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片血雾笼罩,再散去时,众人重新回到忘川的蒿草之间,“刚刚那是什么?!也是巫祝大人的回忆?!”

红玉一副惊疑模样,喃喃道:“移……魂……”

风晴雪焦急不已:“大哥在巫祝大人身边……那他后来、后来怎么了?!还有另外两个人,不是……雷严和少恭吗……”

百里屠苏头痛欲裂,无数的记忆碎片在脑中闪过,“雷严……欧阳少恭……乌蒙灵谷之事果然与他二人有关!等一下……脑海里有什么……”

而那沉浸在回忆之中的韩休宁的魂灵,则继续着她娓娓的自语:“村子结界消失的那一天,整年中唯一的一天……许多通晓法术与毒术之人忽然闯入,不由分说便开始屠杀,简直像一场噩梦……他们应是谋划已久,只为夺取焚寂剑灵……村人受女娲娘娘庇佑,血脉之中拥有灵力,然而大多数人并未修习法术,拼死抵抗,亦难逃噩运……我与巫咸大人……甚至不能去冰炎洞外守护族人,只留下了其他巫祝……因为我们须得看守焚寂之剑……”

风晴雪有些失声:“大哥……”

“那个时候,巫咸大人从幽都赶来乌蒙灵谷还没有多久,尚未来得及以女娲娘娘所赐法器增强封印之力……果然有二人来到冰炎洞底……用铸魂石中灵魂之力破坏封剑巨石,并且布下一个红色法阵,企图取走焚寂内的剑灵魂魄……”

风晴雪了然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红色法阵,就是血涂之阵?”

“云溪他担心我,偷偷跑来冰炎洞祭坛……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刹那间我眼睁睁看着……看着我的孩子被对方法术杀死……”

此言一出,全部人都惊愕地看向百里屠苏。

“死……是说……屠苏哥哥吗?”襄铃惊讶地捂住嘴,“怎么会呢?屠苏哥哥现在……不还好好的?!”

韩休宁并不能感知周围人的心情,只是徐徐说道:“我既伤心又焦急……焚寂剑灵眼看将被引走,乌蒙灵谷世世代代镇守此剑,怎能坐视其落人歹人之手……哪怕全族尽毁,亦不可令别人夺得焚寂之力……巫咸大人告诉我,血涂之阵乃是世上最诡异霸道的咒阵之一,昔日龙渊部族用作引魄移魂……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百里屠苏面色苍白,仿佛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我恳请巫咸大人代为抵挡那二人一时半刻,自己则趁他们分神之际,反过来借用血涂之阵的力量,加上女娲族封印之术,将被引出的焚寂剑灵封人了我儿体内……”

即使隐约有不祥预感,众人听到这里仍然吃惊不已。

方兰生忍不住叫出来:“什么?!”

“苏苏身上的封印……真的是巫祝大人……”

韩休宁语意哀伤,显是生前此举,死后亦不能释然:“历代大巫祝因时常接近焚寂,体质渐渐变得阴煞,血脉相承,每一代都必须修习族中流传下来的古老心法方能缓解。可是到了云溪身上,心法却效用甚微,他的身体与焚寂剑灵十分相合……那时他命魂、四魄已被铸魂石吸走,余下的我以法力暂时稳住,直到它们和剑灵魂魄一同被血涂之阵的力量封印……我不知道如此究竟是对还是错,那一刻,我只是竭力守护焚寂之力不被夺取……在那以后,对方是否会想方设法破去封印之术,重新取走剑灵魂魄,亦非我能预测……得到了焚寂剑灵中的命魂,云溪或许……或许死而复生亦有可能……”

方兰生大吼一声:“活过来又怎样!这种死而复生谁又稀罕!”

韩休宁却听不到这样的愤怒,“他……要是活过来又将如何……会怨恨于我,还是……”

风晴雪痛苦地摇头,眼泪静静地流下来:“为什么?太残忍了……苏苏是你的孩子,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孩子做镇守凶剑的器具……那个封印令苏苏这么痛苦……原来、原来却是……”

此时红玉看向百里屠苏,只见他面色痛苦难耐,冷汗满额。

“百里公子!”

“苏苏,你怎么了?!”

