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朝成灰尘
三人顺着水道前行,走出数里,血味不知是变淡了,还是众人已习惯了,所以再闻不出什么。陆寄风听出拓跋雪的呼吸急短,停步道:
“休息一会儿吧!”
拓跋雪点了点头,席地而坐,西海公主也点起火折,照看周围是否已有出路。不管怎么走,都是一样的青石走道,一样的冰川不绝。
她们早已又饿又累,西海公主不禁叹道:“唉!此时能有烤羊、酥酪多好!”
陆寄风眼尖,注意到水面上漂来之物,身子一纵跃至水上抓起那物,再跃了回来,道:“这是什么?”
拓跋雪与西海公主都双双一怔,竟真有一头死羊,被捆了手脚,漂流下来。
西海公主抽出银刀在羊身上一刺,试出无毒,羊血也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可见才死不久。
西海公主道:“怎么一说想吃烤羊,就真的有羊只漂来?”
陆寄风望向水面,道:“还有呢!”
水面上,竟有捆绑好的大块肉饼、封贮好的酥酪等物,以及宰好捆好的羊、牛等等物资,不断地载浮载沉,顺流而下。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陆寄风以轻功跃上水面,取了酥酪上来,道:
“如果无毒,就快吃吧!你们已经数日没有进食了。”
西海公主笑道:“我还好,小雪坚持不肯喝马血,还能活到如今,才叫不易呢。”
陆寄风对拓跋雪摇了摇头,道:“这不行,你如果虚弱而死,就是我的罪过了。”
拓跋雪红着脸,低声道:“我那时还以为今后见不到你了,才……”
话声虽低,但陆寄风怎么可能没听见?陆寄风只假装若无其事,解开封盛酥酪的陶瓮,捧了一把,道:“吃吧!”
武威公主就着陆寄风的双掌,吃了几口酥酪,其味厚而腻,本是武威公主不惯的膻腥之食,但是此时她却感到是世上最美味之物。
西海公主削了几片羊肉生食,道:“我看这些东西,是上流有人抛下来祭那怪物的。”
她的想法,与陆寄风相同,陆寄风心中大喜,道:“没错,这些祭物漂流到这里,还有温血,可见前面不远就有出路了。”
三人同感振奋,再略加饱餐后,便快步往上流而行。越是往前,石道越是平广,而且也渐渐可以视物。虽然光芒微弱,但他们已长久处于黑暗之中,只要有些微的光芒,就足以让他们看清不少。
前方的青石走道已宽若广场,高大的空堂只有中央以水道隔开,两旁各有石阶往上延伸。
陆寄风等人张望着这所大堂,壁面光鉴宏伟,完全看不出石与石之间的接缝,犹如天成一般。
陆寄风瞥见壁上刻着繁丽的图形,又像文字,遂上前观视。细细一数,就有九行图样,皆是横刻。
西海公主仰首观看,忍不住吸了口气,拓跋雪脸上神情也显得有些严肃。
陆寄风问道:“这是图,还是字?”
拓跋雪道:“这是字,西域九个国家的文字,宫里有西域进贡来的仆人,他们写过这样的字。”
西海公主道:“我也认得几个,像那是鄯善的文字,那是乌孙国,还有些我连看都没看过。”
陆寄风奇道:“这些远国,在汉朝还曾进贡,汉亡以后就没有动静了,不知他们九国在此留字,是什么意思?”
西海公主道:“我想这九行字,可能意思都一样,只是用九种不同语言写下,如此慎重,必有要盟。”
拓跋雪仔细地盯着上面的图字,不发一语。陆寄风不禁想起燕国之北也有这样的石室,也留下了难以解读的石室之文,不知与这边的九国之文有什么关系?
此处除了这片文字之外,便无它物。陆寄风一拉拓跋雪,道:“走吧!”
