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 龙骨十字

The Cross-Shaped Bones

那是具男孩的枯骨,泛着沉重的古铜色,就像是一件用纯铜打造的工艺品,骷髅的眼窟里嵌着晶化的眼球,像是一对金色的玻璃珠子。虽然很像人类的骨骼,但细看却有巨大的差别,全身近千块纤细的骨骼,有的互相融合,有的组成不曾见于任何教科书的器官,背后两束细骨像是扇子般打开,那是他的双翼。他的双臂伸开抓住了身后的翼骨,骷髅低垂,就像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龙骨十字。

楚子航躺在黄色和白色的鲜花中,如果他现在把床单蒙上,床头再挂一副挽联,这个场景就完整了。

狮心会的干部们对于该送什么样的花没有讨论出结果,于是决意扫光学院的花店,学院花店的鲜花不是外面运来的,而是源于基因科学系的温室,当天有整整一温室的黄色和白色的郁金香被采摘,于是被狮心会豪迈地包圆了。郁金香的花语是“博爱、体贴、高雅、富贵”,在法国人兰斯洛特想来倒也合适,不过最后这些鲜花摆在病房里的效果确实有些窘迫,于是兰斯洛特很有心地叫人再去买一些红玫瑰来放在床头。

“这样看起来就好些。”兰斯洛特对于最后的效果略微满意。

楚子航只能微笑着点点头,现在他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洒满柠檬酱的白奶油蛋糕上,红色玫瑰组成了“祝你生日快乐”之类的祝福语。

这是加护病房开放探视的第一天,除了狮心会,校内的一些重量级人物也都出现在这间病房里,譬如施耐德教授为首的执行部,各种校内社团也都纷纷派出了探视团,在调查组莅临调研楚子航的血统问题时如此大规模地探视,背后好像有什么人秘密地指挥着。安德鲁看了校内新闻,对此勃然大怒,这个由家族资金支撑着的校园再次对校董会的插手表示了抗拒。在安德鲁看来楚子航早该被直接捆上送到罗马去了。

最后探视的人都走了,下午的阳光洒满病房,病床对面的墙上靠着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

路明非。

楚子航默默地看着他,不出声。路明非是在狮心会的探视团围在床周围时悄悄进门的,床边的人一直很多,他没捞上说话的机会,于是就一直靠在那里发呆。每次楚子航的目光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就看见他或者靠或者坐在那里,眼睛空荡荡的,映着一天不同时刻的阳光变化。他有时候也会出去买瓶水,然后回到那里喝着,接着发呆。

就像盛夏午后一个小孩被扔在公园里。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却也不害怕,就在一棵树到湖边这么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路明非忽然意识到探视的人都走了,急忙站直了挠挠头。他想跟面瘫师兄说两句,但是想来想去不过是“你感觉怎么样啦”之类的套话,虽然也可以说“你还活着真好”,不过貌似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只是在中国一起出了一次任务。他跟楚子航点了点头,转身就想出去。

“嗨,我能问你件事儿么?”楚子航忽然说。

“嗯?”路明非回头。

楚子航迟疑了片刻,“喜欢一个人……大概是什么样的?”

“那是相当的悲催!”路明非随口说。

他的脑袋忽然垂了下去,意识到喜欢一个人并不悲催,他喜欢一个人才悲催,而最最悲催的莫过于这句话脱口而出。

就跟认输一样,一个永远输牌的赌棍被人问起打牌是什么游戏,不由自主地说,“输钱呗。”

“师兄你要问什么?”他有点警惕地看着楚子航,觉得他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你喜欢过陈雯雯和诺诺,对么?”楚子航冷着脸继续问。

“其实我也喜欢林志玲,但我觉得年纪跟我有点不合适。”路明非忍不住说了句烂话,楚子航好像在查户口。

他忽然烦躁起来,心想你要有话就直说呗,都说过的事情你绕什么弯子?你就是想说我傻逼呗,这事儿不是满学院都知道了么?面瘫师兄你逗傻小子玩呢?

“有话快说有屁……屁快放啦,吞吞吐吐的。”路明非黑着脸,可说到一半还是把话说软了,毕竟楚子航还躺在病床上。

“我是想问,你可能出于什么原因喜欢一个人呢?”楚子航很严肃。

“长得好看啰。”

“能更具体一点么?”

“腰细腿长一头长发。”

“我不是说这方面,”楚子航皱眉,“我的意思是,除了外貌,还有其他原因么?”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需要么?不需要么?需要么?不需要么?”路明非又烦躁起来了,“这是个鬼知道天晓得的事情。本来你什么也不在乎,开开心心的,吃着火锅、坐着火车、唱着歌出了城……忽然间火车被人掀翻到水里了,你从水里钻出来,睁眼看着一个腰细腿长一头长发的女土匪,一脚踩在你脸上,威风凛凛,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若敢说个不字管杀不管埋!你心里一动,恨不得留下来跟她一起当土匪……那个瞬间你就喜欢她了呗。”

他又想起那个晚上在电影院的漆黑的小厅里,诺诺强横霸道地闯入他的世界的瞬间,不由得一股酸楚涌上来。

楚子航显然跟不上这种展开,“能具体地说说么?比如,这女生对你很好什么的。”

“别扯了!”路明非觉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楚子航的床上,“经常都是那些把你指来使去不当回事儿的。”

见鬼!又暴露出衰人的真面目了,其实只有他喜欢的女孩才指挥着他到处乱跑吧?陈雯雯跟赵孟华一起也跟个小媳妇似的乖巧。

“指来使去不当回事儿能叫感情么?”楚子航冷冷地问。

“靠!”路明非真的有点怒了,“叫不叫感情不是你说了算的好么,师兄?因为你没试过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凭什么下结论?这东西能研究么?”

他心里坐实了楚子航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至于这场谈话到底是为了开导他还是嘲讽他都不重要,这种冷冰冰的学术派语气,真是听了就想掀桌啊!

“有道理,那星座什么的也靠不住了,对吧?”楚子航点头。

“什么对什么?”路明非随口问。

“水瓶对双子。”楚子航脱口而出。

路明非一怔,扭头盯着楚子航的脸使劲看,楚子航冷冷地跟他对视了几秒,挪开了目光。啊嘞?What?该不会是……啊呀呀这个把头扭开的角度,啊呀呀这个欲语还休的表情,啊呀呀这话里深藏的言外之意……完全误解了面瘫师兄,他根本就不是要开导或者嘲讽,他就是来做情感咨询的!他终于开窍了呀!

楚子航是个死双子座,路明非知道的,但谁是那个水瓶女?

路明非的眼睛亮了,“不太好,都是风象星座,双子座太别扭,表达感情不太顺,水瓶女是那种对于喜欢谁特别隐晦,只会没声没息地关心你,星座书上说,水瓶女就是那种永远出现在你前后左右但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的那种。”

“哦,不太好么?”楚子航点点头,也看不出失望的样子。

“不过星座就是小女生玩玩的,你也信?你脑子秀逗了么?”路明非赶紧说。他心想面瘫师兄二十年难得动一次春心,可别因为自己这番胡说八道就给生生地摁下了,俗话说挡人财路者死,这挡人泡妞的也得下地狱了吧?

“你什么情况下会确信自己喜欢一个女孩?”楚子航盯着路明非的眼睛,神情非常认真,如果旁边有个本子他一定会随手拿过来开始记笔记。

路明非仰着头,想了很久,歪了歪嘴,“如果有个人,现在你在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想着她的名字,你就是喜欢她啰。”

他看着楚子航的眼睛,鼻子有点酸溜溜的。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也想到了一个名字,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女孩。其实他宁愿不想起来,这样就不会心里难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够意思,为了给楚子航提个醒儿不惜自己难过一把。不过自己这点难过其实也不值钱,要是楚子航领会了其中深意,泡到了妞,无论是苏茜还是夏弥,也算他路明非一番功德。虽然他自己很苦逼,但他还蛮想楚子航能够开心点儿。虽然牛逼哄哄的,可是楚子航看起来并不真的开心。

楚子航沉默了很久,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路明非觉得自己功德圆满了,拍拍屁股起身,“没事儿我先走了。”

他走向门口时听见楚子航在背后问,“你还好么?”

