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怎么了?还头疼吗?”风晴雪见他脸色黯然,不禁担忧地问道。
“仍是连累他人。”那闭着眼睛的少年严谨地合着嘴唇,半晌,却是说出这样一句,沉沉的嗓音中,满是自责。
风晴雪全然不解:“你说……什么?”
铁柱观中,陵端的指责句句都落在百里屠苏心中,百里屠苏虽不齿他为人,却难以回避那些话——死去的族人和母亲、师尊和师兄都因自己而伤,下山后又与同伴屡遭险境……
百里屠苏睁开双眼,黯然言道:“本以为我与门派之事,不会牵连如此之多。结果却令诸人身处险地、危及性命……是我太过自负,不知进退。又或者我身负煞气,只会给别人带来灾厄……”
“苏苏!你再这样说自己,我要生气啰。”风晴雪听了这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言道,“已经发生的事没办法再变了,可后来你不是一直努力挽回吗?我想,那种煞气在身体里翻腾的感觉一定很痛苦……是别人根本想不到的,苏苏连命都不要了在救大家,这样,总比出了事情却没法弥补要好吧?”
百里屠苏只是摇头:“那又如何?诸事因我而起。”
风晴雪不禁凑近了身子,似乎有些急切,叹道:“哎,苏苏你太死脑筋了!就算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再厉害的人也不能把所有事都往身上揽啊。再说,火是我点的,我不也犯了大错?”
百里屠苏听了,立即摇着头,凝眉言道:“怎能相提并论?”
风晴雪却拦了他的话头:“我还没说完。我……我还偏心,我做不到完全不偏袒朋友,眼下才会和你讲这些话。假如那一天,真的有人被大狼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安心说出这些……”
百里屠苏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讶然的神情,不觉间变得柔和下来。这似乎是许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感觉吧,一个人,如斯的稚拙与真诚,却让他这个挥剑成痴的犀利冷僻之人,感觉她是这般全然的和善,甚而,全然的温暖。虽然此刻这份卸下攻防之心的感受,只是柔柔地挂在心头,就连自己也还未曾明晰。
风晴雪又道:“幸好……幸好大家都没事,都好好地活着,这才最重要,是最好的结果,不对吗?苏苏,你不能只看到坏的事情,要是有好的事情,你也应该高兴起来。”
百里屠苏认真地听着她的话,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想别的什么,须臾之后,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百里屠苏听劝了,风晴雪脸上不禁流露出简单而明快的笑来,“别闷闷不乐了,红玉姐说你是杀死铁柱观大狼的英雄,哥哥讲过,英雄就是很了不起的人!”她开心地讲道。
百里屠苏却似留了心似的,一怔:“你,喜欢英雄?”
“只是佩服那些很厉害的人呀。”风晴雪笑道,“嘻,不过——只要是我的朋友,不管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喜欢。
这两个字的尾音似乎在静静的小房间中徘徊了片时。百里屠苏听清了它时,禁不住地,轻轻又一点头。
说出那两个字来的女孩,脸上却忽而露出少见的惊讶。
“咦?苏苏,你刚才……是不是笑了一下?”她盯着百里屠苏的脸,惊讶地问道。
那寡言的少年笔直地坐着,哪里还会回话。
“是不是?我眼花了?”姑娘又轻巧地追问一句。
静静的小房间中,仍是安静得连窗外鸟鸣都听得真切。
百里屠苏突然觉得一阵难得的困意袭来,很想好好地睡一场,没有噩梦和残碎的过往,只有这暖暖的、轻幽的香。
百里屠苏带着一身伤痛与疲累,连续在这安静的小客栈中休息了几日,凭着根骨清奇,已是渐渐好转。不知是安陆县这幽静干爽的空气,还是那一丝缭绕不绝的暖意的力量,几乎拆断了筋骨般的疼痛竞也似乎逐渐消弭,就连可怕的狼妖内丹之力,也平复得更加安分了些。
这一日,百里屠苏早早便起了身,心中挂虑着许多事,预备去请几位伙伴前来一叙。却不想人还未出门,几个人竟先到了,小小的房间,一时热闹敞亮得很。
“今日风和日丽,我们几个为什么要闷在屋子里,不去外面走走?”方兰生一进门,就左顾右盼道。
“猴儿真会顾左右而言他,之前不知是谁先说要来探望百里公子,到了这儿又装做一副不相干的样子。”红玉的打趣接踵而至,果不其然又逼得方公子面红耳赤起来:“我哪有装做不相关!不,我是说,那人是谁?!这么找没趣,要来瞧张木头脸,反正不是我!”
