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腆赠竟莫酬
回到府中的路上,陆寄风的心口沉甸甸地好似压着什么。
明知武威公主就在屏风后,他还是说了那些话,而且说得比他自己原先所预想了几十遍的话还要残忍,以断绝武威公主的心意。就算伤害了她,也已经覆水难收,不可能挽回了。
今后武威公主是武威公主,而他是他,各自要面对的道路,已不能相顾。
在这个世上,原本就谁也不能绝对保护谁,陆寄风难以忘记若紫的尸体由高处坠落的样子,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来,就算接受了武威公主,也只是害她重复一样的命运。既然如此,不如别再照见彼此的悲哀,让各自去成全或是毁灭。
时势不再容许陆寄风迟疑,就算中无相之计,他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剑仙崖,保护司空有的棺木,以免被舞玄姬收回。只要舞玄姬尚未集全足够让若紫重生的真元,他就还有时间与之抗衡。
陆寄风回到中领军府,急驰入大门的石道,也不下马,对迎上前的千绿道:“上来!”
千绿疑惑地问道:“公子……?”
不等千绿发问,陆寄风已一把拉起千绿,她的衣裙飞扬如霞,惊慌未定地在尖叫声,稳然落在马上,吓得抱紧了陆寄风。
陆寄风道:“走吧!”
他掉转马头,往府外奔了出去。府中的仆人守卫见到陆大人一回来就把千绿给带出门,还以为他只是有什么急事,却不知道陆寄风已经打定了再也不回来的主意。
在马的急奔中,千绿紧紧地靠着陆寄风,不敢稍微松开,不料才奔出市衢北门,马匹猛然间长嘶人立,发出可怕的鸣声。
陆寄风发觉一阵微弱至极的腥臭气,连忙抱起千绿,以轻功飞身下马,落在数尺之外,而骏马沉重的身子也在同时“砰”的一声,倒在道旁,身子迅速地僵硬不动。
马是如何中毒的,陆寄风竟完全没有感觉!
但陆寄风也马上想通了:西海公主必定就在附近,马匹倒毙就是她的杰作。但是她藏在哪里,他却不知道。
如果以为没有马匹,自己就跑不了,那么西海公主也太天真了。
陆寄风抱着千绿,以轻功往剑仙崖的方向奔去,很快就将城郊甩在身后,就算西海公主轻功再好,也追不上来。就算她有再厉害的毒药,也拿陆寄风莫可奈何。
一直到奔出百里,陆寄风才停了下来,让千绿透一口气,暂时慢走一会儿。谁知他才一停下,放下千绿,千绿便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陆寄风以为她是身子虚悬太久,而浑身无力,便拉起她坐下,道:“我给你顺顺气。”
千绿勉强一笑,全身已软得说不出话来。陆寄风正要替她导气,千绿突然间“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竟是紫色的。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千绿喘着气,靠在陆寄风身上,道:“没……没什么……”
说完,便昏了过去。
陆寄风大惊,抱着千绿急探她的真气,气息微弱,似断似续,而身体却在迅速地变冷之中。
陆寄风急忙点住她身上的几个要穴,免得毒气攻心。可是封住穴道之后,再探她的脉象,依然是似有若无,竟不知是生是死。
陆寄风呆住了,在道旁抱着千绿昏迷的躯体,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赶到剑仙崖,或许冷袖能解开她中的是什么毒。但是,若解不开呢?最保险的方法当然是回去求西海公主,可是,西海公主愿意救千绿吗?如果她知道自己如何残忍地拒绝了武威公主,她一定巴不得亲眼见到陆寄风及他身边的人一一惨死,不可能相救的。
正当陆寄风不知所措之时,西海公主的冷笑声已传了过来。
她由树梢轻巧地落下,道:“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眼前银光一闪,陆寄风的剑已横在她颈上。
“解药给我。”陆寄风沉声道。
西海公主根本就不怕,道:“我还不至于笨到把解药带在身上。”
“你……”陆寄风百思不解,道:“你如何能追上我,毒害千绿?”
西海公主笑道:“呵……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谅你也猜不出原由。告诉你吧!你不知道你那座中领军府,早就全在我的控制之下了?”