“还好啊,”路明非头也不回,“郁闷而已,连争一争的机会都没有,一开始就注定是件扯淡的事。”

“谁也不想自己喜欢一个人喜欢得那么扯淡对不对?”他轻声说,“连机会……都没有。”

“路师兄下午好。”

路明非在走廊里迎面遇到了夏弥,夏弥换上了卡塞尔学院的墨绿色校服,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夹着笔记,拎着一个保温桶。

“什么那么香?”路明非抽着鼻子往保温桶凑过去,好像一条狗。

“银耳羹啦银耳羹!病人吃的,这算什么香的,我还会煲排骨呢我,等着啊。”夏弥咧嘴,露出两个小虎牙。

“期待期待。”路明非摩拳擦掌,随口问,“师妹你什么星座的?”

“水瓶座啊,水瓶座做饭很强的!”夏弥眯眯眼和他擦肩而过,往病房去了。

路明非扭头看着她的背影,蹦蹦跳跳,马尾辫起落。

“我靠,在美国还有银耳羹吃,这都不能叫郎情妾意了吧?这他妈的简直是恋奸情热啊!”路明非嘟哝,然后他忽然笑了,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轻声说,“师兄,妞儿还不错,把握好机会哦……”

“今天晚了点。”楚子航说。

“拜托!下午有课的!我又不是你家保姆,给你煮汤是敬重你是条好汉,师兄你还真不见外!”夏弥坐在床边哼哼,眸子里两湾清水一样的光。

“银耳羹啦银耳羹。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买到银耳真不容易,还得从ebay邮购!”夏弥揭开保温桶的盖子,满是炫耀的语气。

楚子航一勺勺吃着银耳羹,面无表情。

“好吃么好吃么?”夏弥眯眯眼。

“应该稍微加一些糖桂花。”楚子航以专业水准给出了冷静的评价。

“哇噻!少爷您要求还真高!”夏弥就差嚷嚷起来了,然而她忽然托着腮,认真地问,“什么是糖桂花。”

楚子航愣了一下,“新鲜桂花,晒干,取一百克,加两勺麦芽糖,上锅蒸十分钟,冷却后装罐子里冰镇。”

“听起来真是麻烦的东西,但就像是你这种麻烦的人喜欢吃的。好啰,下次记得加糖桂花,我可买了很多银耳,够做很多碗银耳羹。”夏弥懒洋洋地说。

“吃好了。”楚子航把保温桶递还给夏弥,表示自己完成了任务。

“喂!说声谢谢会死么?”夏弥瞪眼。

“谢谢。”楚子航很配合。

“真给你折腾得没脾气。”夏弥撇嘴,“你听说没有?今天校内新闻网上都传疯了,说诺诺师姐要和恺撒师兄订婚啰,恺撒师兄去梵克雅宝订了钻戒,全世界限量一枚什么的,哇噻!真开眼界啊!”

楚子航愣住了,沉默了很久。“难怪……”他轻声说。

“兄弟,借酒浇愁不是我们英雄好汉的所为啊!看你都喝了几瓶了。”芬格尔拍着桌子叹气。

路明非努力抬起头,桌上的空瓶子,数了三四遍没数清楚。总之大概是四五个空空的红酒瓶,地上还有一打空啤酒瓶。

“数不清。”路明非重重地趴在桌上,“借酒浇愁也是一种人生态度。你不懂,我们中国的英雄好汉,失恋了都借酒浇愁。你读过武侠没有?知道李寻欢么?还有段誉和虚竹,借酒浇愁,就是好汉作风!”

“我主要是突出一个‘借’字……话说如果师弟你是自己买酒,要师兄我陪你醉到世界末日,师兄也是微微一笑,只有一句话,‘猪肘子要双份!’”芬格尔苦着脸,“可是拜托,你现在穷得连我都不如。你翘了几天的课,被诺玛警告,信用卡都被暂停……酒钱都是师兄我出,你知道师兄我虽然也是性情中人……但是肉痛也是人之常情。”

“你真烦,等我有钱了就还你!”路明非懒得抬头,脑袋重得像是铅球,“不跟你借钱我跟谁借去?难道跑去跟老大说,老大,听说你要娶师姐,我心里难过,想借两个钱喝酒?”

“恺撒是个通达的人呐,你要有种那么说,他送你几箱陈年波尔多!”

“我知道老大是通达的人,可是,”路明非叹了口气,“我不是啊……”

其实他也很想变成通达的人,女孩啥的,来了又走了,算啥啊?就像徐志摩老师在《再别康桥》里说的那样,“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路明非高二课外读书笔记写的就是《徐志摩诗选》,当时还被陈雯雯夸奖有品味来着。不过好吧,牛叉洒脱如徐老师,也就是在康桥的河上着了著名文艺美少女林徽因同学的道,泛了几回舟,从此追求一生还不果。直到自己坐的飞机撞在山上化为夜空里最闪亮的礼花还在想着林同学,好像跟自己也有点相似。

见鬼!总是在难过的时候发现今日事事仿佛过去种种都有预兆,早知就该做《李白诗选》的读书笔记,李大师神经大条爱喝酒,喝高了杯子一举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保你日后不会触景生情!

“你当然不是通达的人,你是个傻逼啊。”芬格尔说,“傻逼不是通达的人。”

“我靠,你才知道我傻逼么?枉我们同住了一年,内裤都可以换穿!”

芬格尔抓抓蓬松的脑袋,“想开一些啦。让我们回溯过去,展望未来。其实诺诺跟你一直没有什么关系对不对?你遇到她的时候她就是恺撒的女朋友,恺撒虽然被学生会那帮美少女围绕着,但他对诺诺很忠诚。他俩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一年后他们准备订婚了,顺理成章。你作为恺撒的小弟,应该由衷感到喜悦,他们结婚的时候你还可以充当花童,拖着诺诺的婚纱满脸笑容……”芬格尔给力地竖起大拇指,“岂不快哉?”

“呸!花童都是儿童!”路明非说。

“你以为你不是儿童?”芬格尔咧嘴。

路明非懵了。原来混了那么多年居然是个儿童?不过仔细想想,儿童就是这样的吧?会特别特别地钟爱什么,每天心心念念地要看某个动画,把海报贴在墙上对着女主角发花痴,反复听某个人的CD,自诩某个人的粉丝。就这么等着长大,把海报、手办和CD都像是宝贝似的藏在一个纸箱子里,觉得是自己一辈子的珍宝,觉得长大了就可以去见那个梦中情人般的男人或者女人。

可等不到长大,动画就停播了,海报也磨烂了,曾经英俊的歌手满嘴唏嘘的胡茬子,变成了很窘的叔辈人物,再也不拉风。

你在长大的同时,某个人也在离开你。

诺诺就是那个人,她只是个梦而已。是动画海报上的漂亮女主角,或者在灯光下高歌劲舞的元气美少女。某个儿童痴迷她的时候,没准她都隐婚了,每天晚上回家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亲吻,给他做晚饭,一起看电视,然后一起睡觉。他们相拥而眠的时候,那个儿童还躺在床上看星星以及幻想,慢慢慢慢地长大。

“原来是个儿童啊……我靠!”路明非缓缓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楚子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趴在床边睡着的夏弥,夜已经很深了。