红玉连连失笑,方兰生无奈,也只得自己瞪两下眼,暂时不再作声。
襄铃凑上前来,低低地问了一句:“屠苏哥哥……你好些了吗?”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今日再稍作休息,明天一早便起程去衡山。”红玉说出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衡山离这儿好像挺远,这么多天,也不知少恭怎么样了!”方兰生似乎忘了自己对红玉还远没盘问清楚,已经习惯性地接纳了她为同伴,听进她的每一次建议。
特别是说起衡山,他忍不住就担忧起来,又急又恼地言道:“唉!桐姨她……她又为什么会帮着那些人呢?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什么浑蛋雷严要是敢害少恭,本少爷一定不饶他!”
风晴雪安慰他道:“少恭一定会没事的,那些人不是还想请他帮忙?”
方兰生怒道:“什么帮忙?就是炼些伤天害理的破烂丹药,少恭才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
“今日便往衡山亦可。”百里屠苏的一句话忽然进出。方兰生、风晴雪与襄铃听了,都不禁看着他,略略有些惊讶。显然是方才担忧欧阳少恭的那些话,又激起了百里屠苏心中焦虑——这个人,念起伙伴的事来,总是有奋不顾身之态,虽说嘴上未必言明。
还是红玉摇头否决道:“我看还是莫要托大。百里公子的凶煞之气发作起来委实吓人,早先昏迷了整整三天,不过昨日刚醒,若此时上路,我们也放心不下。”
方兰生连忙接茬儿,话一说,却又跑了偏:“对啊,我一直想问,那铁柱观的狼妖什么来头?该不会是木头脸你太弱了吧?随随便便就被打趴。”
“猴儿不懂莫要乱讲。”红玉不禁神色一正,“铁柱观在诸修仙门派中虽声名不盛,却也并非默默无闻,尤其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乃众所皆知的道术天才,既是由他亲自出马禁于水底,定非等闲妖物。百里公子独身一人将其除去,已是不可想象的惊人之举。”
方兰生做了个“哦”的口型,点了点头:“木头脸是因为所谓的‘煞气’才这么强?听你们一直说,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所谓百里屠苏身上煞气之说,方兰生确实还未曾见过。此刻他这一问,房中却一时静了下来,亲历了百里屠苏昏迷治疗过程的风晴雪、红玉二人自是沉思,被那煞气几乎吓坏了的襄铃更是双肩微微一缩,抬眼看着百里屠苏,不敢出言。而百里屠苏,此时更是沉静,他肃然地深思着什么,端然坐着,良久良久未曾开言。
“公子若有顾虑,不说亦是无妨。”过了片刻,红玉发话,提点了一句。
百里屠苏却摇摇头,终究开口言道:“我与师门之事,已将诸位牵连进来……自当讲个明白。”
“哈,木头脸你早该开窍了,我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呃,我是说那什么,同舟共济。”方兰生一拍双手,“哪儿还有遮遮掩掩的道理?!”
百里屠苏微扬起头,看着窗外,心中一时无限茫然。那些破碎的往事,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缭绕着自己一身,甚至自己一生的,又何止是这一团来历不明的煞气?