“你……你早就在府中下过毒?”
西海公主一扬首,道:“那也不是什么毒,只不过一日不在府中,闻不着解药的气味,就活不了。你可以离开中领军府,但你这小婢女就离不开了。她底子弱,连半日都撑不上。”
“解药的气味……?”
“便是中领军府随处可见的漆柱上的漆味。你可别以为买相同的漆给她闻闻就没事,那漆是附在建木上的长年老漆,新漆可没用。”
陆寄风呆住了,西海公主先寻解药,再逆制毒药,这招逼得陆寄风府中的人不能脱离中领军府,虽未必可以留住陆寄风,却可以达到牵制的作用。
“你……”陆寄风无法,道:“你究竟打算怎样?”
西海公主道:“何不回府慢慢说?你净在这儿啰嗦,时间拖得太久,这小丫头可就活不了了。”
陆寄风长叹了一声,脱逃果然没有想象中容易,西海公主也算是舞玄姬的后代,一样狡猾难缠。
陆寄风与西海公主并肩赶回中领军府,有点灰头土脸,还好府中的人尚不知道陆寄风曾经企图逃亡过。
回到府内后,将千绿放回床上,她的身体才慢慢地回温,脉象也渐渐稳定下来。不到一刻钟,便呼吸回稳,眼皮跳动了几下,睁开眼来,困惑地张望着四周。还是在她自己的房间内,只不过陆寄风关心地坐在她榻边看着她。
陆寄风问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千绿感到胸口有点烦闷欲呕,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道:“我没事。公子,我怎么会昏倒了?”
陆寄风道:“现在没事就好了。”
千绿笑道:“奴婢刚刚作了一个梦,梦见公子一回来,就把我拉上马往外狂奔!可是不知怎样我就没梦下去了。”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你好好休息,别再起来了。”
他起身步出千绿的房间,回到书房。书房内的西海公主正大剌剌地踱着步,一派悠闲之态。
见到陆寄风回来,她笑道:“我没骗你吧?你要逃,也可以,柱子砍一截背着走,不过会有什么结果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毒不会那么容易解,一定还有别的关键,而她也一定不会说。
陆寄风沉重地坐在她面前,道:“你想怎样,直说吧!”
西海公主道:“我不想怎样,你就给我好好待在此地,过几天娶了小雪,就可以去完成你要完成的事,不是很好吗?”
陆寄风道:“我知道你关心她,但是公主跟着我绝不是件好事,她若被我连累,死于非命,难道是你愿意看见的吗?”
西海公主道:“死于非命也好,断了胳臂缺了腿也好,你以为女人会怕那些吗?比起被心爱的人背离,那样的苦算什么?我情愿见小雪为你而死,也不忍见她在忧伤中富贵到老。”
西海公主一面弹着短鞭,规律的弹破空气之声,简直像鞭打在陆寄风身上一样。她也不急着对付陆寄风了,笑道:“你和小雪的事算是解决了,咱们该解决别的事了。”
陆寄风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西海公主笑道:“萧郎的事呀!”
“无可奉告!”
西海公主道:“他在中原行走这么多年,一定有不少英雄事迹,你跟我说说嘛!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如果欺负小孩、攻击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都算英雄事迹的话,那陆寄风才有得说,可是不要说他现在心情烦闷焦虑,就算是心平气和,他也实在想不出萧冰会有什么英雄事迹值得他说!
不管西海公主怎么求,陆寄风只是在榻上打坐,根本不理她。西海公主吵了他半天,终于不耐烦了,道:“喂,你说句话呀,整天就是打坐,你想当和尚?”
陆寄风来个充耳不闻,专心地想着要怎么脱身。直到深夜,西海公主还不肯离去,看来是铁了心在此监视他。
千绿不认得西海公主,也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一直与陆寄风无言对坐,便不安地不时到门外窥探。陆寄风灵机一动,起身下榻,道:“千绿,进来。”
听见陆寄风的召唤,千绿连忙应诺,进了房间,道:“公子何事吩咐?”
西海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千绿,眼神犀利挑衅,开口道:“这丫头倒是个美婢,你有什么好,让陆寄风愿意为救你的命而乖乖回府?”
