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篇 第二节

营救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兰州也不待了,背起铺盖跳上飞机就往敦煌赶。到县城换汽车,一路上荒原莽莽,夜海茫茫,头顶上几点寒星,四下里风刀刺骨,等卡车行入一片黑黢黢的峡谷,有人说:“快到了。”

敦煌所已经得到了消息,正举着手电筒油灯在路口迎接,钱可汗也位列其中。这高大壮汉激动得不能自已,张开双臂奔跑向前:“同志们!同志们!我的好朋友们!”

营救队也争先恐后地跳下车,齐刷刷脱下胶鞋,往那人头上狠命抽去。

“钱大胡子!你怎么不死在沙漠里头?”

“他妈的胡子!你他妈的!”

“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

“……”

钱大胡子被打得满地乱窜,嗷嗷告饶说:“我错了!我错了!”

夏明若说:“呸!”

钱大胡子这才发现了他,两眼湿润了:“夏明若!”

夏明若冷冷道:“主公。”

钱大胡子说:“我好想你!”

夏明若拍拍衣服上的灰:“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钱大胡子冲上来熊抱他和楚海洋,楚海洋说:“钱老师,放手吧,太肉麻了。”

钱大胡子很大一声哼:“你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矫情!”

敦煌所的同志们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见了面就好。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睡吧,明天早上还得追赶科考队呢。”

敦煌文物所在莫高窟边上盖了几间宿舍作为工作人员的居住地。环境当然是简陋的,条件也十分艰苦,尤其是喝水问题。莫高窟的水是从宕泉河引来的,咸中带苦,入口极涩,据说刚开始喝时还得拉几天肚子。但睡在这种屋子里,还真能体会几分西域的艰辛、豪迈与苍凉。

北京的人员挤在一间宿舍里睡通铺,众人心情大好,说说笑笑,商量定了营救队两天后返回北京。

有人轻轻议论说钱大胡子是个好人,真汉子,硬骨头,“文革”时批斗游街,被造反派捆在审讯室三天三夜,还不让睡觉,却愣是没说过一句违心话。

夏明若支着头笑眯眯地听,突然发现钱大胡子老往门外张望,便问他:“老师你看什么呢?”

钱大胡子说:“我的向导,他们去月牙泉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向导?”

“哎,半路上遇见的本地人嘛,也是少数民族,两个人从来没有出过新疆,但普通话倒说得蛮好。”大胡子眼睛瞪大,笑起来,“好了!回来了!”

他跑出去高声招呼:“喂——!朋友——!朋友——!”

野地里有人答话:“哎!来了!”

夏明若一听那声音,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到大胡子身后。

正睡着的楚海洋被他一脚踏在肚皮上,惨叫着醒了:“别信,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

夏明若回头说:“嘘——”

“好朋友!”大胡子豪迈地笑,“快来!喝一口酒!”

那两人渐渐走近,渐渐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面前了,夏明若慢慢从大胡子背后露出脸来。那两人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定格,接着转身逃去。夏明若举起猎枪,咔嚓一声上了膛,奋起直追。

逃在前头那人边跑边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呵呵呵呵!好嘛!”夏明若咬着牙,“我叫你少数民族!我叫你没出过新疆!我叫你会说普通话!”

那两人终于齐齐号叫:“楚海洋——!海洋救命——!”

楚海洋从屋里冲出来把夏明若一把拉住:“好了,别闹了!”

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妈的骗子!”

大叔远远狡辩:“谁谁谁骗你啦?我本是陇西布衣,只可惜命运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

夏明若又把枪举起来。

楚海洋把他拖走,塞回被窝,一屁股坐上去压着,然后对屋外喊:“好了!进来吧!”

大叔心有余悸闪进来:“这小子,狠毒啊。”

楚海洋笑着问:“长见识了吧?”

大叔点头,凑过来在夏明若头上狠狠敲一记:“还你的!”

豹子也不甘落后,卷起袖子报仇,夏明若吃痛,蒙着头假哭起来。

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海洋?我的朋友们,怎么了?”

楚海洋摆手大笑说:“没事儿,遇见亲人了。老师,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舅舅,以后一路上有他,可就热闹了。”

提到西域,提到丝绸之路,就不得不提到张骞。

张骞曾两次出使,一次在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一次在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史记上评价其为“凿空”,即前无古人,开辟之举。后来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第一次使用“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时,便将张骞通西域作为这条东西方交流要道的开端。

当然张骞走得还是很辛苦的,中途曾被匈奴关了十几年。

学界一般认为地理上的丝绸之路是从长安始,抵罗马终,为了好理解,我们用王国栋的名作《我是一匹骆驼》来说明:

长安烟一般轻盈的宫廷缪斯啊/你把我变成一匹孤独的骆驼,

面朝着荒漠/和/慈悲的佛。

边关的箭啊……/射向我/射向我/射裂了我!

