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遭遇
……您儿子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了他的英雄气概和绅士风范。他的死必然使所有那些有幸与他相识的人感到无比难过,与其他人比起来,能和他共事让人更感荣幸,从他身上可以看到那些睿智勇敢的将领和那些祖国与国王陛下的忠仆所拥有的所有高贵品格。我希望您能得到些许安慰,因为您肯定会感到他虽然死去,但犹如活着时一样勇敢,无所畏惧,虔诚于神灵。因此,他必定会找到一处让所有为国捐躯的勇士们得以安息的神圣乐土。
您的威廉劳伦斯
他搁下笔,将写好的信折起。但对巨大悲痛的表达仍感到拙劣和不足,然而他已经尽力了。在第一次独自指挥时,他失去了与他年龄相仿的伙伴——一位上尉和中尉,以及一个年仅13岁的小男孩。虽然如此,在这之前,劳伦斯还从未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写过悼信,照例说这样的年纪仍该待在教室里玩锡兵小人。
这是所有悼信中的最后一封,也是最薄的一封,因为没有过多地提到先前的种种英勇行为。劳伦斯将信放在一边,然后给妈妈写了几句心里话。交战的消息肯定会被登上公报上,他知道妈妈会担心自己。比起写先前那些悼信,想轻松地给妈妈写几句要难得多。他把内容局限在让妈妈确信自己和泰米艾尔一切安好,不合逻辑地省略了他们都受伤的事。他已经在呈交给舰队司令的报告中详细冗长地叙述了整个战役。他没有心情再为妈妈勾画出一幅那么残忍的画面。
终于写完了,劳伦斯合上小写字桌,收起所有的信,将每封信都密封起来,裹上油布防止受潮。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坐在桌旁,透过窗户望向空旷的大海,久久无语。
返回甲板虽然轻松,但却得花费一番工夫。登上船楼,劳伦斯费劲地跛行到左舷边,靠在上面,从上面审视着他们已经得到的战利品——“女歌手号”。船帆松松垮垮地挂在船杆上,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水手们正攀在桅杆上整理着索具,从上面往下看像一群忙碌劳作的蚂蚁。
那些龙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挤满了甲板,使得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泰米艾尔的身体占满了整个右舷部分,这样有利于它伤口的恢复,但是剩下的龙则挤在一起,各种颜色的龙翼和肢体错综复杂地缠绕着,空间狭小得使他们难以挪动身体。事实上光麦西莫斯就占了余下的所有空间,现在只好让他待在最下面。甚至连平时认为和其他龙蜷缩在一起便有失尊严的莉莉也不得不把尾巴和龙翼搭在麦西莫斯身上,而年纪较大的麦瑟瑞尔和小伊茅达里斯没有什么忌讳,随意地坐在麦西莫斯的背上,一只龙翼懒散地晃来晃去。
他们都昏昏欲睡,看起来大家还比较乐于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尼提德斯显出烦躁不安,似乎不想长时间待在这里,现在,他正盘旋在运输船的上方,好奇地围着船打转。但是从水手们不断抬头向天上望的紧张神情来看,尼提德斯飞得太低,让他们感到不舒服了。没看到都西尔的影子,可能他已经将战报带回到英格兰去了。
劳伦斯感觉得越过甲板倒有点冒险,特别是拖着自己那条不合作的腿。他只有小心翼翼地设法避开正睡觉的麦瑟瑞尔在空中晃动着的尾巴,以免被它扫倒在地。泰米艾尔也在安静地睡着。当劳伦斯来看他时,他半睁开深蓝色眼睛瞥了他一眼,立刻又合上了眼睛。劳伦斯不打算吵醒他,因为他非常高兴地看到泰米艾尔舒服地睡在那里。泰米艾尔那天早上食欲不错,吃了两头牛和大量的金枪鱼,凯因斯对泰米艾尔当前伤口的恢复情况感到非常满意。
“真是种卑鄙的武器!”凯因斯厌恶地将拔出来的子弹拿给劳伦斯看。子弹上安着许多倒刺,并发出狰狞的光芒,劳伦斯很庆幸能在被迫看这东西前把它给取出来了。“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不过我倒是听说俄罗斯人使用类似的武器。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它嵌入得再深点,我可未必能把它取出来。”