陆寄风登上石阶,走在前面,拾级而上。越往上走,越是光明,但是路也越陡,几乎难以立足。陆寄风一手拉着拓跋雪,将她负在背上,慢慢地往上攀。此地已无阶梯,只有陡峭的斜壁了。好在虽然要攀岩而上,对他和西海公主这样身怀武功的人来说,也如履平地。
阵阵花香自前方传了出来,花香中还带有阵阵异香,像是某种燃烧的香料,音乐声似有若无,旋律极为清冽柔靡。
陆寄风心头一悸,停步不前,突然感到阵阵不安。
西海公主问道:“怎么了?”
陆寄风道:“……没什么。”
他又往上攀了几尺,心中想道:“究竟那是什么音乐?怎么我会感到可怕?”
随着音乐声越来越清楚,陆寄风也越来越明白了,那阵哀婉绮靡的奇特乐音,是以中原所无的乐器所奏,他少年时曾经听过。当时,他与弱水道长双双落入舞玄姬手中,舞玄姬的花帐内就是传出这样的音乐声。
此处乐音,与彼时是如此相似,不得不令陆寄风心生戒惧。若是登上石阶尽头,便遇舞玄姬,岂不是自投罗网?
前方明亮无比,出口在望。陆寄风将拓跋雪拦腰抱起,交给西海公主,道:
“你们先在此稍等,我看看外头有无危险。”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拓跋雪道:“你可小心些!”
陆寄风慢慢地矮身登上,香烟花絮,更加浓冽,音乐中的铃铛声、吟唱声,也越来越清楚,竟像有不少人在外头。陆寄风大奇,慢慢地爬了上去。
一探出头,看见眼前之景,陆寄风不由得怔住了。
此地应在半山腰上,周围包围着扶疏美丽的奇树,远方黄土色的山坡与丘陵上,散布着宏伟而端严的建物,不管是窗棂屋檐或是排布的方法,都与中原的屋舍大不相同。象牙色的土地远山,以及蓝若鉴水的天空,更衬托出色彩艳丽的屋宇美不胜收。
而近处,却是数十名趴跪在地的人,前面的数人身披锦缎,穿戴宝石,一看就是富贵至极。在他们身后,立着数十名侍者、乐者及武士,列队林立,全都左袒赤膊,服色奇绝。
一见到陆寄风冒出头来,那些侍立的卫者们全惊呼大叫,惊动了前面跪拜的贵人,他们仰头一见陆寄风,也全都惊叫着,更是用力叩拜不已。那些本来持刀或捧物的仆侍,也纷纷弃了手上之物,跟着跪倒,口中呼喊着什么,声音倒是很一致。
陆寄风纵身跃出地洞,看了看周围,发觉自己所立之处,是个白石堆成的祭坛,以玉栏围着那个洞口。玉栏前雕琢精致无比的几案上,陈列着许多宝石盘盏,金炉中烧着奇香,一片烟雾冉冉,有若仙境。
陆寄风也不知怎么叫他们起来,正不知所措,一瞥见远方的小丘,又是一愣。远处,山势连绵,竟依山浮刻着许多人像,身披缨璐彩带,衣薄如霞,长发贴着身体的曲线披垂而下,使得丰满的身躯半隐半现,而更增媚惑,那模样完全是舞玄姬的装束与体态。只不过或许时隔久远,色彩已有点陈旧了。
吉迦夜曾经说过,西方诸国有不少信拜舞玄姬,对她的偶像加以崇拜,看来不假。
那些巨像几乎与山等高,即使隔了数里之远,雕像上的发丝衣摆,仍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她的眉眼艳光,也冷冷地望着他们。
好不容易逃出水道,一出人间竟又遇见信奉舞玄姬之国,陆寄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此时,陆寄风背后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原来是西海公主也已拉着拓跋雪跃出了洞口。
那些跪倒在地之人,听见女子笑声,全都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陆寄风身后多了两名女子,更是吃惊不小,不知呼喊着什么。
西海公主先是以柔然语说了几句话,众人面面相觑,似并不懂。
西海公主又试了龟兹、疏勒等国之语,最后以鄯善语说道:“我们要见国王!”