千绿不明所以,陆寄风上前拉住千绿的手,对西海公主道:“她有多好,我知道便成了。”
千绿从未这样被陆寄风握着手,一时之间面红耳赤,不料陆寄风甚至抱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拥在怀中,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千绿浑身发抖,站身不住,软软地靠在陆寄风怀里,道:“公子……”
陆寄风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冒犯了。”
千绿迷糊地摇了一下头,整个人都像要化入他怀中一般。陆寄风转头对西海公主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西海公主冷笑,索性便坐在榻边,道:“看呀,你们请自便。你陆寄风突然色兴大发,这可真是奇了。”
“我就是只有见了千绿才欢喜,难道房帷之事也要让你知道?”
西海公主半信半疑,千绿那娇羞婉娈的样子,不似是假,而陆寄风要逃走还带着她,也说明两人确实关系匪浅,只怕陆寄风真是疼爱她得紧。难道这就是武威公主始终无法得到陆寄风之心的原因?西海公主直觉感到不可能,世上没有男子会为了美婢而不娶妻的,千绿的样子也不似妒妇。
陆寄风一把抄起千绿的腿弯,打横抱起了她,道:“这儿有杂人,咱们到你房里去。”
千绿羞得不敢看陆寄风,把脸埋在他怀里,顿感身旁风生,陆寄风已抱着她,以轻功奔出房去。
西海公主冷笑一声,也随之追出。
陆寄风自比西海公主快了一步,闪身进了千绿房间,将千绿放下,又飘出房外,轻易举起院中的假山巨石,闪身入房后,将巨石抵在门上。西海公主追了过来,无法进屋,站在门外。她倒要看看陆寄风与这名婢女是不是真的爱侣,还是在搞什么花样。
千绿不知所措地立在房中,虽然她时常与陆寄风独处,但是此时却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低着头几乎不敢看陆寄风一眼。
陆寄风走上了前,将她抱在怀中。千绿呻吟了一声,更是心头猛跳,不知所措。只感到陆寄风有力的怀抱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俯视着她。他的呼吸那么近,近得让千绿感到灼热得难以喘息。
西海公主听见门内千绿压抑的呼吸,更不会有假,可是西海公主仍感到事情透着点怪异,便拼命透过石缝朝内看,床榻上的帷幛低垂,隐约可以看见两道人影紧拥着,千绿紧紧抱着陆寄风的背,似已意乱情迷。
陆寄风一面与千绿紧拥着,一面轻吻她的颈子,低声道:“千绿,请恕我冒犯。”
千绿神智迷糊,道:“公子……”
“西海公主是用毒高手,她制住了府里,我无法带你逃出去,所以只有这个法子能与你商议……”
千绿清醒了一点,但是被陆寄风这样紧紧地抱着,仍浑身灼热,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您……在说什么?”
陆寄风道:“我要立刻赶回剑仙崖,你代我引开西海公主,我会教你法子。”
千绿明白了过来,望着陆寄风,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却微微一笑,道:“原来公子如此用心良苦……”
陆寄风伸手抚去她的泪水,低声道:“我很抱歉。”
千绿猛然回身抱住了他,吻住了陆寄风。陆寄风不忍推开,任由千绿紧抱着他,深情地吻着。
千绿放开了他,两行泪水淋淋地滴落,轻道:“我是公子的人,公子爱怎样便怎样,何必说抱歉呢?”
陆寄风更是愧疚,拾着千绿的手指轻吻着,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恨我吗?”
千绿摇了摇头,搂住陆寄风的颈子,道:“要瞒过公主,便瞒得像些吧!”
她红着脸,低垂着眼睫,轻轻为陆寄风解开腰带,陆寄风内心愧意更甚,但是她说得没错,要细细交待千绿接下来的计划,也只有再装下去了。千绿解开了自己的衣领,雪白的肌肤,丰盈的胸脯间散出花一般的女儿幽香。一面让千绿服侍着他,一面冷静地交待每一个细节,但是陆寄风很清楚,自己只是在伤害千绿而已。虽然并没有更进一步,但对女子而言,这已与失节同样严重。
陆寄风把事情交待详细了,千绿低垂着眼睫,轻道:“我全记住了,请公子放心。”
陆寄风望着千绿柔顺的容颜,自己已经将她利用得如此彻底,还维持着最后的距离,又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可以光明正大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占有千绿,所以也可以不要她的情感?那么自己未免太过自私了!
