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他对她说了许多的话,说到嗓子都干哑了,她也没有回应。

韩休宁还是那个样子,不吃、不喝、不言语,也不睡觉,却不见她虚弱下去。

她始终睁着空洞的双眼,眼中没有半分神采。身子不像死去的人那么冰冷僵硬,但也不像活着的人那样温暖。

疲惫之间,百里屠苏神思飘忽,耳边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焦急而又充满期待。

“娘,我、我没有故意打伤虎头……是他先骂我,骂我是没爹的孩子,还说娘也不喜欢我……娘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你还帮我缝了小布老虎……”

“就算虎头的娘也帮他缝了,但是没有这个好看……我知道,虎头一定是眼红,才那样乱讲的!”

“我是不是太坏了……所以娘才不理我?以后我都好好练法术、好好念书……不给娘丢脸……等长大了,就拼命保护村里的人……娘,我一定会做到的!”

“这样的话……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要参加什么庆典……我的生日……只想在家里过,想让娘陪我一起吃碗面……”

等了许久的回答,却是一个悦耳但冰冷的声音。

“身为下一任大巫祝,你的事情便是全村之事,全村之事同样是你的事情,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吗?如此任性,耽于世俗情感,将来怎堪大任?不要再多说了,还不快去准备?”

心里很难过,像是飞不起来的孔明灯,一跳一跳的,终于在燃烧后熄灭。

百里屠苏觉得心口一阵疼,半边身子都有些麻痹,睁开眼一看,自己在乌蒙灵谷的屋宅之中,多半是累得睡了过去。下一瞬,他整个人像被针刺了似的跳了起来。

身边的娘亲,不见了。

“娘!”

蒙昧不明的天际,似乎就要露出微光,百里屠苏冲出房间,一声呼哨唤来阿翔:“阿翔,有没有看到我娘?!”

阿翔懂事地点点头,一展翅掠向高空,不久后便以尖啸声示意百里屠苏。

“祭坛方向?”百里屠苏拔腿就跑,经过一棵枯死半边的古树时,看到襄铃揉着眼睛蹲在树下:“屠苏哥哥,怎么了?襄铃在树下睡觉,听见你的喊声……”

“娘自己走出了屋子!马上就要天亮了!!”

“我、我去找红玉姐姐他们!”

天空仍然是暗淡的灰色,只有地平线上露出一丝金色的曙光。

韩休宁一人站立在山崖边的祭坛之上,那是一片周遭毫无遮拦的高地,当第一缕日光从山间撒进乌蒙灵谷,就会慢慢照亮祭坛。

阳光缓缓地移动。

平常的日子里,人们从来不会觉察到太阳行走的速度。

太阳离人们那么远,走得又那么慢,你就算盯着它看,灼伤了眼睛也看不出它行走的样子。

可是此刻,百里屠苏却觉得太阳跑得太快了,那道光芒移动得那么迅速,他已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飞奔,却追不上阳光逼近娘亲的脚步。

他真的很想对着天空大喊:“停一停!求你停下来!先不要走!给我一点时间!”

阳光漫过山谷,照到了祭坛的边缘……

百里屠苏也踏上了祭坛,他冲着韩休宁嘶声呐喊:“娘!回来!别过去!回来啊……”

韩休宁却置若罔闻,她闭起空洞的双眼,仰起头,张开双臂去迎接阳光的沐浴。

整个乌蒙灵谷都因为日出而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百里屠苏飞扑上前,拼命用身体护住韩休宁,然而耀眼的日光已经毫无顾忌地洒向了祭坛,他只觉得怀中倏地一空,心也像被狠狠地剜去了一般。

他的怀中,忽然飞出无数幻彩的光点,那端庄秀美的妇人,竟就此在日光下消失不见。

“娘!”

那是野兽最凄厉的吼叫,绝望、哀伤……

所有人都赶到了,却只来得及目睹这奇诡却令人心碎的一幕。

百里屠苏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仍旧维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只是怀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跳跃的光点在空中盘旋飞舞。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看好她……我明知道……她不能站在日光下……全是我的错!可恨!可恨啊!!!”