须臾,他轻吐了口气,用简而又简的话语,勾勒出那段破碎的往事——
我自幼生活在一个南疆的小村落,族中供奉女娲大神。我们的村落有结界保护,外人不得入内,族人也不得随意外出,世世代代隐居在此,为的是守护……可到底守护什么,我也说不清。这样的日子,虽然乏味,却也平静安逸。
我的母亲是族中的大巫祝,背负着神赐下的使命,也担负着全族人的命运,而我不过是个顽童,每日总想着外面的世界该有多好,有没有机会溜出去玩。
就是那一年,村里突生变故。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法术高强的恶徒,竟欲将整个村子屠尽!
等我醒来的时候,恶徒已经离去,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母亲也死了……满地都是血……只有我活了下来。
虽说是活了下来,可我脑中的记忆遗失了大半,所有的过往——包括那一场变故,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画面,就连杀死母亲的那些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我的身体似乎也出了什么差错,总像是处于烈焰之中,灼灼不停,痛苦难当。
来处尽毁,一片模糊。
而去处……不知在何方。
这时师尊出现了,他是夭墉城的执剑长老紫胤真人,云游四方,途经南疆时感受到血光之气突生,料到此地必有大灾。他赶来之时,只看见我浑身浴血,躺在遍地尸骸之中,身上煞气纵横,身边的地上丢着这把焚寂断剑,红光莹莹,似有生命。
师尊收我为徒,带我来到了天墉城,但我体内那莫名的煞气,每到朔月便会发作,痛苦不堪,更会令人凶狠嗜杀。便是平日,若是受人相激,也难免失控。师尊便不让我与其他师兄共同练剑,以免行之差错。
我身负血海深仇,岂能不报,每日只是闭门苦苦练剑,少与他人来往,何况我怀有凶煞之力,又遭遇遽变,记忆混乱……那一年,大师兄私下找我比剑,我一时失控,神志为煞气所侵,险些失手将他杀了……
自那以后,师尊对我看管越发严格……却不料,几个月前,我被魇魅入梦,生死一线。
师尊爱徒心切,魂体相离入我梦境施展“镇魇之术”,虽灭去魇魅,却也遭其邪气侵心,不得不闭关静养。而就在他闭关之时,我被指派与师弟肇临一同抄录典籍,肇临师弟突然暴毙室内,天墉城上下指我为凶手,百口莫辩……我私自下山,为门规所不允,可我想弄清楚的事情太多——灭族的凶手、遗失的记忆、煞气的来源……还有,抱着一点微茫的希望,想令母亲能够……
说到最后,百里屠苏唇角露出一点苦涩之意。
几个伙伴一时都陷入默然,他们明白,百里屠苏所经历的苦难,又岂是短短一段话所能道尽的。
良久,还是方兰生最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向少恭求起死回生药,就是为了救活你母亲……”
百里屠苏点点头:“过去的那个我,随母亲的姓,叫韩云溪,而从那一天开始,我给自己重新起了名字,随父姓,叫百里屠苏。”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他想要苏醒的,不仅仅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亲族,他的故土,还有……他自己的回忆吧,方兰生想起在翻云寨时初见百里屠苏,还曾取笑过他的名字,却不料今日……不由得心生赧意。
襄铃问道:“屠苏哥哥一点都不记得,是谁害了你们村子里的人吗?”
“残存印象,不甚清晰。”
红玉却是一震,追问道:“百里公子曾见村人死后被吸走魂魄?”
百里屠苏似乎在努力串联着碎片般的场景,幽幽言道:“脑中模糊记忆……与玉横吸魂情形十分相似,应是无疑。”
“公子幼时可曾见过玉横?”
