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烽烟四起

“传说破军从未死去,而只是暂时蛰伏地下。今年是魔物每三百年一度的苏醒之日,空寂大营夜有异象,有报冰夷已趁机染指云荒。本王将亲率人马前往查验——请帝都重视西荒防御,尽早撤回西海上重兵、回防云荒。切切。”

赤王听着帐下心腹重臣草拟的奏折,点了点头:“好,就这样吧!”

“悦意女帝会准奏么?”下属无不担忧地问。

“九成不会。”赤王苦笑。

——破军复苏?用这些流传了几百年未曾被证实的谣言向女帝进谏,说不定会沦为帝都百官的笑柄。而且,如果真的狷之原有异动,镇守的空寂大营也出了异常,冰夷一旦入侵,那第一道防线就是自己的属地,怎能掉以轻心?

“外面召集了多少人?”他问。

“一时之间,只凑齐了一万余人。”下属道,“王的命令下得太急。”

“一万就一万。我明日亲自去一趟狷之原,”沉思了片刻,赤王回答,“看看迷墙那边究竟有何事出现。若真有异动,再立刻禀告帝都。”

赤王在第二天带了一万人的军队,直奔狷之原而去。

一路上均无任何异常,远远望见迷墙时,那道由光华皇帝建造、在云荒最西端伫立了百年的墙也依旧伫立着,将狷之原和大陆隔开——墙后黄沙飞舞,似是有东西在走动。

“难道又是沙魔猛狷之类的东西罢了?”赤王嘀咕着,甚至在遥遥看了一眼后有调转马头立刻往回走的心,“迷墙明明好好的……老师难道也会出错?”

然而,就在他刚转过头的瞬间,眼角忽然瞥见了一道金光——那是金属在太阳下折射出的光,虽然透过了猎猎沙风,依旧清晰刺眼。

“这是……”那一刻,赤王停住了,转身走向了迷墙。

“王!王!”忽然间,他听到遥遥的呼声,一骑从东北方大漠疾驰而来,打着赤色的旗帜——那是他前日派出去前往空寂大营打探消息的探子。

“不好了!空寂大营……空寂大营整个空了!”探子来不及滚下马,便在风沙中竭力大喊,“没有一个人……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怎么可能!”赤王大惊失色,“袁梓将军呢?!”

“根本看不到将军……整个大营全空了!但是似乎是有条不紊的撤走的,没有看到打斗厮杀的景象,地上也没有一具尸体。”探子回报,气喘吁吁,“但是,辎重都还在,战马也全在马厩里,整整三天没人喂食,已经奄奄一息。”

赤王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冷气——这是多么诡异的情况。驻扎在云荒最西边的空桑精锐铁骑,十万大军,居然在一夜之间消失!

“翻过迷墙!”他回过头,终于对队伍下了命令。

然而,就在刚到达迷墙脚下的一瞬,风沙忽然暴起,一时遮天蔽日——风里有什么在低鸣,仿佛一群巨大的鸟类在墙后聚集着,准备暴风雨一样的冲出来。而脚下的大漠也开始颤抖,仿佛怒潮一样涌动。

在军队的惊呼声里。绵延上千里的迷墙忽然坍塌!

墙后有旋风呼啸而出,如同千万条的黄色巨龙,直扑来到的那一行人——在迷墙倒塌的那一刻,空桑人看到了狷之原上可怖的景象:原本空无一人、只有猛兽出没的荒漠上林立着巨大的战车,而前面横七竖八倒着的,居然是他们派出去的两千先头部队!

黄沙漫天,影影绰绰站在沙漠上的每个人都有着同样的金色头发,黑色的盔甲,眼眸是冰蓝色的,仿佛一群重新扑回陆地上的狼。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夕之间,整个狷之原的海岸线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冰族军队!

“不可能……不可能!”赤王喃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沧流帝国的军队居然忽然出现在了这里?前段时间西海上不是还持续传来好消息,说空桑军队几乎已经攻占了沧流本岛、冰夷已经穷途末路了么?为什么这些冰族人绕过空桑防线,忽然出现在了这里?这么说来,整个空寂大营的覆灭也是因为他们?

他怔怔地在马上,看着那些冰族人潮水般地冲破迷墙,冲向云荒。当先战车上的主帅在荒漠上跪了下来,亲吻脚下的土地,高呼:“破军保佑,回归故土!”

吼声里,迷墙倒塌了,那些战士们如脱离牢笼的猛兽一样呼啸而出,扑向了空桑人——在他们背后,巨大的战车碾过黄沙,跟随而来,螺舟一架一架地从深海浮出水面,不停地吞吐出数以千计的战士,源源不断。

赤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这简直是做梦都看不到的景象——时隔九百年,沧流帝国的镇野军团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而空桑人却毫无准备!

“快!快派人驰马去苏萨哈鲁求援!”赤王声音发抖,“霍图部离这里最近!”

“是!”斥候迅速地离开。然而,左右的侍从看着越过迷墙滚滚而来的冰族人,不由得有些迟疑,低声:“王,对方人实在太多了,我们……我们要不要……”

“谁都不许退!”那一瞬,赤王咆哮起来,须发皆张,“这是第一战,不战而溃,还有脸当赤之一族的勇士吗?!如果让冰夷冲过这里,那西荒就完了!守住迷墙!等待救援!——谁敢退一步,立刻斩首!”

那一瞬,仿佛是身体里流着的血苏醒了,常年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王者身上忽然焕发出无畏的斗志,竟然丝毫不曾退缩,第一个策马迎上去,一刀砍翻了一个冲杀在最前面的冰族战士!