夏弥穿了件简简单单的白色衬衣,束腰的校服裙,黑暗里身影是月光般的莹白色,纤纤细细。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气息,同时有阳光的暖意和露水的湿润。楚子航忽然觉得这种气息似曾相识,熟悉的味道在被遗忘了很久之后又回来了,有些惊讶有些欣喜,就像在一张破硬盘的角落里,找到一张多年前的老照片,因为过度曝光而模模糊糊,只有绿色的、纤细的草尖,和女孩瘦瘦的小腿,白色的裙裾。

也有些困惑,他想不起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

夏弥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手表压出的印子,“居然睡着了……都快给高数折磨疯了。我说卡塞尔学院的高数课真是有够变态。”她是一边跟楚子航聊天一边啃课本的时候睡着的,这些天她常常在病房里混迹,好像这里是她的自习室。楚子航渐渐地也习惯了,如果他困了就会直接睡过去,当她不存在,有时候醒来夏弥还在,有时候夏弥走了。

夏弥把卷起来的高数课本拍拍平塞进包里,扭头看了楚子航一眼,“师兄发什么呆?有心事?别担心啦,大家都挺你,调查组拿你没辙的。”

“在想一个朋友的事。”楚子航说。

“什么事情劳少爷您操心了?”夏弥双手拖腮,满脸“求八卦”的神情。

楚子航拿她没什么办法,夏弥就是所谓的“打蛇随棍上”,你最好不要给她什么话由,只要有个开头,她就会深挖到底和你聊上几个小时。

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朋友喜欢的女孩被人求婚了。”

夏弥转了转眼睛,不屑地哼哼,“就这么点事儿?我还以为奥巴马爱上英国女王了,劳会长大人彻夜思考。被人求婚不是很正常么?我高中时候就有男生立志娶我了,而且趁着晚上写在黑板上,第二天整个学校都知道了。”

“是什么样的人?”楚子航难得对夏弥的话题有兴趣。

“鬼知道,要是他敢现身,还用趁着晚上偷偷摸摸地写?”夏弥撇撇嘴,“他要是有胆子本姑娘就给他一个机会也不妨,不过校长把黑板拍了照,贴在校门口通报批评,害得那些喜欢我的男生都绕着我走。”

“如果那个男生真的站出来,你就会考虑……”楚子航忽然找不到合适的词了,“试一试?”

“拜托!能不要这么老土么?按日剧的说法是交往,香港说法是拍拖,老土一点的叫‘在一起’,更老土一点的叫‘谈恋爱’,师兄你这‘试一试’算哪门子修辞?”

“好吧,”楚子航点点头,“在一起。”

“扯淡!凭什么?”夏弥仰头哼哼,“本姑娘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还善讲冷笑话,能文能武的,想跟我在一起的人多去了,我都跟他‘试一试’?师兄你当我架个棚子施粥呢?”

楚子航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女孩是不会接受那种忽如其来的感情的,对么?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喜欢那个人,他怎么努力也没用。”

“未必啰,你不试怎么知道女孩喜不喜欢你?有些人认识了很久,也未必很熟,有些人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会觉得很亲近。”夏弥双手枕头靠在窗边,月光洒在她脚下,“对待这个问题要感性,感性你懂的?”

“可你也说了你不会轻易给人机会的。”

“喜欢我的人多嘛,我又不能给每个人机会。”

“喜欢那个女孩的人也很多。”

“谁跟她求婚?”

“男朋友。”

“她男朋友人好么?”

“很好吧,喜欢他的女孩也很多。”楚子航脑海中浮现出恺撒淡金色的头发,以及围绕他的蕾丝白裙少女团。

“帅哥?”

“是。”

“有钱?”

“虽然花钱有点大手大脚。”

“花心?”

“不。”

“那还讨论个屁!”夏弥耸肩,“一个女生,有男朋友,英俊有钱忠贞不二,到了求婚的地步,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你那个朋友就是个灯泡嘛,师兄你懂‘灯泡’的意思么?”

“夹在情侣之间发出不和谐光亮的人。”

“够学术!”夏弥竖起大拇指,“不过很准确。女孩有表示过喜欢灯泡么?或者只是灯泡喜欢女孩?”

“只是灯泡喜欢女孩。”

一区宿舍里,不省人事的路明非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好似梦里被人砍了一刀。

楚子航说话总是那么刀刀见血。

夏弥一脸扫兴的样子,“师兄啊,还有比这更无聊的八卦么?这根本就是暗恋嘛!谁没暗恋过?暗恋这种事长大了就会忘记的,没什么可讨论的。”

楚子航沉默了,扭头看着窗外的枞树,它的影子在夜色里浓黑如墨。他在组织语言,每当他想阐述什么重要的事,就会先在心里把词句准备好,预演一遍,就像中学时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他就是这么个刻板的人,当他在心里准备好了发言稿,就会照着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就像箭已离弦,不再改变方向。

“我猜每个人的一生里都会遇见某个人,喜欢上她。有些人在合适的时间相遇,就像是在春天遇到花开,于是一切都会很好,他们会相恋、订婚、结婚、一起生活。而有些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就像是在冬天隔着冰看见浮上来换气的鱼,鱼换完气沉到水下去,再也看不见了,什么结果都没有。但我们能说在春天遇到花是对的,而在冬天遇到鱼是错的么?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就能克制自己不喜欢那个人么?是不是仍然会用尽了力气想去接近,想尽办法掩饰自己,甚至伪装成另外一条鱼。”楚子航轻声说。

他微微哆嗦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在说路明非,而是想到了那个男人和妈妈的相遇。

混血种和纯粹人类的相遇,于是一方把自己掩饰起来,伪装成无用的男人。他又想起了平房外的阳光,漂亮女人坐在蒸汽水壶的灶台前灰头土脸,孩子骑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满地爬;还有那杯该死的牛奶,加了一块方糖,在记忆深处蒸腾着白汽。

什么样的喜欢是对的?什么样的喜欢是错的?那些没有开出花的希望的种子就该被埋葬在土里么?甚至没有一个春天让它们发芽。

“那个喜欢你的男生,需要多大的勇气深夜里偷进教室,用什么样的心情在黑板上写要娶你呢?”他看着夏弥,“你当然不会接受。但整个高中三年他还是在班上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你。就像鼹鼠,鼹鼠是见不得光的动物,在太阳下晒几个小时就会死。鼹鼠不能从黑暗里走出来,它只是偷偷地看着你。这样错了么?”

一片微凉的寂静,四目相交,目光凝然。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嚓嚓”的微声,时间悄然流逝。

楚子航忽然后悔起来,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这气氛太诡异了呀!都是中学时老上台演讲,养成了这个坏习惯,不小心就抒情起来,误以为自己站在演讲台上。而且反应还慢,讲到最后看夏弥呆呆地没插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讲歪了,可就是停不下来……这下子怎么收场?

噼里啪啦的掌声。

“说得真好!如果师兄你早五年出道,如今的小言作家都没饭吃了!”夏弥鼓起掌来,好像是刚刚听完什么慷慨激昂的报告会。

楚子航看着她那对亮闪闪的眼睛,有点愣。

“你如果喜欢什么人,就要赶紧对她说哦,”夏弥认真地点头,“不然她会跑掉。”

“有些事,总要说出来的才算数嘛。不说出来的话,就会猜来猜去。猜到最后,就泡汤啰。”夏弥笑嘻嘻地,“不过这话说得好闷骚,难怪师兄你是个死巨蟹座。”

“双子座,六月一号生的。”楚子航纠正。

夏弥龇着牙乐,“但你的上升星座落在巨蟹,你的星盘里有四颗星落在巨蟹座,你是个伪双子,真巨蟹。巨蟹座不就是你这样的么?肉肉的,心事特别多,敏感,心比嘴快一万倍,你等他说话,等到睡着了他还在酝酿,而且死要面子,如果他觉得面子受了一点损伤,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了,宁愿自己憋着。俗称‘死巨蟹座’。”

“你怎么知道我的星盘?”楚子航愣住乐。

“你不觉得……我特别了解你么?”夏弥扮了个鬼脸,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就是健忘吧?我们以前是同学啊同学!仕兰中学的同学!我们上的是一个初中!我后来转走的!”

