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篇 第十节

“狗剩偷来的,他奶奶的宝贝嫁妆,‘文革’时差点儿被当四旧破掉。”楚海洋笑着说,“你看怎样?老太太天天擦,弄得雪亮,几乎都没有氧化层了。”

“那我得快点儿用,以免有人挨打。”林少湖说着便取了只试管来,管里有一些褐色溶液。

林少湖把银簪扔进了试管。

夏明若瞬间明白了:“有毒?”

“哎,”林少湖把试管举高,凝视着,“没有实验室,有古老的智慧……嗬……嗬!看见没有?”

三个人连忙围过去,林少湖将簪子取出,只见原本明亮的银饰,一端却微微发了暗。

“硫化银,”林少湖说,“古代砒霜提炼不纯,常常含有硫,硫一旦遇到银,就会产生化学反应,硫化银就是黑色的。”

他摇头笑笑,将银簪清理干净还给楚海洋:“职业病,我从他胃里刮下了一点东西,没想到猜中了。”

“我去喊老师!”夏明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被人以粗暴方式从床上拽起来的老头儿撞进了门:“毒死的?”

林少湖说:“有可能。”

“怎么解释?”老头儿问。

林少湖说:“因为他脖子上还有一个不明显的小洞,但是非常深,直至大动脉,如果这个洞是被人用尖锐的物体刺伤的话,毒性没发作时,因失血过多而死也有可能。”

老头儿找了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因为地窖储冰,所以人人都裹了件从厂里借来的大棉袄,看起来笨拙可爱。

“死于非命?”老头儿喃喃自语,然后才对林少湖说,“还有什么情况,你一并告诉我。”

林少湖就翻着他的记录本一条一条往下念:“有动脉硬化症;脊椎不好,有增生;胆囊涨大,里面有十三粒结石,腹中有蛲虫卵、鞭虫卵……”

豹子冲出门外,余音袅袅:“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不要!不要!……”

“等等,以上。”林少湖平静地合上记录本。

老头儿沉默着,半晌方开口:“这个人不是杨昭。”

杨昭是元德太子的名字。

说起隋,一般人都知道两个皇帝:文帝,炀帝。其实隋代满打满算有五个皇帝,杨广后还有他的孙子恭帝杨侑,杨侑后还有杨浩,杨浩后还有泰帝杨侗。当然,后几个都是傀儡,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子。

杨昭就是恭帝杨侑的父亲,大业二年(公元606年),死在了太子行宫里,比自己的父亲隋炀帝杨广还要早十二年。

林少湖问:“杨昭去世时多大?”

“很年轻。”

林少湖说:“那肯定不是了。我看了一下这个人的牙,他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

那他是谁?

“不知道,”老头儿说,“而且,不一定姓杨啊,毕竟我们有一样东西没找到。”

“什么?”林少湖问。

“墓志。”老头儿说,“掘地三尺,至今不见踪影。”

此话出来,众人一阵沉默。

林少湖摘掉手套,脱掉大褂,夹起工具箱。“李教授。”他把记录本交到老头儿手上,“到此我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我先行一步。”

“啊?”老头儿问,“去哪儿?一起走嘛,我们明天就开始和河南省方面交接工作,三五天后也起程回去了。”

林少湖没有回答,夏明若倒笑起来。林少湖命令:“不许说。”

夏明若笑眯眯:“我不说。”

老头儿好奇不已:“打什么哑谜呢?去哪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林少湖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海洋,北京见。”

楚海洋说:“一路顺风。”

“那是当然。”林少湖向老头儿鞠了个躬,掀开地窖的隔热帘走了出去。

老头儿望着直发呆,问学生们:“大半夜的,他去哪儿?这姓杨的还开膛破着肚呢,虽然还有别的技师在,但法医都这德行?”

数日后,重庆。

“嘉陵江、长江、解放碑,”林少湖止步,回头,“别躲了,你们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大叔与豹子从电线杆后讪讪地出来,大叔抽打豹子,埋怨说没事长这么大的头做什么,你看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告诉林少湖:“哪里哪里,顺路而已。”

林少湖说:“我要去歌乐山。”

“巧了,”大叔说,“我们正好也要去。”

“我突然想过江。”

“哎呀,真是无巧不成书,”大叔说,“我们也要过江。”

“看看时间……还是先吃饭吧。”

“哎呀,少湖知音也,我们也要吃饭。”大叔说。

林少湖挑起眉毛:“我看出来了,你们没钱吃饭了。”

豹子赌气说:“本来有钱,结果全被他抢去买了个破罐罐!”

“你懂什么?”大叔怜爱地抚摸着怀中那只酱菜缸,然后对林少湖谄笑:“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反正什么都是辣的。

林少湖从第一口就开始呛咳,咳了五分钟还没能咽下去。

“经不起考验!”大叔抢过他的碗,“拿来给我!”

码头上浓雾弥漫,小食摊子就摆在江滩上。来来往往的挑夫棒棒,赤膊光脚,精瘦而健壮。他们扎着麻绳,提着扁担,沿着湿滑的石阶下来,向老板买上一碗酸辣粉,呼噜呼噜灌下去,发一头大汗,酣畅得很。

大叔坐在一条三腿板凳上依样画葫芦,自我感觉豪爽极了;豹子直喷粗气,对林少湖张开嘴,问:“在不在?舌头还在不在?”林少湖斜斜看他一眼,豹子打个激灵,躲到大叔身后。

小食摊老板说:“雾散了,快开船咯。”

林少湖迎着江雾,看见隐隐绰绰的山城,感慨说:“水墨画一般。”

大叔说:“你看是泼墨山水,当年我看,可是生死场。”

林少湖问:“你来过?”