“王,小心!”看到一族之王亲自上阵,空桑赤族的战士们不再后退,大喊着扑了过去,和那一群从迷墙后涌出的黑甲战士混在了一处。

血战开始了,迷墙后不停地涌出冰族战士,空桑人便不停地砍杀——彼此的距离非常近,几乎是面对面的搏杀。

那是名副其实的白刃战,惨烈异常。沧流的战士勇猛如狼,不顾一切地想突破这最后一重障碍,回归云荒。而赤王带领的空桑战士死死守着迷墙,保护着身后一望无际的土地,不让异族人越过这最后的屏障。

然而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贴身肉搏里,忽然间一声炸雷,一道白光落在混战的人群里,双方战士顿时死伤过百,一片血肉横飞。

“守住!”赤王的战马受了惊,几乎把他从马背上甩下来,他厉声大喊,“冰夷用火炮攻击了!大家小心!”

然而,他身边的战士却忽然叫了起来,抬手指天:“鸟!冰夷的怪鸟!”

所有人一瞬间一起抬头,看到了巨大的飞鸟从头顶掠过,在百尺高空之外轻轻松松地越过了迷墙——那是由木和金属制成的机械,竟然可以在空气里像真的鸟儿一样飞行。而操控着它们的,居然是不足十五岁的孩童,个个眼里被黄金封印,双手凌空舞动,全凭意念力操纵着这些极其难控制的巨大机械,竟然比鲛人傀儡更加灵活百倍!

“风隼……这、这是传说中的风隼!”赤王失声。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从天而降,准确地落在他身侧一丈不到之处,轰然炸开!赤王的声音中断了,连人带马被炸得飞起。

“中了!”操纵风隼的孩子眼睛上蒙着纯金的带子,却仿佛能看到一切,在夺去空桑王者性命瞬间露出了一丝微笑,低声喃喃,“这个王是我的了……下一个!”

风隼在头顶一个回旋,一道道银色的光撕裂了黑夜,如同雨一样沿着那一道隔开云荒和西海的墙,连续落下。

只听一声巨响,绵延数千里的迷墙轰然倒下!

缺口一扩大,冰族战士们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喊声,如同潮水一样从狷之原上冲了出来,冲向了日夜向往的云荒大地。而空桑战士们还聚集在原先的缺口处,忙着躲避从天而降的电光和倒塌崩裂的迷墙,失去了统帅的指挥,陷入了一片混乱。

“保持队形!一字形展开,不要乱冲!”巫彭在战车上看着这一切,有条不紊地指挥,一道道命令如同闪电一样地传过战士们的队伍,“越过迷墙后,两翼迅速合拢,将这些空桑人包抄,然后,就地消灭!”

“是!”战士们狂喊着,握刀冲过了迷墙。头顶上风隼回旋,身后跟随的是巨大的战车,铁甲的军队在月夜悄然登陆,西海的战场转瞬间就转移到了空桑人所在的云荒。

那之后的战争,变成了一场屠杀。

天刚亮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当太阳从遥远的慕士塔格雪山背后升起时,赤王和他所带领的一万人军队消失在了这一片狷之原上,如同清晨的露水,被黄沙无声无息地吸收。

“下一个目标:艾弥亚盆地,苏萨哈鲁!”

春寒尚自料峭。云荒心脏上那一轮权利争夺刚刚结束不久。

悦意女帝即位后的第二个月,不顾大内总管黎缜的劝阻,迫不及待地下诏和镇国公府的继承者慕容逸完婚,不出所料,这一决定遭到了白之一族长老们的激烈反对。然而铁了心的女帝丝毫不肯做出退让,甚至不惜和族里长者公然反目,竟在没有一个族人到场的情况下,在紫宸殿自行举行了婚礼!

而可笑的是,空桑六部虽然九百年来一直勾心斗角,但却一样不愿让一个中州血统的男人成为空桑女帝的丈夫,不约而同地以罢朝来表示抗议——紫宸殿上,居然连接十几日看不到上朝的君臣。

一时间,云荒的心脏一片混乱。

然而,或许想着自己的任期不过只有两年不到,刚刚完婚的悦意女帝并不以为意。群臣罢朝,诸王反对,她反而乐得清闲,干脆日日呆在后宫不再临朝听政,沉浸在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和恋人比翼双飞的快乐里。

深宫的夜晚寂静无比,焚毁的亭台楼阁还没有来得及重新建造,让云荒的心脏显得有些阴森惨烈。

三更时分,一个影子匆匆走过那一片废墟,直接来到了女帝的寝宫门外。

“女帝,”低沉的声音道,“西荒急报!”

“谁啊……”过了许久,才见悦意女帝揉着眼睛从深宫里走出,满怀不乐地看着门外被侍女带进来的大臣,打着哈欠,“我说,黎缜大人,有什么大事非要这样深更半夜把我硬生生地叫起来吗?”

那个默默站在御阶下的人影抬起头来:“女帝,不知道您是否得知西荒传来的消息——冰夷集结了大军,从狷之原登陆,如今已经越过迷墙、穿过了博古尔大漠。”

“什么?”女帝的睡意忽然全消,“你……你说什么?!”

“禀陛下,”黎缜再度重复,只用了简短的四个字,“冰夷入侵。”

“这……”女帝颤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才如梦初醒,失声,“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冰夷居然出现在云荒腹地?!他们不是应该被我们在西海征讨,快要亡国灭种了么?”

“西海战局的确如此,但云荒的情况也是真实的。”黎缜道,语气不急不缓,“臣相信,这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的孤注一掷。”

“他们都已经到博古尔大漠了?”女帝不敢相信地喃喃。

新婚以后,她和慕容逸形影不离,除了被黎缜催着上过几次朝,在紫宸殿上象征性地应付一下百官之外,根本不想踏出后宫半步——反正最近天下承平,一年也出不了几起杀人案。她作为白族的王,只要安然享用过这最后两年的任期,接下来就把帝位传给玄族,何必多费心思呢?

偏偏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儿上居然突发这样的变故!

“袁梓呢?他的军队去哪里了?”女帝这才想起,不由得咬牙,“十万大军驻守空寂之山,却让冰夷这样堂而皇之的从狷之原长驱直入,他呢?他在干什么?”

“他……”黎缜停顿了一下,道:“在冰夷突破迷墙的前几天,袁梓将军和大营里的十万将士忽然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他……难道叛国了么?”女帝震惊,“对!他是个中州人!”