但是真是万幸,几乎嵌入皮下一英尺深的子弹没有伤及胸骨。虽然取出了子弹,但是由于子弹上的倒刺和拔出子弹的手术严重撕裂了泰米艾尔的胸部肌肉,凯因斯认为泰米艾尔至少有两周根本不能飞行,或许甚至得要一个月。劳伦斯把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很高兴只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就可以治好泰米艾尔。
其他上校坐在靠着厨房烟囱的楔形小折叠桌边打牌,几乎将甲板上最后一点可以利用的空间都用上了。劳伦斯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丢给哈考特一捆信。“谢谢你帮我拿着。”劳伦斯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坐下,喘着粗气。
大家都停下玩牌,看着那一大捆信。“真不好意思,劳伦斯,”哈考特将信放进她的背包里,“可怜你还是那么粗鲁。”
“该死的胆小鬼行径,”波克雷摇了摇头,“这更像是间谍行为而不是体面的战斗,好像晚上偷偷摸摸做的事。”
劳伦斯沉默不语。他很感激他们对自己的同情,但是现在他只能压抑感情,不去参与谈话。葬礼的氛围极度哀痛,站了一个小时,劳伦斯的脚已经不听使唤了,而尸体用帆布缝了起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放在一边,如果生前是水手的,会在他的脚底放圆子弹,如果是飞行员则放铁子弹,在整个葬礼仪式过程中,瑞雷缓缓地念着悼词。
在早上余下的时间里,劳伦斯与现任副手在屋里密谈,讨论关于凶手留下的“账单”,一份让人发愁的长单子。从格兰比胸膛里拿出了一颗步枪子弹。谢天谢地,子弹只是擦过肋骨,直入后背,但是由于失血过多,他持续高烧。劳伦斯的二副伊凡斯受了严重的腿伤,被送回英格兰。马丁至少还有复原的希望,但是现在他下颌肿得厉害,除了喃喃自语外说不了话,而且左眼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不止两位将领受伤,只是余下的地位不那么高而已。一个步枪兵,都尼受了伤,另一个叫多奈尔的死了,传讯员米格西死了。地勤人员们也遭到重创。其中四人被一架加农炮打死,他们去搬其他绳索时被击中。摩根也在被击中的人中,当时他正在搬一箱备用带扣。如果损失的话,将十分可惜。
或许从劳伦斯脸上看出了些什么,波克雷说:“至少我可以留给你波提斯和麦克多那。”那指的是劳伦斯将领中的两位,在特使到达后的窘困中,他们已被调任给麦西莫斯。
“那你不缺人手吗?”劳伦斯问。“我不能抢麦西莫斯的人。否则你将来要承担主要责任。”
“来自于哈里法克斯的运输船——橘色‘威廉号’上有很多为麦西莫斯效忠的家伙,”波克雷说,“没有理由不让你东山再起啊。”
“那我可不和你谦让了。天知道,我因为缺人手都快绝望了,”劳伦斯说,“但是,如果渡海慢的话,运输船或许在一个月内到不了。”
“噢,你先前在船舱里,所以没听到我们和瑞雷船长说的话,”沃伦说,“几天前,我们就看到过‘威廉号’,离我们这不远。因此我们派凯尼瑞和都西尔去接它回来,它会和我们待在一起。而且,我相信瑞雷说这艘船需要一些东西。他已经不再是明星了,对吗,波克雷?”
“没错。”劳伦斯一边说,一边抬头望着索具。在阳光下,他看到数码长的索具上的船帆非常难看地挂着,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如果它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供给,肯定会放了它。但是沃伦你得知道,那是一艘舰艇,不是一只船。”
“有什么不同吗?”沃伦的漠不关心让劳伦斯感到反感,“我认为简单看来,他们不过是一个东西的两种表达。或者是尺寸上有什么区别?这确实是个庞然大物,虽然麦西莫斯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从甲板上摔下去的。
“我不会。”麦西莫斯说,但是他张开眼睛,瞥了眼自己的后腿,满意地看到自己现在并没有落水的危险后,继续安心地睡觉。
劳伦斯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没有贸然进行解释。他感到战役已经失败了。“你们会和我们一起待几天,然后有什么打算?”