“似有熟悉之感,其他的,却也想不起来。”百里屠苏说着,略有落寞之色,“欧阳先生说过,吸魂之术古来被目为禁法,我不希望此法再祸及他人,故执意与先生踏上找寻玉横之途。何况……即便没有吸魂,仍是飞来横祸,便如甘泉村中……”
方兰生又愤怒了起来:“全是青玉坛那群叛徒搞的鬼,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如今想来,无非觊觎魂魄之力。”
众人忧心百里屠苏所背负的太多,回想起江都瑾娘所说,更觉沉重,试图开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什么,木头脸,劳生惜死,哀悲何益,你……”方兰生挠着头,奇奇怪怪的话又开始冒出嘴边。
却不想百里屠苏点头应道:“须行之事尚且许多,必不会耽于过去。”
众人顿觉安了心,便说散了去,令百里屠苏再多加休息。风晴雪走在了最后,待众人都离去后,她却忽然转过身来,看着百里屠苏笑了一笑。
“苏苏,说出来了会不会好受一些呢?”女孩微笑着说道,“天大的事情,只要有人愿意分担,也就没那么难过了。我知道苏苏是个坚强的人。刚认识那会儿我就在想,这个人明明得了怪病,可一点不像别的病人那样总是一副痛苦模样。可是,再坚强的人,偶尔接受一下别人的关心,偶尔软弱一下,也没有关系吧。苏苏你说呢?”风晴雪丢下这句,转身笑着走出去了。
房中又只剩下百里屠苏一人,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却又好似,与以往有了什么不同。百里屠苏兀自静了一会儿,转目望向窗外,仍然有些苍白的脸上,已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安陆这座小城,如秋叶之静美。
这座城被一条曲曲折折的主街贯穿,满城栽植着枫树,历经千年洗礼,每株都已长得一人合围不得。
秋日经霜,层林尽染,金黄枫叶摇曳翻飞,如群蝶飞舞,落在百里屠苏的黑衣上,像一只纤细的手掌,轻抚他的心事。
百里屠苏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静,铺路的石板不知已有了多少年头,就连坑洼也都磨得光滑,踏上去,是岁月沉沉醇醇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走过一处很是热闹的所在——这是安陆县内唯一的一座戏台,平日里大小戏码轮流上演,是城中人一项重要的娱乐。
此刻,戏班子里的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台前大声吆喝着:“我石家班初来贵地,半个时辰后便要在此上演一出《富贵青天》的好戏!届时请诸位父老乡亲多加关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多谢多谢!”已经有几个安陆县民聚集过来,有老人,也有孩子,大家开心地讨论着一会儿过来看戏,细碎的话语洒满了戏台前阳光璀璨的空地。
百里屠苏听了这热闹声响,不禁一时停了脚步,神思被这演戏场吸引住了。恍惚间,似有十分久远的场景浮上心间,那是他的记忆断裂之前,犹然存在他心中的仅有的一些童年片段,谙熟,带着微微的喜悦和伤感。
记忆中是个小小的姑娘,在幽静小村的黄昏中,一个小小的背影。
小男孩向着她伸出了一只手,百般想要哄她开心。
“小蝉,别生气嘛……下次我再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男孩笑着说道。
“小蝉再也不信云溪哥哥了!大骗子!”女孩却还是一味地生气。
“不骗你、不骗你!”男孩急着摆手,“我带你去更远的地方,那里的人过节和我们不一样,会在河面上放花灯,漂亮得不得了!”
小女孩转过身来,眨着稚拙的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男孩受了鼓舞,说得更是起劲,“有时候还请戏班子进城唱戏,穿得花花绿绿,演故事给你看!”
女孩子听了,眼睛中放着光亮:“小蝉喜欢。云溪哥哥怎么知道这么多好玩的事儿?”
“是大哥哥告诉我的……”
“谁?”小女孩有些疑惑。
“什么谁?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反正你也不认识。”小男孩一怔,想起村里的规定,是不允许与外人往来的,连忙敷衍道。
“村里的人小蝉都认识!”女孩不服气。
男孩一时有些默然,摇了摇手,只劝道:“好啦,总之以后再和你出去玩儿!”
女孩子乖乖地点了头:“嗯,说好了。云溪哥哥可不许赖皮,赖皮是小狗!”