“不,不至于叛国。”黎缜回答,眼神也是凝重的,“袁梓将军虽然是中州人,但却是白帅一手提拔起来的骁将,在西海上曾替空桑立下赫赫战功。更何况,他的家眷都还在帝都——他若是忽然叛变投诚,似缺乏可信。”

女帝皱眉:“那他为什么忽然擅离职守?他到底带兵去了哪里?”

“根据大营附近的牧民所说,空寂大营最近并无兵马出动,一直驻扎在大营。”黎缜低声道,“女帝,没有任何前兆,十万大军忽然就不见了!”

他的语气,令半夜起来的女帝忽然全身森冷,打了个寒颤。

“忽然不见了?”女帝喃喃,“怎么会凭空不见?难道是见鬼了么?”

“可能真的是有鬼怪乱神的可能,”黎缜却没有开玩笑,凝重回答,“能令十万大军忽然消失,必然不是人世间的力量所能做到的——总之,我们在西方的屏障消失了!”

“那么……赤王呢?”女帝仿佛忽地想起什么,“赤王怎样了?那儿是他的领地!他难道没有抵抗吗?为什么让冰夷那么快就到了博古尔大漠!”

“赤王……”黎缜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实话实说,“已经战死。”

“什么?!”女帝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身体晃了晃。

空桑一共有六个王,分封在西荒的是赤王。然而,这样的国之砥柱,居然已经被冰夷取走了性命?——那一刻,原本还以为战争远在天边的女帝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真的要打仗了么?”她虚弱地喃喃,看着重臣,“我……我有点怕啊。”

作为空桑最高的领袖,说出这种话来似乎有些好笑。然而黎缜并没有笑,也没有露出轻视的神色,只是叹了口气,安慰:“女帝不用太急,此刻冰夷还没有到达瀚海驿——女帝忘了西荒还有四大部落么?”

女帝眼睛一亮,失声:“怎么?四大部落牵制住了冰夷?”

“是的。”黎缜回答,“他们以血筑起了围墙,拦住了冰夷!”

在这短短几天里,在没有空寂大营军队拦截的情况下,登陆的沧流帝国军队越过迷墙,发动了闪电般地袭击,迅速撕开西荒的防线,仅仅一天一夜便推进了三百里——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行军的速度几乎和消息传播的速度一样快。

赤王虽然因为准备不足、麻痹大意而遇难,但幸亏四大部落长老已经预知不祥,立刻开始召集勇士——所以当迷墙倒塌、冰族从狷之原冲向云荒腹地时,在赤水流域遇到了来自西荒部族自发的第一波抵抗。

而苏萨哈鲁的勇士,在刚接到消息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和冰族在艾弥亚和冰族人进行了殊死搏斗,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倒下。

冰族人在此停留了超出预计的漫长时间,直到十天后才穿过星星峡,继续进入西荒腹地,曼尔戈部落的萨迪。

冰族的战士凭借着庞大而精密的机械,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战斗力几乎以一敌十。十三天后,西荒勇士的血染红了赤水,曼尔戈部和萨其部损失了五万名勇士。战车碾过血和沙,继续向着云荒心脏冲杀而来——然而这一战,却至少争取到了时间,将来去如电的冰族突袭者第一次长时间地拖在了原地,并且让伽蓝帝都得知了这一突发消息。

烽火之讯连夜传入伽蓝帝都,女帝在紫宸殿内面色苍白,沉默许久,转头看着大内总管黎缜:“真不可思议……不是上个月还说我们的军队即将登陆空明岛,彻底消灭沧流帝国指日可待么?怎么忽然间、忽然间,他们反而杀到云荒来了?”

“从目前来说,冰夷的兵力绝对无法和空桑对抗。”黎缜沉稳地进言,说出自己的判断,“可能这只是殊死一搏,如中州人所说,是围魏救赵的把戏。”

“哦……原来如此。”悦意女帝松了口气,“那么说来,应该不会攻到帝都吧?”

这种侥幸轻率的语气,令黎缜暗自摇了摇头。毕竟是个毫无经验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是不知所措,只能依赖身边的心腹重臣。

他想了想,回答:“据我所知,四大部落的确已经和冰夷进行过一次交锋,但因为仓促应战,没有统一的指挥,历时多日终究还是不敌——曼尔戈部和萨其部的主力已经被击溃,只有达坦部还在抵抗。”

悦意女帝忍不住吃惊:“什么?曼尔戈部和萨其部也已经被击溃了?那……”

“女帝不用太担忧,帕孟高原上的卡洛蒙家族已经召集了战士,”黎缜安慰道,“广漠王和九公主琉璃刚刚离开,铜宫由刚刚生完孩子的翡丽长公主暂时主掌——但她虽是女流,却不输给男人。如今他们出动,局面应该会好转。”

“希望如此,”悦意女帝却还是皱着眉头,一颗心吊在喉咙口,“可是广漠王为什么忽然离开云荒?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背后搞什么阴谋?”

“女帝多虑了。听说广漠王是带着九公主琉璃返回南迦密林,去寻找她的生母。”黎缜摇了摇头,“虽然说赤王遇难,但还有其他五位藩王在——军情如火,不可轻视,请女帝立即召回在西海的骏音元帅!”

“召回骏音?”悦意女帝居然有些迟疑,“他不是我们白之一族的人,又手握重兵。在西海对付冰夷也罢了,一旦让他带兵回到云荒,我担心……”

“在这种时候,女帝还担这种心?!”黎缜再也忍不住,语气严厉起来,“骏音虽然是青之一族的人,但其军旅多年,反而甚少牵扯到朝中争斗,亦不属于任何派系,况且他是白帅临走时亲自举荐的继任者,如今天下有乱,自当召他返朝!”

白帅。听到那个名字,女帝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变。

——那个男人虽然已经抽身离开了权力的核心,但他的影响却在朝野上一直留了下来,直到今天,一旦国有动荡,她居然还要活在他的荫蔽之下!