“只能待到明天,”哈考特说,“本可以再待得久点,但我想我们必须离开。虽然不战斗时就不该让龙们那么过度劳累,但我希望把兰顿单独留在多佛的时间越短越好,他肯定不知道我们究竟去了哪。在看到你们像盖伊福克斯一样开炮前,我们只是打算通过夜行计划离开布雷斯特。”
瑞雷叫大家吃晚餐,也让被俘虏的法军将领和他们一起去吃。哈考特怕和大家接触过多容易暴露自己的女性身份,不得不借口晕船不去吃饭。波克雷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每次说话都不会超过五句。但是沃伦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尤其是一两杯烈酒下肚后更是如此。而萨顿一肚子的新奇故事,都是他服役三十年的丰富经历。即使船突然猛烈摇晃,这些人也会毫不在乎,而且满怀精力地继续讲话。
但是法国人沉默着,显然是受了惊吓。英国水手只是略微有点害怕,在整个吃饭过程中,他们压抑的情绪明显增长。波克雷勋爵身体僵硬,然而依然保持着礼仪,麦克莱迪表情严肃。甚至连瑞雷都非常安静,宁愿别人都忽略掉自己而长时间沉默着,不过明显看出他很不自在。
饭后,沃伦端着咖啡站在甲板上说:“劳伦斯,我无意侮辱你的老侍从和船员,但是上校,他们把气氛搞得过于沉重。本来我打算今天晚上咱们给他们来个致命打击,而不是长期的拖延战,谁都知道血已经流得够多的了。”
“我期望他们意识到即使我们来晚了,也算给他们节省了很多,”萨顿亲昵地倚在麦瑟瑞尔身上,点燃了一支雪茄,“因此,反而是我们抢了他们所有的战绩,没有提到我们会共分战利品。你知道,我们可是在法国战舰攻击前就到了啊。你还在乎方案是什么吗,亲爱的?”他边问,边把烟放在让麦瑟瑞尔可以闻到烟味的地方。
“不,我向你保证,你完全误解他们了,”劳伦斯说,“如果你们不来,我们就没有可能占领驱逐舰。不论它选择什么时候来,都不会把舰尾暴露给我们,那它也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打击。外面每个人都非常希望你们能来。”他不希望这样去解释,但是又不想给对方留下恶劣印象,因此劳伦斯又简短地补充说,“在你们来之前,另一艘护航舰‘华勒雷号’被击沉了,人员损失惨重。”
他们感到劳伦斯的不安,也不再给他压力了。沃伦似乎还想问些什么,萨顿推了推他,示意他不要多说,然后叫身边的随从拿了一副牌。大家开始专注于思考游戏,哈考特在海军军官走后也出来玩牌。劳伦斯喝完咖啡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泰米艾尔独自坐着,望着空旷的大海。他已经睡了一整天了,醒来也是为了另一顿大餐。他挪了挪身子,让劳伦斯坐在他的前腿上,轻叹了口气,蜷起身子。
“别太在意。”劳伦斯虽然这样说,可他发觉自己都不能做到。但是他为泰米艾尔可能会因为过多内疚于战舰的沉没而感到忧虑。“在我们左舷边的第二艘驱逐舰,或许我们应该要求它的庇护,一旦他们关掉所有灯,熄灭我们的烟火,莉莉和其他龙就不会在晚上发现我们。你救了很多生命,包括‘忠诚号’在内。”
“我没有感到内疚,”泰米艾尔说,“我没有打算把它击沉,但是不幸的是,它却沉了。他们想杀了我的队员,当然我不可能袖手旁观。可是现在船上的水手看我的眼神老是怪怪的,而且根本就不敢接近我,这让我很沮丧。”
