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篇 第七节

夏明若默默地把猫收回来,看着大叔,大叔于是默默地把豹子踢到一边。

听见声音的考古队员已经下来了,老头儿也在其中,问:“怎么了?”

楚海洋无力摇头:“没什么。”

老头儿于是让人把不省人事的豹子抬出去,自己和周队长留下准备进墓室。

夏明若挺担心他:“您没问题吧?这儿挺缺氧的。”

“唉!”老头儿说,“缺氧易忍,心痒难耐。走!”

楚海洋一手提灯,一手拉线,小心翼翼地迈进了门槛,第一眼便看见了地砖上的盗洞出口。

老头儿轻轻咳嗽叹息:“自古及今,未有不亡国者,是无不掘之墓也。”

大叔又是搔头又是抹脸,无辜的眼睛四下里乱看。

随后,千百年的黑暗与冰冷被渐渐驱散,雄浑、沉郁而大气,属于那个盛世的画卷在人们面前徐徐展开:

壁画,征战图。

没有了着绯袍、仰首前视的男侍,没有了梳螺髻、长袖白衫的女侍,甚至没有菩萨,没有莲花,没有彩云飞鹤,只有巍巍的仪仗、追风的骏马、雪亮的刀、密集的箭、牢固的城墙、黑压压如云般的战士。

东西壁还绘有戟架,涂大红颜色,各插有九戟,戟上有兽头幡。

“十八戟兵器架,”夏明若低声说,接着指指墓顶,提醒,“星图。”

券顶上遍抹白灰,其上用藏青色描绘着深沉天空,用白灰点缀繁星。圆心为天枢,圆心外有小圆,内刻紫微垣,计有华盖、帝、后、太子、庶子、北斗;再外面,周布着二十八宿。

老头儿收回视线:“这是隋墓不会有错了。”

夏明若问:“为什么?”

“你看到中间的天枢没有?这说明当时的北极星就是天枢,”老头儿示意楚海洋把灯举高,“而天枢代替帝星成为北极星的时间,学界一般认为就是七世纪初,隋唐之际。”

“不过呢……”老头儿环顾壁画,挠挠光脑袋,“这墓真是元德太子墓?……哎!老周!”

“啊?”周队长正被满室的精贵明器晃得眼花。

“谁第一个说元德太子葬于此的?村口的刻石吗?”老头儿问他。

周队长摇头:“不是,那石头上仅仅刻着隋代的佛经。本地有太子墓的消息是村里老人说的,后来有人在民国时期编纂的县志里也找到了记载。”

“县志?”老头儿想了想,“值得商榷啊。隋唐代对早逝的太子有‘号墓为陵’的说法,而有关帝陵的情况则属于凶礼,凶礼自古以来,就不大在文献上记录,县志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这个周队长就不知道了。

老头儿耸肩,向耳室走去。耳室有两个,分布在墓室的东西两侧,随葬品是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东耳室券门,穹隆顶,里面大多是精美的兵器马具,光金银质镶珠宝象牙的马辔就有数副;西耳室结构与东边一样,主要是一些饮食器,银壶玛瑙盅水晶杯之类。

大叔落在后头,捂着眼睛不肯看,夏明若咯咯坏笑,大叔便摸着心口喃喃:“痛啊,好痛啊。”

人人都有些激动,脚底下打着飘,嗓子像被堵住了般说不出话来。周队长放光的脸,老头儿锃亮的头,尤其熠熠生辉。

但老头儿毕竟是大家,见过世面,转一圈便平抚了心情回到墓室,指着墓室北面那扇小门说:“后室,尸身在里面。”

可这扇门却让人犯了难。

门有闩,大叔看了看说根本不复杂,就是一上下扣,只要把闩石往上推开就好。但特殊之处在于其石门板严丝合缝,连刀都插不进去,仅在门缝中间凿了个小圆洞。

“这也算是个机关了,”大叔解释说,“拿一根粗绳,一头系着里面的门闩,另一头穿过这个洞落在前室。等到关好门,一拉绳子,门闩便落下来了。”

“开得了吗?”楚海洋问他。

大叔皱了眉头:“说实话,洞的上下间距太小,工具使不上力。”

夏明若咦了一声,突然把胳膊伸进洞里:“这有何难,直接拨开不就得了。”

楚海洋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其人面露痛苦表情,接着又动了动,颇为镇定地仰头:“肥皂水。”

这个笨蛋!

众人顿时手忙脚乱,老头儿高喊:“还不上去拿!”

楚海洋跳起来往外跑,上下乱摸一阵后又冲回来:“甘油!甘油!”

夏明若接过小瓶,笑着问:“海洋,你随身带着甘油做什么?你便秘呀?”

“你管不着,”楚海洋冷冷说,抢过甘油就往小洞里挤,边挤边抓住夏明若的手臂向外拉,夏明若死没出息地便号起来,“哎哟——!我的胳膊——!奶奶的,痛啊——!”

老黄在一旁思索:润滑过了哟……

“哎哟少爷,那怎么办呢?要不截肢成不成?截了好歹还能算个工伤。”楚海洋恶笑,手里倒没敢使劲,还是夏明若自己狠了心挣脱出来,肘部血淋淋蹭掉一大块皮了事。

“呼——呼——”夏明若倒抽着凉气哀悼他的皮,接着为自己辩白,“虽然我是活该的,但方法却是正确的,我已经摸到门闩了。”

老头儿说:“连你也伸不进去,难不成要找个孩子来?”

“孩子?”夏明若眼睛一亮,“对了!快去,把狗剩子找来!”

