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篇 第八节

1937年,日寇全面侵华,为保存民族教育命脉,北平两大高校以及南开大学率先举校南迁,以“刚毅坚卓”为校训,高唱“千秋耻,终当雪”“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跋山涉水,万里征途,先往长沙,再到昆明。

年轻的李长生与他的几位老师同学因为护送考古系财产,落在了大部队的后面,经过湖广地区的时候,野外行路,听说了一件奇事。

山中古墓突然自己烧起来了。

传话的乡民据说是亲眼看见的,讲得绘声绘色:“喏!喏!就是那边!我正在地头上,远远的就能看到烟!”

这人一见祖坟冒青烟,管他是谁家的,扑地就磕头。

磕了几十个觉得不对劲,烟太大了,又观望了一会儿,祖坟喷火了。

太惊悚了!

于是继续磕头。先替他家老娘求长命百岁,再替自己和老婆求,然后是儿子、女儿、猪、牛、羊猫狗鸡鸭鹅兔子……嘀嘀咕咕两三个小时,墓终于烧完了。

第二天,他们家老母鸡多下了一个蛋,妈呀,真是太灵了。

一群人哭笑不得,李长生等几个好事的便趁大家休息,跑到乡民说的地方去看,发现果然烧得厉害,地表一片焦黄,方圆数米的草木全都碳化,其中有个士兵用枪托捅了几下,结果地面整体塌陷了。

正当惊奇不已的时候,突然有声音说:“……天门地户人门鬼门闭?”

众人这才发现队伍中多了一个人,一个十分落拓的老年人。

“老人家,你刚才说什么?”

那难民一般的老人便回答:“我在说‘千秋万岁’。”

“那是什么?”学生们问他。

“镇墓神。”老人不愿意多说,转身要走。

士兵慌忙拉住他,给李长生使眼色,李长生恍然大悟,上下摸索发现身上一毛钱没有,满头大汗之际只找到一盒洋火、半块肥皂,便硬往人身上塞。老人迟疑半晌,伸手接下:“受之有愧,多谢。”

他捏紧洋火盒子,叹口气对李长生说:“带着这种东西,一旦见到‘千秋万岁’,必死无疑。”

“为什么?”夏明若问。

“因为‘千秋万岁’这种‘镇墓神’与火有莫大关系。”老头儿说,“我们遇见的这位老人,祖上世代盗墓,他的大伯据说就死于‘千秋万岁’之手。”

光绪年间,老人的大伯带着他的父亲进入一座南朝墓,一切本来都很顺利,却在棺椁边上发现了两只陶土做的怪鸟,大约有一尺来高,一只是女人面鸟身,另一只是男人面鸟身。

他大伯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便举着油灯凑近了看,突然从怪鸟里炸出一团烈火,瞬间就将他大伯吞没,且火势蔓延极快,数秒钟内,墓室天顶、地面、四壁相继爆燃。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的父亲飞爬进盗洞,虽然被严重烧伤,好歹逃了一命。病好后将这段经历说给一位算命先生听,那人惊诧万分说:“莫不是《抱朴子》所云之‘千秋万岁’?!”

李老先生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缓缓开口:“这种会自己烧起来的怪鸟,就是我们刚刚在小龛里看见的东西。我们看到的是女人面鸟身,应该是‘千秋’,‘万岁’就在它对面。”

“会自己烧……”夏明若喃喃。

“‘千秋万岁’是祥瑞,常常与日月星辰、八卦五岳、麟凤、青龙朱雀等四神同时出现,但这祥瑞却仅仅对于墓主,对于私闯坟墓者,则是‘天门地户人门鬼门闭’,死路一条。”老头儿继续说,“据说一旦见到它们,必须先吹灯,后闭目,迅速退回,否则生死难测。”

“这不科学。”楚海洋说。

老头儿说:“很科学,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好,这么长时间了,该烧的也早烧了,镇墓神‘遇光则燃’的迷信破除了。年轻人去把‘千秋万岁’抱出来,小心点儿。”

夏明若说:“啊?又是我?”