陆寄风突然间抱紧了她,吻着她的唇,那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深吻,千绿喘息着,反而推开了陆寄风,含泪道:“公子……不必觉得愧对什么,真的……奴婢从来不敢妄求公子的恩情,只怕成为公子的负担。若能为公子做点什么,死亦甘愿。”
陆寄风苦笑一声,在她额上一吻,轻道:“你太好,若我是个凡夫俗子,便能给你凡夫俗子的情,但我如今不能够,请你原谅我。”
千绿抚着他的脸,道:“有公子此话,足矣!”
陆寄风一声长叹,坐起身道:“保重。”
千绿点了点头,替陆寄风重新整理好衣服,凝望着他清俊的面孔,又忍不住投入他的怀中,激动而压抑,哽咽着轻道:“求公子……再抱着我一会儿。”
陆寄风抱住了她,两人只是默默地紧抱着,呼应着不能传达的感情。窗外的虫鸣与微风轻晃着窗棂的声音,壅塞在幽暗的房间内。
陆寄风放开了怀中的千绿,起身往外走去,一手搬起万斤巨石,一面踹开了门,冷冷地看着门外的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哼”了一声,道:“完事啦?扛着石头干什么?想砸我吗?”
陆寄风的手一抛,巨石果真挟着万钧之势朝西海公主击去,西海公主轻身闪过,“哗啦”一声巨响,巨石被砸入了假湖中,激贱起数层楼高的水花,哗喇哗喇地扬散满天,水花溅起、散落,将他们都淋了一身。
全身湿透的西海公主默然望着一样被水淋了一身的陆寄风,一瞬间她几乎疑心在他眼里看见泪光,但是陆寄风已冷漠地转过了身,离开千绿的院子。
西海公主咬了咬牙,依然跟着陆寄风,陆寄风回过头,吼道:“为何不放过我!”
西海公主道:“要走你随时可以走!你武功这么高强,谁拦得住你?不是我逼你,也不是皇上逼你,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
陆寄风一怔,是的,如果能放下这一切,不在乎谁的死活,不在乎对得起谁、对不起谁,像妖或魔一样随心所欲,爱怎样便怎样,又有谁管得住他?
但他毕竟不是,也不能成为妖魔。枉顾羁绊与伦常道义之人,有什么资格谈铲妖除魔?
但为何近仙的通明真人不负起这些责任,而要交给他?难道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牺牲或棋子吗?
在无相之处知道了司空无的过去之后,陆寄风便对交给他如此重任的司空无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而无法定下心来了。
两人默对良久,陆寄风才转身朝领军府外走出去,西海公主没想到他真的敢走,尾随着他,问道:“喂!你又去哪里?”
陆寄风只顾往前走,根本不理会她。西海公主紧追在他身后,两人始终隔着十步之遥,一会儿拉近,一会儿离远,就是跟不丢又甩不开。
陆寄风突然身影一晃,转入街道的角落,西海公主忙奔上前,竟已不见陆寄风的人影。西海公主呆立着,想道:“糟了,陆寄风被我逼得太急,莫不是铁了心,谁也不管了?他这一跑,我找谁寻萧郎去?又如何给小雪一个交待?”
西海公主提步急奔,一面叫着:“陆寄风!你别跑啊,我给你那婢子的解药,咱们有话好说嘛!陆寄风,你闹什么别扭?这么大一个人了,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呀……”
她一路叫了半天,惊动了一些居民,可就是不见陆寄风的人影。正没理会处,突然听见前方传出一阵叱喝过招之声,隐约就是陆寄风。
西海公主连忙纵身跃上高处屋顶,竟见到月光之下,陆寄风与另一道蓝衣身影缠斗正紧。
那人边闪着陆寄风的掌气,边道:“与君狭道相逢,何以不问青红,便尔动手?”