劳伦斯既没有否认泰米艾尔觉察到的这个事实,也没有虚伪地给他任何安慰。水手更愿意把龙看做战斗机器,就像一艘能呼吸会飞行的船一样,一个仅仅去执行人类意志的工具。他们很自然接受从他庞大身躯所能看出的强大力量和破坏力,因而即使任何一个高大危险的人都会害怕他。然而神风带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华勒雷号”的沉没,过于让人不安,而且感受不到一点儿人性。它唤醒了每一个关于来自天庭之火和毁灭的民间古老传说。
在劳伦斯的记忆中,战役似乎已经成为梦魇。无尽的、散发出华丽光芒的炮火和加农炮特有的红光。夜晚中“夜之花”的灰白色眼睛,在舌间的呛人烟火味,以及最难忘的烟幕的缓慢降落,犹如戏剧中缓缓落下的幕布。他静默着,抚摸着泰米艾尔的上肢,一起看着船逐渐滑过后的痕迹。
在太阳射出第一屡微弱的曙光时,响起了“起航”的命令声。橘色“威廉号”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不久,从右舷船头望去已成了两个点,瑞雷斜眼看着:“要是我们多用些人手,早些吃早饭,那她在九点前能走好远了。”“女歌手号”停在两艘更大的船间,已经开始准备马上要进行的运输。她将拉着俘虏,作为即将受到声讨的战利品返航到英格兰去。天很晴朗但有点冷,蔚蓝的天空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好了准备,装有白色上桅帆和一流设施的“女歌手号”显得愉悦万分。似乎她不是作为战利品被运回英格兰,而是怀有一种庆祝胜利的心情。一艘帅气的带有44门炮的船和一队整洁的水手,将来她肯定会继续用于服役,还会对每个战犯收取人头税。不过头天晚上不安的情绪还不十分明显,大部分人在工作时都很安静。劳伦斯自己也没睡踏实,正站在船楼上看着橘色“威廉号”急迫地逐渐驶近。不久他们就要再次分离,各自行事了。
“早上好,上校!”哈蒙德走过来,和劳伦斯并排站在船栏边。突然的打扰显然不受欢迎,劳伦斯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但是这并没有马上起到作用。哈蒙德太过专注于盯着“女歌手号”了,他的脸上显出不得体的满足感。“我们难道不能为了旅途找一个更愉快的开始吗?”
附近的几个船员,木匠和他的伙伴正在修复破损的甲板。其中一个兴高采烈地斜着肩膀的家伙,叫李得维斯,是在斯皮塞德被带上船的,现在已经成为船上公认的笑话大王。他坐在自己脚后跟上听着劳伦斯和哈蒙德的谈话,明显不屑地盯着哈蒙德看。木匠伊科洛夫,一个魁梧却很内敛的瑞典人,重重地朝他肩膀上给了一拳,拖着他继续回去工作。
“真没想到您是这么想的。”劳伦斯说,“您怎么不希望是一个最好的开始呢?”
“不,不,”哈蒙德说,摆明了在讽刺,“这只是个人希望。你知道有颗大炮弹穿过了王爷的船舱吗?王爷的一个侍卫当场死亡,另一个受了重伤,没过夜就死了。我能想象的到王爷该是多么愤怒。比起数月来的外交,法国海军在这一晚上可给我们更多的好处啊。你能想象到被俘获的船长或许会被送到王爷面前吗?当然我已经告诉他们袭击我们的是法国人,但是这次是给他们确凿无疑的证据。”
“我们没有必要像一些罗马胜利者那样,将被俘军官当街游行示众,”劳伦斯纹丝不动地回答。他也曾经做过一次俘虏,虽然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仍然记得那个法国中型舰艇的年轻船长所表现的到位的礼貌,自己还很谨慎地询问他关于释放的条件。
