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下午唯一的一节课有个很蹩脚的名称叫“大观念”,探讨的是从古典主义时期至今的哲学思想。尽管这门课的主题并不鲜明,但我却最喜欢上这门课了。可是,当看到谢伊坐在靠近高高的教室外墙窗户的课桌前时,我的心开始跌跌撞撞。我往教室后面走去,尽可能地远离他。我找位子坐下时,谢伊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我拿出厚厚一叠全年的活页阅读材料,翻开了前一天晚上的作业。我努力想温习笔记,可眼前的词语却是模糊一片。
他是谁?他为什么来这里呢?
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从门口传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班恩族的三个高年级生走进教室。萨宾娜微笑着抬头看着瑞恩。看到他们俩挽着胳膊时,我绷紧了下巴。达克斯在这一对后面蹦蹦跳跳地进来。瑞恩扫视着坐满了一半人的教室。他一看到我们新来的同班同学,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瑞恩挣脱了萨宾娜的手,转过身看着达克斯,朝那个陌生人坐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这两个班恩族人肩并肩大摇大摆地向谢伊走去。谢伊望着向他大步走来的狼人瞠目结舌。我紧紧握着椅把,时刻准备着在事态失控时冲到捕食者和毫不知情的被捕食者之间。瑞恩翘起嘴唇,似笑非笑。我看着步步逼近的阿尔法差点忍不住想厉声嚎叫。
如果你伤害他,我会杀了你。这个不由自主的念头让我倒吸了一口气,庆幸我们此时并不是以狼形示人。瑞恩是我最惹不起的人。他是族群的未来,我的未来。
他伸出手:“我是瑞恩·拉洛奇。你是新生吧。我在有机化学课上见过你。”
谢伊皱起眉头,慢慢伸出了自己的手,瑞恩一把紧握住他手指的时候他畏缩了一下。大多数人类在这种情况下会吓得缩到桌子底下,可是这个陌生人却怒视着瑞恩,甩开了班恩族人紧握的手。
“谢伊。谢伊·多兰。”他在桌子底下摆弄着手指。
“很高兴认识你,谢伊。”瑞恩瞄了一眼他那高大威猛的同伴,“这是达克斯。”
达克斯卖弄地把手指关节掰得咯咯作响:“嘿,哥们。但愿你能在这里熬出头。这所学校可是很难熬的哦。”
瑞恩和达克斯迅速步调一致地钻到了谢伊两侧的位子上。我紧紧握住手中的铅笔,“咔嚓”一声铅笔被我折成了两段。瑞恩在他刚刚精心挑选的位子上朝我眨眼睛,我向他投以匕首般犀利的眼神,可这让他笑得更欢了。
上课铃响了。我们的老师,赛尔比先生,开始在空白的白板上用潦草的笔迹写下了这个问题:什么是真实的自然状态?
“在我们进入今天的讨论话题之前,我想先请大家注意,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他转过身,指了指谢伊坐的位置。此时,谢伊坐在两个懒散地靠着座椅的班恩男孩之间正紧张兮兮,神经紧绷。
“多兰先生,你来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吧。”
谢伊在座位上转了转身,环视着整间教室。
“我叫谢伊。我刚和我舅舅搬到这里。过去两年我在波特兰生活。在那之前,呃……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呆过很长的时间。”
赛尔比先生对着我们的新同学微笑:“欢迎来到山岭学校。我想,你可能还没有时间看完这门课要求完成的全部阅读材料,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欢迎加入到我们的讨论中来。”
“谢谢,”谢伊说道,又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说:“我尽量跟上进度。”
赛尔比先生转身面向白板。“阅读思考:哲学家们如何看待世界自然秩序的运作。世界从何开始,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paradisum。天堂。伊甸园。”瑞恩不怀好意地对着我笑了。
“非常好,拉洛奇先生。天堂般的自然状态。永远迷失——也许是,也许不是?启蒙运动时期的哲学家认为新世界会成为新的伊甸园。”赛尔比先生把回答写在了白板上,“还有别的答案吗?”
“白板,”我回答,“空白的状态。”
“没错。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洛克的理论为他赢得了不少追随者。我们稍后再来谈谈它在现代社会中是否可行的问题。还有其他看法吗?”