陆寄风喝道:“你我正邪不同道,动手还问理由吗?”
陆寄风一掌拍向那人心口,被他一掌接下,两人真气互扞,发出轰然巨响,各自被逼退了一大步。
那人轻飘飘地立稳,姿态优美,反手抽出领后的羽扇轻摇,傲然望着陆寄风,道:“大谬不然,大谬不然!你我素无恩仇,岂不闻山高水长……”
“少啰嗦!”陆寄风大步迈出,又欲一掌攻去。西海公主心口一热,忍不住失神叫道:“萧郎!”
萧冰被西海公主这声叫唤一惊,才一分神,陆寄风已然一掌呼地向萧冰击去。高手过招不容半分失神,陆寄风看似才出招,人已欺至萧冰面前,眼看排山倒海的掌气就要打死萧冰,西海公主尖叫道:“别杀他!”
萧冰一惊,连忙横扇在前,硬生生接住陆寄风这一掌,“砰”的一声可怕的巨响中,却被打得飞出数十丈。西海公主眼前一黑,差点昏倒,叫道:“陆寄风,住手!”
陆寄风如影随形,前掌掌力未消,第二掌又至,还好萧冰根基深厚,被打一掌居然无事,一面挥掌与陆寄风拆招,一面道:“趁乱偷袭,非君子之作风,陆君愧负正道之名,可悲,可叹啊……”
话声未落,陆寄风当胸一掌拍去,萧冰藉力飞身上树,攀住了树梢,消隐在黑暗之中。
陆寄风盯着高处,看来只要他一发现萧冰的位置,马上就会再赞一掌。西海公主急得奔了上来,拉住陆寄风,叫道:“你干什么,陆寄风,你住手!”
陆寄风甩开她,道:“我与萧冰有不少前仇,你还不知吗?”
西海公主一怔,陆寄风已足尖一点,笔直窜上枝荫中,但见古木高处树影晃荡,萧冰闷哼了一声,接着又是“喀”地骨断之声,居劣势的自不会是陆寄风,西海公主担心至极,掏出怀中的一个玉瓶,叫道:“陆寄风!你若伤我夫君,你的爱妾也性命不保!”
树梢上剧烈的过招之声暂止,西海公主侧耳倾听,似乎听见萧冰细细的喘息声。想是陆寄风制住了萧冰,却没有动手。
一滴温热的东西自树梢滴了下来,滴在西海公主身上,那是鲜血。
不知萧冰伤得多重,西海公主的心急跳着,只怕陆寄风再伤夫君,正所谓关心则乱,平时机智百出的她,一时竟束手无策,只盼陆寄风放人。
只见树上传出陆寄风的冷淡声音,道:“你说什么?”
西海公主道:“解药在我手里,我们一手换人,一手换药!”
陆寄风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上当吗?”
西海公主道:“上什么当?我不会骗你!”
陆寄风道:“你骗了我几千次啦!不会骗我?”
西海公主心急,道:“快放了我夫君!否则我把解药打散了,谁也活不成!”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道:“解药放下,你退后五十步!”
“我……”西海公主虽是一万个不愿意,却只好依言而行,慢慢地放下解药,并道:“我退后了,你看着!一步、两步、三步……”
西海公主一面大声地数出步子,一面后退,她才数到第三十步左右,但见黑影一闪,陆寄风竟已经以迅速无比的速度跃下夺取了解药,另一手却还紧抓着萧冰,往东边闪身奔去,不见踪影了。
西海公主又气又急,叫道:“陆寄风!你敢食言?我杀了你的爱妾!”
她朝东追去,追了半天不见人影,气得跺着足,银牙暗咬,想道:“好,你敢耍我!咱们就看谁狠!”