百里屠苏脑中画面闪回,当年偷溜出村子后遇到的那位友好的大哥哥,这些年在梦境中一直面目模糊,如今却清晰了起来:“我……我记起来……村子结界……玉横……欧阳少恭……之前记忆有损,始终无法想起……小时候结识的那个异族人究竟何种形貌……原来竟是我、竟是我儿时贪玩,溜出村去,对欧阳少恭泄露了村中结界之事……”

其他人都担忧地看着百里屠苏。

“无怪乎……在始皇陵里雷严会……悭臾也曾说死而复生……我韩云溪……早已是一个死人……”

襄铃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屠苏哥哥不要这样讲……”

方兰生也颓然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木头脸……”

韩休宁静静地立在茫远的忘川河岸,蒿草间的流萤划过她的面颊,这个年轻的母亲对着缥缈的时空,说道:“假如……这个世上真的存在死而复生……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活下去……虽然一定会苦难艰辛……”

“娘,你可曾……觉得后悔?”

韩休宁并不能听到百里屠苏的问话,她只是自言自语道:“那个和自己母亲分离的孩子……你……还在吗?其实……你并非魂魄,对吗?”

明知母亲看不到,百里屠苏还是点了点头。

“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亡魂的气息……若是你能够去到人间,若是有那么一天,遇见一个叫做韩云溪的男孩子,眉间一点朱砂……那,就是我的孩子……你可以替我带几句话给他吗?”

所有人听到韩休宁这样说,均是表情哀伤,她的儿子就在眼前,却咫尺天涯,无法相认。

“不,还是什么都别说了……我无话可说……那个孩子,我永远都将他当做下一任大巫祝来严厉地教导……任何时候,他为我族舍身,应是义不容辞……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我还是一个母亲……我毫不犹豫地舍弃了那个孩子,这样根本不配做母亲……我对不起他……然而心里虽然感到万分痛苦,却从来不曾后悔,假如光阴倒转,再来一回,我依然会如此选择……”

百里屠苏听到韩休宁这样讲,五内纷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把眼睛闭上。

离开蒿里的路上,众人缄默不语。

百里屠苏脚步有些迟疑,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事实真相,而那真相未免过于残忍。

风晴雪一直观察着百里屠苏的情况,生怕他在这样的刺激下,煞气再犯,迷失自我,“苏苏,巫祝大人的事情……你、你不要……”

百里屠苏望着远处忘川——那冰冷而又明亮的魂之河,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并不恨她。若在以前,大概早已满心怨愤,然而,经历了很多事之后,我不会再如那般。这个封印,虽令人痛苦煎熬……或许当日韩云溪就那样死去才是最好……”

百里屠苏转过身来面对大家,“但若无此封印,百里屠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不会拜入师尊门下,不会收养阿翔,亦不会……结识你们……”

方兰生惊讶地看着百里屠苏,“结识……我们……”

百里屠苏垂目道:“或许正如女娲大神说的……冥冥之中自有所定……”

所有人正觉得五味杂陈,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不远处响起:“呵呵,死而复生……当真,是一段精彩绝伦的旷世奇缘。”

这声音如此熟悉,曾如春风般悦耳,如今却如金针刺骨。

“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的身影从虚空中浮现,渐渐清晰,“只可惜……有一处却讲得大错特错。借问‘百里屠苏’又是何人?”

他直视着百里屠苏道:“从来也不存在,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不过一缕亡魂,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苟延残喘,难看至极。”

“胡说!屠苏哥哥、屠苏哥哥明明一直都在!”

欧阳少恭并不理会襄铃,甚至当在场的其他人皆不存在,只是冷冷地向百里屠苏伸出手,“如今,终于到了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你说呢,韩云溪?”

“你的东西?”百里屠苏蹙眉道。

欧阳少恭优雅地肯定道:“自然。我遗失的一半魂魄,先是为焚寂所得,后来又被那个女人使计藏到了眼前这具尸体里,难道……不该找你取回?”

这短短几句话,令众人俱是大惊,原来真相的背后,还有真相,这一段孽缘,竟然……

“一半魂魄……”百里屠苏更是震撼不已:“你……同太子长琴有何关系?!”

欧阳少恭轻笑:“你知道的倒是很多,若你想要唤我太子长琴,亦是无妨。”

“什么?!”方兰生骇道,“那个仙人?仙人怎会是这样……”

欧阳少恭摇头叹息:“唉,小兰仍然这般孩子气,历练许久,却不见变得稳重,这可不好。仙人又当如何?任何生灵,皆是披毛戴角的畜生罢了。”

“漫长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事情……”欧阳少恭的声音逐渐变得冷硬,“小兰是否曾经历过三魂七魄遭人硬生生分离,失却命魂,不得投胎、不得轮回,为活下去,只能抢夺其他人甚至畜生的肉体与魂灵……”

红玉蹙眉低斥:“你!一直在用渡魂之术?!”