悲戚的嘶喊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

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最深的哀伤。

“苏苏……”

风晴雪也跪倒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半个时辰过去了,旭日东升,光芒普照。

那些魂魄化生的光斑并未彻底消逝,而是在原地飞舞盘旋,像是一片幻彩的萤火虫在嬉戏玩耍。

百里屠苏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始终没有动弹。

他的双眼通红,浑身都在颤抖。

所有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却不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他脆弱得就像一座沙雕,一触即溃。

红玉咬了咬牙,狠心打破了那令人压抑到几欲崩溃的沉默,她上前几步说道:“百里公子,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难过。但是,请收敛心神听我说……”

她艰难地选择着字句表达:“令堂恐怕并没有真正活过来……而刚刚散去的,也并非令堂……”

“红玉姐……”风晴雪愕然地望着红玉,不明白她所言是什么意思。

百里屠苏望着怀中的空虚,久久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才答话,声音嘶哑如老人:“什么……意思?”

红玉哽咽了一瞬,而后背出了一段文字:世间有奇异虫豸日“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若以特殊之法入药,豸身不毁,反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

“什么?!”方兰生惊呼一声,“虫豸……食人尸骨……那她……不是木头脸的娘?”

红玉走到百里屠苏的身旁,伸手去触碰那些浮动的亮点,那些“焦冥”围绕着她的长发红裙飞舞旋转,看上去美景如画,似梦似真。

“古有所谓异能之士,为攀附权贵,便以此法蒙蔽帝王,称可逆天道、活死人。百里公子……你眼前这些,并非令堂魂散……不过是焦冥之形,白日散开,夜晚重聚……焦冥寿岁漫长,寻常水火不侵,唯蕴涵灵力之火方可烧灭……”

这段话代表的意义冰冷残忍,众人望着面前这般情景,惊得不能言语。

红玉面露羞愧之色:“只怪年月久远,我记忆中印象早已模糊不堪,若是能早些想起……”

“不要说了!”百里屠苏有些摇晃地站起,“什么都不要说了!!”

红玉退开几步,坚持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不忍令公子伤心,却也不忍你自责太甚。令堂这样……公子若不信,可待夜晚一观……”

百里屠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在那群愉悦飞舞的光斑旁,像是一座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石像。

没有人能够揣度他此刻的想法。

这一站,便是一日。

待到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晖消逝在乌蒙灵谷,百里屠苏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祭坛上,朋友们也聚在稍远的地方,默默地陪了一天。

就连阿翔也懂得主人的异样,乖乖地落在他的肩上,头轻轻抵着百里屠苏冰冷的脸颊。

而那片美丽的光斑,竟渐渐聚拢,由虚至实,在逐渐降临的黑暗中,变回了韩休宁的模样。

她那美丽的面庞,仿佛凝固在最好的年华,不经风霜;身上的南疆服饰,也是那么光洁如新。若不是那呆板空洞的双眼泄露了秘密,她真的像是时光的宠儿,永生的仙子。

襄铃有点害怕地缩到了方兰生的身后,“真的……到晚上真的又变回巫祝大人的模样了!”

“怎么会这样?”事已至此,风晴雪明白红玉所说的并非虚言,那么韩休宁不但没有起死回生,反而是化为了虫豸诡物,“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苏苏那么开心……现在……”

方兰生狠狠一握拳头:“走!去找少恭!告诉他,他一定有办法救回来的!”

红玉深深地看了方兰生一眼:“人死复生,本就是逆天而为,何况此药乃少恭亲手炼制,他在事前……”

“你、你想说什么?”方兰生一下子跳脚起来,“少恭肯定也不清楚这些!他只是按书上的方法炼药!”

红玉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唉,我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讲来讲去也没什么用。”几天以来,尹千觞像改了性子一样少语,此时突然发话,“恩公眼瞅着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能好受吗?让他一个人先静静得了。”

夜色中,百里屠苏僵直的背影立在祭坛之上,旁边站着那形似母亲,却不知是何物的韩休宁,衬得他的样子更加孤寂。

两天过去了,百里屠苏也足足站了两天。韩休宁之形在他的身边,夜晚聚合,白日散去,像是一出神秘的表演。

这一夜谷中下起了小雨,襄铃、红玉撑着一把竹伞,在远处忧心地望着百里屠苏。

雨丝不断地击打在他身上,黑色衣衫浸了水,冰冷黏腻地裹在身上。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到面颊,像是斑驳的泪痕。