众人才全发出了一声赞叹欢呼似的声音,最前方的那位华服贵人上前,他的神情气度十分威严,相貌端正。
他与西海公主又说了几句话,陆寄风全然听不懂,但见众人神色时而愤怒,时而疑惑,时而敬畏,不知道西海公主跟他们说了什么。西海公主突然指着后方的祭坛入口,说了几句话。那贵人转身望着身后的众卫士,众卫士全露出惧色,没人敢表示什么。
西海公主又指了指陆寄风,说了几句话,最前方的一名中年贵人听了,膝行上前,竟跪行到陆寄风面前,低头欲吻他的鞋面。
陆寄风吃了一惊,连忙退后,道:“不必如此……”他望了望西海公主,不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名贵人,自然就是鄯善国王了。陆寄风所听不懂的对话,大致上是这样的。鄯善国王问道:
“你们由何处来?为何会出现在神穴之中?”
西海公主道:“你就是国王吗?”
鄯善国王道:“是。”
西海公主道:“我们是魏国皇帝派来的人,尔等绝域,难道无人能说天朝言语?”
鄯善国王道:“魏国与我国隔着大漠,从来都不相通使,我们只知道汉国是天朝,不知道魏国。”
西海公主笑道:“哼!汉朝早已灭亡,如今的天朝,就是我大魏!西秦、胡夏,都相继灭了,等我大魏一统北方,你们还不来朝拜委质?”
鄯善国王有点不服,又有点忌惮,一会儿才道:
“几百年前,天朝的班司马曾经来使,他带着许多侍从与天朝的衣冠,你们却只有三人,如何宣扬天威?”
西海公主笑着指了指祭坛,道:“此人诛杀了水道下的妖怪,有他一人,还不足以宣扬天威?”
鄯善国王听了,惊愕不信,道:“他……他杀了鱼妇龙?”
西海公主道:“你们可以立刻下去看看,鱼妇龙的尸体碎成千万片,妖血也染红了水道。”
鄯善国王回头道:“谁愿意下去?本王有赏!”
众卫士却都面露惧色,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鄯善国王道:“鱼妇龙是远古神帝颛顼的座骑,能吞吐江河,身长百丈,宽逾殿堂,以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杀得死它?”
西海公主笑道:“此人就有这样的力量,你如果不相信,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她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他们怕我们是外国的奸细,你立点威风,让他们瞧瞧吧!”
身在绝域,人单势孤,确实应立威保身。陆寄风点了点头,蓄劲在掌,一声怒喝,气随掌发!掌气所过处,“轰”然一响,远方的神像头部竟已被硬生生打碎,化作碎石土灰,四下飞散,众人大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没了头的神像。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第二尊神像竟也轰然碎裂,接着第三尊、第四尊……陆寄风的掌气接二连三,由左至右,所过处,只见漫天黄烟,一尊尊绝美的神像逐一破散,断头、裂身,景象之惨之壮,毕世罕见。
鄯善王吓得大叫:“住手!住手!够了,够了!别再打了……”
远山整面的神像首级,全被陆寄风这开山裂碑的宏大掌气所碎,不要说是群臣心胆俱裂,那几座神像与山等高,城里的人只要一抬头都看得见,鄯善国山下的居民们平白无故见到神像头裂,都大为惊骇,本来在屋中的也全奔了出来看个究竟,民间登时乱作一团,街道上到处是狂奔大叫的居民,还以为是上天要降下什么大祸了。
此时在山上的鄯善国王及贵族们还不知民间之惊恐,可是也全都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鄯善王见陆寄风还不罢手,急忙跪下,大叫道:“使节住手!我等知道魏国天威了,使节请住手!”
西海公主对陆寄风道:“够了!”
陆寄风这才敛气收掌,睥睨地望着众人。西海公主喝道:“不服魏者,纵使是神,也必诛杀!”