“呵呵,渡魂换身,稍有不慎便要形神俱毁,那种滋味想必你们都从未体会,亦是……十分美妙。”欧阳少恭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可惜遗憾得紧,周遭之人始终不能长久为伴,当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他们却将你视为怪物,此番情谊……实在消受不起。然而顾念旧情,我倒不便转身即去,总会将他们的身体细细切开,感受一下昔日亲人、爱侣那温热的鲜血……”

众人听欧阳少恭说这些,都已经惊果,感到一阵寒意。

“欧阳少恭!你简直……你的血都是冰做的吗?!!”

“冰?”欧阳少恭轻笑,“小兰如此知我。你怎知我正是想弄个明白……那些人的血究竟冷还是热,为何前一刻温情细语,下一刻便能将朝夕相依之人当做怪物般惧怕鄙弃?果然,流出来的时候尚且温热,渐渐也就冰冷了……”

“你……”

欧阳少恭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唯有巽芳和别人不同,即使知晓渡魂一事,依然待我如昔……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琴瑟合鸣、如沐春风,我几乎……几乎忘却过去所有苦难,只盼望一直如此沉溺下去……可是苍天连这点仁慈都不予我!”

他面色又转为狰狞:“蓬莱天灾,巽芳亦就此离去……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太子长琴注定寡亲缘情缘?哈哈!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命运!”

“雷云之海幻境中,是……你和她……”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叹道:“那处幻境,千觞已告知于我,当真……不错。待我令沉没的蓬莱故土重见天日,自可见到巽芳音容!”

“此话何意?”

“如我在青玉坛时所言,将要重建蓬莱,令其成为不死者的永恒国度,诚心诚意邀请诸位前去那里做客。”

方兰生跳脚道:“我看你是疯了吧?!把我们都变成焦冥摆着叫做客?!”

“小兰何必动气?我既是诚心,亦不在乎多等一时片刻,毕竟……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也都等过来了。”

“当年你与雷严灭我全族,便是为了焚寂之剑内那一半魂魄?!”百里屠苏怒声质问道。

“魂魄自要取回,焚寂也同样要带走,待我得到剑灵之魂,天下间除我以外,又有谁能够真正发挥焚寂凶力?可叹你那母亲实在心如铁石,连自己亲儿都愿意如此牺牲,哈哈!令人大开眼界、大开眼界!也令我寻访千百年,得到血涂之阵秘法,得知焚寂所在后,依然功亏一篑!!”

欧阳少恭说到此处,心有所恨。

“更可笑便是雷严那个蠢物!冰炎洞因承受不住血涂之阵而坍塌,乱石将众人掩埋,他却只将你当做一具寻常尸体弃之不顾,甚至连废墟之下的焚寂断剑都未取出!数日后,我在青玉坛由昏迷中醒来,即刻命弟子前去乌蒙灵谷找寻,人与剑皆不知所踪……”

风晴雪突然插进话来,少见的神色严肃:“少恭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尹大哥呢?”

“找人又有何难?千觞早已在你们身上撒下无色无味的‘冥蝶粉’,青玉坛自有方法追寻。可你们当真玩心甚重,居然跑来地界,害得其他弟子也不便来此,我只好亲自现身请人了。”

“你还没告诉我,尹大哥呢?!”

欧阳少恭轻笑道:“晴雪少安毋躁,你若想问,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害你们至此,晴雪却仍然记挂,果然心地良善。可惜此处并非谈话之所,不如换个地方,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方兰生等人将风晴雪护住,“晴雪凭什么要跟你走?!休想!前些日子青玉坛玉横之祸,其实也是你一手谋划?!”

欧阳少恭温和摇头:“小兰,你将我看得忒低,那不过是雷严自作主张,当时我正身处昆仑山天墉城……”

百里屠苏心中顿生不祥之感:“来天墉城作甚?!”

“自是得了消息,前去寻你,发觉你的的确确被移人剑灵魂魄,还丧失了一些记忆,好不可怜……”

“魇魅入梦……与此事亦有关联?!”

“呵呵,谁让你有个厉害师父,我虽不惧他,却不愿做无谓争斗。”欧阳少恭叹道,“那只魇妖,自大而又贪婪……不过随意说上几句,它便人你梦中取你精神。紫胤真人爱徒心切,又岂会袖手旁观?果然甘冒风险,魂体相离入你梦境施展‘镇魇之术’,虽灭去魇魅,却也遭其邪气侵心,不得不闭关静养。”

方兰生怒骂道:“太卑鄙了!你想把屠苏的师父支开,好下手取另外一半魂魄!”