西海公主更不迟疑,朝中领军府奔去,意欲找出千绿,作为人质,但是她踏遍了整座中领军府,却怎么也找不着千绿,她就好像平空消失了一样。
西海公主这才明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可是,她又觉得好像哪里有蹊跷。加上担心萧冰的安危,西海公主越想越是烦躁,气得恨不得拆了中领军府。
她怎么想得到:她担心不已的萧冰,正是千绿。
陆寄风与千绿在床笫之中密议如何扮成萧冰,如何假装动手,千绿虽然记得萧冰的样子,也揣摩得十分细致,不会武功的她却很容易露出马脚。因此,两人的过招,多半是陆寄风虚晃一招,或是表面上击出雷霆万钧之拳,其实却用上柔劲将她安全地推至另一处落脚之地。千绿信任陆寄风,当身子被推开时,也能从容摆出轻功身法的样子。
但是她装出的样子毕竟外行,若是西海公主眼尖一点,或许能看出破绽。还好夜深路暗,陆寄风又专挑障眼处动手,才成功蒙混了过去。
此时他与千绿两人并肩而行,千绿已撤去萧冰的装扮,改扮为南方文人的模样,手中的羽扇也换作了麈尾,宽袍缓袖,仪态潇洒,望之有若仙人。
陆寄风笑道:“你这模样太过显眼,只怕让那泼妇追来瞧见,又要心动,舍不得我欺负你。”
千绿一笑,道:“贤兄说笑了,弟之屈屈陋质,不敢自矜。若是以色致祸,少不得与兄扮一回断袖癖也!”
陆寄风哈哈大笑,她扮魏晋时期盛行的南方软弱文人,果然十足神似。
陆寄风一把挽住她的手,笑道:“算了,也别假装了,咱们这样便成。”
千绿的脸微微一红,笑望陆寄风,任由他牵手而行。
两人疾行了数刻,千绿并未再毒发,可见西海公主给的解药是真的。陆寄风放下了心,打算一出城就抱着千绿赶路,在最快的时间里赶向剑仙崖。
不料两人才到城门,便见到城门紧闭,无数军卫包围在周遭,不许任何人出入。
陆寄风一怔,难道拓跋焘的消息会这么快,已经设下了重重关卡不让他走?
陆寄风与千绿对望一眼,两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们马上就被军卫们发现,领队叫道:“过来!”
陆寄风和千绿才迟疑了一下,骑兵们已驱策奔来,五六匹高头大马包围住他们两人,马上的卫士刀剑全亮着,对着他们。陆寄风看出他们的服装不是宫中卫军,应该不认得他,便放下了心。
陆寄风问道:“怎么?有什么事了?”
其中一匹马上的重甲卫士喝道:“你们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要去哪里?”
陆寄风一把抱住千绿,仰头对他们横眉道:“有规定不可夜行吗?”
见了他们的神态,一名卫士转头对身边的同伴低声笑道:“这两个兔儿爷是私会去的。”
另一人打量着千绿,也笑眯眯地说道:“那雏儿真俊。”
陆寄风正是要他们如此误会,好轻易放行。谁知领队眉头一皱,道:“还这么掉以轻心!万一出了纰漏,看你们怎么对上头交待!”
那几名骑兵不敢再嘻笑,对陆寄风喝道:“你们两个站开,分别搜身!”
“搜身?”陆寄风错愕,便有几人上前要拉开千绿。
陆寄风万不能让千绿被这些汉子胡乱摸索,奋力推开他们,双臂抱住千绿,道:“不许碰他!”
那几名卫士有的面露嘲讽,笑道:“有这屁股癖的也不必这么能喝醋吧?”“给老子摸摸打什么紧?又少不了一块肉!”“哈哈哈……都是男人,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般碰不得!”
再有人上前要拉开他们,陆寄风怒道:“你们干什么?查赃也不是这样!”
领队喝道:“便是查赃,你小子少他妈犯贱,再拒检,老子便把这雏儿剥光了慢慢搜个够!”
看样子非动手不可了,陆寄风正打算将众人全击退,带着千绿以轻功奔上高伟的城墙,硬闯出去,西侧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狂奔,以及一阵尖锐混乱的警跸:
“抓住他!”“他就是窃贼!别让他跑了!”