鄯善国王及群臣惊心不已,立刻长呼跪拜,并引来数十人所扛的巨大华床,将陆寄风等人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原来那是此地的大轿,上面衬着许多锦缎隐囊,周围护栏上设以遮帐流苏,遮掩住床内之人。
陆寄风等人坐在柔软的锦车之中,由盛大的音乐与仪队护送着,鄯善国王及几名贵人围车而行。
众人被送入鄯善王宫之中,便有人上前要单独请走陆寄风,陆寄风略现犹豫之色,西海公主笑道:“你跟他们去吧!难道你要跟我们一块儿沐浴?”
陆寄风只好道:“那你们自己凡事小心。”
望着西海公主与拓跋雪两人被带走,陆寄风才被其他的内侍引至另一条通道,步往铺满了光滑青黛色石头的宫殿,在无数宫女的服侍下香汤沐浴。
只见宫女们无不大眼浓眉,深深的眼皮与高高的鼻子,颇为美艳,就连一个捧壶小婢,身上都穿戴着许多金银首饰,色彩艳丽,不可方物。而所经之处,处处都是绘着忍冬藤纹的圆柱,四面大开,几无室外与殿内之别,甚至有的室内在地面上直接开出园圃,植以藤曼花木,任其花叶飘落。这样的建筑风水,在中国是极为不祥之意,代表了田舍荒废、鼠雀穿屋,但是在鄯善却竟处处如此,也自有一番异国风情。
陆寄风总感到水道来历必不单纯,那九国的文字会有什么意义,恐怕也是值得深究的。只不过会不会与舞玄姬有关,那就很难以断定了。
浴罢,陆寄风被宫女们引至一处更加华丽高伟的大殿,沐浴后的拓跋雪也已在此,一见到陆寄风,便高兴地奔上来拉着他,笑道:
“你瞧,这样穿好不好看?”
陆寄风见她身上已经换了鄯善国的服装,赤足披纱,纤腰半露,身上挂着串串繁丽的金铃与宝石,竟宛如小舞玄姬,心中一阵不安,但还是勉强对她一笑,道:“好看。”
拓跋雪笑着拉紧了他,陆寄风暗想道:“此地人人都是这样穿戴,民风如此,我不必太过敏感。”
鄯善王亲自前来服侍他们,亲自为他们除靴、倒酒。鄯善国的酒也与中原十分不同,色艳如血,乍看之下有点诡异。
陆寄风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为了能全神贯注,随时保护两位公主的安全,陆寄风遂置之不饮,只专心听西海公主与鄯善国的君臣说些什么。就算听不懂,看他们的神情气色,或许也能猜出几分安危。
拓跋雪倒是看起来十分安心,她靠在陆寄风身边,笑道:“古楼兰的葡萄酒,最负盛名,你不喝喝看?”
陆寄风问道:“什么葡萄酒?”
拓跋雪道:“此地盛产的葡萄与瓜果,只有极少数的客商带得进关,非常珍贵。我听说以葡萄所酿的酒是人间妙品,早就想尝尝了,你也喝喝看!”
拓跋雪捧着杯盏,红艳的酒倒入琉璃杯盏中,红艳酒色与她的小手互相辉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陆寄风便接过了她手中的酒杯,饮了一口,入口极为舒适,一点也不似喝酒。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很好喝。”
西海公主与鄯善国的君臣说什么,陆寄风完全听不懂,只听西海公主一人与鄯善王交谈,所有的臣子们恭敬地或跪或立,或回答西海公主的话,看西海公主的气度威风,颇有专决之势。
直到夜色已深,鄯善王领着众臣趋步退出,拓跋雪也早已睡倒在陆寄风怀中,宫女宦官们本要引陆寄风到另一处歇息,西海公主却也摆手让他们全都退下。
陆寄风这才问道:“原来你这么精通他们的语言,水道上的文字写些什么,你却不识?”
西海公主笑道:“会说不一定会写呀!我真的不认得那些字。”
“你问出了他们为何在那儿祭拜吗?”
