你们寨主,就去问,反正人在我那儿,如果是我自作主张,你就叫南宫碎玉把我一掌打死,我也逃不掉。”

言毕,转身上轿,道:“二位道长,请跟我来。”

管子声身子一闪,挡在殷曲儿面前,眼中凶光乍露,道:“殷姑娘要回去,请自便,但是人绝不可让你带走。”

殷曲儿微笑道:“我若要带走,你怎样?”

“这……”管子声吸了一口气,打她?不成,以后她告了状,死的绝对是自己;杀了她?或许可行。

管子声心念才转至杀人灭口,殷曲儿已笑道:“管军师,您若杀了贱妾,也没什么,可是南宫寨主见了二位道长,道长说不说是你打死我的,我可管不住了。”

灵木道:“嘿嘿,管子声,你这样为难你们头儿的夫人,是什么道理?”

殷曲儿看了灵木一眼,道:“我不是他的夫人,只是个粉头罢了,唉,人微言轻,道长您见到了。”

灵木笑道:“那么在白鹇寨里,是粉头大呢,还是军师大?”

殷曲儿道:“当然是军师为尊。”

灵木道:“那么南宫碎玉只听军师的吗?还是听你的?”

殷曲儿道:“当然是听军师的,那些英雄事业,妇道人家是不懂的。不过,我说的话,南宫寨主偶尔也听上这么一听。”

灵木嗯了一声,道:“嗯,南宫碎玉果然是个侠骨柔情的英雄,嘿嘿,想必对手下也很宽大了?”

殷曲儿微笑道:“寨主的脾气,是再好没有的,他呀,任凭别人怎么评论,都无所谓,就是别骂他的……嗯,说是夫人也可以。”

没错,南宫碎玉向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恶行霸道,但是谁骂了他的姘头,他可是会发狂。

管子声深吸了一口气,今日是殷曲儿硬要带走人,大家都看见了。就算这是殷曲儿自作主张,将来寨主追究起来,也尽可以推到她身上。管子声只好强忍气愤,退至一旁,道:

“殷姑娘,你为寨主分忧解劳,令在下颇觉自惭,还有什么说的。既是如此,就请姑娘把人带走。但是,这两名妖道恶毒刁钻,你是弱质纤纤,可能对付不了,可要我派几人保护你?”

殷曲儿望了东倒西歪的寨众几眼,道:“是啊,我真怕,你挑几个强手保护我吧!”

管子声回头望着东倒西歪的寨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道:“这个……这些人粗鲁得很,怕会惹姑娘生气,那还是算了吧。”

殷曲儿微微一笑,转身便走。疾风和灵木两人跃上大车,挥鞭启程,慢慢地跟在殷曲儿的轿后。

直到他们都已远去,管子声才大喝道:“通通给我起来!这么多个打一个,被打成这样,还要不要脸?”

寨众辛辛苦苦地互相搀扶而起,管子声负手望向黑鹰寨,朗声道:“黑鹰寨的朋友,天下百寨理应合作无间,今日你们总是不发一语,究竟是为什么?”

前排的几名黑鹰寨众露出诡异的笑容,大家还是负着手直挺挺地站着,谁也没有说半句话。

管子声怒火更盛,要不是怕得罪了黑鹰寨,将来不好办事,他早就不顾友谊,将这些人痛打一顿了。

管子声道:“诸位总该给在下一个解答,以解在下之惑吧!萧寨主胸藏万壑,气度过人,必定有充分的理由,让在下茅塞顿开。”

过了一会儿,黑鹰寨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才有一人道:“嗯,管军师,我们寨主他……他没来。”

管子声道:“萧寨主没来?”

“呃,他要我们转告你几句话:‘以多围少,有失光明,羽扇绝尘智无双何等人物,岂能自居下流,损我英名?’”

管子声奇道:“羽扇绝尘智无双?那是谁?”

那名黑鹰寨徒道:“就是我们寨主。”

“他何时有了这个封号?”

寨众纷纷道:“我们也不知道。”“最好不要问他,别自找麻烦……”“反正就这样叫就对了!”

管子声冷笑道:“贵寨主不屑参与围攻,可是疾风与灵木武功高强,这次圣女吩咐要抓的人,又关系重大,这个责任,萧寨主倒是扛得起啊!”