“在我看来当然如此——但我想事实并非那样,”哈蒙德说,但这只是内疚地让步罢了,接着他又补充说,“虽然那可能会很可怜,如果……”
“说够了没有?”劳伦斯打断他,不想再听下去。
“哦,请您原谅。原谅我打扰了您的清净,”哈蒙德不确定地说,他终于意识到劳伦斯的不快,“我只是想让您知道,王爷曾表达过希望能接见您。”
“谢谢您,先生。”劳伦斯用这句话作为二人对话的结束。哈蒙德看上去想再说些什么,或许是劝劳伦斯和他一起去王爷的船舱,或许是对王爷和他的会面给一些个人建议。但是最后他没敢再多说什么,欠身鞠了一躬后便匆忙离开了。
劳伦斯不想和永瑆见面,不是不重视,只是因为目前身体不适,他不愿意拖着瘸腿去王爷在船尾的住处。当传话员试着让他在等候室等会儿时,劳伦斯随即说道:“当他准备好见我时再送话过来吧。”然后立刻转身就走。那是一个匆忙而又混乱的见面,他试图离开,一个男人堵住门口不让他出去,僵持了一会儿,劳伦斯转身径直走进王爷的大屋里。
两面墙上有两个相对着的大洞,人们用蓝色的大捆丝绸堵住以防止风吹进来。但是挂在墙上的长幅羊皮丹青仍然不时地被风吹得哗哗直响。永瑆坐在小漆木写字桌后面铺着红色绒布的太师椅上。尽管航行颠簸,他手中的毛笔稳健地在墨盒与纸张间游走着,滴墨未滴,还未干的字迹反射出光芒,更显出其笔法的干净利落。
“您要见我,王爷?”劳伦斯说。
永瑆写完了一行,搁下笔,没有立刻出声。拿出一个石头印章,沾了些红印泥,盖在纸张下部的位置。然后合上纸,放在一边,连同另一张相似的纸叠起放进一块蜡布中。“李风。”他叫道。
劳伦斯吓了一跳,直到那人走了出来,他才注意到原来有一个穿着难以形容的朴素深蓝色棉布长衫的侍卫在角落里站着。李风很高,但当他屈身时,劳伦斯才看清黑色头发的前半部分已经被剃光,头似乎被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隔开。他飞快地扫了劳伦斯一眼,虽然好奇但没有说什么,然后将整张桌子提起,搬到房间的另一边去,桌上的墨没有洒出半点来。
他很快为永瑆拿来了一个脚凳,然后退回到角落去了。很明显,永瑆没打算因为接见劳伦斯而让他回避。王爷端坐着,用胳膊抵着椅子的扶手,虽然离他们较远的那面墙边不止有两把椅子,但永瑆没有让劳伦斯坐下的意思。劳伦斯感到在见永瑆之前,他的肩膀就有点儿发僵了。
“虽然你被带来,但是是出于不得已的缘故,”永瑆冷冷地说,“你想把龙天祥留下作你的同伴,或许继续将他视为自己的财产。现在大家都意识到最糟糕的事是:由于你的失误和鲁莽,他现在已经受了重伤。”
劳伦斯紧抿双唇,他觉得自己找不出一个礼貌而又恰当的回应。在让泰米艾尔参加战斗前以及在整个晚上的战斗过程中,一想起那可怕的碰撞声,以及躺在左舷的泰米艾尔疼痛的呼吸声时,他就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力,但是对于回答永瑆的问题却是另一回事。
“说完了?”劳伦斯说。
或许永瑆本期望劳伦斯会卑躬屈膝,或者祈求他的原谅。这简短的回应让王爷非常气愤,用更锐利的语言质问他:“你那么缺乏原则吗?”他说,“你怎么没有一点儿悔过心?这样的话你会让龙天祥死得和骑马时把马弄翻一样容易。你不能再驾驭他了,也让你粗俗的仆人离他远点。我会派人看守他的……”
“阁下,”劳伦斯坦率地说,“您这样做简直属于恶棍行为。”永瑆停下来没有说话,想看看他为自己的出言不敬作出怎样的解释,劳伦斯继续说道,“至于您的侍卫,如果他们敢踏上甲板一步,我会让泰米艾尔把他们扔出船外的。再见!”