虽然觉得刺耳,她却不得不同意了总管的意见,却依旧迟疑:“可是,召回骏音的话,西海前线的战局怎么办?岂不是正好中了冰夷之计?”

“女帝,国家危亡在即,”黎缜道,一字一顿,“您还在想这些?您的王位,也不过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而已——为这一年的争权夺利葬送空桑全族,值得吗?”

这话说得重,居然令女帝都沉默了下来。

“好,就听你的吧!这些我反正也不懂。”悦意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一甩手,“干脆我把国事都交给你处理吧,我真的是一筹莫展。”

黎缜微微皱眉:“女帝不是说气话吧?”

“自然不是,”悦意摇头,微微苦笑了起来,“在白塔顶上被硬生生关了十年,你觉得我还是那种一语不合便甩手走人的贵族小姐么?我说让你负责,便是真的觉得你堪当此重任——更何况,目下我除了你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倚靠。”

她说的推心置腹,黎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好,明天请女帝立刻下令,从西海上调回大军!”

“听你的。”悦意没有反对,静了片刻,忽然道,“黎缜,你是不是下一步就是要劝我召回白墨宸了?”

“……”黎缜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回答,“现在的形势还没有危急到这个地步,但如果冰夷击溃了四大部落,杀到了瀚海驿,那就也不得不劝女帝召回白帅,以挽狂澜了。”

“开什么玩笑?居然让我去求他回来?”悦意女帝忽然间愤怒起来,“当初他主动辞官离开帝都的时候,我真是舒了一口气……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他了!可是到了现在,我身为帝王,却居然不得不求着他回来?我可没有这个脸!”

黎缜低声:“国事为重,女帝委屈了。”

“委屈?能有当初被父王囚禁白塔之上那么委屈么?”悦意苦笑,“那时候,一心想着只要斩断那条黄金锁链就能展翅高飞。如今心愿得偿,可那又怎么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会比那时候更自由么?”

她的笑容是苦涩的,大内总管看在眼里,低声安慰道:“可是,至少如今女帝您有能力拯救慕容氏全族,并且能和意中人结百年之好。”

悦意女帝沉默了一下,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来:“你说得对——我终究不会是一无所获。”她从王座上站起,看着大内总管:“黎缜,谢谢你一直这样尽心竭力地辅佐我,如果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属下只是遵从了白塔上女祭司的愿望而已。”黎缜低下头。

“是么?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女祭司的追随者啊……”悦意女帝喃喃,“在我被父亲关在白塔顶的时候,无数次想要死,都是因为她的劝勉才活了下去——难道,她也曾经引领过你么?”

“是,当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她救过我的命。”黎缜苦涩地笑了一下,“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还这一笔债的时候。”

“……”悦意女帝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这个神秘的总管在帝都生活了许多年,屡历风波却均安然无恙。有传说他是得到了白塔顶上女祭司的暗中指点,才得到历任帝君的倚重,躲过了一次次宫廷内斗,平步青云到如今。

可是,他和女祭司之间到底达成过什么样的约定?

“好,如你所言,”空桑的女帝在紫宸殿上抬起头,看着白塔之下的镜湖和广袤大地,眼神幽幽闪烁,“那么我明天就下令让骏音立刻回云荒平乱!”

“陛下英明。”黎缜叩首,“但……如果骏音不肯呢?”

悦意不妨他有此一问,不由得愕然:“不肯?”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黎缜神色严肃,“女帝,你不是一个军人,无法理解一个军人面对着唾手可得的千秋功业时的心情——骏音如今即将灭亡沧流、创下不世功业,这个当儿上要他挥师返回,只怕他不肯。”

悦意咬着牙:“如果他不肯,那你就看着办!不用对他客气。”

“是。”黎缜低下了头,“臣明白了。”

“还有,我明天要另外颁发一条旨意,”说到这里,悦意女帝顿了一下,看向了他,一字一句,“劫火之变后,素问大人已死,宰辅之位悬空——如今,我任命你为新任宰辅,统领群臣!”

黎缜愣了一下:“在下多年来不过是一介内臣,从未过问国事,只怕……”

“那又如何?在这种时候,还有谁比你更能为我分忧?”女帝摆了摆手,冷笑“管他们六部反对不反对,反正我坐这个王位也不过只有一年多时间了,谁能勉强我?”

黎缜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反对和推辞。

“谢陛下。”他接受了这一任命——时间不多了,如果他直接坐上了这个位置,恐怕会更加方便快捷一些吧?

黎缜低头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紫宸殿外月色如洗,天风吹拂,带来二月的料峭。他在殿外停留了许久,凝望着黑暗中沉睡的云荒大地——白塔女祭司,如您所料,在您去世后云荒的动乱很快就来了……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当年的期许。

回忆如潮涌来。

春寒尚自料峭。云荒心脏上那一轮权利争夺刚刚结束不久。

悦意女帝即位后的第二个月,不顾大内总管黎缜的劝阻,迫不及待地下诏和镇国公府的继承者慕容逸完婚,不出所料,这一决定遭到了白之一族长老们的激烈反对。然而铁了心的女帝丝毫不肯做出退让,甚至不惜和族里长者公然反目,竟在没有一个族人到场的情况下,在紫宸殿自行举行了婚礼!

而可笑的是,空桑六部虽然九百年来一直勾心斗角,但却一样不愿让一个中州血统的男人成为空桑女帝的丈夫,不约而同地以罢朝来表示抗议——紫宸殿上,居然连接十几日看不到上朝的君臣。

一时间,云荒的心脏一片混乱。

然而,或许想着自己的任期不过只有两年不到,刚刚完婚的悦意女帝并不以为意。群臣罢朝,诸王反对,她反而乐得清闲,干脆日日呆在后宫不再临朝听政,沉浸在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和恋人比翼双飞的快乐里。

深宫的夜晚寂静无比,焚毁的亭台楼阁还没有来得及重新建造,让云荒的心脏显得有些阴森惨烈。

三更时分,一个影子匆匆走过那一片废墟,直接来到了女帝的寝宫门外。

“女帝,”低沉的声音道,“西荒急报!”