黑鹰寨众道:“管军师,我们寨主只是没亲自来,他也派了人啦。”

管子声望去,好像有一两百人的样子,可是气息微弱,居然不如一大群幼童,心里陡觉奇怪,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黑鹰寨众又是你望我,我望你,露出那种诡笑。

管子声按捺不住,纵身一跃,便跃入了黑鹰寨队伍之中,突然间眼前被一样巨物挡住,他双掌齐发,怒喝一声,“喀喇”几声碎响,眼前之物已被他击碎。

管子声落在地上,夺过火把一照,简直是不敢相信。

那是一大块平整地贴在木板上的画,画的是许许多多的人头队伍。在黑夜里远远望去,照着火光,确实很像许多人列队肃立,无法分辨真假。

而回头一望,黑鹰寨派出的真人只有那么一排,约莫十几二十个人左右。他们一排真的人站在前面,后面就只竖立起这张假画,充作千军万马。

难怪他们怎样也不肯移动步子,只要他们离开了位置,后面撑起画的板架就要穿帮了。

管子声气得几乎要晕倒,真没想到萧冰会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术。

那十几二十名黑鹰寨众见到管子声气得发抖,都嘿嘿干笑了几声,道:

“管军师武功也很高强啊!”

“眼力更是不弱。”

“笛子也吹得好!”

“在白鹇寨里又极有分量……”

对照方才的事,这些话简直是在讽刺管子声,管子声沉声道:

“我数到三,你们再不消失,休怪管某不顾两寨之谊!三!”

黑鹰寨众哄然四散,一下子就跑得没踪没影。

管子声仰头长叹,心中万分惆怅,感叹自己空有一身好功夫,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时不我与,盟友寡义,手下无能,想好好地为南宫寨主打出一片天下,前途却难逆料。

管子声冷冷地睨视手下,道:“镜、花、水、月四队!给我过来!”

那二十八人之中,十四人除了被拖着跑时全身的擦伤看来颇为可怖之外,还算没有大碍,但是被当成武器甩了半天的十四人就没这么轻松了,全都摇摇晃晃,站身不住,狼狈不堪;所幸在挥打之中,绳索有些断了,就算还没断的,适才也都被同伴们解开了,只不过他们身上还是臭得可怕,寨众多不愿接近他们,因此自成一群,立在一角。

他们你推我挤,慢吞吞地蹭到管子声背后。

管子声皱紧了眉心,被臭气熏得受不了,又喝道:“给我滚远些!”

他们这回倒是动作极快,一下子便退出了许多步。

管子声暗自运起内功,以龟息大法放慢呼吸,以免再吸入那股屎尿之气。

“没用的东西,你们被拖着经过弘农大街,怎不当场自尽了,还有脸活着?”管子声阴阳怪气地问道。

众人面色讪讪,不敢作声。

管子声又道:“你们丢的不是自己的脸,是白鹇寨的面子!给寨主知道了,只是死而已吗?哼,你们会求他让你们死!”

众人打了个冷颤,南宫碎玉整起人来,确实会叫人生不如死。南宫碎玉生气时的作风恶毒,多年来都是管子声在一旁稍加劝阻,才不至于太过分。如今要活命,也只有求这个军师。

众人纷纷跪了下来,又是叩头又是哭叫的,道:“军师救救我们啊!”“这么多兄弟打不过一个妖道,我们怎对付得了两个?”“军师千万要保住我们的小命!”

管子声道:“别哭了!要活命,只有一个法子!”

众人连忙收住哭叫声,安安静静地听管子声的指示。

管子声道:“你们马上设法全部去投奔黑鹰寨!等到成为黑鹰寨的人之后,再去告诉别人:‘我是在扶金阁拉屎的人,我是黑鹰寨的!’这样寨主就高兴了。”

这果然是一条天大的妙计,众人如见一线生机,大喜叩头称谢道:“军师英明!”“军师智谋无双!”

但也有些人迟疑道:“黑鹰寨会收我们吗?”“听说黑鹰寨的寨主更难搞……”

管子声道:“各凭本事去投奔,不然就听天由命了!除了镜花水月之外,其他的跟我回去!”