老头儿说:“养兵千日,小同志,你立功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夏明若说:“好!夏明若今日杀身成仁!猎猎战旗,滔滔风雷,为了保存革命火种,舅舅,文化战线上的尖兵老黄同志就托付给你了……”

大叔笑骂:“废话真多!瞧着点儿吧,别摔了宝贝。”

两个年轻人跨进后室门后分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摸进小龛,小心翼翼将怪鸟捧起来,再原路返回。

夏明若惊奇道:“我这只是‘千秋’吧?竟然是空心的,背上有个大洞。”

“我的也是,”楚海洋率先回到前室,“别信小心。”

“快了快了,这炸药包不轻,”夏明若走得有些艰难,“里面晃里晃荡像是装满了水。”

“不是水。”老头儿问,“海洋也闻不出来吗?是火油。”

他说:“我刚才疏忽了,其实从甬道开始,这个墓就充满了火油味道,只是你们在里面待了太长时间,结果反而不太感觉得出。李先生应该知道吧?”

大叔摇摇头,没说实话:“我闻不出,我有鼻炎,但嗓子口却有些甜,人吸多了火药粉末就会嗓子口发甜。”

他恨不得靠鼻子吃饭的,有鼻炎才怪。

夏明若吐吐舌头,有些后怕:“这不就跟炸药库似的!刚才咱们开石椁时用了那么多撬棍铁锨的,没出事真是万幸。可以后怎么办呢?总需要工具切割啊。”

“多费些人工吧,”老头儿说,“有些古墓因为长期密闭会形成火坑子,比如辛追墓,可燃的主要是甲烷混合气。这个墓也是火坑子,人工制造的火坑子,非常罕见。明若,怎么了?”

夏明若蹲在怪鸟面前观察:“老师,我说刚才什么反光,它们的眼睛竟然是玻璃,好大块的玻璃,你看。”

楚海洋凑过去:“真的,磨得真好,这是经过丝绸之路从大食那边过来的吧?价值连城啊。”

“哈哈哈哈,一黄一绿!”夏明若指着老黄笑,“跟你眼睛一个色,你们仨什么关系?”

老黄不予置评。

周队长因为不放心,又跑下来了:“教授?”

老头儿赶紧说:“老周来得好,和海洋一起把这两个东西抱出去,出去就把它们密封,里面的液体不要倒掉,留作化验。”

“那棺椁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处理?这石棺这么大,运出去可不容易。”楚海洋问。

老头儿掐掐手指:“三天好了,辛追墓也放了两三天的气。”

三天后考古队回来,又整整抬了三天,才把石棺给弄出去,人人都脱了一层皮。外面正是大伏天,饭菜几小时就馊了,别说是死人。幸亏附近乡里有个老的后方工厂,愿意全力支持国家的考古事业,把地下冰窖借给了他们,大伙儿这才如释重负。

但冰窖还是不够的,天天都得调来大量的冰块维持。原本的计划是将石棺和尸体运到洛阳后再作处理,但由于天气炎热,运输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那几天考古队确实大费周章,老头儿的脑袋更秃了。

后来他忍不住,嚷嚷着要开棺,因为他也属于专家带头人之类的级别,加上周队长这几年也成绩斐然,上头就同意了。

考古队于是聚集在冰窖里,激动地心怦怦跳。棺盖一打开,所有人都跳起来自发地逃出去了,老头儿号叫着抽打了半天才把他们赶回来。

火油味是没有了,但那是比火油更难挨的气味。

腐尸味。

臭,真臭,但幸福。

这是建国以来,继马王堆辛追墓后发现的第二具完整湿尸,为男性,头颅、躯干、四肢,一样不少。虽然全部情况得进了实验室才知道,但从尸体半腐烂的手上,人们看见了软组织。

一时间,棺内所有的金银玉器都变得不重要,对于考古者来说,一具古代尸体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对古代中国人的人种学研究,总不能一直落在虎视眈眈的日本之后,那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先。

周队长鼻翼翕动,想笑,想哭,想放声大喊,他背过身去见老头儿,见其已经满脸泪水。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洛阳,传到了郑州,传到了北京。考古所轰动了,专家学者们兴奋不已,所长、考古学界的泰斗夏鼐先生本来要亲自过来,可惜因为远在呼和浩特而未能成行。

放工后,老头儿在河边洗脚,一边洗一边唱:“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献哈达,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呀拉索,献给亲人金珠玛。人民的江山万年红万呀万年红!哎!小史!”

小史正在努力给他搓袜子:“巴扎嘿!”

“嘿!”老家伙继续,“敬上一杯青稞酒哟呀啦嗨,献给敬爱的毛主席,祝您万寿无疆!嗨!”

考古队成员个个含笑,心想老头子又错乱了。

老头子还在唱:“阿拉木汗怎么样……”史卫东拎着袜子抽动着伴舞:“亚克西!亚克西!”