“谁啊……”过了许久,才见悦意女帝揉着眼睛从深宫里走出,满怀不乐地看着门外被侍女带进来的大臣,打着哈欠,“我说,黎缜大人,有什么大事非要这样深更半夜把我硬生生地叫起来吗?”

那个默默站在御阶下的人影抬起头来:“女帝,不知道您是否得知西荒传来的消息——冰夷集结了大军,从狷之原登陆,如今已经越过迷墙、穿过了博古尔大漠。”

“什么?”女帝的睡意忽然全消,“你……你说什么?!”

“禀陛下,”黎缜再度重复,只用了简短的四个字,“冰夷入侵。”

“这……”女帝颤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才如梦初醒,失声,“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冰夷居然出现在云荒腹地?!他们不是应该被我们在西海征讨,快要亡国灭种了么?”

“西海战局的确如此,但云荒的情况也是真实的。”黎缜道,语气不急不缓,“臣相信,这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的孤注一掷。”

“他们都已经到博古尔大漠了?”女帝不敢相信地喃喃。

新婚以后,她和慕容逸形影不离,除了被黎缜催着上过几次朝,在紫宸殿上象征性地应付一下百官之外,根本不想踏出后宫半步——反正最近天下承平,一年也出不了几起杀人案。她作为白族的王,只要安然享用过这最后两年的任期,接下来就把帝位传给玄族,何必多费心思呢?

偏偏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儿上居然突发这样的变故!

“袁梓呢?他的军队去哪里了?”女帝这才想起,不由得咬牙,“十万大军驻守空寂之山,却让冰夷这样堂而皇之的从狷之原长驱直入,他呢?他在干什么?”

“他……”黎缜停顿了一下,道:“在冰夷突破迷墙的前几天,袁梓将军和大营里的十万将士忽然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他……难道叛国了么?”女帝震惊,“对!他是个中州人!”

“不,不至于叛国。”黎缜回答,眼神也是凝重的,“袁梓将军虽然是中州人,但却是白帅一手提拔起来的骁将,在西海上曾替空桑立下赫赫战功。更何况,他的家眷都还在帝都——他若是忽然叛变投诚,似缺乏可信。”

女帝皱眉:“那他为什么忽然擅离职守?他到底带兵去了哪里?”

“根据大营附近的牧民所说,空寂大营最近并无兵马出动,一直驻扎在大营。”黎缜低声道,“女帝,没有任何前兆,十万大军忽然就不见了!”

他的语气,令半夜起来的女帝忽然全身森冷,打了个寒颤。

“忽然不见了?”女帝喃喃,“怎么会凭空不见?难道是见鬼了么?”

“可能真的是有鬼怪乱神的可能,”黎缜却没有开玩笑,凝重回答,“能令十万大军忽然消失,必然不是人世间的力量所能做到的——总之,我们在西方的屏障消失了!”

“那么……赤王呢?”女帝仿佛忽地想起什么,“赤王怎样了?那儿是他的领地!他难道没有抵抗吗?为什么让冰夷那么快就到了博古尔大漠!”

“赤王……”黎缜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实话实说,“已经战死。”

“什么?!”女帝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身体晃了晃。

空桑一共有六个王,分封在西荒的是赤王。然而,这样的国之砥柱,居然已经被冰夷取走了性命?——那一刻,原本还以为战争远在天边的女帝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真的要打仗了么?”她虚弱地喃喃,看着重臣,“我……我有点怕啊。”

作为空桑最高的领袖,说出这种话来似乎有些好笑。然而黎缜并没有笑,也没有露出轻视的神色,只是叹了口气,安慰:“女帝不用太急,此刻冰夷还没有到达瀚海驿——女帝忘了西荒还有四大部落么?”

女帝眼睛一亮,失声:“怎么?四大部落牵制住了冰夷?”

“是的。”黎缜回答,“他们以血筑起了围墙,拦住了冰夷!”

在这短短几天里,在没有空寂大营军队拦截的情况下,登陆的沧流帝国军队越过迷墙,发动了闪电般地袭击,迅速撕开西荒的防线,仅仅一天一夜便推进了三百里——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行军的速度几乎和消息传播的速度一样快。

赤王虽然因为准备不足、麻痹大意而遇难,但幸亏四大部落长老已经预知不祥,立刻开始召集勇士——所以当迷墙倒塌、冰族从狷之原冲向云荒腹地时,在赤水流域遇到了来自西荒部族自发的第一波抵抗。

而苏萨哈鲁的勇士,在刚接到消息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和冰族在艾弥亚和冰族人进行了殊死搏斗,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倒下。

冰族人在此停留了超出预计的漫长时间,直到十天后才穿过星星峡,继续进入西荒腹地,曼尔戈部落的萨迪。

冰族的战士凭借着庞大而精密的机械,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战斗力几乎以一敌十。十三天后,西荒勇士的血染红了赤水,曼尔戈部和萨其部损失了五万名勇士。战车碾过血和沙,继续向着云荒心脏冲杀而来——然而这一战,却至少争取到了时间,将来去如电的冰族突袭者第一次长时间地拖在了原地,并且让伽蓝帝都得知了这一突发消息。

烽火之讯连夜传入伽蓝帝都,女帝在紫宸殿内面色苍白,沉默许久,转头看着大内总管黎缜:“真不可思议……不是上个月还说我们的军队即将登陆空明岛,彻底消灭沧流帝国指日可待么?怎么忽然间、忽然间,他们反而杀到云荒来了?”

“从目前来说,冰夷的兵力绝对无法和空桑对抗。”黎缜沉稳地进言,说出自己的判断,“可能这只是殊死一搏,如中州人所说,是围魏救赵的把戏。”

“哦……原来如此。”悦意女帝松了口气,“那么说来,应该不会攻到帝都吧?”