他浅浅鞠了一躬,不等永瑆的回应,转身直接出了房门。在他经过侍卫身边时,他们只是盯着他,但没有试图阻止他出去。他强忍着疼痛,迅速挪动着双腿。他为自己的逞能付出了代价。回到甲板另一边的自己房间时,路似乎没有尽头,他的腿开始抽搐颤抖,每走一步都好像痉挛似的。他很高兴终于安全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倒了一杯葡萄酒,来平复自己烦躁的心绪。或许自己太口无遮拦了,但是他丝毫不觉得后悔。永瑆至少该知道不是所有英国官员和绅士都准备鞠躬致歉去迁就他那暴君般反复无常的想法。
然而,劳伦斯在满意于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决问题之余,不禁承认自己的冒犯只能是让永瑆更加确信,对于是否把自己和泰米艾尔分开这件事上,他不会希望再用什么折中的方法去解决了。对于像哈蒙德这样的人,为了得到某样东西,政府会不惜倾其所有进行交换。对于他自己的部分,劳伦斯认为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重要东西了。这是一种很悲观的想法,他放下杯子,把疼痛的腿支在带锁的储物柜上揉着,心情郁闷地静坐了一会儿。甲板上的六个铃同时响起,恍惚中劳伦斯听到笛子的刺耳声音,船员们喧哗着到甲板下的舱中吃早点,一股浓茶的味道从厨房里飘出来。
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酒,腿感到轻松多了,劳伦斯收回脚,然后起身走到瑞雷的房间,轻轻敲门。他打算问问瑞雷要想保证甲板上的安全需要派多少海军的人手才够,但他惊讶地发现哈蒙德已经在那儿了,为此劳伦斯非常不高兴,而正坐在瑞雷的写字桌前的哈蒙德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内疚和焦虑的神色。
“劳伦斯,”瑞雷给他找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我正和哈蒙德先生说呢,关于船上旅客的事。”劳伦斯发现瑞雷看起来也非常疲惫和不安。“他提醒我自从袭击事件发生后,他们现在都在我们的船舱里呢。照这样的情形下去,不可能待七个月。我们必须把他们弄到甲板上,然后让他们消失。我肯定你不会反对的——我认为我们必须让他们到甲板上,我们怎么敢放任他们接近咱们的船员呢。”
不可能有比这更糟糕的建议了,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时刻。劳伦斯用带着愤怒和几近绝望的复杂眼神看了哈蒙德一眼。这人似乎有种会带来灾难的可怕天赋,至少在劳伦斯眼中看来,他已经可以预感到在未来的长途行程中将会遭受异常残酷的连番的外交诡计。
“有这样的麻烦我很抱歉,”见劳伦斯没有立刻回应,瑞雷接着说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还有剩下什么可以做的,船里肯定不缺房间吗?”这也无可争议。算上甲板上的几个飞行员,船上的房间几乎都满了,让水手腾出空间来给别人住显然不公平,那样只能加剧原本就已经很紧张的矛盾。从现实来看,瑞雷做得非常到位,船长有权自由决定旅客住的地方。但是永瑆的威胁使事情变成了原则性问题。劳伦斯希望能够明白地向瑞雷坦白一切,如果哈蒙德不在的话,他会这么做。然而现在……
“或许,”哈蒙德急忙插嘴道,“劳伦斯上校在意的是他们或许会激怒龙。请恕我建议我们可以为他们腾出一个位置,明确画出一个分界线,互不干扰。可以拴条绳子。或者画条线也可以。”
“如果哈蒙德先生可以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边界的意思的话,的确是个好主意。”瑞雷说。
劳伦斯没有解释,也没有公开表示反对,在哈蒙德请他作评价时,他选择不作出任何反应。还不是作出反应的时候。瑞雷似乎有点赞同——至少劳伦斯希望他感觉到了,虽然一瞬间他还不那么确定。但是不论赞同与否,对于这剩下的困难,劳伦斯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他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丝毫不会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他不会去抱怨,而让瑞雷处于更困难的局面中。“你也得明白点,哈蒙德先生,”劳伦斯说,“他们不是会把小型武器带上甲板的人,任何行动都会使他们立刻回到船舱。如果他们不会打扰到我的队员或者泰米艾尔的话,我会容忍他们的。”
“但是先生,他们中有士兵,”哈蒙德辩护道,“我肯定他们会希望不时能操练一下……”
“或许他们会等到了中国再说。”劳伦斯回答。
哈蒙德随他出了船舱,抓着他到自己的房间里。里面两个陆军士兵刚拿来了椅子,罗兰和戴尔忙着把盘子摆到餐布上。其他龙的船长在离开之前,正准备和劳伦斯共进早餐。“先生,”哈蒙德说,“求你给我点时间。我必须征得您的同意以后用这种方式送您去永瑆王爷那里,您知道王爷放纵的情绪,我向您保证我会把一切过错包括您俩的争吵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我还是需要求得您的宽容和忍耐……”
劳伦斯听到这些,皱了皱眉,用防备怀疑的口气说:“你是说你已经意识到……对于你对瑞雷船长所建议的内容,莫不是知道我禁止他们上甲板了?”