“是抗战。”大叔说,“南京沦陷后,师父带着我从水路逃到重庆,结果一来就赶上了大轰炸。当时也是夏天,我们坐着一只小舢板,在江中心团团打转,就是靠不了岸。头顶上日本人的飞机隆隆作响,船舱里淹着混浊的江水,老弱妇孺,哭成一团,这份绝望与生不如死,你们总算是不用体会了。”

“唉!”大叔长叹,“过去了!毛主席说,俱往矣!”

林少湖审视着他,然后问:“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叔啪一个敬礼:“报告警察同志,我是夏明若的舅舅。”

“报告夏明若的舅舅,我是仵作,不是捕快。”林少湖是何等人物,早八百年心里就有数,便笑着说,“你们到底是要去哪儿?”

“和你去一个地方,云南。”大叔举起他的酱菜缸,“我的徒弟笨得很啊,看不出这是元代的东西。云南深山里也有这么一个东西,叫我朝思暮想。”

“太子墓里就没有吗?”

“有,”大叔说,“但我不能拿。还有,那不是太子墓。”

“我看了报纸,据说是亲王墓。”

大叔摇头大笑:“这帮考古的!这肯定不是李老头子说的,他那老学究不会说这么没谱儿的话。”

林少湖凝视他:“你知道是谁?”

“我知道。”大叔说。

“是谁?”

大叔说:“去看墓志。”

“没有挖到墓志。”

“哦!”大叔猛拍脑袋,“想起来了!墓志被我藏起来了。”

“啊?!”

大叔一脸淫笑:“就在我挖的那个横洞里,一块一尺来方的青石板。”

“你这个人……”林少湖喃喃道。

浓雾初散,丝丝阳光透下,雄壮的川江号子响起来,大叔仍然抱着酱缸:“少湖,相识一场,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林少湖点头。

“墓志的事等十年再说,”大叔说,“等我死了。”

“什么?”

“行不行?”大叔抱缸作可爱状。

林少湖说:“你亏心事做多了吧?”

大叔叹口气:“挖来挖去,挖了自家的祖坟,你说亏不亏心?”

林少湖刚想说话,大叔摆摆手:“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家那个祖上,正好是反动标兵、革命对象,是一定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现在为我那祖上翻案还是太早,还是可能会连累那些做学问的人。”

林少湖满脸疑惑:“翻案?”

“不明白没关系,以后就知道了。”大叔说,“我们和那些考古的,区别在于我们也看史书,但从来不太信。要知道隋史是唐人写的,唐书是后晋人编的,宋史是元代人写的,元史则出自明代人的手笔。一代写一代,有些东西就不能写得太真。比如说我偷了你的东西,然后把你杀了,但这件事非得告诉我的儿子,我会怎么说?”

林少湖大笑:“那你会先把我说成是贼祖宗。”

“没错,”大叔肯定,“走吧,船来了。”

林少湖拦住他:“你姓杨?”

大叔摇头笑了笑,凑到他耳边说:“我师父姓李,师叔姓杜,我姓宇文。”

林少湖说:“不可能。”

大叔板起脸:“有啥不可能的!我告诉你,史书上说被灭族的不一定就真灭了,就比如慕容宗室当年被刘裕连根拔除,杀得婴孩不留,但慕容氏确确实实仍然存在!”

林少湖笑着问:“在哪里?”

大叔理直气壮地说:“都是辽东鲜卑,我当然知道!慕容氏肤色白皙,生性骁勇,男人长得极为俊秀,我告诉你,他们改姓夏了!”

林少湖刚从水壶里喝了口水,这时喷出来:“我知道了,宇文兄,走吧走吧,上船赶路……”

宇文骥蹲在船尾的甲板上吹江风,他的徒弟闲晃了一圈,回来蹲在他身边。

宇文骥问:“他信啦?”

宇文豹说:“信个屁!您老跟夏别信就是天生一对!您怎么不编得邪乎点儿?”

“混账!”大叔教育他,“你小子就没有夏别信灵活!我能说实话吗?我能说我一铲头正好打在墓志上结果把墓志打成八块吗?那哥们儿再讲义气,也是个公安!”

豹子说:“切!”

大叔嘟囔:“反正那人姓宇文我可没骗他……”

林少湖突然走上甲板,站在大叔他们身后,把两人吓了一跳。

“宇文先生,”林少湖举着一根小臂粗的针筒,“请给我一点儿血样好吗?”

“啊?”

“我对你们的血统很感兴趣,”林少湖十分诚恳,“出于医学研究的目的,请配合。”

他不由分说卷起大叔的衣袖,强行扎了针就跑,大叔哀叫一声倒在栏杆上,脸色蜡黄蜡黄的。

“师傅!”豹子大喊。

“豹……豹子……”大叔虚弱地说,“下了船就给我买猪肝,还有,告诉北京的慕容别信,说……太……太他妈狠了,让他保……保护自己的珍贵血液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