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篇 第一节

复苏年代。

李长生教授也从噩梦中醒来,平反了。平反后做通了学校的工作,组织考古小分队远赴西南边陲。

李教授六十岁,伏枥之老骥,××大学历史研究所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在上级面前拍了胸脯:“一绝不要国家一分钱,二绝不占用正常学习时间,充分利用暑假。”

他在新组建的历史系里精挑细选了十个人,有男有女,行李包打好,浩浩荡荡准备出发,连火车票都买了,结果被一场壮行酒放倒了九个——据说是那盆炒螺蛳不新鲜。

李教授嗜食螺蛳,拉得几乎脱水,躺在医院里打吊针,挨个儿看着学生们蜡黄的小脸,嗟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幸存的是个男生。

但此君不安心吃饭,意图调戏饭馆女服务员,被服务员她爸也就是炒菜师傅高举锅铲追出去两公里,慌不择路一脚踩空,骨折了。

于是一位前来蹭饭的小朋友脱颖而出了。

夏明若小朋友,眉清目秀,为人友善,一个人吃掉了半盆螺蛳而毫发无伤,精钢铸就的肠胃。

李教授两眼无神地望天花板,“哀怨”二字赫然镶嵌在他的脑门上,同病相怜的学生小史帮着他数药片,叹息不已。

夏明若颠儿颠儿地来探病:“李恩师哎——”

李教授有气无力地招呼:“坐……”

夏明若假惺惺嘘寒问暖说:“老师呀!今天怎么样啊?身体是否安康啊?”李教授翻翻白眼说:“夏明若,真不巧,你刚刚在走廊上对着挂水的同学们幸灾乐祸,说青霉素还不如鸡汤,又说刘伯承护国讨袁时子弹穿眼而过做手术都不打麻药,你们拉个小肚子还得浪费祖国宝贵的医药资源,等等,我全都听见了!”他说,“夏明若,我现在突然有个主意。”

夏明若把水果罐头放下,问:“什么?”

李教授说:“听说你从十四五岁就开始帮××科学院考古所干活,后来才考了我们历史系。他们所在之前受到上级保护,好歹开展过几次田野考古行动,你觉得你经验积累得如何?”

夏明若想了想,眯起眼睛一笑,毫不客气地自称领队应该没问题。

“好,有志气!”李教授招呼他靠近些,“那就请你当个领队,你代替我去云南吧。”

夏明若连笑容都不变,说:“恩师,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

李教授一声咳嗽,小史立刻把夏明若扑倒在地上。

“你别挠我,哎哟,史卫东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夏明若手忙脚乱地和小史纠缠,“恩师,我不骗你,我真有事,四川盆地那边发现了几颗疑似人类的骨骼化石,报告刚刚打上来,我们得和古生物所的一起去看看,弄不好还能填补考古史空白呢。”

李教授下床,趿拉着拖鞋、捂着肚子往护士值班室跑,一分钟后跑回来:“奇怪了,夏明若,你们钱老师电话里怎么说四川最近没发现化石呢?”

夏明若拼命推着小史,小史作狮吼虎扑状。“哦,那我记错了,是新疆!”

“不巧我也问了,”李教授说,“新疆似乎也没有。”

夏明若说:“是辽宁。”

“小史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夏明若谈谈。”李教授说。

夏明若叽叽歪歪说:“我真有事,我妈病了,我妈甲亢,糖尿病兼甲亢,血糖20.36。”李教授命令小史带上门。五分钟后小史把脑袋探进去,见里面其乐融融,那两人明显已达成某项不可见人之共识,夏明若咧着嘴贱笑,李教授慈爱地抚摸着此人狗头,赞曰:“好,好。”

夏明若问:“就我一个去?除了我还有谁?”

“没有了,就你。”李教授说,“但考古所有几个人在那边,其中有我的学生,我事先已经联系过了,他会来接你。”

夏明若点点头算知道了。

小史上下打量夏明若,悄悄对李教授说:“就算云南那边有人接应,但您真打算派这货去?”

李教授示意他附耳过来,语重心长道:“野外生存,会遇见很多不确定的食物。你我吃了都会死,他吃了没事。”

小史恍然大悟,夏明若则继续与李教授讨论本次活动的细节,直到护士进来赶人。

两天后,考古单人小队要上火车了,夏明若却差点儿迟到,一路气喘吁吁,手里还抱着只大花猫,看起来足有二十斤重。

“……”小史凝视着他,“我说,夏明若。”

夏明若搂着猫深沉地问:“什么事,史卫东?”

小史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云南饿不死你,不用带口粮。”

绿皮车刺刺地冒着蒸汽,火车站欢声雷动,送行的人们挥舞着彩旗,大概是因为有个远赴缅甸演出的歌剧团也同乘了这趟车。夏明若和小史兴冲冲寻找那歌剧团的女台柱子,发现是个腰围至少有四尺的白胖大妞,失望至极,只好回头在拥挤中找座位。夏明若边打背包边回应小史:“这猫不能吃,能吃我早吃了。”

小史问:“为什么不能吃?”