这种侥幸轻率的语气,令黎缜暗自摇了摇头。毕竟是个毫无经验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是不知所措,只能依赖身边的心腹重臣。

他想了想,回答:“据我所知,四大部落的确已经和冰夷进行过一次交锋,但因为仓促应战,没有统一的指挥,历时多日终究还是不敌——曼尔戈部和萨其部的主力已经被击溃,只有达坦部还在抵抗。”

悦意女帝忍不住吃惊:“什么?曼尔戈部和萨其部也已经被击溃了?那……”

“女帝不用太担忧,帕孟高原上的卡洛蒙家族已经召集了战士,”黎缜安慰道,“广漠王和九公主琉璃刚刚离开,铜宫由刚刚生完孩子的翡丽长公主暂时主掌——但她虽是女流,却不输给男人。如今他们出动,局面应该会好转。”

“希望如此,”悦意女帝却还是皱着眉头,一颗心吊在喉咙口,“可是广漠王为什么忽然离开云荒?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背后搞什么阴谋?”

“女帝多虑了。听说广漠王是带着九公主琉璃返回南迦密林,去寻找她的生母。”黎缜摇了摇头,“虽然说赤王遇难,但还有其他五位藩王在——军情如火,不可轻视,请女帝立即召回在西海的骏音元帅!”

“召回骏音?”悦意女帝居然有些迟疑,“他不是我们白之一族的人,又手握重兵。在西海对付冰夷也罢了,一旦让他带兵回到云荒,我担心……”

“在这种时候,女帝还担这种心?!”黎缜再也忍不住,语气严厉起来,“骏音虽然是青之一族的人,但其军旅多年,反而甚少牵扯到朝中争斗,亦不属于任何派系,况且他是白帅临走时亲自举荐的继任者,如今天下有乱,自当召他返朝!”

白帅。听到那个名字,女帝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变。

——那个男人虽然已经抽身离开了权力的核心,但他的影响却在朝野上一直留了下来,直到今天,一旦国有动荡,她居然还要活在他的荫蔽之下!

虽然觉得刺耳,她却不得不同意了总管的意见,却依旧迟疑:“可是,召回骏音的话,西海前线的战局怎么办?岂不是正好中了冰夷之计?”

“女帝,国家危亡在即,”黎缜道,一字一顿,“您还在想这些?您的王位,也不过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而已——为这一年的争权夺利葬送空桑全族,值得吗?”

这话说得重,居然令女帝都沉默了下来。

“好,就听你的吧!这些我反正也不懂。”悦意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一甩手,“干脆我把国事都交给你处理吧,我真的是一筹莫展。”

黎缜微微皱眉:“女帝不是说气话吧?”

“自然不是,”悦意摇头,微微苦笑了起来,“在白塔顶上被硬生生关了十年,你觉得我还是那种一语不合便甩手走人的贵族小姐么?我说让你负责,便是真的觉得你堪当此重任——更何况,目下我除了你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倚靠。”

她说的推心置腹,黎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好,明天请女帝立刻下令,从西海上调回大军!”

“听你的。”悦意没有反对,静了片刻,忽然道,“黎缜,你是不是下一步就是要劝我召回白墨宸了?”

“……”黎缜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坦然回答,“现在的形势还没有危急到这个地步,但如果冰夷击溃了四大部落,杀到了瀚海驿,那就也不得不劝女帝召回白帅,以挽狂澜了。”

“开什么玩笑?居然让我去求他回来?”悦意女帝忽然间愤怒起来,“当初他主动辞官离开帝都的时候,我真是舒了一口气……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他了!可是到了现在,我身为帝王,却居然不得不求着他回来?我可没有这个脸!”

黎缜低声:“国事为重,女帝委屈了。”

“委屈?能有当初被父王囚禁白塔之上那么委屈么?”悦意苦笑,“那时候,一心想着只要斩断那条黄金锁链就能展翅高飞。如今心愿得偿,可那又怎么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会比那时候更自由么?”

她的笑容是苦涩的,大内总管看在眼里,低声安慰道:“可是,至少如今女帝您有能力拯救慕容氏全族,并且能和意中人结百年之好。”

悦意女帝沉默了一下,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来:“你说得对——我终究不会是一无所获。”她从王座上站起,看着大内总管:“黎缜,谢谢你一直这样尽心竭力地辅佐我,如果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属下只是遵从了白塔上女祭司的愿望而已。”黎缜低下头。

“是么?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女祭司的追随者啊……”悦意女帝喃喃,“在我被父亲关在白塔顶的时候,无数次想要死,都是因为她的劝勉才活了下去——难道,她也曾经引领过你么?”

“是,当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她救过我的命。”黎缜苦涩地笑了一下,“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还这一笔债的时候。”

“……”悦意女帝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这个神秘的总管在帝都生活了许多年,屡历风波却均安然无恙。有传说他是得到了白塔顶上女祭司的暗中指点,才得到历任帝君的倚重,躲过了一次次宫廷内斗,平步青云到如今。

可是,他和女祭司之间到底达成过什么样的约定?

“好,如你所言,”空桑的女帝在紫宸殿上抬起头,看着白塔之下的镜湖和广袤大地,眼神幽幽闪烁,“那么我明天就下令让骏音立刻回云荒平乱!”

“陛下英明。”黎缜叩首,“但……如果骏音不肯呢?”

悦意不妨他有此一问,不由得愕然:“不肯?”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黎缜神色严肃,“女帝,你不是一个军人,无法理解一个军人面对着唾手可得的千秋功业时的心情——骏音如今即将灭亡沧流、创下不世功业,这个当儿上要他挥师返回,只怕他不肯。”

悦意咬着牙:“如果他不肯,那你就看着办!不用对他客气。”

“是。”黎缜低下了头,“臣明白了。”

“还有,我明天要另外颁发一条旨意,”说到这里,悦意女帝顿了一下,看向了他,一字一句,“劫火之变后,素问大人已死,宰辅之位悬空——如今,我任命你为新任宰辅,统领群臣!”