他用尽心思,才想出调虎离山,还真的去云家抓了老人来,要骗云若紫而回。本以为以礼骗来云若紫之后,还能拐动疾风与灵木,让他们相信自己真的与云萃有交情,再将他们引至陷阱中,一举擒之,在教主座下传令圣女面前,可是件天大的功劳。

想不到会功亏一篑,不但被识破机关,连云若紫都没到手,回去之后如何对寨主交代,才真正教他头痛。

殷曲儿这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为何突然间管起事来了?

赶回白鹇寨的管子声,细细地想着这个问题。


殷曲儿的轿子领着疾风与灵木的牛车,行了几里之后,殷曲儿便命轿夫止轿,被阿环搀扶着,下了轿,对疾风与灵木微微一揖。

疾风与灵木一路上都在揣摩她出手相救的用意,两人互望一眼,灵木便道:

“殷姑娘,你怎会赶来了?”

殷曲儿幽幽道:“二位道长好没良心,我对你们说破了管子声的诡计,现在南宫碎玉还不知道,等他知道前因后果,我是必死的了。你们把贱妾丢在醉月楼,不是要我等死吗?”

她这样说也对,疾风有些困扰,道:“但我们也不便与女子同行……”

殷曲儿道:“车中不是有位小姑娘?云老爷的女公子?”

“我们要护送她回家,此后就分道扬镳。”

殷曲儿道:“那么能否也护送贱妾一程?以免在半路上遭白鹇寨的毒手。”

这个要求倒是合理,灵木问道:“你要去哪里?你有地方去吗?”

殷曲儿道:“我有个干娘,在城南的阆台观中修道,投奔了她就安全啦。”

灵木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姑娘此后有何打算?”

殷曲儿垂着头,沉吟片刻,才低叹道:“这卖笑的生涯,我早就不想过了,等我投奔了干娘,干娘见多识广,或许能给我一条路走也未可知。”

灵木颔首道:“姑娘愿意洗净铅华,再好不过了。那么,请。”

殷曲儿喜道:“多谢道长。”

疾风道:“你依旧坐着轿子带路吧。”

殷曲儿一怔,道:“车中只有两位小朋友,何不让贱妾与他们同车,也好有个照应?”

疾风哼了一声,并不回答。灵木猜也猜得出他怕这个女子又勾引了封秋华,虽然封秋华重伤,神智不清,可是疾风总是认为他是给女人害了,离女人越远越好。就算现在昏迷着,万一殷曲儿在的时候,他突然醒了,那可不大妙。

见疾风道长脸色不善,殷曲儿也只好依言,回到自己的轿中。

车随轿行,再度启程,而车中的陆寄风,此刻也正与陆喜互说道别后的遭遇,无暇分心听别的事,只隐约知道是个女子救了他们。

在混战之时,车内的陆寄风便悄悄掀起车帘,招手要陆喜进来。陆喜急忙钻进车中,一见到车里那两头小虎,还是有点儿惊心,所幸车中空间甚大,云若紫好好地抱着两头虎,也不会扑到陆喜身上去。

陆寄风拉着陆喜,道:“我们失散了以后,你可遇上危险没有?伯母呢?”

陆喜悲喜交集,道:“少爷,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唉,柳夫人她……她撑不过去了。”

陆寄风惊道:“什……什么?”

“唉,那日在终南山上,我们等了公子一整天,天都黑了,不见您回来,我便知道不妙,辗转了一晚上,打算天一亮就去找公子……”

陆寄风急得插嘴道:“你可不该抛下伯母啊!”

陆喜道:“可是我只担心您哪。我安置好柳夫人,正要去找您时,便听见人声喧哗,我以为是强盗,吓得将车拖到林子里掩蔽一时,还没拖成,这些人就冲过来了,个个都是带刀带剑的大爷,见我们这车奇怪,扣住了要搜。”

陆寄风紧张地问:“他们伤了伯母?惊吓了伯母?”

陆喜道:“不,不,他们是有些急,可是还算客气。我拦不住,他们翻开车门,见到柳夫人,还说了声‘得罪’,也没去为难她。不过他们搜到药包时,却十分惊讶,凶狠狠问我:‘怎会有云家的东西?’上头都有云家账房的注记,他们认了出来。”

陆寄风“嗯”了一声,道:“这些人是奉命上山找云小姐的,是不是?”