楚子航愣住了。可他不记得自己见过夏弥,仕兰中学有很多漂亮女生,但他走路时总是低着头,不太看人。难道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男生在打篮球,女生们聚在一起翻着时尚杂志看男生打篮球,而他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个将要转校走的师妹在看他?夏弥这个名字真是陌生,可是那股气息却像是烙在脑海里。

“你在冰面上看到鱼浮上来换气,明年冬天如果你还等在那里,还是会看到鱼浮上来换气。再相见的时候你就可以带一把冰镐了,把冰面砸开把鱼捞上来回家做鱼汤喝!这就是后续。”夏弥眯眯眼笑,“嘿!”

她背上包,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蹦地出门去了,走到门边转过头来,“你说的朋友就是路师兄吧?哎呀师兄你根本就不会遮掩,你这根本就是把路师兄卖了嘛。”

她咯咯地笑着跑掉了。

“你能否决恺撒的申请么?找点理由,反正你也很会瞎编理由。”卡塞尔学院图书馆地下五十米,漆黑的服务器和管线中,男人仰靠在电脑椅上,双手枕头。

柔和的光照亮了他满是胡茬的脸。那束光从上方垂直打下来,光束投影出半透明的女孩。她穿着墨绿色的校服,素白的蕾丝领巾和素白的脸几乎分不出界限。

“我可以提供参考意见,不能直接否决,校长和副校长也会给出意见。就算我们三方都否决,校董会也可以强行通过。”EVA摇头,“在这件事上,加图索家族能够左右整个校董会。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家族同意这桩婚事,谁也无法阻拦。”

“这就有点头疼了……”

“不过既然你说了,我会在报告上批注反对。”

“漂亮!我的女孩就是靠得住!”男人打了一个响指。

“上次你找我帮他改成绩,这次你又找我帮他批报告,你快成他的保姆了。你一直不喜欢多管闲事……为什么对他那么用心思?”EVA歪着头看男人,半边头发垂下,直至脚底。她促狭地笑着,可笑容又明净如霜雪。

男人耸耸肩,“我想把这桩婚事拖一拖,给路明非一个机会……至少还有时间能争取一下。”

“可怜他?”EVA摇头,“那又有什么用呢?那个孩子不可能始终在你的庇护下长大,即使你给他一个机会,也得他自己能抓住。他性格太懦弱了,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每天只是喝了酒睡觉,像丢了魂一样。”

“你怎么知道?”

“这个学院里只有很少的事情不在我的监控中,我看他每晚的夜宵单据就知道。”EVA说,“一个软弱的孩子,归根结底是没用的。”

“是啊,他是个软弱的孩子。但该长大的,总会长大,该觉醒的,无法阻挡。那些都是将来的事,跟我没有关系。”男人摇晃着一罐冰可乐,“我只是想给小家伙一点希望。他那样的废柴,拥有的东西太少,看重的东西也少,就那么几件事把心里填得满满的。陈墨瞳不是他的什么人,但在他心里占了很大的位置。没有了,就会空出一块,拿什么都填不满,”男人抚摸自己的左胸,“所以他才会不停地喝酒,有一种渴,只有酒才能滋润,这种渴就是孤独。”

沉默了很久,EVA伸出空无的手,抚摸男人的头发,“你老啦,以前你不是那么说话的,骄傲得像只野兽。”

“失去你之后,”男人伸手握住她的手,或者只是握住了光和空气,轻声说,“我也很孤独。”

“有人入侵。”EVA忽然抬起头。

“你在设计上是不可能被入侵的!”男人震惊。

EVA叹了口气,“是因为你啦。原本你是唯一能真正入侵我的人,但你担心校董会拷贝存储核心中的隐藏文件,就用超级指令关闭了我的部分功能,甚至禁止白卡持有者的访问,但这样我的防御壁垒就不完整了。”

“见鬼!那条超级指令这么强力?”男人抚额。

“你应该好好看我给你的使用手册。超级指令作用于系统最底层,每一条都是最强有力的,其中还有一条是可以令我自爆的,你要不要记一下?”EVA微笑,伸手抚摸男人的脸,就像是母亲对待一个被宠溺却又犯了错误的孩子。

“免了,入侵者现在的位置?”

“从循环水系统进入的,目标正在深入冰窖底层。”

“湮没之井?明白了。”男人霍然起身,抖落披在肩上的外衣,虬结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像是要跃出那样。他的双拳发出了轻微的裂响,转身离开。

“使用言灵的时候千万小心,过强的肌肉力量会给骨骼带来很大压力。”EVA叮嘱。

“记得啦记得啦,有时候我真怀疑我当初爱上你是因为某种奇怪的恋母情结,你就像我妈一样。”男人无奈地挥挥手,“我还没有老到骨质疏松的地步,而且,我按照你的要求每天都有吃钙片哦!”他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鱼一样的黑影在不锈钢管道内部游动。这些直径两米的管道分为淡水管和海水管,被用来给昂热巨大的花园和鱼缸供水。每隔几百米就有坚硬的合金网,但这些都被轻易地撕裂了。管壁内部的报警装置不再闪动红光,整个“冰窖”的壁垒一大半都被解除了。

黑影翻过身,用两膝的吸盘黏在光滑的内壁上。领域释放,透明的波纹放射出去。水流瞬间停止,这个领域把水体固化封闭了。黑影握拳击打在管壁上,把水、管壁和外面的岩石一起击碎,就像一个“老拳师”使用“大开碑手”之类的绝世武功。水恢复流动,黑影被巨大的水压“挤”了出去。

他轻轻地游过,声音在巨大的黑暗空间中回荡。

“湮没之井”,冰窖的最底层,神话中说命运三女神就是在这里纺织、拉伸和切断生命线,这是湮没一切的地方。寂静得像是古老的溶洞,只有无处不在的水声。

黑影取出两根燃烧棒,擦亮之后,将其中之一对空掷出。仿佛着火的流星经天而过,却照不透头顶浓重的黑暗。这是个极其巨大的空间,几千万年的流水侵蚀出来的地下岩洞。燃烧棒落进前方的水中熄灭了。

黑影高举剩下的一根燃烧棒,照亮了四周。地面居然是青铜的,蛇一样相互缠绕的深槽蚀刻在地面上,槽里流动着生青色的水。这些深槽组成的花纹像是一株茂盛的藤树,分叉,再分叉,不断地分叉交汇,最后汇入前方那片寂静的湖。如果从高处看下去,黑影站在藤树的根部,无穷无尽的符号隐现在藤树纠缠的枝条中,组成完美的圆形图腾,包围着一片小小的湖泊。

在这里仰首不见天空,以金属为大地的空间里,时光像是被封冻一般,一切都被隔绝封闭。难怪这里并没有设置严密的防御,脚下的金属藤树就是最强的防御。

一个强大之极的“领域”填充了整个空间,引发这个领域的就是脚下的金属花纹。所谓的藤树,是无与伦比的言灵之阵。这是炼金术的奇迹,以符号和元素就创造出了领域,周流循环。维持这个领域无需生命,这是超越一切宗教法典的、神明的特权。

“人类也能把‘炼金’这门技术推演到这样的极致啊。”黑影低声说。

地面上线条细密纠结的地方,是一个个小的领域,它们是些蕴含着力量的怪圈,压制着其中躁动的力量。怪圈里陈列着各种藏品,不知名的机械设备、表面刻满符咒的石函、甚至半截干枯的木乃伊,它的两臂被某种骨质的镣铐锁死在半截铁柱上。这具木乃伊连同铁柱一起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置于超低温的石英玻璃容器中,金属铭牌显示它1836年出土自埃及国王谷,是某位法老的陪葬。

“垃圾堆。”黑影扫了一眼这些足够震撼世界的藏品。

他划开自己的手腕,黏稠的血滴入深槽里。他的血液比生青色的水要沉重,入水就沉底,随着水流蔓延开来。那株生青色的藤树被染上了一层新的颜色——血的暗红色。渐渐地,水底的血开始发亮,斑驳陆离,水面上冒出了气泡,像是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这种反应很快把水加热到沸腾,气泡和水花一起跳跃。言灵之阵被活化了,血色的光有规律地闪灭,像是心脏波动的频率。

黑影低沉的唱颂声控制了整个空间,在这古老而伟大的言灵之下,血光越来越浓郁,最后金属藤树亮得像是被烧红的金属。

光忽然熄灭,所有深槽在同一瞬间腾起暗红色的蒸汽,生青色水被蒸发,干枯的深槽好像被强酸腐蚀过似的。

炼金领域被摧毁,被封禁的空间重新恢复了自由,一切都透着一股轻松和新鲜,于是……仿佛群魔乱舞!