黎缜愣了一下:“在下多年来不过是一介内臣,从未过问国事,只怕……”

“那又如何?在这种时候,还有谁比你更能为我分忧?”女帝摆了摆手,冷笑“管他们六部反对不反对,反正我坐这个王位也不过只有一年多时间了,谁能勉强我?”

黎缜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反对和推辞。

“谢陛下。”他接受了这一任命——时间不多了,如果他直接坐上了这个位置,恐怕会更加方便快捷一些吧?

黎缜低头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紫宸殿外月色如洗,天风吹拂,带来二月的料峭。他在殿外停留了许久,凝望着黑暗中沉睡的云荒大地——白塔女祭司,如您所料,在您去世后云荒的动乱很快就来了……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当年的期许。

回忆如潮涌来。

五十年前,他刚刚十五岁,不过是一个刚入宫的平民孩子。因为聪明伶俐,很快就得到了大内总管的重用。但年轻的他不知人心险恶,在帝都深宫里被其他的同伴嫉妒,有一天,居然故意引他走上了白塔顶上的禁区。

——那个“踏入者即杀”的塔顶神庙。

不知内情的他推开了神庙的门,看到了浮在虚空中、手执法杖的女祭司,全身散发着光芒,宛如一只凌空飞舞的凤凰。

那一瞬,他因为震惊而跪倒,不能言语。

闻声赶来的侍卫将他压在地上,准备拖下去问斩。然而就在那一刻,那个满身光芒的女祭司开了口,只用一句话就让他获得了自由——

“我已经等待了这个人很久,”她说,法杖指向了那个惊恐不已的少年,“命中注定,他必然会来到我面前,承担起应有的命运。进来吧。”

他懵懵懂懂地被推着跌入了那个神庙,门在背后关起,他颤栗着准备迎接命运。

“我早就预见到了你的到来,”黑暗里,那个神殿内的女祭司缓缓开口,对着惊恐的少年道,“今晚,当星辰轨迹交错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会推开这道门,走进这只有空桑帝君才能踏入的地方。那个人,就是你。”

“什……什么?”年少的他懵懂且震惊,“为什么是我?”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那么,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女祭司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却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欣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是这样,你也是如此——当它来的时候你无法拒绝,当它走的时候,你也无法挽留。”

这些话深奥又虚无,如同咒语。少年定定地看着女祭司,忽然觉得有一种不可知的畏惧,失声:“可是,我、我如果不接受,又会如何?”

“会如何?”女祭司笑了,抬起手,点着门外环伺的那些带刀侍卫,“今晚你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这里,见到了我。但是,你依旧有选择的权力:你可以拒绝我,打开这扇门重新走出去。你会被侍卫押下去惩罚,在深宫里做一个卑贱的杂役,被同伴们欺压,一辈子无法出人头地,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那,是你可以走的另一条路。”

女祭司的声音低沉悦耳,那种描述居然有着奇特的力量。

每当她说完一句,那种景象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少年的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被严酷惩罚的悲惨模样,同伴们在一边取笑,拖着伤残之身,在不见天日的帝都大内做着杂役,直到两鬓苍苍,最后卑微地病死在湿冷窄小的房间里,无人知晓,无人过问。

那些景象仿佛活了一样在他脑中掠过,只是短短一瞬,便仿佛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他沉默了半晌,颓然放下了即将推开门的双手。

“你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是不是?”女祭司仿佛洞察了他的心,“没有一颗星辰,愿意永远暗淡无光。”

“是!我……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可是……”少年的他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如果我成为你的继承者,会怎样?会……会和你一样,变成一个幽灵,永远被关在这个神殿里么?”

女祭司看着这个平民少年,似乎略感到意外地笑了:“原来,你以为我是一个死人?”

“难道不是?”少年怔了一下,凝望着那个悬浮在神庙中的凤凰般的女子。她有着雪白的长发,美丽得不真实,身上散发出奇特的光芒。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当然不是。我和你一样,是一个人。”女祭司放下了手里的法杖,从半空飘落,停在了他的面前,“不信你可以摸摸我的心会不会跳。”

她拉起少年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他触电般地缩回了手,满脸通红。

“怎么啦?”女祭司看着少年,不由得笑了起来,“现在你相信我是一个活人了吧?我和你一样都是空桑人,比你年长,今年二十七岁。”

“啊?”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感觉说不出的震惊——这个外貌如少女的人,居然比自己大了整整十几岁?而且,白塔里的女祭司,居然是个年轻的空桑女人?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发问:“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唔……”女祭司皱了皱眉头,再度抬头,看着头顶——白塔顶上的神殿是重檐庑殿顶的,然而上一层的殿顶却是由整块的巨大水晶打磨而成,坐在神殿里,一抬头,便可以看到万千星辰。

“你看到了么?”她抬起法杖,指了指夜空,“我们的命运,这片大地的命运,都在这上面写着呢……我将在五十年后死去,而你,将是继承我的人。”

“什么?”年少的他茫然抬头,却只看到无数散落的珍珠一样的星星——可是,哪一颗是她,哪一颗又是自己呢?

“看不懂,对么?那么,就跟我学吧,”女祭司微笑着,用法杖轻轻点击他的肩膀,“这样,你就能看透这云荒上万事万物的流转生死,明白兴衰和成败。当我死去后,你可以接替我守护这空桑天下。”

少年茫茫然地听着,却无法将视线从那张美丽的容颜上移开。

那一夜,独闯塔顶神殿的他被赦免了。没有人知道他被召入神殿的那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他打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都已经完全不同。他手里握着女祭司赐给他的金环,那是从法杖上分出的一部分。

他带着这个信物,去紫宸殿上连夜觐见了帝君,从那之后,他被迅速地提拔,一路从普通内侍晋升到了大内总管,成为历史上最年轻帝都内务府掌管人。五十年过去了,空桑的皇位都轮过了五任,而他也权倾帝都,经历过多少次的风波血洗,犹自巍然不动,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传奇。

——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谨慎的总管内心隐藏着怎样一句话。

"终有一天,我将死去,但凤凰却会涅磐。

“孩子,我将凤凰之名传承给你——你,也当替我守住这个命轮,守住这个空桑天下!你,愿意和我缔结这个誓约么?”