可百里屠苏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他也化做了焦冥,对外界的一切,已经无知无觉。

“下雨了……都过了两天,屠苏哥哥还不回来吗?”襄铃看着百里屠苏,还有守在他身边的阿翔,忍不住哽咽,“屠苏哥哥好可怜……要是襄铃有一天找到了妈妈,妈妈又忽然不见了……我一定会比找不到还要难过好多好多……”

“正是如此……”红玉一直是那么出尘的样子,此刻也禁不住语带悲戚,“若全无希望,反倒不必这般痛苦,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似乎得到,终于还是失去……长久的追寻尽成虚空,此中悲愤与伤怀,旁人根本无从体会……”

“兰生去找过少恭哥哥了呢……不过少恭哥哥先前就说要闭关,兰生根本见不到他。”襄铃叹道,“不知道少恭哥哥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红玉忍不住深深蹙眉:“少恭此人……”

“少恭哥哥怎么了?”

竹伞下,红玉抚过襄铃天真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第五天。

夜幕悄然降临,韩休宁又缓缓凝聚成原本的样子。

百里屠苏忽然动了,像是一座石雕突然活了过来,最初的几下动作,所有的关节都跟着嘎吱作响。他温柔地牵起身边的“韩休宁”,韩休宁木然地跟着他的动作,慢慢走到了山崖边。

崖壁上生着一株小树,种子从岩缝中挣扎着生长出来,如今也是枝繁叶茂了。百里屠苏捻起一片树叶,含在属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那是一首南疆小调,轻短可爱,像是几个孩子在树林间嬉戏。

曲毕,百里屠苏抚过韩休宁的脸,然后为她整理衣服,轻声说道:“娘……小的时候,我时常希望你有一整天的空闲,我可以把自己想到的曲调吹给你听。就像和我一起玩的阿大,也会这样去找他的爹娘。

“不过,你总在忙别的事情,就算偶尔有空,也会斥责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如今,你只能在一旁静静听着了,说不定心里也在想,我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不争气……却不能言语,不能训斥。”

夜空寂静,没有人作答。

“我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训斥也好,只想……再听一回……”

百里屠苏顿了一下,忍住了涌上喉头的哽咽,又接着慢慢说道:“我把你们的尸骨一具具搬到冰炎洞下,想着只要身体不腐,或许有一天,所有人还能活过来,村子还能回到从前的模样……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我想着不要有鬼来勾走你们的魂,这样,我便有希望,让你们复生……师尊告诉我,人死了,多半要去投胎转世的。师尊还说,世上有长寿之人,活得很久,却并没有死而复生之法,即便神仙也做不到……可我却不甘心……

“娘……若你能活过来,哪怕告诉我仇人是谁……让我为你们做些什么……”

像是用长久的沉默逼回了眼泪,又像是心中鼓荡的情绪太多,百里屠苏的语声越来越低。

“皆怪我无能无用,逆天而行,终不得善了,到最后连你的尸骨……都保不住。”

他的身周渐渐溢出黑色的煞气,像是心中所抑制的一切悲、怒、恨、怨……全部都燃烧了起来,渐渐化为熊熊的火焰。

“如今……便由不孝子送你最后一程!”

他的声调忽然扬起,猛一挥手,释放出的灵力之火如凶猛的黑豹一般扑向身边的韩休宁。

霎时间“韩休宁”的身上冒出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由人渐渐变为斑斓的焦冥状。

那些焦冥试图四散逃逸,却没有逃过灵力之火的捕捉,直到最后一点光斑也被焚烧殆尽,那火焰才渐渐熄灭。

“苏苏!”风晴雪就站在百里屠苏身后不远处,她原是不放心才跑出来的,却看到这惊人一幕,“你……你在做什么?”

百里屠苏缓缓转过身来。

风晴雪吃了一惊,只见他神色冷峻,双目赤红,身上黑气腾腾,和平日绝非同一人。他走近的时候,就像是索命的阎王,追魂的无常。

“苏苏你怎么了?煞气怎么会……今天还没有到朔月呀!”

百里屠苏的右臂缓缓抬起,他的手上跳跃着一团凶煞的黑红火苗,眼中全是杀气。

“杀、杀了你!”

“苏苏?!”