藏品们活了过来,以不同的方式。青铜面具无声地开合嘴唇,像是在唱一首古代祭司的颂歌;木乃伊在铁柱上扭动,似乎想要挣断镣铐;暗金色的沙漏中,那些黄金细沙早都已经落入下层,而现在这些细沙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重新抽取到了上层;斑驳的八音盒又开始演奏了,记录声音的银质滚筒上,浮现出新的细小凸起,这是一首全新的曲子。

这是本该湮没一切的地方,就像是棺材,此刻居然热闹得像是庙会。

“吵死了!”黑影呵斥。

他的呵斥如军令般席卷,所到之处,藏品们都战栗着重新沉默。藏品中藏着“活灵”,它们刚从睡梦中醒来就感觉到了远比永恒沉睡还可怕的重压——黑影身上的压力。

“你继续演奏。”黑影指了指八音盒,“奏一支宏大的曲子,这应该是一场伟大的重逢。”

八音盒怪响了几声,大约是在调音,然后宏大的进行曲响彻整个空间,古钟轰鸣般庄严。

黑影缓步向前,迈入水池。在这里生青色的水和血液做最后的搏斗,黑影平静地涉水而过,沸腾的液体丝毫不能伤害他。他直视前方,就像朝圣的信徒。

水池中央是一座圆形金属祭坛。他登上祭坛,看着自己面前的东西,“又见面了,我仍记得我们以鲜血为证的盟约,并誓言与你并肩作战到鲜血流尽方停止,然而等我再一次看到你,你已经枯萎。”

那是具男孩的枯骨,泛着沉重的古铜色,就像是一件用纯铜打造的工艺品,骷髅的眼窟里嵌着晶化的眼球,像是一对金色的玻璃珠子。虽然很像人类的骨骼,但细看却有巨大的差别,全身近千块纤细的骨骼,有的互相融合,有的组成不曾见于任何教科书的器官,背后两束细骨像是扇子般打开,那是他的双翼。他的双臂伸开抓住了身后的翼骨,骷髅低垂,就像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龙骨十字。

黑影抚摸着骷髅:“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这不是一个龙王该有的死法……让我把你最后的束缚解开。”

他一气划开手腕的全部动脉,浓腥的鲜血泄入水池。生青色的水对于炼金领域而言,就像是电解液对于电池,水的循环提供着源源不绝的力量,模拟了世界的循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最后的炼金领域收缩到祭坛周围,血液和生青色的水做殊死搏斗,水池暴沸,但水的蒸发也消耗着血液。双方势均力敌。

“为了你的复生,还要支付更多的代价啊。”黑影喃喃自语。

心室心房全力收缩,他控制了自己的心脏,以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方式从身体里挤出鲜血。血缓缓沉淀到水池底层,随着震耳欲聋的爆响,满池的水向着天空飞射,组成数十米高的环形水墙!这是一场逆飞的青色暴雨,最后的炼金领域崩溃,笼罩在祭坛上的巨大力量忽然弥散,最后一道束缚也被解开!

雄浑的进行曲在此一刻达到最强音,仿佛贝多芬的灵魂附体,《欢乐颂》的天国降临。

“站起来!康斯坦丁!”黑影鼓掌,吼叫。

没有人回答他。龙骨十字依然静止,没有流露出任何生命气息。青色的水沫洒在骷髅上,像是一场忽如其来的细雨。

黑影默默地凝视着骷髅,很久之后,上前轻轻地怀抱着他,就像是母亲怀抱婴儿,“康斯坦丁……原来你真的死了。”

“请为我们奏一曲悲歌。”黑影和骷髅脸颊相贴。

宏大的进行曲生生停止,至悲至凉的乐音从八音盒弯曲的铜管中溢出,像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又掺杂着巴赫富于宗教感的弥撒音乐,女高音的咏叹调凄美高亢,以人世间没有的语言咏叹时光翻转如同秋叶,相聚往往短暂而告别常常是永恒,人们所不能承受的哀伤却是世界永恒的法则。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有人萧瑟地低唱,像是拨动蒙着灰尘的木琴。

黑影扭头,另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的黑暗里,绝妙的好身材,曲线玲珑,傲人的长腿。

“哎呀,没有打搅你的意思,只是配合一下气氛。”后来的黑影轻笑着说。那显然是个女孩,声音清越,透着些许嚣张。

先来的黑影沉默了一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没有听见对方逼近,以他的血统优势不可能不觉察。那么唯有一种解释,对方根本就是在那里等他。他的行动早已被对方掌握了。“酒德麻衣?”他放开龙王的骨骸,缓缓起身。

“嗨!我居然这么有名?”随着一记响指,灯光从空中射下。酒德麻衣怀抱双手,懒懒散散地站在光束里,一身漆黑的紧身衣,两柄直刀贴着大腿捆好,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

“我来祭奠一个朋友,你来干什么?”黑影低着头。酒德麻衣显然是个危险的对手,但他并没有露出戒备的姿态。

“偷东西啰。藏着龙骨十字的湮没之井,谁不想进来看看?只不过这里的壁垒太森严,盲目闯进来会被抓包的。但不知怎么了,壁垒忽然部分失效。就好像粮库大门的锁脱落了,我们这些老鼠当然一拥而入啰。祭奠朋友?你只是来偷东西的老鼠而已,我是第一只,你是第二只,”酒德麻衣忽然扭头,望向侧面的黑暗中,“他是第三只。”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黑暗里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真有意思,还缺一个人就可以凑齐一桌麻将。”黑影说。

“有的有的,打麻将人够。”黑影的背后有人说话,还高高地举起手。

“幸会哦,诸位。”酒德麻衣击掌,各有一盏射灯打在另三个黑影身上。

这是大家暴露真面目的一刻,杀机如绷紧的琴弦,一触即发!三个黑影都绷紧了身体,露出进攻的姿态……除了最后一人,他头上套着个肯德基的纸袋,虽然挺拔的身姿和强劲的肌肉是那样具有视觉冲击力,但真是有点不和谐。

“我说你能专业一点么?”酒德麻衣“扑哧”一声笑了。

“非要穿正装么?”肯德基先生指指第三个人,“像他一样?”

第三个人穿着浅灰色的正装,佛罗伦萨白衬衣,居然还系着银灰色的领巾,感觉是刚从酒会上赶过来。他掀起额发,金色和海蓝色的双色瞳格外醒目。

“给大家介绍一下,”肯德基先生说,“这位是调查组的秘书,帕西·加图索先生。”

“叫我帕西就可以。”帕西淡淡地说。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贼你真是彬彬有礼,早知道有你这样的人我就会穿晚礼服来了。”酒德麻衣笑。

“不,这里的人中只有我不是贼。这所学院中的一切都属于校董会所有,龙骨十字也一样。我被校董会授权监督管理校产,视察自己的财产,我当然不需要鬼鬼祟祟。”帕西淡淡地说。

“好义正辞严啊,”酒德麻衣笑嘻嘻的,“可看你鞋子上的泥土,你好像不是从迎宾通道进来的哦,难道是穿越了所谓的‘花园’?”