陆喜道:“是呀,想不到……云小姐真的跟少爷您在一起。”

陆寄风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说,后来怎样?”

“我跟他们说了公子您救了云老爷和云少爷的事,他们半信半疑,便要我跟他们去见云老爷。云老爷就守在山下不远,他看样子非常着急,和和气气的样子都不见了,我看他不停在骂奴才。”

云若紫一笑,突然说道:“他急做甚?我和爹缘分总要完的。”

陆寄风知道她有妖力,或许能预知将来,见怪不怪,道:“你和你爹缘分能好好地尽了,那也是天理自然。不过到时候你要去哪里?”

云若紫笑道:“我说了,我要跟你,还有小风小紫在一起。”

陆寄风与她相视一笑,只是陆寄风在这一笑里,又想起自己误服天婴后,不知道未来是否真的会成为害死云若紫的关键,心头再度一沉,转头问道:

“你见了云老爷,云老爷怎么说?”

陆喜道:“云老爷真是个好人,他听了,便要我们与他同行,他说他避开了逃难的人群,要绕山路,迂回着走到商县,再坐船沿洛河上洛阳。”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这很好,他肯让你们与他同路,你们可安全了,但是为何又说伯母她……她没撑过去?”

陆喜道:“那几天云老爷都耽误在终南山下,派了许多人去找云小姐。这时候听说匈奴杀来了,我们才往山上避。有些晚了一阵子逃出来的,都说匈奴将军赫连璝杀起人来,绝无遗类。云老爷只好放弃找云小姐,继续赶路。”

“我们走了一两天,便迎面遇到晋朝的大军,是宋王派来接刘刺史的。领队的右司马叫做朱龄石,挡住了云老爷的队伍,硬逼着他带路去找刘刺史。云公子十分气恼,说晋军打不过夏人,先把长安烧了干净,也不是没有兵力,还派得出兵强马壮的军队,却不是去救长安,而是来护送刘义真逃回南边去,是什么道理?但是这些话他也只在老爷面前说,被老爷骂了一顿,以后就没有再说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这可危险得很哪,你们不是又得回头,身陷险区了吗?”

“是啊,但是也没有法子,当我们回头走到青泥时,才见到一路上都是晋兵的尸体。真是怪事,他们走了这么多天,才走到青泥?那不过出了长安几十里,刘刺史的军队怎会走得这样慢?”

陆寄风道:“想是抢的东西太多了,拿不动。你们找到刘义真了没有?”

陆喜道:“一路上残兵败将的,凄惨哪!朱龄石朱司马又唤又找,急得什么,一直到天色都黑了,才见到有个衣衫破败的男子,背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一见到火光,吓得又跌在路边。朱龄石命人捉来问话,不得了,居然就是刘义真!”

陆寄风道:“他命可真大。”

陆喜突然笑出声来,低声道:“公子,您的话和云公子差不多,不过他说的是:‘小杂种命可真大。’嘻嘻!”

陆喜接着道:“原来是刘义真的大军被赫连璝涌杀,边战边退,一连好几天,晋兵被杀得半个活口也没有。刘义真在队伍最前面,先一步逃走,好不容易等到匈奴大军撤退,刘义真也躲在草丛中好久了。他不敢出来路上,又没有马,谁见了他的衣饰,都知道他必是桂阳公,抓了他可是件功劳。因此他还是躲在草堆里,不知该怎么办。”

陆寄风皱着眉,暗想这个桂阳公连随便找具尸体换了服饰,隐藏身分再逃命都不会,未免太过娇生惯养、不通世务。但是他心里挂念的,当然不是桂阳公刘义真,而是他的结拜兄弟柳衡。在这种混乱的时节,又有谁会注意一个小侍卫的下落?陆寄风心知希望渺茫,忧虑地暗暗叹气,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他运气真是不错,给中兵参军段宏找到了,段参军本已杀出重围,等胡人退了,他单人匹马又赶回头,一路叫唤桂阳公,找得声嘶力竭,刘义真听见他的声音,连滚带爬地出来相认……”

“你怎知是连滚带爬?”陆寄风笑问。

陆喜道:“呃,这是云公子形容的,我也没瞧见,既然不是连滚带爬,那就是抬头挺胸地走出来相认了。”

陆寄风笑着挥了一下手,道:“然后呢?”