西海公主道:“当然问出来了,他们说前几代出过震动西域的大事,有位法力武功极为高强的佛座,学问广博,神通变化,信奉他的信众不计其数,可是他操纵各国王室,任意妄为,淫秽妃后,也早已令许多国王对他恨之入骨……”
陆寄风略为诧异,道:“你说的是不是狮子比丘?”
西海公主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道:“我怎么知道并不重要,他与水道有什么关系?”
西海公主道:“鄯善王说,当时西域各国拥护狮子比丘与反对狮子比丘者各占一半,便有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盘陀、鄯善、焉耆、车师、栗持九国联合起来,恳求一位也在神通上有极高造诣的罽宾高僧对付他……”
陆寄风道:“那位高僧法号吉迦夜。”
西海公主一愣,道:“你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了?干脆你来说好了!”
陆寄风道:“我只知道吉迦夜砍了狮子的首级,狮子的首级却没死,飞到中原,已经化身为北凉国师昙无谶。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西海公主道:“那你也等于都知道了!我们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陆寄风道:“那与地下水道又有什么关系?”
西海公主道:“狮子比丘会被杀,是九国国王所共谋,可是当时吉迦夜与狮子之战,也十分惨烈,周围被杀的无辜军民、被毁的城市村落,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听说昙无谶在北凉重生,北凉又非常强大,若是北凉西侵,首当其冲的就是鄯善国。鄯善王记得祖先有训,说祭坛是强国之门。但是他的王位也是跟他堂兄争来的,知道秘密的堂兄全族都被他杀光了,没人知道为什么祭坛能救鄯善国。”
宫廷政争,不分夷夏。失败者不肯说出手中掌握的机密,好让胜利者也不能轻松如意地掌政,这是可以理解的。
西海公主续道:“起初鄯善王曾经派许多武士下去,却全都没有生还,他自己还差点被底下的怪物给吃了,不敢再下去,由最有智慧的臣子查遍了远古的典籍,才知道那怪物叫作鱼妇龙,可以无限地长大,恐怕是有水道以来就有它了,长到多大也没人知道,现在已经大到它在地下一动,地面上就会微震。以后鄯善王就时时去那里祭拜,讨好那怪物。”
陆寄风道:“他们把怪物越养越大,不是更糟糕?”
西海公主笑道:“但是不养又怕它出来吃人,要不是被你所杀,鄯善国就这样养着那头会毁了他们的怪兽,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陆寄风听了,心头略宽,能够济人之危,免于这个国家的危机,总是快事一件。
不料西海公主接着又说道:“你杀了鱼妇龙,鄯善王认为你是天上降下来保佑他们的,要你留下来。你说呢?”
“不可能。”
西海公主笑道:“不可能,就请你杀出去。”
“什么?”陆寄风一怔。
西海公主道:“鄯善王不肯放你走啦,你好自为之吧!”
陆寄风道:“喂,你可别胡来,是不是你把我推给鄯善王的?”
西海公主道:“是又怎样?鱼妇龙本来就是你杀的,你就留在这里,跟小雪过日子,别再回魏国去。”
陆寄风道:“这……你不是要回去找萧冰吗?”
西海公主笑了笑,道:“这不必你费心了,带小雪入内休息吧!”西海公主接着脸色一变,正色道:“小雪为了你,可生可死,今后你再让她掉一滴眼泪,我要你的命!”
西海公主转身便走,陆寄风当然不会容她就这样离开,抱起拓跋雪,便追在她身后,道:“喂!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西海公主头也不回,道:“你和小雪的房间在那边,要不要我叫人带你去?”
“不必!”陆寄风一跃上前,拦住她的前路,道:“我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若是我执意回去……”
西海公主微笑道:“谅你不认识路。”
“我……”
“好狗不挡路。”西海公主推开他,笑着进入自己的睡房。
陆寄风越想越气,依旧追了进去,道:“你最好给我交代清楚!我不是上天赐他们的什么人……”
西海公主道:“有话明天再说!小雪是跟你睡还是跟我?”