那一夜,那个美丽的女祭司弯下腰来,注视着他的双眼,说出了这句话。那一刻其实他脑海里是一片茫然,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重要的誓约,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手指上似乎还存留着她肌肤的温暖和柔软。

“是的,我愿意。”

然而,三个月前,当深宫那一场大火熄灭后,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蚀着他的心,令他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奔上了白塔,不顾“没有召见不得入内”的叮嘱,径直推开神殿的门冲了进去。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场残酷血战后的场景。

——金色的法杖居中折断,水镜碎裂,血流满地。

那个美丽的女祭司躺在地上,胸口插着断裂的半截法杖,躺在自己流出来的血之中,一动不动,雪白的长发如同一匹银白的绸缎展开。

那一刻,大内总管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忽然被抽空,双膝一软,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沉默了良久,他终于鼓起了勇气,缓缓抬起手,放在了她的心口上——那里不再温暖,冰冷,毫无动静。

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接触到她。然而,那颗心,已经停止跳跃了。而眼前的容颜也瞬间枯萎,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再也不复昔日初见时的美丽,和世间所有古稀之年的老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那一刻,他忽然发出了一声不受控制的低喊,疯了一样地用手捶地失声痛哭!

死了……她死了!如她自己所预言的那样,在五十年后死去了!这是多么精准的预言,多么可怕的能力!

“不要哭,孩子。”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孩子?在这个世上,还会有谁用这两个字称呼年高德昭、大权在握的总管?惊骇的他抬起头,在虚空中看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那个虚无的白色影子从神殿高处俯视着他,伸出手,似是要抚摩他的头顶。

“祭司大人!”他惊喜地失声。

“唉……”她轻声叹息,“我知道你定然会来,所以,特意保留了一点灵力等着你。”

虚无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脸,有微微的凉意。狂喜的他忽然间安静下来了,眼神一瞬冻结,变成了死灰:“这、这是幻象么?……那么说来,您、您是真的……死了?”

“是啊,看,地上就是我的尸体呢。”女祭司在虚空里微笑。

“是谁?”他咬着牙,脸色发白,“我发誓天涯海角都把那个人找出来!”

“不,不必替我报仇,孩子。这都是注定的事,是因果循环之中的一环而已。”女祭司说着,语气渐渐衰弱,“我留着最后一点灵力等你……并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复仇,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嘱托你。”

她从虚空里俯下身来,竖起来右掌——那一刻,他看到一个金色的转轮在那一只苍白的手上缓缓转动,发出光芒。这个奇特的印记,他多年来一直好奇,祭司却始终不肯告诉他真正的含义。

“看到了么?这就是云荒的命运之轮啊……九百年了,转到这里,已经是最后关头。”女祭司低声说着,“如今,明鹤死了,我也死了……破军即将复苏,大劫到来,已经危在旦夕。你必须代替我守住命轮,守住云荒!”

“我?”黎缜看着她,“怎么守?”

“自从誓碑立下后,几百年来,命轮和空桑帝王之间一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守护着空桑,也保证着六王轮政制度。命轮以神权介入王权更替,而两者之间的纽带,就是白塔祭司,”她低声说着,尽量简短,“我是第十一代女祭司,也是第十一代‘凤凰’。而你,即将成为第十二代,估计也是最后一代。”

“我要怎样守护命轮和云荒?”他问,“我已经是六十多的老朽,在深宫大内或许还能有些能量,可一出这个帝都,我什么都无法保护。”

“你可以保护。只是,要通过另外一个人的手,”女祭司低声嘱咐,“在这一场大火中,所有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包括白帝,素问,都铎,玄王之子,都已经被一网打尽……新女帝即位后,你就会成为她最倚重的臣子——这个时候,你就能做到一切。”

“可是,还有白帅。”黎缜低声,“此次事变后,白墨宸估计才是权倾天下之人吧?”

“不,不会。我占卜过,”女祭司低声预言,“他并不是这一场争斗的胜利者……他所失去的远远大于得到。不出一个月,他就将离开帝都,失去所有权力……那之后的事情我无法预料,但这些必然会发生。”

“真的么?”黎缜失声。

“是的。所以,这个天下,最终还是掌握在你的手里。”女祭司喃喃说着,声音已经越来越低,“听着,孩子,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把事情交代完。”

他看着她,虚空中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淡薄,如雾气一样渐渐消散。“您想要我做什么?”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无论任何事,我都愿意替您去完成。”

“好孩子。”女祭司微微地笑了,忽然翻转手掌,印在了他的心上!

那一刻,他只觉得一股奇特的力量穿过身体,直透心脏!他下意识地想张开口失声喊出来,然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这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注入在你心里……我留了最后一点灵力,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传承’。”她的手直插入了他的心脏,女祭司的声音越来越轻,已经接近于耳语,"我、我本来想守护空桑度过这次大劫,可惜,这个身体已经不行了……请你协助我剩下的同伴,保护空桑度过这次大乱。

“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孔雀明王、龙、和麒麟。”

“而你,将继承我,成为‘凤凰’。”

“你……要替我守护这个云荒,守护空桑天下。”

耳语般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消散,他沉湎于一瞬间获得大量讯息的思维混乱之中,等他回过神抬起头,虚空里的人影已经再也看不见。

他抬头凝望着伽蓝白塔顶上神殿,默默地合起了手掌。

是的,这些日子以来,一切如同她所预料的发生——白帅离开了,权力回归。女帝临朝,而他权倾天下。他替她守护着空桑,竭尽心力帮助女帝坐稳帝位,同时,也时刻警惕,等待着她所谓的破军苏醒的大难。

他四处派人秘密寻找那两个所谓的同伴,然而,下落还没有找到,另一个更坏的消息却猝然而来——冰夷已经在狷之原登陆,大劫已经发生!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守护着空桑。”白发苍苍的总管低声喃喃,“哪怕命轮中只剩下一个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