夏明若爬到树梢上,大笑鼓掌,还不忘撺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不来了!”老头儿抹一把汗,“喝酒!明若同志!买酒去!”

“得令!”夏明若从树上哧溜滑下来,招呼跟屁虫,“狗剩!”

“到!”

“占领公社供销社高地!”

“噢——”刘狗剩领到几张毛币,撒丫子冲了出去。

夏明若跟在后面催:“全力冲锋!炮火掩护!注意隐蔽!”

刘狗剩过土坡时不小心把鞋跑掉了,单脚跳着回来穿。

夏明若又喊:“指导员——坚持住——”

楚海洋从工地走来,怒弹夏明若脑袋:“欺负小朋友。”

“你不了解情况,小朋友心甘情愿的,”夏明若高声问,“狗剩子——!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小朋友回头手舞足蹈:“是——!”

“喏!”夏明若一脸坦然。

楚海洋没话说了,老头儿却突然回神:“对……对!我要去给北京发电报!得派技师来!”

“要去!要去!”他急忙忙穿上鞋子,楚海洋拦住他,“别,您待着,我去。”

夏明若笑道:“您去了北京还不定派什么人来呢,八成是个姓技的。”

老家伙想了想,拒不承认,扭着老腰回去休息了,史卫东抖动着八字眉跟上。

当天晚上考古队摆开筵席痛饮庆功酒,碰着搪瓷缸嘶吼壮志未酬誓不休,嚼得树皮,吃得草根,来日方长显身手,我等甘洒热血写春秋。

大叔尤其喝高了,跳到桌子上大唱黄色歌曲,什么哥啊、妹啊,我俩滚炕头啊,一想泪花流啊。老头儿也不清不楚,又鼓掌又跺脚说好!好!真性情!

北京效率就是高,第三天便听说技师们已经在往洛阳的路上了。

众人欢呼雀跃,埋头苦干日夜不休,连墓室的地砖全都一块块掀开清理,于是意外找到一只隐藏坑,里面是一块石刻板,板上有猫鬼图案。老头儿研究半天,说可能是造墓时就埋下了,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只能说明坟墓营造者心怀鬼胎,且与墓主有仇。

这墓主真是可怜,跟猫鬼就是纠缠不清,至于为什么纠缠不清,那得研究个三五年。咱们寻常人看考古,看的是猎奇,又挖出了什么好宝贝?这宝贝得值多少钱哪?而考古人看的是宝贝背后的历史,所以一具尸体可能比一屋子瓷器都珍贵,一罐古酒可能比一桌子玉器都值钱。宝贝、古董都是有价的,而历史的真相是无价的,一个盘子绝不可能影响中国三百年,而一件事可以,比如萧何月下追到了韩信,比如崇祯杀了袁崇焕。

在修整期间,夏明若突然偏离正常轨道,说要教刘狗剩算术,结果发现这个小朋友离“笨蛋”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问过乡小学的老师才知道他正在第三次攻读一年级。

对此夏明若表示了极大的感动,拍着小朋友的肩,指着夕阳说:“居里夫人埋首实验,邓稼先两弹元勋,林则徐虎门销烟(这有什么关系?),狗剩,你已经和他们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真理就在前方!胜利也在前方!”

刘狗剩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仰望着人生导师那被蚊子叮得面目全非的小脸蛋,发誓从今往后,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永远追随。

楚海洋劝他悬崖勒马:“怎么谁都不跟,偏要跟着他?”

刘狗剩好奇了:“为什么不能跟?”

“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楚海洋一边修电表一边说,“我们上小学时,武斗风气还挺浓,老有人在书包里装砖头。只是人家装一块,夏别信要装两块,拍了一块还有一块,号称备用武器,那叫一个阴损。”

“最无耻的是,”楚海洋接着说,“这人念到高小时结仇太多,为防范别人拍板儿砖,只能在帽子里垫铁皮,结果脑袋上被磨秃了一块,好几年不长头发。”“瞎说!”夏明若说,“你才秃呢。”

楚海洋大笑:“哟!瞧瞧,还不承认,把帽子借你戴的人是谁啊?帮你上药水的是谁啊?我说你现在怎么不垫了?垫呀,垫了,老头儿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不巧老头儿正好出现,他慢慢从楚海洋身后露出脸来,慢慢眼珠子斜向上,一字一顿:“秃、瓢。”

楚海洋跳将起来,一手拽着老虎钳,一手拖着电线电表,稀里哗啦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