遥远的小女孩身影渐渐消弭,戏台周围却依旧热闹。百里屠苏出神地看着,忽然间,残碎记忆中的影像被另一张浮现眼前的笑颜所取代。
“晴雪……想也不曾看过戏吧。这时候若让她也来看看,却是很好……”
他这样想着转身,谁知才一转过脸来,那心中所想之人,竟真的出现在眼前。
“是苏苏?”出现在戏台左近的风晴雪略略地惊讶,转而却换上一张笑颜,向着百里屠苏走了过来,“你也来看戏吗?”她微笑道,“不晓得好不好看,我还没看过呢。”
百里屠苏微微垂头,想说什么,却未曾张得口。正静默间,却闻风晴雪好像想起了什么,忽而言道:“对了,有、有个东西……想要送给苏苏。”她说着,不觉竟有些微红了脸,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样东西来,踌躇一瞬,放在百里屠苏的掌心。看那样子,却并非是刚刚想起此物,竟像是有意来赠送礼物,只是有些羞涩。
百里屠苏微微有些意外,仔细看去,发觉掌中之物是个小小的泥人。细细看来,可以看出,那小泥人的穿衣打扮,竟酷似他自己的模样,只是捏制手工有些……奇怪,歪七扭八的——倒正是风晴雪一贯的独特风格。
百里屠苏看着出神,半晌问道:“这是……”
风晴雪脸上泛着浅红:“我……让捏泥人的老伯教我做的……像不像呢?”
“我……”百里屠苏心中情绪明昧不定,终于开口,然而话未说出,却被戏台旁边发出的一声愤怒的暴喝打断。
“有贼偷酒!”那个石家戏班中的一个男人大声喝道。
百里屠苏与风晴雪闻声看去,原来戏班存了十几坛的陈酿好酒,就堆放在戏台旁边,这时候那酒坛边上竟有人吵起架来,两名石家戏班的汉子正指着一个模样落拓至极的男子,斥责不停。
“光天化日下做贼!你好大胆子!”石家汉子怒吼道。
“‘贼’啊、‘偷’啊多难听,酒放着不就是给人喝的?”那落拓男子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你们台子边堆这么多坛,引入闻着香味,又不让碰,这哪里忍得住哟!”
“你!你这无赖!”
男子听着别人的指鼻斥骂,只是轻轻摆手:“小事嘛,是男人就别斤斤计较,才喝没几口,又没什么酒味,还不够润润喉咙!走了走了。”他说着就要走,却被石家班人一把拽住:“不许走!先把酒钱留下!”
这一拉一扯间,那男子转过身来,风晴雪与百里屠苏方才看到他的正脸。不想一看之下,风晴雪却是大惊,不禁脱口叫了出来:“啊!大……大哥?!”
百里屠苏听她这一叫,也跟着吃惊,转而盯着那男子。
却见男子也正盯着自己,醉意蒙咙的眼中,须臾却是一亮:“哟,这不是恩公吗?”落拓男子并未理会风晴雪的呼叫,却是笑呵呵地奔过来打着招呼,跟百里屠苏搭上了话,“哈哈,果真有缘千里来相会!”
百里屠苏这时也认了出来,这人便是当日江都城中他遇上的那个醉汉,一番误打误撞,不知怎的就认他做了“恩公”,满口叫个不停。只是万万想不到,江湖竟然如此狭小,一番生死之后,竟在这宁静的小城中,再次与他相遇。
风晴雪却急急往前奔了两步,睁大眼睛望着那男子的脸,又叫道:“大哥?”这次却是未再造次,倒有些不敢相信的探问之意。看来方才风晴雪真的是在叫这男子做“大哥”,百里屠苏确认了这一点,不觉间蹙起了眉头。
那醉鬼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禁左右望了两眼:“‘大哥’……说我?”