“听说刘义真听见了段参军的声音,哭哭啼啼地走了出来,说:‘段宏,咱们两人同行,是逃不了命啦,不如你把我的首级砍下来,带到建康,请我爹不再想我。’段参军哭着叩头谢罪,救驾来迟,连忙将刘义真扶上马,自己用走的。可是刘义真全身发软,竟连马都坐不住,段参军只好拿绳索将他绑在自己背上,两人共乘。走了没多远,却又遇上一大批强盗,他们鞭马狂奔,马也给强盗射中了,段参军武功高强,背着刘义真跟强盗们打,勉强逃出一命,但也受了重伤。”

陆寄风听这一路之事,虽轻描淡写,也想象得到刘义真吃了不少苦头,再听下去。

陆喜又道:“他们被朱龄石找到之后,桂阳公见到云老爷,便逼云老爷护送他回南边去,承诺封王封侯的,云老爷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陆寄风苦笑道:“难怪云公子这般气恼。”

陆喜道:“还没有完呢!桂阳公刘义真在云老爷之处,被奉得如神一般,他说起自己落难的过程,可与我说的不大一样……”

“你说的是云公子的口气,不是吗?”

陆喜笑道:“老头子我还是觉得云公子说得真些。桂阳公与云老爷谈话时,还是豪气干云地说:‘大丈夫不经这场危难,怎知人世艰困!’嘿嘿,云公子来学这口吻才叫像!”

陆寄风忍不住问道:“柳兄弟怎样了?”

陆喜道:“公子,你以为云老爷没问么?桂阳公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楚。柳夫人日日都问,云老爷也瞒她不住,拿了不少好话安慰柳夫人。可是柳夫人思念儿子,怕他也被胡人的兵给杀了,日日哭泣,汤药不进,唉……”

陆寄风心头沉重,道:“是吗?”

陆喜道:“柳夫人的病原本就沉重,云老爷府里的大夫已经尽力了,虽在逃难路上,云老爷还是差了十几个手下,好好地葬了柳夫人,云老爷做人真是没话说的。”

陆寄风看了封秋华一眼,暗想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难怪封秋华也会舍命保护云若紫。

陆喜道:“我随着云老爷南下,云老爷时常说到少爷你,也很担心你的生死。昨晚我和老爷说完话,要回自己车里时,便被几个会飞的汉子给抓了,他们逼我照着他们的话说,就说什么他们是云老爷派来接小姐的……”

陆寄风道:“嗯,他们见你和云老爷私下说话,可能猜想你是在云家地位不低的管家,云小姐认得。”

陆喜道:“可是我没想到少爷您也在,真是太好了,老天爷有眼睛。”

说着,又喜极而泣。

陆喜知道云萃现在大约在什么地方,那么便可以带路,让疾风与灵木护送她回去了。看来相聚的时光已经不多,陆寄风怅怅地看着云若紫,过了一会儿,才道:

“若紫妹妹,将来……你好好养着小风,让它跟小紫一块儿长大。”

云若紫笑道:“它们长大了,还要生好多小虎儿!”

陆寄风微微一笑,转头望向车帘,透过车帘的隙缝,隐约也可以见到疾风与灵木驾车的背影。牛车在大路上慢慢行驶,规律地摇晃着,天上明星两三点,在渐渐欲晓的天空中淡去。陆寄风想道:

“我若被带上通明宫,不管要不要炼成丹药,都得逃走,永远不再出现在若紫妹妹面前……”

他回头多望云若紫几眼,只见她白嫩娇美的脸上,双目灿若流星,微笑之际娇媚婉娈,眼波流盼,还有种说不出的神韵,起初是越看越美,看得久一点,眼睛便拔不开了,只能定在她身上。

陆寄风不由得痴了。他年纪尚小,于情爱天性,半点也不懂,只是多年以来,他离群索居,从没像这样沿路保护着、爱护着一个人,对云若紫产生的感情,就像是自小相依为命的兄妹一般,万万舍不得、也不放心就此离开了她。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云若紫的头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