忽然百里屠苏的眼中又回复一丝清明,他痛苦地抚住额头,喊道:“晴雪,快走!我……我控制不了这股煞气……”

风晴雪却呆在原地不动,怔怔地看着他。

“还不走?!跑、跑得远远的!别过来!啊——”

风晴雪忽然猛地扑上前,将百里屠苏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浮起幽蓝明亮的光芒,那光芒温暖柔和,像是大地之光。“……你!”……百里屠苏想要挣扎,想要杀戮!想要尝到血的味道!

可那光芒温暖而强大,好像不断地唤着他的名字:“苏苏、苏苏……”

他忘记了挣扎,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

“苏苏,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有我在,有我陪着你……一定不会有事……”

静夜的幽蓝代替了红黑色的火焰,空中不再有那些炫彩却冰冷的焦冥飞舞,只有淡淡几颗星子挂在遥远的天空。

“苏苏……你刚才真的吓到我了,明明还没有到朔月,为什么会……”

想起刚才的一幕,百里屠苏不由得心有余悸,他有点焦急地说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逃……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抑制住……我不想伤害你……”

风晴雪笑着甩甩辫子:“说什么呀,苏苏,我说了不会丢下你的。”

“晴雪。”

“嗯?”

百里屠苏嘴唇微颤,说出他心底最深的恐惧:“或许有一天,我将变成一个嗜血狂魔,心中除了杀念和破坏之欲,再无其他……”

“怎么会呢?你不要胡思乱想。”

“近些时日,渐渐地,越来越难以控制体内凶煞之气,即便有你相助也……甚至……会无由来地憎恶一切,像走火入魔般,一念之间便会腾起杀欲。”

“就在方才,想要将吞食我娘的焦冥焚烧殆尽,那些东西……不过徒有外表,自欺欺人罢了……但心中忽然无法抑制强烈的杀意,憎恨所谓命运,憎恨毁去村子的仇人,憎恨仙芝漱魂丹,憎恨……欧阳先生。假如先生就在我眼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他杀掉!”

“苏苏……”

“可是这一切,他同样始料未及吧?又怎能怪罪?分明是我自己入了魔障……”

“但你后来不是清醒了吗?你还认出我来……”

“若不是你,换做其他人……我不知道会如何……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我煞气发作的样子。铁柱观那时也是,虽然我脑中纷乱,却隐约记得别人都吓得动弹不得,只有你走上前来……”

风晴雪看着远处,回想当日场景,诚实地回答:“怕,我当然害怕。我不知道那样的苏苏会做出什么事来,有一瞬间,我甚至想也许会死吧,要是死了,就再也找不到大哥,也见不到婆婆了……”

百里屠苏闭上眼睛,有些害怕再听下去。

“可是,我更怕苏苏一个人被丢下以后要怎么办……”

睁开的双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欣喜和明亮。

风晴雪并没有察觉注视在自己脸上那滚烫的眼光,只是直面自己心里面最真实的声音:“想到这些,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小的时候,大哥常说我看起来爽直,其实最婆妈了,要真在意了什么,心里无论如何都是放不下的……对苏苏……”

说到这里她似乎也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脸颊禁不住飞起半抹粉色。

“大概、大概也是这样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在百里屠苏的心中,还有一些话要对她讲清楚,讲完这些,才能吐露他最最重要、最最深切的一句心事。

“晴雪,假如我告诉你,我……并不是我……”

这样一个故事,该从何说起?

“什么叫你不是你呢?苏苏不就是苏苏吗?还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猜……是不是因为苏苏用了别的名字?你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对吗?在我的故乡,名字也是不能随便改的,大家都相信,要是改了,就意味着抛弃过去的自己。不过呀,我始终觉得,名字什么的,只是个称呼吧?我认识的,是一个人,又不是他的名字。”

“如果……不只是名字……”

“不只是名字?”

“……”

要说出这番话,真的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苏苏,无论你有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们的事情……可你要记得,在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苏苏,独一无二的,就是我身边这个。名字、身份、样貌,什么都无所谓。想想看,你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和我们在一起,那些东西,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通通都属于你,那才是我认识的这个苏苏呀。你说对吗?”

“谢谢你,晴雪。”

“谢什么谢,真要谢的话,就答应我你以后都要开开心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