欧阳少恭却淡然地摇摇头:“小兰莫急……封印不解,我又如何取到?杀死他虽是轻而易举,然尚未解封,太子长琴魂魄仍会继续存于尸身之中,他也将化为尸邪怪物。天墉城擅长解封法术,如此凶煞祸患,紫胤真人却迟迟未有动静,想必是怜惜徒儿性命,不忍解封除息,只得将他禁足于门派之中,呵呵,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师父。然而,若这个弟子擅离昆仑,且因煞气失控为祸一方,他还会不会、能不能……如此袒护?”

百里屠苏惊讶中想通了更多事情:“擅离昆仑……肇临师弟身死……是你所为?!”

“那人谩骂于你,难道还不该杀?”欧阳少恭斥道,“我的半身……怎可如此无用?明明焚寂在侧,何须忍气吞声?我不过……赠他一点药粉,几日后猝死倒也算得个痛快,只是确实劳你多费心了,毕竟你们一同抄写典籍时发生此事,想必百里少侠亦是有口难辩……”

“你!”

“可惜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三番两次推波助澜……瑾娘批命、铁柱观与狼妖一战、大巫祝化为焦冥……你却始终不曾真正神志大乱、邪煞侵心,委实叫人失望得很……”

前因后果,一切都已贯通,红玉被眼前人之疯狂残忍气到发抖,“你……竟想将百里公子迫至疯魔……”

“呵呵,今日一见,他体内凶煞之气仿佛更为平息……我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有些事情虽然好玩,玩得稍久,亦是无趣。”欧阳少恭高高在上地勒令道,“五日内请百里少侠回天墉城解开封印,随即前往祖洲以北的蓬莱国做客,其他几位,也请同来,我定然……恭候大驾。”

“白日做梦!”

“呵呵,若是有人不赴邀约,我自然心急,我一心急,却不知会做出何事,挥手之间令江南出现几座死城,倒也不算什么……”

“死城?!疫病……”方兰生几乎要上前与他拼命,“你、你想故技重演,像对琴川那样……”

“琴川那般,不过小小儿戏,小兰怎会一直惦念在心?何况,每回皆同,岂不太过无聊?若心存好奇究竟将发生何事?亦可不去赴约,我一定……不令小兰失望。”

“你这混账!把人命当成什么?!”

“人命?同其他畜生的有何不同?天道亡万物、人杀人、人屠猪狗,小兰既然念佛,可曾去问问那些猪狗,对人又是如何作想?”

“你!”

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冷冷威胁道:“百里少侠之师尊自是厉害,然道法仙术不解疫病之祸,依我看还是莫要牵扯其他人,否则诸位恐将更为烦心,又是何苦?五日之约,勿忘勿慢。”

说罢,他优雅笑道:“今回,晴雪便先行一步,与我同去蓬莱。”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风晴雪竟木木呆呆地跟在了欧阳少恭身后,面色凝滞,双目微合。

“晴雪!”

“她是个好女孩,我曾赠她药丸作抑制体内瘴毒之用,此药另有他效,譬如……听从我极为简单之示意。服下一丸,药力即可持续一段时日。”

百里屠苏拔剑而上:“不许将晴雪带走!”

欧阳少恭却长袖一展,施出莫名法术,携着风晴雪转瞬间退开百步之遥,身形渐渐隐去:“百里少侠莫要焦急,晴雪若是乖巧,我自然好好待她。诸位去到蓬莱,我亦有所安排……令你们玩得尽兴,绝不怠慢……眼下……便先回人间去吧,呵呵,应该有人会寻你们……”

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所有人应对不及,竟然就被那股强霸之力打入了忘川。

白帝城。

故称子阳城。地处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东依夔门,西傍八阵图,三面环水,雄踞水陆要津,乃是一座浑然天成的要塞之城。西汉末年,公孙述割据四川,自称蜀王,因见此地一口井中常有白色烟雾升腾,形似白龙,故自封“白帝”,在此建都,并将子阳城名改为白帝城。

这座山城看起来平静怡然,百姓安居乐业,吃吃麻辣火锅,打打麻将解闷,来往的商贾旅客,也往往会被这里浓郁的市井气息所感染,觉得人生在世,好吃好玩格外重要。但也有人传言,江湖著名杀手组织“影煞”总坛,就在白帝城附近。因此,经常有前来寻找影煞买凶杀人的江湖人士在此驻足,只不过扮成平民模样,以免惊扰了这里的乡民。

百里屠苏于客栈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站满了人。方兰生怒目而视,襄铃拧着眉头,红玉满眼审视,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投向同一个人——尹千觞。

百里屠苏翻身坐起:“尹千觞!你怎会在此?!”