我的魂在沙漠北面/我的魄在沙漠南面。

何时才能见到你啊/缪斯?

难道只有越过高原/抵达爱琴海边?

…………

这首在《人民警察报》的“小星星”文学副刊发表(稿费两元三角)的划时代的伟大诗作,很好地解说了丝绸之路的南北两条路线问题。

北线,从长安开始,经河西走廊到敦煌,过玉门关,穿过沙漠到哈密,沿着塔克拉玛干北面的绿洲城市吐鲁番(高昌)、焉耆、库车、阿克苏等,然后到喀什。

南线,从玉门关出来,沿着大漠南边的绿洲经米兰、尼雅、克里雅、和田(于阗)等到喀什。

会合后继续向西,翻过帕米尔高原(葱岭),穿过哈萨克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最后达到地中海沿岸——很遗憾不是爱琴海,借以此哀悼国栋死去的爱情——的罗马(大秦)。

其实原来还有一条中路,并且是中路最早,张骞第一次出使取道天山南麓,走的就是中路。中路先到罗布泊,再沿着涸海北岸到楼兰,然后再北上到喀什,不过因为楼兰的废弃,中路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次的科学考察,走得就是中路。

科考队有十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向导;带了二十七峰骆驼,几乎一半用来背仪器和给养;一台大功率电台,这是联系外界的新式武器。可就算这样,过戈壁滩还是在拿命赌博,历年来因为科考牺牲在沙漠里的也是大有人在。

茫茫戈壁,空中没有一只飞鸟,地下不见一点儿绿色。

当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讨伐大宛,过罗布泊时损失惨重,到了大宛后惨败而归,抵达敦煌时十个人里只剩了一个。但当时罗布泊还是有水的,如今连水都没有了,凶险程度更胜以前。

加上正值寒冬,一到晚上滴水成冰,也就是中午时候稍微好些。当然也没有路,没有驼队蹄印,向导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地形学才能,带领着考察队沿着胡杨枯枝和死去的兽骨缓慢前行。

大部分时间赶路都在晚上,白天风沙大,有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太阳虽然没什么热量,可晃得让人发昏。而且据向导说,晚上更容易认路,除了有星象可看,沙漠里的月光明亮,甚至可以照着读书写字。最主要的是钱大胡子是夜行生物,天天鼓吹着运动产生热量,可以避免冻死。

如此走了几天,豹子后悔了,一边吃干粮一边抱怨。

夏明若在脸上蒙了块纱布,躺在帐篷里对他说:“轻松的方法也有,你现在往外走,不出三天,就能永登西方极乐。”

豹子骂他:“去你的。”

夏明若撩起面纱冲他笑,豹子立刻丢了干粮扑到他面前,磕头哀求说:“别信哥哥,求求你现在收拾我吧,别等以后了。以后沙海茫茫,保不定哪天就被你整死。”

夏明若宽宏大量地说:“知错就好,注意吸取教训。”

豹子说:“那是那是。哥哥您歇着,我先退下了。”

夏明若说:“等等我,我去找海洋。”

大叔正巧这时钻进帐篷:“还躺着呢,快起来,我要收帐篷了。”

夏明若望望他背后:“海洋没跟你在一块儿?”

“海洋在喂骆驼。”大叔坐下来喝口水。

夏明若跑出去,老远就听到有人嗷嗷喊,钱大胡子正抱着一头躺倒的老骆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夏明若眨巴眨巴眼睛,裹紧军大衣,走到楚海洋身边,问:“又怎么了?”

楚海洋说:“随他去,哭完了就好了,还不是一峰骆驼病了,我们要扔,他不肯呗。”

豹子也过来看热闹:“非扔不可啊?”

夏明若点头说:“有时候就得这样,留下来派不上用场还得浪费草料,别的骆驼也会受影响。”

钱大胡子是多重感情的人,当然不愿意,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谁劝都不听。过会儿大叔从帐篷里出来,贴耳说了两句,他立刻答应了:“扔就扔吧。”

夏明若喃喃:“什么呀……”

他跑去质问大叔:“你用什么妖法把我们钱大胡子给迷惑了?”

大叔说:“美貌呗。”

夏明若咔嚓一声又把枪上了膛,大叔竖起兰花指向楚海洋方向逃窜,边逃边指责:“坏孩子!你讨厌!”

楚海洋笑着把草料袋扔给他:“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