刘狗剩生来就是为了看热闹的,此时正冲在围观的第一线。

楚海洋出去带他,原以为他小孩子会害怕,结果却发现这家伙自我感觉比参军还光荣,雄赳赳气昂昂地撒丫子就跑,冲到墓里扯起嗓门喊:“小夏哥——!我来啦——!我来啦——!”

夏明若跟着起哄说:“乡亲们,红军来啦。”

红军小朋友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问:“小夏哥,要我干啥?”

夏明若看他光着膀子,底下穿着条用肥料布袋缝的大短裤,前头写着“日本”,后头写着“尿素”,不禁夸奖道:“太有品位了。”

小朋友傻傻说:“啊?”老头儿便把他拉到一边。

“开锁?我会呀!”刘狗剩说,“爷爷,你放心吧!”

他说着就将胳膊伸进小洞里,脸贴着石门摸索半天,嚷了句“有点儿重”,便咬紧了小牙关,咔嗒一声将门闩推开了。

众人屏息静气撬开门,借着昏暗灯光,看见了紧靠后壁的巨大石椁。夏明若赶忙扯了句谎,把刘狗剩拉出去。

石椁由二十多块差不多大小的青色岩石板拼成,石板还不足2厘米厚,各块板之间的接缝处都用铁细腰扣着,看起来十分牢固。楚海洋与周队长量了量,报数长2.70米、宽1.20米、高1.70米,椁壁石板与椁底以卯榫相接,椁盖则略宽于椁壁。

石椁几十吨重,肯定是无法完整地运出去的,几个身强力壮的考古队员被命令带了工具下来分解石椁,然后再运。

石椁里头便是石棺,石棺也制作成为长方体,庄重而厚实。但奇怪的是这么工艺精良的棺椁,外表竟无一丝装饰,无一处雕刻,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棺椁后立有两座真人大小、十分逼真的盔甲武士俑,一人执长戟,一人挎佩剑,面庞漆黑,表情凶恶,乍一看很有几分吓人。

老头儿不住自言自语:“皇室或建立功勋者用石棺椁……没错,但这是太子?”

地上又是一个盗洞出口,夏明若轻笑:“狡兔三窟。”

大叔便又纯洁地向左右墙壁望去。

后室两侧的墙壁上还有小龛,正隐藏在黑暗里,手电光一闪,照见里面似乎有供奉物,周队长便走近看了看,一看吓退了好几步:“这……这是什么?”

众人也连忙围过去。

“咦?这是……”老头儿凑近揉揉眼睛,“……千秋万岁?”

《隋书》卷六十九,《王邵传》:

“时(即隋开皇时)有人于黄凤泉浴,得二白石,颇有文理……其大玉有日月星辰,……又有却非及二鸟,其鸟皆人面,则《抱朴子》所谓(千秋万岁)也。”

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三:

“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

……

老头儿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他沉沉地命令:“同志们,动作快,都回到地面上去,铁制工具不要带,轻轻放下,不能溅出火星。”

队员们愣在当场,老头儿急了:“快呀!”

楚海洋反应过来:“听老师的,都上去。”

“海洋和明若留下,”老头儿催促,“其余人,快!”

考古队员们立刻扔下工具,一声不吭地飞速撤了出去,周队长目送最后一人跨出甬道,决定自己还是留下来。他望着老头儿,发现后者额上挂满斗大的汗珠。

“现在不要问为什么,退回前室去。”老头的声音还算平静,“身上如果有火柴等易燃物品,立刻放在地下。老周,你快上去看着电闸,不能跳闸。”

周队长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跑,老头儿又喊住他:“万一跳闸了,就让灯暗着,千万不要再人工合上。”

“哎!”老周队长冲回了墓道。

“……好”,老头儿似乎隐约松了口气,“走。”

夏明若问:“怎么了?”

“别磨蹭,快出去,先到墓门口,”老头儿抓住身边一人,加快步伐,走了两步问,“前面那两个发绿光的是什么?”

“老黄的眼睛。”夏明若不住回头,“老师,后室里有东西反光,我这个角度看挺亮的。”

“嗯。”老头儿含混道。

楚海洋追上来扶住老头儿:“老师,电灯挂在墓顶上没关系吧?”

“不动它就没事。”老头儿走到墓门处才停下,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紧拽着的是大叔。

大叔说:“您老手劲真不小。”

老头儿哈哈地笑起来:“李先生,对不住对不住,人老了胆子反而小,见笑了。”

“哪里,”大叔对待老头儿倒十分客气,“叫我李一骥就好。”

“哦,李先生,”老头儿站定,“没有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隋墓你进来过吧?”

大叔想也不想便回答:“咦?没呀,教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哦,”老头儿摸摸脑袋说,“想必是另外有人,一进来便出去了,以至于丝毫未动。”

“为什么?”

“自然是和我们一样,看见了‘千秋万岁’。”老头儿将声音放缓,“算起来,他们那一脉比我们早数千年,他们畏惧的东西,我们自然也不敢怠慢。李先生,千秋万岁真是个邪门儿东西呀。”

大叔笑了(死老头儿,套我话……)。

“一骥舅舅,它为什么邪门呢?”夏明若歪着头纯真地问。

大叔又笑了(死小孩,也不是好东西……)。

他马上变得满脸诚意:“教授渊博,请教教授。”

老头儿想了想:“那我就从《抱朴子》说起。”

《抱朴子》是有名的神仙家言,分内外篇,外篇的学说接近儒家;内篇却专讲神仙、方药、鬼怪、禳邪驱祸,在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人们看来十分荒诞不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