风晴雪切切地点了点头:“对啊,你……”话到口边却又迟疑。
男子却挠了挠头:“我可不记得有这般年纪的妹子。”他说罢,转而又一打量风晴雪,歪着嘴角一笑,“不过,小姑娘生得水灵,若要认我做个干哥哥,哈,倒也不是不可以。”
风晴雪一时百般疑惑:“甘……哥哥?甜的?”
一旁的百里屠苏却是起了一分怒意,冷峻神色又上双眉,不禁挺身挡在了风晴雪前面,直盯着那浪荡的男子不语。
“说笑而已,恩公莫要当真。”男子看出了些许端倪,赶紧挠着头解释。
“你们认识这无赖?!那正好,替他把酒钱赔了!”一旁石家班的人冲上来插嘴。
“不认识。”百里屠苏冷冷地答道。
“恩公怎么见外了?江都城赌坊外,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男子可不认生。
“我替他赔吧,要多少钱?”风晴雪忽然说道,在场几人都是一怔。
“妹子心善!哈哈,以后定会有好报,嫁个好人家!”男子满口乱七八糟的话又堆了上来。
百里屠苏却是无语,那石家班的人见有人出头,已连忙与风晴雪点算起酒账来。
风晴雪并不还价,也无质疑,只是看着那男子说了声:“我去给钱,你先别走哦,要等我回来。”便真的跑去与石家班结账去了。
落拓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而又看着百里屠苏,言道:“恩公大概是我贵人,每次遇你都有好事。”
百里屠苏面色仍是不悦,却忽闻一旁有人喊道:“可找到这你醉道士了!”
话音未落,有两个轻装的男子跑了过来,一时挤开了百里屠苏,围着那男子急急地说起话来。
“城外这阵子出了大事,你收拾收拾,明日去捉鬼!”这两人听口音就是安陆本地人,口气急得很。
“捉鬼?”醉鬼却懒散地摆了摆手,“不去,这阵子只想喝酒,不想管事。”
“你这德行,哪天不想喝酒!”那两个男人愤怒地说道,“平日顶着道门俗家弟子的名号,十天半月来安陆做些小法事混酒钱,如今有多些钱赚,竟还不要?”
“多些钱?多多少?”男子听见钱却来了兴趣。
“够你买上三十坛好酒了!”
“那说来听听?”男子哈哈笑道。
“安陆附近有个自闲山庄你是听过的吧?”那人讲道,“几十年前庄子里的人一日之内被仇家杀了,怨气不散,鬼气冲天,连带着山庄所在的碧山也成了一个乱葬岗。后来有个云游道人路过,觉察怨魂霸道,就给自闲山庄施了个封印,困住那些厉鬼。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另一人接着言道:“可最近邪乎了,有些人途经碧山被鬼伤着,还有丢掉性命的,大伙儿怀疑那封印是不是没用了。前些日子,我二舅还看到几个道士模样的人在山庄附近出没,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个发光的东西,周围有鬼魂被吸了进去,可是看那几人形貌,又不像是来除害的,倒有些鬼鬼祟祟。”
这话一入耳,百里屠苏不禁悚然一惊。玉横的碎片难道又出现了?!
“这长久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邻里间就合计着凑了些钱,想请醉道士你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两个人愁容满面地说。
那落拓男子听了,垂头思索片刻,“麻烦啊,和厉鬼相关的事儿,哪儿那么容易办?好歹得加个十坛酒的钱吧……”
百里屠苏打断他的话,径自问道:“发光之物,确有其事?”
两个安陆人一怔,看了看这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年,问道:“你是醉道士的朋友?看打扮像江湖人,若能一起帮个忙是最好。”说着,他们也是面现恐惧之色,“发光的东西,肯定错不了,我二舅年纪大,眼神却好着呢!”
“由此地如何去自闲山庄?”百里屠苏又问。
“从西北面出城,就是碧山了,沿路一直走,肯定能看到!”见这少年竟大有出手帮忙之意,两个人有点喜出望外。
“恩公,你不会是想着多管闲事吧?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旁的落拓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