陆寄风一怔,将怀中的拓跋雪递给西海公主,道:“当然跟你……”
“还是跟你吧,你出去吧!我要睡了。”西海公主笑嘻嘻地把陆寄风往外推。
陆寄风怒道:“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不走!”
西海公主道:“真的不走?”
陆寄风道:“说不走,就不走!”
西海公主道:“好,有种!”
陆寄风突然眼前一花,红着脸便往外退。原来西海公主竟旁若无人地解下衣服,往陆寄风脸上甩过去,她身上衣服本来就不多,一脱便已几近全裸,衣上还带着她的体香,吓得陆寄风连退数步。
“你……你使这种卑鄙手段……”
西海公主道:“本王妃习惯裸睡,你不走,我照样脱!”
陆寄风一个失神,已被西海公主一掌给推了出去,两扇香木门砰然闭上,西海公主在房内呵呵笑道:“你就这样抱着小雪一夜?回房去吧!孩子。”
陆寄风虽满肚子气,无处发泄,只好先将拓跋雪抱到另一间房中安置,想道:“西海公主果然跟萧冰一样卑鄙!她自己八成还是会回中原,难道我就不能跟着回去吗?哼!”
拓跋雪发出一声梦呓,翻了个身,紧紧拉着陆寄风的手。陆寄风低头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百感交集。自己和拓跋雪终生居住在此,免于再回魏国,也许是对拓跋雪最好的安排。但是,自己怎么能在此终老呢……?
这几日以来,鄯善王天天亲自前来服侍,态度谦卑恭敬,陆寄风多次想向他表明要回中原之意,却无法沟通,只能白白心急。
不料只过了两三天,鄯善王竟多带了一名汉人前来,有了翻译,陆寄风总算可以与鄯善王交谈,原来他是希望陆寄风能告诉他祭坛下的情况。
鄯善王道:“鱼妇龙潜藏地下水道内,一翻身就引起地动不安,壮士将它给杀了,造福百姓苍生!但是为了让民心安定,孤王还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陆壮士带几百名兵勇下去,打捞鱼妇龙的尸体。”
陆寄风道:“这并非难事,不过水路深远,这几天也不知将鱼妇龙的尸体冲到何处了,恐怕打捞不是那么容易之事。”
翻译将陆寄风的话转告鄯善王,鄯善王像是有点儿心不在焉,道:“是吗?”
陆寄风想起前几天西海公主要众人下去看个究竟时,没有人敢下去,都已经隔了几天,鱼妇龙的尸体也应该随着水流被冲得极远,现在才想下去看看,未免奇怪了些。而看着沉吟不语的鄯善王,陆寄风就越感到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西海公主怒道:“怎么?你怀疑他说的话?”
鄯善王连忙道:“不,绝对不是,陆壮士的神威,本王亲眼所见,怎能疑心。但是鱼妇龙的尸体总该现世,以安百姓之心。”
陆寄风道:“要我下去寻找也无妨。只要大王答应我一件事,要我再重探水道,甚至开路杀怪,都不为难事。”
鄯善王连忙问道:“你要我答应何事?”
陆寄风道:“我希望能回魏国,求大王赐我足以渡越沙漠的向导及车队。”
鄯善王为难地说道:“陆壮士不肯留在鄯善吗?”
陆寄风笑道:“我留在此地,对大王并无助益。”
鄯善王只略作考虑,便说道:“好,我答应你的请求,您何时可以带人下去打捞?”
陆寄风喜出望外,道:“随时都听凭吩咐。”
西海公主十分火大地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天,怎么可能打捞得到?鄯善王!你别忘了:万一昙无谶真是狮子的重生之体,他前来报九国之仇,没有陆寄风的保护,你可就没命了!”
鄯善王苦笑了一下,望着西海公主,道:“本王以前……可能多虑了……”
“什么?”