夏明若把猫塞进旅行袋,“咕嘟”咽了口凉水,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因为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拖着病体前来送行的李教授这时没好气地说:“因为那不是一只猫,那是一只蛊。”

小史说:“啊?”

李教授指着夏明若说:“别问我,问他。”

夏明若特别得意,拉开旅行袋拉链,捧着猫脸问:“老黄,革命导师我可以指点这个迷茫的青年吗?”

大猫打个呵欠,懒洋洋看了小史一眼。夏明若于是庄严地咳嗽一声:“那么史卫东同志……”

小史突然站起来说:“你们坐,我先回去了。”夏明若抱住他的腿哀求:“哥哥,你听听嘛,话说了一半我憋着难受,憋到云南我就死了!”

小史寸步难行,只好妥协:“好吧,好吧,一只蛊。”

一只猫蛊。

这要从夏明若他爸说起。

夏老爸明里头是无线电厂职工,暗里头是神秘文化爱好者,下班没啥事就鼓捣迷信的干活。十年后创办了国内第一批气功培训班,鼎盛时一人在台上发功,台下三千人接功,齐声颤抖着宣称“师父啊咱终于开了天眼了”云云。

就是这么一个介乎骗子和江湖术士之间的人物,竟然还是个作家,专攻地下文学。

由于刚刚经过“文革”的冲击,国内知道蛊的人少得可怜,出于启蒙人民的考虑,夏大师呕心沥血,批阅三载,完成了《怎样科学养蛊》这部科普巨作,共计五千余字。刨去抄袭《怎样科学养猪》一文三千字以外,夏大师在书中倾注了他的思想。

比如蛊到底是什么。

蛊,据说是苗寨特产,从虫,从皿,所谓器久不用而虫生。也就是说蛊是一种虫,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令人闻之色变的毒虫。

夏大师则把它科学化了,他说蛊就是作用于人体的有毒寄生虫。于是,中蛊就有两种情况:不小心吞食了寄生虫或不小心吞食了虫卵。

那么如何解蛊毒?自然是吃肠虫清。

夏大师解决了这个终极问题后开始着手实践。

按照《本草纲目》的传统做法,夏大师找来蚊子、苍蝇、蟑螂、臭虫、屎壳郎等毒虫数十种,放进一只腌菜缸子,等着这些虫大的吃小的,最后剩一只活的,蛊就炼成了。

结果时间到了跑去看,虫没有了,剩一只耗子。

夏大师对缸底的大洞视而不见,一个劲儿号叫:“嗷嗷嗷!成了!我炼成了!”这时半路杀出了自家的猫,喵呜一口把耗子吃了。

于是夏大师便炼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蛊,属猫科动物,哺乳类。

蛊是有了,但如何施蛊又是个问题。按照夏大师的理论,只有两种方法:一、吞猫;二、吞小猫。

第一不可能,猫二十来斤呢,还那么多毛。第二也不可能,是只公猫。

夏明若挺真诚地问小史:“你说怎么办呢?”

小史也挺真诚地冲他微笑,然后指着祖国大西南的方向说:“您去了就别回来了,就留在那边祸害吧,让哥们儿清静几年。”

李教授还没从肠胃病里恢复过来呢,两条腿虚得直打战,偏还要拉着夏明若说个没完没了。

夏明若说:“您快回去吧,别累着了,我保证完成任务。”

李教授说:“不行啊,我还有好多事情要交代。”夏明若拍拍他的肩:“您就信任我一回行不行?”

李教授看看这个学生的眼睛,突然松了口气微笑起来:“行啊,信你一回。”

他下了车,站在人群中与夏明若挥手告别,不时被人推搡一下,胖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笨拙,有些可怜。

夏明若探出半个身子在车窗外喊:“恩师再见!恩师我会想你的!”

李教授也踮起脚:“路上当心!”

夏明若把手圈到嘴边:“知道了!您回去吧!”

那胖老头儿挥手示意你去吧,然后目送着火车远去,几乎快看不见了,他又跳起来,冲到栏杆边上喊:“考古是科学!不是挖宝!你给我记住了!”

夏明若把行李塞在床铺底下,偷偷摸摸把猫抱出来,问它:“老黄,刚才好像老头儿又叫了一声什么。”

老黄喵了一声,在他怀里蹭蹭,又打了个呵欠,扭头看着窗外,铁路沿线是一望无际如明镜般的水稻田,在太阳下闪着光。

夏家的猫第一个蹿出昆明站,夏明若背着接近五十斤的装备艰难地追:“老黄!老黄慢点儿,别乱跑!”

老黄才不管他,一溜烟小跑,乐滋滋的。

夏明若大怒,咬牙快跑几步,一把揪住老黄的后脖子,刚想喘口气,却看见驶向博物馆的大破公共汽车绝尘而去,只好又接着玩儿命狂奔,不久便被行李压垮,扑通一声倒在大马路上。

街上人呼啦啦围过去:“死了没?死了没?”

夏明若猛然抬头,伸手:“车——!”

“还活着。”众人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