帕西看了看自己那双精致的意大利皮鞋,它们被有机污泥裹得严严实实。“是的,很难走。”

“看样子你是游泳进来了?那些鲨鱼没有挡你的路么?”酒德麻衣转向龙骨旁的黑影。

那居然是个女人,一身纯黑色的作战服,弹性的材质勾勒出漂亮的曲线,像鹤一样挺拔。

“它们都睡了。”女人说。

“人齐了还不开始么?”酒德麻衣说,“在座的都会打麻将么?”

“懂的懂的,吃住上家看紧下家盯死对家。”肯德基先生很笃定地说。

他说着就缓步后退,全身肌肉隆起,胳膊上的青筋游走如细蛇。通常威力越大的言灵领域越小,“君焰”这种高危的言灵,如果不爆炸,领域直径只有5米。麻将比赛还没开始,肯德基先生就退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这显然是个鸡贼的家伙。

令人不安的空气波动来自帕西。没有人听见他念诵言灵,但领域已经被激发。

这不是一场好打的麻将,烂话说得太多却掩不住杀机,敢闯入这里的都是亡命之徒,龙王骨骸没法拆了大家分,大家没有丝毫合作的可能。

酒德麻衣还是懒洋洋的,刀柄都不摸,怀抱双手。

“我说,你的位置看起来是最差的,打麻将应该坐在桌子周围,这样才公平,而你坐在桌子的正中间。”酒德麻衣对龙骨旁的黑影说,“你最容易夺走龙骨,但我们都会先进攻你,你要不要也退后一些?”

“对,她这是要坐庄!”肯德基先生说。

可黑影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低头轻轻抚摸龙骨:“麻将是公平的游戏,但杀戮不是,它不是游戏,不好玩。在握着权与力的人面前,根本没有势均力敌的战斗,你们这样的弱者只能蝼蚁般死去!”

“呀嘞呀嘞,这是要秒杀我们三个么?”酒德麻衣嘴里说得轻松,却悄悄地打了一个寒噤。

“你唱歌很好,我很喜欢。‘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黑影轻声说,“你们这些可悲的、追求幻影的人啊。”

她的话音落定,丧钟齐鸣!

藏品中一架两层楼高的管风琴忽然奏响,那是一架以炼金机械为内核的杰作。它演奏的是弥撒也是招魂,那是一千一万个死神聚在一起吼叫!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黑影的冲击,不是风压或者高热,而是威严!就像一座山峰在你面前缓缓倾倒,即将压在你的身上!一层肉眼可见的透明领域以黑影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发散,气幕温润轻柔地覆盖了龙王的骨骸,骨骸甚至没有一丝震动,但金属地面开始龟裂,无数金属屑在领域中缓缓升起,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磁化的现象,金属屑互相吸附,围绕着黑影旋转,仿佛持镰的死神围绕神座飞翔。

五米、十米、十五米、二十米……领域迅速扩张。没人知道这个言灵的效果,但被它笼罩结局无疑只有死亡。

但威力如此惊人的言灵怎么能同时具有那么大的领域?这几乎颠覆了现有言灵学的规则!

二十五米、三十米、三十五米……领域继续扩大,领域中的空气被忽闪忽灭的电流击穿,电流把悬浮的金属屑烧得通红。

肯德基先生猛地后跃,越过祭坛旁的环形水池。这不是逃走,而是进攻的前奏。他低沉地唱颂起来,本已堪称雄伟的身躯再度膨胀,T恤缓缓裂开。他缓缓举起一件藏品,一具花岗岩石棺,来自玛雅时代的未知古物,里面藏着某位未知重要人物的遗骨,A级珍贵藏品,重达三吨。举重世界冠军不过能举起两百多公斤的物体,这一幕的惊人视觉效果,就像工蚁举起超过其体重五十倍的重物。

言灵·青铜御座。

男人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皮肤表面泛起青铜之色。他把石棺高高抛向空中!

石棺穿透气幕,速度不减。这是一颗3吨重的炮弹,眼看就要把纤细的黑影砸成一滩血肉。可它忽然静止在黑影面前,好像被看不见的手凌空托住。黑影握拳击打在它的前端,出现一道小小的裂痕,几秒钟之后,这道裂痕蔓延到石棺每个角落。石棺的形态保持了几秒钟,然后被气幕中旋转的气流吹散了!连同那位重要人物的遗骨化作一场纷纷扬扬的飞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都明白自己错了,这不是麻将,而是一场杀戮。黑影最初的谨慎只是因为那个强大的炼金领域还在运转,她还被限制,但此时她已经毁掉了那个枷锁。帕西从怀里抽出一柄老式燧发枪,还有一个黄铜盒子,里面是一枚子弹,弹头是经过雕琢的暗红色晶石。领域距离他已经不远,但他没有后退,而是快速地装填。后退没有任何意义,黑影根本是在跟他们玩一个猫抓老鼠的游戏,她绝对有能力阻止这些老鼠逃走。

如果不想死,三只老鼠只能联合起来杀死猫!

贤者之石为弹头的子弹,这是炼金术的极致成就,纯粹的精神元素,超越四大元素之上。掌握四元素法则的龙族君主和他们的后裔们都无法对这种超越规则的元素下达命令,因此它是无敌的,洞穿一切。

帕西抬枪发射,暗红色的弹头毫无阻碍地钻透气幕,命中黑影。

巨大的冲击力把她击退了一步,但她再次站直了。她的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金属样的东西,那些金属碎屑凝聚在她身上了,暗红色的晶体粉簌簌滑落。

弹头在她的身体表面碎掉了!

“给你这颗子弹的人没有教你使用守则么?”黑影轻声说,“精神元素一旦被炼制为晶石,也就具有了形体。它的无限制,只是对于言灵,但是作为一件有形体的东西,如果它击打在金属这样坚韧的东西表面,还是会碎裂。你应该偷袭我,射进我的身体,而且命中核心。那样才能杀死我。”

气幕距离酒德麻衣只剩下几米远。她被那巨大的威严震慑,微微战栗。她的言灵是“冥照”,在这种黑暗的空间里要逃走的话,根本没有人能觉察。但现在逃是没有用的,黑影释放的言灵就像是死神本身,在它的领域内没有任何东西能存活,而且这个领域最终将覆盖整个空间!

熔化的金属碎屑在她面前凝聚为枝杈横生的异形武器,它的长度是十米,表面是放射状的铁结晶。那是死神的巨镰!酒德麻衣却只有那两柄刃长不到二尺的忍者刀。

巨镰呼啸着射穿气幕,酒德麻衣在它面前像是雏鸟般脆弱,就要被刺穿心脏挂在它的金属棘刺上。

一只手从酒德麻衣背后的阴影中伸了出来,握住了巨镰的刃口!

那是藏在酒德麻衣背后的另一个影子,这里的第五个人。他握着红热的金属,就像是端着杯红茶般轻松。气幕的推进终止,代表死亡的透明边缘和他的脸相聚30厘米。

那是个很普通的影子,看不清脸,身材也乏善可陈,好像还穿着睡衣。

“权与力?你也信奉权与力么?”穿睡衣的人看着黑影,“很好,你比他们更懂规矩。但是信奉这规则的人也必为这个规则付出代价。”

“麻衣,起来,站到我面前来。不必畏惧,更不必惊惶,”他冷漠地下令,“在这里有人有‘青铜御座’为他的屏障而无所畏惧,有人有贤者之石为他的屏障而无所畏惧,这些你都没有,但有我在你背后。”

酒德麻衣起身走到了男人面前,背对着男人,阻挡在他和死亡的边界之间。只要那边界再稍微推进,她就会如那具石棺般被压成粉末。但她已经无所畏惧,因为那个男人踏破阴影走了出来。

“明白,您就是我的屏障。”酒德麻衣说。

“不,我不是你的屏障,你是我的武器,最锋利的武器不需要屏障,锋刃就是你的屏障,毋庸防御,切断敌人就可以了,”男人伸手按在酒德麻衣后脑,“我赐汝血,以血炼魂,不可至之地终不可至,然所到之处光辉四射!我赐汝剑,逆者皆杀,‘天羽羽斩’,曰‘布都御魂’!”