“总之昙无谶是绝不会来的!请陆壮士准备再下祭坛,本王会立刻传唤武士与您一同下去,也会好好照顾两位公主。”
鄯善王交代了这些话,便匆匆忙忙与随从离开了。
陆寄风更加感到怪异,鄯善王的态度在急迫之中,似乎还有几分惊慌,打捞怪物尸体并不是急事,虽说有可能被水冲走,不过如果怪物体型大到一翻身地面就会震动,恐怕现在还卡在水道中,还可以找得到,打捞尸体,绝不是必要之事。会让鄯善王这么着急,不知是何原因?
西海公主道:“我劝你还是别下去,我看鄯善王心里有鬼!”
陆寄风道:“你就是怕我回魏国?”
西海公主道:“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忍心把小雪送回去,将来跟我一样,嫁到毡衣血食之国?”
陆寄风心底一痛,冷然不语。西海公主见了他的神色,心也冷了,道:“小雪这阵子跟你出生入死,你不动感情,至少也该对她存着几分怜惜,你却只想到自己的功名,执意回魏国!我总算看清了你!”
西海公主跺着脚走了,陆寄风也没有反驳她。这一阵子,陆寄风自己想了很多。他的生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就算拓跋雪与自己相守,她所要受的危难,一定比嫁给异国王子更多更险。因此,陆寄风也只能袖手旁观,试着让自己将来不要与拓跋雪有任何关联。
过了两天,陆寄风带着上百名兵士再度潜下祭坛,又望见那些壁上的字,陆寄风本想问那些士兵这些字的意思,可是并无一人通汉语,陆寄风只好作罢。众人顺着水道而行,走了数里,都没有任何动静。以火炬照水面,也找不到怪物的残躯,想必是顺流而下,被漂出很远了。
陆寄风在最前面前进,依照他的印象,这条路会越来越窄,因此陆寄风回头对翻译道:“前面无法再走,必须送船进来,划船前进。”
众人沿着原路回头,不料才回头不久,地面便是一阵剧烈的震动,陆寄风吃了一惊,尚未明白怎么一回事,紧接着却像整个天地都崩塌下来一般,轰隆巨响不绝,地面震动不已,水面也激溅起高高的水花,喷了他们一身。
水喷溅到身上时,陆寄风才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那水竟是黑色的,极为呛鼻,就连他都一阵晕眩,突然间火光轰响!
陆寄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水居然着了火!火势唰地蔓延而去,席卷整个水道,照得一片红光,众人被火焚身,惨叫哀嚎,头顶不时落下巨大的石块,一砸下来便有数人被压扁在石下,连哼都来不及哼出声,就算没被砸死的,也到处滚动,抱着着火的身子惨叫连连,水火与乱石交攻,景象之惨,陆寄风连作梦都没想过!
陆寄风大叫道:“快跃入水中保命!”
但是水面上火光灼灼,根本就没人敢跳,陆寄风无法,只好自己打散火焰,跳了下去。
水底下依然是冰凉的雪水,但是仰头看去,水面还燃炽着火焰,不时有尸体噗通、噗通地落将下来,或是大石砸入,陆寄风不能闭眼,还得随时闪开砸进水里的石头。
陆寄风能以龟息法潜伏于水底,但是那些士兵就算跳入水中,也只有被溺死一途。陆寄风既悲且惊,不知怎会突然间发生这样的巨变。
此地怎会有黑色的水,还会起火?无怪乎陆寄风闻所未闻,就连鄯善国的人也对这黑水十分不解,挖井时若是挖到喷涌而出的黑水,便得立刻重新填起,并将此地方圆数里都封锁起来,居民迁移不住,永成死地。因为这种黑色的水不但极易起火,还会发出可怕的臭气,什么草木都无法生长。
直到后世,鄯善国地下所蕴藏的丰富石油,竟成为黄金一般贵重的宝物,也是当世之人所想不到的。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灭,但乱石却不断地落下,所有的人早就都死在火焰或乱石之下,只剩下陆寄风在水里以最快的身法急闪落石。看来必是水道崩垮了,才会这样天崩地裂。再闪躲也闪躲不了泥沙俱下,陆寄风只好运起元功,以宏大的掌气向上轰去!