尹千觞咧嘴一笑:“趁着少恭离开青玉坛,从那里逃了出来……应该说,他原本也没打算留人。”

“这是何处?”

“白帝城。”尹千觞看出他的疑惑,自觉解释,“你们身上有冥蝶粉,我使用追踪之法,一路到了白帝城水边……”

百里屠苏蹙眉道:“我们……在地界被少恭法力打人忘川……”

“这就没错了……忘川确是通向人间。”尹千觞抓抓头,“听红玉说,晴雪被少恭带往蓬莱,我跟你们一起去救她。”

百里屠苏看看大家都是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于是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这怨不得你……谁让我……唉,反正眼下人都在,一次说个明白。”

尹千觞平时没有正形,这会儿正经说起来倒是简洁明快,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

方兰生更加愤怒:“所以说,你听欧阳少恭命令,一直把我们的事偷偷告诉他?!”

“少恭曾救我性命,我不过报答他的恩情。”尹千觞叹道,“当初是受了嘱托,跟随百里屠苏。太子长琴、蓬莱国、巽芳,这些我却没有从少恭那里听过,只知道他想自百里屠苏身上取回遗失的一半魂魄,却不料他竟会做到这个地步……”

“混账!事后再来假惺惺有什么用?!”方兰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百里屠苏却不恼不怒,只定定地看着尹千觞,问出他心中最在意的问题:“你,究竟是否晴雪兄长?”

其余人也都看着尹千觞,等待答复。

尹千觞却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一般,极尽沉默。

“快说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有什么好想?!”

尹千觞苦笑道:“是或不是……有何重要?”

“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方兰生指着他的鼻子,“晴雪一心想找到自己的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尹千觞又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道:“……如今这个我,所有记忆的起点,便是在青玉坛醒来的那一刻,当日脑中一片空白,并无半点过去……”

听到这些,百里屠苏心中已经明白,尹千觞便是巫咸了。他受血涂之阵的影响,就如自己一般,失去了记忆。

“少恭和雷严似乎想从我这里问出些什么,我却半点也记不起来。雷严恼怒,欲下杀手,而少恭阻拦了他,并悉心医治我的伤势。待到痊愈之日,他只是任我离开青玉坛,让我自己想清楚,今后要怎样活下去……”

其他人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

“此后,世上便多了一个尹千觞。我漫无目的,遍访名山大川,发觉自己对这个人间,既感到陌生,又十分喜爱。这般活着悠闲惬意、浩酒而欢,无一不好。”尹千觞扶住额角,面露一丝苦笑,“直到最近几年,却渐渐想起一些往事……幽都……十巫……乌蒙灵谷之变……”

襄铃算是听明白了:“你真的……真的是晴雪的哥哥呀……”

尹千觞却摇摇头,“不……如今,我仅是尹千觞,浪迹天涯,无拘无柬……”

红玉蹙眉道:“你不打算与晴雪妹妹相认?”

“呵,相认?”尹千觞哂笑道,“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妹,谈何相认?”

砰的闷响一声,他眼前一花,脸颊重重挨了一拳,舌尖已有血腥味道。

百里屠苏斥道:“混账!”

尹千觞似有愧疚,并未躲闪,更不还手。

“这一拳,是替晴雪打的!”百里屠苏说道,“当日血涂之阵激发,冰炎洞崩塌,所有人非死即伤。我与你应是由此失去记忆……但我不信,你从未觉察晴雪可能是你妹妹,竟然还替少恭做事!”

尹千觞不答反问:“那你希望如何?我与晴雪相认?一开始便背离少恭?你告诉我,成为风广陌又能怎样?回到娲皇神殿,一辈子待在布满瘴气、只有无尽黑暗的地下?阳光、草木、星辰……人间司空见惯之物对幽都人来说根本遥不可及……百里屠苏,难道你幼时便不曾想过离开乌蒙灵谷?难道你不是宁可前去归墟,都不愿在天墉城中禁足一世?!”

“……”

这些言语,仿佛一把尖刀,直刺百里屠苏的脑海。

是啊,幼时日夜盼望,想要离开乌蒙灵谷。如今宁往归墟,也不愿再回到天墉城。

“凭什么女娲族就一定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一定得效忠神殿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大神?”尹千觞缓缓擦去嘴角血丝,“那些遗忘之事……并不需要再回想起来,我宁可永远都只是尹千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