一个平静的领域释放出来,就像是在水中投入一粒小小的石子,但这个石子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酒德麻衣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充斥双瞳。

只是一瞬间,她已经脱胎换骨,和那个黑影同样的、宛如死神般的领域从她的身体里汹涌而出,把逼到面前的死亡界限生生吹散。

她双手拔刀,左手“天羽羽斩”,右手“布都御魂”!

肯德基先生和帕西都分不清这一刻是真实还是幻觉了。这两柄剑是日本所谓“神代时期”三灵剑中的两柄,“布都御魂”是“建御雷神”的佩剑,“天羽羽斩”则是日本神明须佐之男斩断上古神兽八岐大蛇的神剑。换而言之它们根本就不该是真实存在的武器,地位好比中国人所谓“金箍棒”。

但现在酒德麻衣真的拔出了流淌着赤红色和熔金色的两柄长剑,天羽羽斩如其另外一个名字“十握剑”一样是刀刃长达十拳的长弧刀,而“布都御魂”则是长达两米的巨形直剑,和传说中一模一样。

“能改写血统的人,往前看尽一切的历史也只有三个。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黑影的声音嘶哑。

从那个男人踏出阴影开始,她就一直盯着他看。她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比这里的其他三个人更能觉察那男人是多么可怖的存在,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该存在!他出现在这里比“布都御魂”和“天羽羽斩”是更大的悖论!她终于忍不住问了,最后的叠声暴露了她灵魂深处的颤抖。

“你就像以前那么漂亮。”男人轻声笑着。他消失了,就像是被水洗掉的一痕墨色。

死神之镰震动着,发出垂死般的哀鸣。它正在崩裂,金属碎片利刃般射向酒德麻衣,却无法划破她的皮肤,只不过切断了束发的红绳。酒德麻衣漆黑如瀑布的头发散开,迎着死亡的领域漫漫飞舞。她轻描淡写地挥剑,天羽羽斩。姿势是最普通的斩切,没有任何技巧,就像用菜刀切开一颗洋葱,但死神之镰分崩离析,碎屑被激得逆射。这是无与伦比的力量,就像黑影摧毁那具石棺。

酒德麻衣再次挥剑,“布都御魂”在她身边转出完美的圆弧,以圆弧为界,领域自然而生。灼目的亮紫色电光在领域上流走,发出轰雷般的巨响。

酒德麻衣双手提着长剑缓步前进,她走进了黑影的领域中,那个新生的紫色电光领域表面,两种不同的电流交射,电火闪灭。

“炼金领域!”帕西嘶声说。

跟湮没之井中的领域一样,布都御魂激发的也是一个炼金领域。这种领域不用活体,只用炼金制品就能产生,而且无限循环。曾经这只是炼金术士们臆想的奇迹,不是真实存在的技术。因为产生领域的是“言灵”,而言灵只由生命来运用,炼金术再怎么精制元素,把白银炼成黄金,从火山灰中精炼硫磺,得到的都是死物。炼金领域则不同,要实现这种效果,炼金术师必须用基本的四大元素重组出某种带有“生命本质”的东西,这种东西是活的,能够释放领域。

但这是窃取神权的行径,是从尘埃中仿造生命的技术。

禁忌之术!

果然一切教条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挑战再被改写。

双方越来越接近了。黑影的作战服裂开,青灰色鳞片覆盖着她姣好的身躯,身躯猛地膨胀,鳞片竖起如一片钢铁荆棘!骨刺穿破皮肤探出,那是她黑色的骨骼向体表生长,化为骨质的利刃。熔化的金属屑附着上去就开始冷凝,在骨刃表面析出金属结晶。同样的变化也出现在酒德麻衣身上。

“龙化现象。”肯德基先生舔了舔嘴唇。

“天羽羽斩”轰鸣起来,振奋激昂。黑影手中再次凝结出扭曲的金属武器。双方正面对冲,像是流星碰撞。

无穷无尽的光与热、雷与火四散飞溅。地面震动,空中有碎裂的混凝土结构砸落四周,第一次冲击就把湮没之井的出口给毁了。

帕西冲进黑色的通道中,背后的巨响追逐而来,就像是世界毁灭的丧钟!他在双方对冲之前就开始了撤退,疯子才不撤退,要留下来旁观神级作战,怎么也得是个半神。这是一条应急通道,外面就是巨大的植物园,他就是穿越植物园潜入的。忽然一道横生的烈火照亮了他的眼睛,剧烈的气流把他推飞出去,烈火中武器相交的两个影子一闪而过,把这个以混凝土构建的通道冲毁了!

如同狂龙的搏杀,这就是龙血爆发后的真正实力?

帕西调头重新跑回湮没之井。他潜入之前研究了这里的地图,各种逃生方案都考虑过,但现在只有一条通道还可用。

肯德基先生正跳着脚猛按电梯上行键,看见帕西狂奔过来愣了一下:“你也等电梯?”这是逃生电梯,只有在湮没之井濒临毁灭的时候才能刷卡启用,帕西手里捏着那张白卡。而肯德基先生……他什么也没有拿,他就像一个害怕迟到的上班族那样猛摁上行键而已。但是电梯真的在下降。

这是……刷脸么?

帕西犹豫了一下:“你好。”

地震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火光和电光飞射,狂风和碎石四溅。两个人并肩等电梯。

“没想到第一次见就遇见这种事,本来该好好聊聊。”肯德基先生说。

帕西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这种古怪的幽默感,只好点头:“这时候看见你这个怪物,感觉才是看见了同类。”

“对啊简直想交换名片。”

电梯门终于打开了,刚才还在聊天的两个人都如野狗一样往里钻。

但上方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异响,钢筋混凝土结构裂开了!巨大的预制混凝土块沿着平整的切面缓缓下坠!肯德基先生全身肌肉爆发,双臂发力把它推在一旁。电梯门就要关闭,帕西犹豫了一瞬,袖口中滑出一把黑色的带鞘猎刀,撑住了电梯门。这为肯德基先生争取了几秒钟,他像只敏捷的猩猩从猎刀上方翻入电梯。

帕西收回猎刀,电梯门立刻封闭。忽如其来的上升加速度让两个人一齐跌坐在地板上。下方又一次巨震,这次震动之强烈,电梯像是个地震中的鸟笼那样摇晃,电梯的半边地板被震塌,露出钢骨支架。两个人看向下方漆黑的电梯井,几秒钟之后,烈焰填满了那个幽深细长的黑色空间。无处逃逸的高热气流卷着火焰上升,就像是暴怒的火龙,扑面而来的热风刀一般割面。

帕西伸手抓住肯德基先生的肩膀,领域膨胀,笼罩了两个人。

言灵·无尘之地。

未能获许可的一切东西都被这个领域排斥,甚至高温。烈焰穿透电梯往上升去,一切可燃烧的东西都被焚尽,最后只剩下漆黑的金属框架,带着他们继续上升。

火流最后冲破了顶部的混凝土结构,在夜空中化为夭矫的龙形,一闪而灭。

电梯到顶。整个校园无处不是红光卷动,警铃声刺耳得像是大群的火烈鸟在垂死之际哀鸣,大地震动,埋设在地里的水管炸裂,高压水柱喷涌如泉,建筑物外包裹的花岗岩剥落,英灵殿顶部的雄鸡塑像轰然倒塌。