乱石被陆寄风的掌气推开,陆寄风身子往上疾跃,脱出数丈之高。但更高处的乱石还在猛落,陆寄风足尖在其中一石上略点,有了着力之处,下一掌又轰然击出。
陆寄风边打边以轻功跃上,但越去就越多的沙石,一呼吸就会将之吸入体内。陆寄风连忙闭息,无法运功,身子又往下急堕。
但是底下已经被填满了,陆寄风落在乱石堆中,头顶很快被狂沙所没。
紧闭着眼睛与呼吸的陆寄风,脑子还很清楚,想道:“我闭窍绝息,无法运用上清含象功,只能慢慢地爬出去。”
虽然不知上面的沙有多厚,这却是唯一脱困的法子。
陆寄风努力推开双手,在万斤沙子的压迫下,动一动身子都极难。还好陆寄风虽无法发挥实力,这样的力量还有,他慢慢地推沙移动,往斜上方前进。这就像是在沙海里游泳一般,只不过水变成了沙。
陆寄风不知“游”了多久,脑中什么都不去想,只专心地往上游,终于手指一凉,感觉到轻风拂过!
陆寄风大喜,奋力往上一蹬,破沙而出。
微风拂面,凉意习习,让陆寄风顿感重生之喜。他极目四望,深夜的沙漠平静如昔,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任谁也想不到在沙漠底下,竟有许多尸体,与那场动乱。
陆寄风颓然坐在沙上,想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水道为何会崩?难道……难道这竟是鄯善王设下的杀我之局?”
鄯善王又为何要杀他?就算是西海公主以国威造成鄯善王的恐惧,应也不致于逼他设下这个毒局才是。
陆寄风静心回想,鄯善王提出要他下去找鱼妇龙之尸时,神情就有点不大对,而最后所说的话:“……也会好好照顾两位公主”,更是似乎意有所指。
陆寄风心中一阵强烈的不安,现在西海公主和拓跋雪都在鄯善王的手里,自己不知已经陷在地下多久,万一两位公主发生意外,不及相救,他会内疚终生!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王宫的方向急奔,然而,这一路奔来,陆寄风却见到沿路的鄯善居民村落中,不是横尸遍地,就是家家哀哭,不少停放着尸体的布席置在屋边,好像一夕之间,死了许多人。
陆寄风心头惊悸,也不便停下来多问,只来得及回头看看,死者多半脸色发黑,七孔流血,一看就是中了剧毒。
绝大部分的居民都中毒而死,让陆寄风不得不想到:西海公主是否做出什么令他意想不到之事?
远远望见他们这几天所居的宫殿檐瓦,陆寄风小心翼翼地以轻功跃入,免得惊动任何人。
不料才接近外殿,便听见一阵阵悠扬的音乐声,以及阵阵酒气、食物之香,好像在举办什么宴会一般。陆寄风奇怪地慢慢潜入,眼前所看见的,是教他震惊无比的一幕!
西海公主与拓跋雪两人,坐在殿堂上首,而她们两人中间高踞之人左拥右抱,他的肤色黝黑,形貌威武伟丽,额上的狮子刺青黛蓝深湛,非常美观,此人除了昙无谶还会有谁!
鄯善王恭敬畏惧地侍立在旁,才这阵子不见,他已憔悴了不少,鬓边白发更多了,那股胆颤心惊之态,一点也没有国王的威严,只有囚虏的恐惧。
昙无谶哈哈大笑,道:“你不但帮我杀了陆寄风,我的美人儿还替我惩罚了你的居民,让你这王城变作死亡之地,你可明白背叛我的下场?”
陆寄风头顶一眩,想道:西海公主和拓跋雪竟是帮着昙无谶的?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