狂奔而来的白马上披戴的黄金身甲、锦络寄生,在夜里发出耀眼的光芒,随着马身惊慌地晃动着,有如流星。马上载着的锦衣少年披着缀有珍珠的金绣斗篷,紧握着疆绳的雪白手背隐约看得见青色的细细血管和粉红色的指甲,那是一双极为尊贵的手。
身后紧追的禁军们竟是刀枪齐出,追赶那华丽的马匹,长搠一惯,击破马首面帘,引起一阵恐怖的长嘶。马上之人惊叫着,弱小的身子一个不稳,便被抛上半空中,眼看就要摔得脑浆涂地。
陆寄风不假思索,飞身接住了那人,两人一起重重地摔跌在地。
在那声惊呼中,陆寄风已认出了此人的身分,也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人。
两人滚倒在地,零乱的长发散过那张清丽的面孔,拓跋雪已昏了过去,在陆寄风怀中不省人事。
几百名卫士立即包围住他们,陆寄风抱起穿着男装与斗篷的拓跋雪,站了起来,千绿立刻奔上,紧靠着他,不敢稍离。
抛出长搠的禁军领队上前,道:“他是要紧的窃贼,快把他交给我。”
陆寄风实在不明白:拓跋雪怎么会以男装打扮出现?又怎会成为窃贼,还惊动了宫中的宿卫,甚至全城警戒。
陆寄风一手抱着拓跋雪,一手搂住千绿,淡然冷笑一声,道:“恕难从命!”
众多禁军手中的火把靠了上来,为首者一见陆寄风,竟是中领军大人,也是他们的上司,不禁大惊,道:“陆大人?您为何在此,为何……”
陆寄风不加回答,一发轻叱,便已窜飞数尺,在马首上轻轻一点,飞身踩着垂直的城墙,一口气不换,往城墙上直奔!
那惊人的身手引起一阵惊呼,陆寄风排空御气往垂直的城墙上方奔去,竟像会飞似的,眨眼间已登上高伟的敌楼,消失在众人眼前。
没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身手武功,亲眼所见,却不由得他们不信。众人只能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陆寄风消失在夜色之中。
陆寄风带着千绿及拓跋雪,直奔到荒郊,才停下步子,放下二女。
他略为检查了一下拓跋雪,确认她身上并无大伤,气息也还稳定,应该只是被颠下马时惊恐过度而昏倒。陆寄风抚摸着她的头发,既不解又爱怜,不知她为何会穿着男装逃亡。
千绿道:“公子,这位姑娘是……”
陆寄风道:“她是武威公主。”
千绿一怔,望着那娇艳不下于云若紫的容貌,原来这就是皇上执意要许配给公子的人,不但有绝世之色,还有高贵无比的出身。也难怪,唯有这样的人,才会让公子这几天总是抑郁寡欢,心事重重。
拓跋雪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眼前一时还看不清什么,等她一看见面前之人竟是陆寄风,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着陆寄风不放。
陆寄风紧拥着她,柔声道:“没事,没事了,别怕。”
拓跋雪紧抱着陆寄风哭了好一会,在他强壮的肩臂环拥下,拓跋雪的心渐渐稳定下来,抽噎着放开陆寄风。陆寄风替她拭着泪,一面将她脸上的乱发拢上耳畔。这是共闯沙漠的那段生活里,已养成习惯的小动作,看在千绿眼中,竟感到一阵不祥之意。
曾几何时,有另一个女子在公子心中,不知不觉地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公子的竭力拒婚,为的竟不是自己的计划,而是为了她的幸福。
拓跋雪将陆寄风拢着她头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陆寄风一怔,拓跋雪那被泪光洗得更加澄澈的眼睛凝望着陆寄风,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的凄楚,令陆寄风的手一紧,竭力克制抱住她的冲动。
陆寄风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公主殿下怎会落难?”
拓跋雪擦了擦眼泪,道:“今日阿哥召你入殿,那时……我也在殿里……”
陆寄风不作声,他早就知道此事,也不说破,默然听公主要说什么。拓跋雪道:“我不想让你这样为难,你别担心,我会跟阿哥说清楚的。”
陆寄风道:“多谢公主。”
拓跋雪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一样东西,我是专程给你送来的。”
她取出怀中的一个锦盒,递给陆寄风,道:“这是开启石室之物,你拿去吧!”