“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
教室里所有的非人类全都坐在位子上愣住了,扭头齐齐看向说话者。其余的学生则对脱口而出的拉丁文短语印象深刻,但他们脸上的神情茫然无知。
“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谢伊见赛尔比先生没有将他的话写在白板上时眉头一皱。
“托马斯·霍布斯通常被视作是为自然状态学说奠定基础的理论家。”谢伊接着说道,他的语气已没有先前那么果敢了。赛尔比先生回过头盯着他的新学生,脸色变得苍白。
看着赛尔比先生的表情谢伊抿起了嘴:“我自己阅读了很多材料。”
“我们的阅读材料中没有霍布斯的内容。”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我猛吸一口气。开口说话的是一个男孩主管,顶着凌乱的金色刺猬头。洛根·班恩,伊弗朗的独子,用怀有恶意的目光瞥了谢伊一眼。我盯着年轻的主管。洛根以前从来不参加讨论。他经常在课上睡觉。
“这根本就说不过去。”谢伊在指间转着笔,“所有标准的哲学课本里都会提到他的思想。”
赛尔比先生看着洛根,他则歪着头看着老师,扬起了眉头。
“呃,山岭学校的课程中不涉及托马斯·霍布斯的思想。”赛尔比先生的眼球快要迸出来似的,直直地盯着年轻的主管。
谢伊一副蓄势待发准备站到桌子上抗议的模样。“什么?”
洛根转过身对他说:“有结论称,他的思想对我们来说有些陈腐。”
“谁说的?”主管和守护者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谢伊身上。人类学生们看似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等这一场讨论过后再钻出来。
洛根摘下了他在任何气候任何时辰都一直戴着的墨镜。
我看在眼里,惊在心头。这回肯定出大事儿了。
“校董们说的。”他讲话的语气像是在纠正一个小孩的错误,“你舅舅就是其中之一,谢伊。还有我父亲以及其他几位保护这一制度荣誉的重要人物。”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舅舅?
“他们取缔了霍布斯的内容?”谢伊说,“我从没听过这么荒谬的事情。”
“我们接着讨论其他话题吧,好吗?”赛尔比先生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给研究霍布斯?按理说,这一论题可是由他提出来的。”谢伊的话脱口而出。
我的双手紧紧扶着桌沿。他这么说无异于背着个靶子在一排行刑队面前行走。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又得再次帮他解围。
“因为我们知情达理。”我吐出了几句话。“我们能够从霍布斯式的灾难性世界中得到进化,而不会沉溺于暴力之中。战争是一位粗暴野蛮的教师,不是吗?”
赛尔比先生向我报以感激一笑,用手帕擦擦前额:“谢谢你,托小姐。巧妙地运用了修昔底德的名言。与霍布斯先生相比之下,我们这堂课上所研究的理论家们对世界有着更乐观的展望。”
瑞恩拿起铅笔当鼓槌敲打着桌子。“我不明白。我觉得野蛮挺好的呀。”
班上所有的守护者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自己也笑了。而人类的孩子全都在位子上畏畏缩缩,惊恐万分,只有谢伊除外,他的脸上满是迷惑的神情。年轻的主管们得意地笑着,轻蔑地瞥了瞥狼人们。
谢伊接下来的话语虽有些沮丧,但语气坚决:“霍布斯说的并不是野蛮,而是无休止的权力争夺。永无止境的斗争让世界转动。这才是真实的自然状态。你们不能因为一些爱摆架子的人说它粗俗就对它置之不理。”
瑞恩转过身面对谢伊,用近乎钦佩的目光谨慎地注视着这名新生。达克斯先是看看他的阿尔法,又望了我一眼,接着瞥向谢伊。他的举动似乎是想等着看我们三个人中哪个会自焚。萨宾娜用生吞活剥的眼神盯着谢伊。洛根叹了口气,开始研究起自己的指甲。
谢伊用恳求的眼神看着赛尔比先生:“我们能不能讨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我认为它是我所接触过的最重要的哲学理念了。”
赛尔比先生的额头上汗如雨下,汗珠沿着鬓角往下淌。
“嗯,我想……”他拿起记号笔开始在白板上书写。突然间他的手指一阵痉挛,手中的白板笔掉落到地面。
“您得练练您的反应了,赛尔比先生。”瑞恩揶揄道。班里传出了一阵神经质的窃笑。
我们的老师未作回答;他指间的颤抖向手臂蔓延开来。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他脊背后仰,身子左扭右摆,随后急剧痉挛着瘫倒在地。他的嘴角吐出白沫,沿着下巴缓缓滑落。
“我的天啊,他痉挛发作了!”一个人类女孩尖叫起来,我想她的名字是叫雷切尔。我向来不屑于记住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
达克斯从桌子旁一跃而起,冲上前蹲在了赛尔比先生饱受折磨的躯体旁。他朝那个还在尖叫的人类女孩大喊:“闭嘴,快去找人帮忙!”