他一边说,一边提高声音,哈蒙德绝望地把眼光投向船舱开着的门。罗兰和戴尔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看,而不管手中托着的大银盘。“你必须明白,我们不能把他们置于那样的境地。永瑆王爷曾发布命令。如果我们公开拒绝,在他看来等于是对他的侮辱……”
“那么他最好知道不要对我发布什么命令,先生,”劳伦斯生气地说,“你最好把原话转告给他,不要掐头去尾地隐瞒……”
“以上帝的名义,难道您认为我有意阻止你和泰米艾尔在一起吗?对于他拒绝和您分开这件事让我们所有人不得不互相讨价还价,”哈蒙德愤怒起来,“但是不出于好意,这件事是不会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只要是在海上,如果永瑆王爷不能完成他的命令,那我们在中国的景况就会被完全颠倒。您愿意为了您的骄傲而搭上我们全部的性命吗?多说无益!”哈蒙德希望能用激将法哄骗劳伦斯的同意,“对于留下泰米艾尔的希望不用再谈什么了。”
“我不是外交官。”劳伦斯说,“但是我想告诉您,先生,如果您认为您能从这个王爷身上得到一点好处的话,不论你如何屈从讨好他,你都不过是该死的傻瓜罢了。我谢谢您没想用空中楼阁来收买我。”
劳伦斯打算以一种信任式的礼节为哈考特和其他人送行,但是从与他的交谈中找不到任何帮助,他的餐桌要肩负重任了。多亏了他还有个好储藏室,许多好东西都几乎堪比厨房了。待大家落座后,培根、汉堡、鸡蛋以及热腾腾的咖啡先后被端上餐桌,还有大量的金枪鱼,有的撒在船上的饼干上,有的油炸,余下的则送到泰米艾尔那里。还有一大碟冷藏的樱桃,以及更多的橘子水果酱。他只吃了一点,当沃伦请他为大家描述一下战役的过程时,他正开小差想其他开心的事。然后他把几乎未动的碟子摆开来讲解海战策略,用碎面包屑做“夜之花”,用立着的盐罐表示“忠诚号”。
当劳伦斯和其他船长返回甲板上时,龙们刚吃完他们的饕餮大餐。让劳伦斯深感安慰的是,他看到泰米艾尔恢复了往日的清醒和机灵,正忙着说服麦西莫斯尝试吃点金枪鱼,身上洁净的白绷带在劳伦斯看来也舒服多了。
“真是特别好吃,很新鲜,是今天早上刚抓的。”他说。麦西莫斯怀疑地看着金枪鱼。泰米艾尔大概已经吃掉了大半,但是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张着大嘴,眼睛发出玻璃般的光芒,直盯着甲板上的鱼。抓了该足有一千五百磅的鱼吧,劳伦斯猜想。即使只有一半的量,这数目也够惊人的了。
然而,当麦西莫斯最终低头吃鱼时,数量转眼少了很多。对他来说,一口就能干掉一大摊了,看着他一边嚼着鱼,一边露出怀疑的表情,让人不禁莞尔。麦西莫斯吞下口里的鱼,舔舔嘴,说:“如果手边没什么可吃的话,这味道还不算难吃,就是太滑了。”
泰米艾尔的兴致因为失望有点减退了。“或许有人也改变口味喜欢吃金枪鱼了,我敢说他们能帮你多抓些。”
麦西莫斯喷着浓厚的鼻气。“不用了,还是把鱼留给你吧。还有多余的羊肉吗?”他边问,边兴趣盎然地看着屠夫。
“你已经吃了多少了?”波克雷边上楼梯边好奇地问麦西莫斯,“四只吗?足够了。如果你再长大些,你会连路都走不动的。”
麦西莫斯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把宰羊盆里剩下的羊腰都吃了。宰完了羊,屠夫们开始抽水冲洗甲板上的血迹。船边立刻围满了红眼的鲨鱼。
橘色“威廉号”几乎与他们并排而行了,瑞雷跨了过去,和它的上校讨论补给问题。现在他已气定神闲地回到甲板上,而橘色“威廉号”船员正摆放着诸如木头船具和帆布之类的新补给品。“波克雷勋爵,”瑞雷爬回自己船,说道,“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希望能派汽艇去取回这些补给品。”
“我们能替您去拿吗?”哈考特从甲板上大声问道。“无论如何,我们可以让麦西莫斯和莉莉起来帮忙。空运和水运都很方便。”
“先生,谢谢您。真帮了我大忙了!”瑞雷深信不疑地看着哈考特,然后鞠了一躬。哈考特的头发被紧紧地向后绑着,长长的头绳藏在飞扬的头巾下,而她的罩衣足以掩盖了自己的身形。