不只陆寄风大吃一惊,就连千绿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陆寄风急忙开启锦盒,盒中是一方拳头大小的玉印,冰清的光泽简直像是水中的明月。石室之钥是一方印石,倒是让陆寄风所料未及。他取印一看上面的阴刻,不禁呆若木鸡。
印石上的八个大字,乃是“魏皇御宇,维帝承干”八个字。
这是魏的国玺。
陆寄风看着国玺,又看了看拓跋雪纯真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拓跋雪道:“你快拿去,找到石室,若能帮助阿哥平定天下,使我大魏国祚永续,那就再好不过了。”
陆寄风道:“但这是……这是紧要之物,你怎能……”
难怪要全城警戒得滴水不漏!国玺被盗,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事?
拓跋雪道:“我是为了国家,不是为谁。”
她说着这话时,却是深情款款地看着陆寄风,谁都知道她言不由衷,但这样天真的谎言,却更让陆寄风羞愧难当!他将国玺握在手中,激动地说道:“你由何处盗得?我替你把它放回去!万一被皇上知道是你,你……你……”
拓跋雪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才抬起眼望着陆寄风,道:“我不会有事的,阿哥不知是我,没有这方国玺,国政也不会就停了。这只是象征之物,你却亟需要它。陆寄风,你千万别辜负我盗玺的深意。”
陆寄风忍不住抱紧了她,抱得她喘不过气。陆寄风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紧抱着她,良久才道:“我带你走!我带你到安全之处,不让你嫁到凉国……”
拓跋雪眼泪又滴了下来,她强忍着,微笑道:“就算出了平城,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乐土?”
陆寄风望着她,心中一片混乱,拓跋雪道:“虽然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比我重要一万倍的事,你去吧!将来记得有我这个人就好了,我就很开心了。”
陆寄风喉间紧哽着什么,用力地握住她的小手,声音激动得几乎发不出来了:
“公主……小雪!你……你……”
拓跋雪捧着陆寄风的脸,深情地注视着,道:“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寄风点了点头,拓跋雪道:“我请你再叫我的名字一回,我爱听你唤着我。”
陆寄风想不到她的要求这么简单,错愕了一会儿,才握着她的双手,低声唤道:“小雪……小雪……小雪……”
在他不断的轻唤声中,拓跋雪的眼睛又被泪光迷蒙了。陆寄风抱着她的脸颊,为她吻去泪水,拓跋雪闭着眼睛,她情愿化作一尊会流泪的石像,哭泣到天荒地老,一直让他这样吻着脸。
陆寄风终于放开了她,道:“我也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拓跋雪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不管怎样,待在魏国,不要走,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带你到一个安全的乐土。”
“嗯。”拓跋雪抚摸着他的脸,“我记着你说的话了。”
她放开了陆寄风,起身道:“你走吧,我一个人可以慢慢走回城里去。”
“可是……”
拓跋雪笑道:“国玺不在我身上,阿哥最多判我一个微服出游,禁足几天罢了。”
在陆寄风的迟疑中,拓跋雪轻轻推了他一下,道:“快走,快走吧!一会儿宫里的军队来了,你们便麻烦了。”
千绿拉了拉陆寄风,陆寄风只好强忍住满心的不舍,放开了握着拓跋雪的手,慢慢地退后,拓跋雪摆了摆手要他快走,陆寄风只好拉着千绿,以轻功发足急奔,若要走便要走得坚决,只要一停下来,就无法再狠下心离开了。
拓跋雪目送着陆寄风与千绿迅速被黑夜吞没,无力地转过身,慢慢地朝平城的方向走。但她只走出了不到几步,前方的军队已奔了出来,整排的马铠当胸,发出威武的光芒。
这一队无声的军队,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前方中央的拓跋焘,冷冷地俯瞰着凌乱的拓跋雪。她从来没有在哥哥眼中看过这样冷而绝情的眼神,但是她已经不怕了,她与拓跋焘的双眼对望着。
拓跋焘没说什么,掉转马头朝回走,拓跋雪看着他山一样的背影,听着由那背影传出的声音:
“把公主带上车驾,别伤了她的脸,她将是凉国的王妃!”
拓跋雪闭上了眼睛,自己终究不能完成对陆寄风的承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