她跑出教室。几个人类孩子掏出了手机。
“现在立即把手机都拿开!”洛根一声令下,尖厉的命令声响彻教室。
“去把弗琳护士找来,雷切尔。”他朝那女孩懒洋洋地大喊了一声。这位金发主管显得百无聊赖。我盯着他。弗琳护士管理着山岭学校的小医务室,但我不敢肯定她受过真正的医疗培训。
达克斯全靠蛮力将抽搐在地的老师牢牢摁住,他眉头一皱。“他需要一辆救护车。”
“不,他不需要。弗琳一到,我们亲爱的老师就会没事了。”洛根冷冷地回应道,目光向整间教室扫视了一番。他抬高了声音,朗声对全班同学说。
“可能你们还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课已经结束了。去别的地方呆着吧。”
大多数人类学生都冲出了教室。少数几个学生见达克斯还在紧紧将赛尔比先生摁在地上,就又盯着他看了一分钟,随后便相互耳语了几句溜开了。其他主管的孩子朝洛根点点头,静悄悄地走出了教室。守护者们和谢伊有些犹豫不决。我们全盯着洛根,他也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脸上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一位有着乌黑色头发,身材娇小但背上长着一个畸形肿块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尾随在她身后的是两个推着轮床的男子。
“这里由我们来接手吧,达克斯。”
达克斯一松开赛尔比先生,他的身子立即又开始左扭右摆起来。弗琳护士从她身穿的白大褂中掏出了一支针筒,跪在地上,将针头扎进了他的脖子。赛尔比先生的痉挛有所缓解,他发出一声呻吟,随后失去了知觉。弗琳护士点头向她的两个同伴示意,让他们将赛尔比先生抬上轮床,推着他离开了教室。
她转过身对洛根说:“感谢您让雷切尔去通知我,班恩先生。”
金发男孩挥手示意她离去。
“你对此事的迅速处理值得赞许,拉娜。”
弗琳护士行了个屈膝礼后离开了教室。
洛根慢步走向谢伊。“我们一块走走吧。”
谢伊缓缓起身。“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赛尔比先生患有癫痫病。太遗憾了,真的。他是一位好老师。”洛根回答道,他背在身后的手急速地抽搐着,手指颤动的姿势十分奇怪。
洛根笑着伸出一只胳膊搂住谢伊的双肩,谢伊的眼皮抖动了几下。在洛根的推搡下,我们的新同学迷迷糊糊,踉跄着向门口走去。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我相信,博斯克一定很想听听你在我们学校的第一天里都做了些什么。”
两个男生一块儿离开了。洛根回了一次头,朝守护者们莞尔一笑,此时教室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瑞恩一跃而起,骂骂咧咧。“搞什么鬼呀?”
我想站起来,但还是改变了主意。我的四肢似乎不怎么听使唤。瑞恩端详着我的脸。他倚靠在我桌边,捧起了我颤抖的双手。
“卡勒,”他问,“你还好吧?”
我挣脱开他紧握的手。“他的舅舅。洛根说谢伊的舅舅是校董。这怎么可能呢?天啊,瑞恩。为什么主管们会和一个人类男孩扯上关系?博斯克又是谁?”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他们过收养人类的事。这个词还不知道用在这里是否合适。”瑞恩将手插进口袋里,“伊弗朗从没提过这件事。至少没在我面前说过。”
“赛尔比先生怎么了?”达克斯慢步走到瑞恩身旁,“我之前不知道他有癫痫病。”
“你们什么时候全都变傻了?”萨宾娜的嗓音犹如碎玻璃般尖细,“他才不是癫痫病发作呢。你们知道,那个蠢小子不断重复的那句话是禁忌语。他触发了主管们设下的咒语之一。赛尔比先生因为讨论了一个遭取缔的话题而受到惩罚。主管们不容许这样的行为。”
达克斯回头看着她。“这么说没叫救护车?”
“医生对他无能为力,”她说,“显然,弗琳是我们学校的护咒者。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
她站起身,咄咄逼人地瞪了最后一眼,甩着长发大步离开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