麦西莫斯和莉莉在高空盘旋着,没带队员,为其他人做准备而腾出甲板上的空间。船员们铺开缰绳和盔甲,开始为较小的龙装备武器,而另两条大龙则飞到橘色“威廉号”上运输补给品。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劳伦斯一瘸一拐地走到泰米艾尔跟前。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愧疚感。
“我不认识那条龙。”泰米艾尔盯着另一艘船,对劳伦斯说。只见甲板上有一条巨大的棕绿条纹相间的龙满脸不高兴地坐在那里,翅膀和脖子上有红色的纹路,像画上去的一样。劳伦斯也从未见过长得这样的龙。
“他是印第安品种,从加拿大的一个部落里来的,”当劳伦斯指着那条奇怪的龙时,萨顿解释说,“我想他叫答考塔,如果我叫对了的话。我觉得他和他的骑士——他们没有队员,只是一龙一人而已,不管那条龙的体积大小——是在袭击边界时俘虏的。真是一个大家伙。那么与众不同的品种,我想他们是凶猛作战的好手。他们打算把他送去哈里法克斯的繁殖基地,但是我认为,无法否认的是,一旦普伊科瑟瑞斯被送去那里的话,他们会把这家伙送来作为交换的。他看起来可真是个充满血腥的品种啊!”
“似乎把他送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让他住下来挺困难的,”泰米艾尔看着那条龙,一字一顿地说,“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虽然到时他会待在哈里法克斯的繁殖基地,而不是在这儿,但也没什么不同,”麦瑟瑞尔一边扯着自己的翅膀,方便队员们能自如地爬到他身上卸下装备,一边说道,“他们都差不多,除了培育品种外没什么有趣的。”她继续说道,带着某种警觉的坦白口吻。她是一条比泰米艾尔年长一些的龙,已经年逾三十了。
“我保证不是你想的那样。”劳伦斯说。按私人感情来说,他是不会对泰米艾尔置之不理,任由其自生自灭的,无论是面对中国皇帝还是其他人。“如果他们那么想的话,就不会那么忙乱了。”
麦瑟瑞尔喘着粗重的鼻气:“无论如何,你试过后,或许会认为没那么糟糕。”
“别再辱没年轻人的道德了,”萨顿船长极具幽默地拍了拍她,在缰绳上套上最后一根保险绳,“嗯,我想我们一切就绪,第二次说再见了,劳伦斯,”边说,他们边握紧了对方的手,“我期望你在整个航行中继续维持足够的激情。祝你一切顺利!”
三条较小的龙一个接一个地飞离甲板,尼提德斯没有让“忠诚号”吃水太深,朝着橘色“威廉号”飞过去。然后麦西莫斯和莉莉回来轮流卸下缰绳,为了让波克雷和哈考特对劳伦斯告别。终于,整个景象似乎都变了,再次只留下泰米艾尔孤零零地待在“忠诚号”上。
瑞雷命令直接起航。从东向东南方向开始刮起风,风不太大,白色布帆都被吹得仿佛一片繁盛的景象。在他们经过时,橘色“威廉号”朝下放了一枪,算是对瑞雷命令的回应,双方传来一阵欢呼声,越过水面飘荡着,直至两艘船最终慢慢地互相远离,显得分外庄严。
麦西莫斯和莉莉带着刚被喂饱的精力充沛的小龙们在空中嬉闹着。总是能看到他们穿过船上方的云层彼此追逐着,泰米艾尔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离船的距离逐渐拉大,而后变成鸟一样大小。然后他轻叹了一声,低下头,蜷缩成一团。“我觉得我们能再看到他们时,肯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说道。
劳伦斯把手放在泰米艾尔光滑的脖颈上,沉默不语。这次分别似乎预示着某种终结,并非喧哗和吵闹,也非感觉所显现的新冒险。只有船员忙着工作直到完成任务,除了能看到绵延数公里的蓝色空旷海洋外,别无他物,一条通往未知终点的不确定的路。“时间通常比你想象的要快得多,”他说,“来,让我们再研究研究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