一切就像写在预言书中的末日,末日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像是尘埃。

烈焰击穿地面之后从英灵殿前的井中喷出,那是学院的奠基之井,在还没有自来水的时代,师生们在这里钻出了第一眼泉。探照灯的扫射中,两个黑影从井口里跳出来,老鼠般向不同的方向奔逃,没有来得及道别。

卡塞尔学院在一场忽如其来的震动中摇摇欲坠的时候,相隔十个时区,中国北京,地震局发布了一场2.1级低烈度地震的消息。

烈度如此低的地震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有在CBD区的高楼顶层办公的人才会感觉到略略有点头晕,因此这条消息很快就被忽略了。

自然也没有人把这场地震和十个时区外的事故联系起来。

地铁的灯黑了,一片短暂的惊呼声,几秒钟后灯重新亮了起来,昏昏欲睡的赵孟华睁开了眼睛。

地铁轰隆隆地继续前进,广播里说只是一次意外断电,一切正常,请乘客们不要惊慌。赵孟华看了一眼门上的路线显示,下一站就是中关村。他的目的地就是中关村,他昨天晚上跟一个哥们喝多了,睡在人家宿舍,这是赶回北大。要不是正赶上堵车高峰,他才不愿意在地铁里跟一群人挤来挤去,就算北京这里没司机接送,他也可以打个车。

正好顺路去修一下手机。他的电话簿调不出来了,大概是存储卡坏了。

他忽然愣住了,视线被牢牢地抓住。面前的人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包上印着圆形的徽章——“半朽的世界树”。

赵孟华第一次见这个徽章是参加卡塞尔学院的面试,第二次则是在路明非那张信用卡上。那是卡塞尔学院的校徽,前面两个并肩而立的年轻男女应该就是出自那个神秘的学院。赵孟华试过上网搜索卡塞尔学院相关的消息,但是一无所获,表面上看起来这就是个私立贵族高校,但当你想多了解一些,你就会发现它被一层透明的外壳裹着似的,你无法凑近去看。

越是这样赵孟华越好奇,更重要的是,从路明非到诺诺到楚子航,他每次颜面扫地都是因为这个学院出来的人,这些人是他的宿敌。

“博倩,有发现什么目标么?”男孩压低了声音。

女孩摇摇头:“有几个带血统的人,但是应该比例都很低。没有觉察到有人释放领域。这样真的有用么?”

赵孟华觉得自己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但是不太理解这俩人在念叨什么。

“坐着地铁搜索初代种?这种方案真不知道谁拟定出来的,初代种会坐地铁么?”女孩低声抱怨。

“他们能有各种形态,人类形态的不是也出现在校园里过?”男孩安抚她,“地铁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你对于血统和领域的反应又灵敏。”

“可是每天把每个地铁站都扫一遍这种工作实在太无聊啦。”女孩叹口气。

“也不是每个站我们都去过,”男孩大概是想说点事情逗她开心,“至少有两个隐藏的你就没去过。”

“隐藏的?”

“嗯,不是每个地铁站都对外开放的,你每次到达终点站下车之后,地铁不是继续往前开么?其实前面还有站,只是不出现在路线图上。这些就是隐藏的地铁站……”男孩说。

“前方到站中关村站。”广播里报站了。

“走吧,”女孩说,“换4号线接着扫。”

赵孟华心里一动,悄悄地跟在了他们后面。他觉得这群人鬼鬼祟祟的,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地铁换乘通道里没什么人,他追着那对男女小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电动扶梯缓缓下行,头顶的日光灯管一闪一灭。

赵孟华扫了一眼墙上的框架广告,惊讶地发现广告都被撤掉了,只剩下空空的广告位。满地都是报纸碎屑,好像好几年没人打扫了。那对男女边走边聊,声音越来越远。赵孟华往前赶了几步,但已经看不到那两人的背影了,只剩下隐约的说话声。赵孟华不太坐地铁,抬头看了一眼路标。他隐约觉得路标有什么不对,但没放在心上。地下通道曲曲折折的,越往里走,地下的纸屑越多,好像有一辆满载废报纸的车刚从这里经过。

前面居然出现了检票闸机,可是赵孟华记得自己没有出站,换乘不需要再买票。但是就这条路,那俩人肯定是进闸机里去了。赵孟华一摸口袋,只有成百的大钞,居然找不出两枚硬币去买票。地面微震起来,应该是地铁正在进站。

赵孟华左右一看没什么人,心一横就从闸机下面钻了过去。根本没人来过问,他心里有点窃喜,一路跑到月台上,进站的地铁刚刚停稳。随着刺耳的“咔咔”声,锈蚀的轴承转动着,车门打开。

赵孟华抬头看了一眼这列地铁,全身恶寒,死死地收住了步子。

列车黑着灯,他看不清黑暗里到底是坐满了人还是空无一人,但他忽然发现整个月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那对男女的声音消失了,一直觉得地铁站里三三两两的还有些人,现在才发现其实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这个地铁站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

地铁站也不对……赵孟华慢慢地仰起头,日光灯管一闪一灭,粗大的立柱撑起高高的穹顶,水磨石地面,楼梯两侧是刷了绿漆的铁栏杆。一切看着熟悉又陌生。

赵孟华猛地低头,看见列车残破不堪的外壳上,用红色油漆刷着“1号线”。

1号线?赵孟华猛地一哆嗦。他怎么可能看见一号线的列车?中关村地铁站在4号线上!列车都是全新进口的!

但不止是列车出了问题,地铁站也是1号线的模样,北京最老的地铁,站内还是俄式风格,宏大空旷,月台上吹着冷风,日光灯照得人脸色惨白。

赵孟华抱着头慢慢地蹲下,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想到那些空白的广告位,满地的碎报纸,还有油漆剥落的路标牌。那些被他忽略的异常都想起来了,随着他深入地铁站,现代的痕迹都逐步被抹掉,他从2010年的4号线地铁站进入了上世纪70年代的1号线地铁站,一切都是平滑过渡,时间在漫长的走道里被一点点拉了回去。

地铁列车仍旧等在那里,洞开的车门好像等着它唯一的乘客。

赵孟华一步步后退,怎么可能上这辆奇怪的车?谁知道会被它带往哪里?天堂还是地狱?能去天堂就见鬼了!赵孟华转头就往台阶上狂奔。

地铁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赵孟华完全不记得进来的路了,只能四面找路标牌。往日里拥挤不堪的地铁站此刻看来就像巨大的迷宫,他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幽闭恐惧症的患者一辈子都不坐地铁,因为无论怎么用灯光和色彩装饰,地铁站就是一个把你隔离在地底的封闭空间。这个巨大的空间里有无数的路标牌,每个路标牌都指向刚才的月台,如果他试图逆行,看到的总是路标牌的背面,上面用红漆刷着巨大的叉,写着“禁止通行”。

这里没有离开的路,好像来这里的人就不会离开……

通往月台的楼梯口正滚滚地往地铁站里倾注冰冷的风,就像是凿开古棺的瞬间往往会喷射出青色的气流。他什么都管不得了,调头狂奔,浓厚的灰尘跟在他身后起舞。他不敢回头,也看不到背后的异变,白色的墙壁渐渐剥落发黄,吊顶的铝合金板变成了上世纪的石灰顶棚,隐藏在凹槽里的LED光源被惨白的日光灯管替换,电动扶梯在他跑过之后变成了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台阶。青色雾气好像一种时间的病毒,正在感染整个地铁站。

“禁止通行。”

“禁止通行。”

“禁止通行。”

赵孟华眼前闪着重复的红叉和重复的“禁止通行”。就像是开车走错了路,GPS用僵硬的女声反复提示,“你在错误的道路上,前方请调头……请调头……请调头……”

鬼才会在这个时候调头,赵孟华闷头狂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地铁站好像忽然扩大了几十倍,通道如蛛网般复杂,每转过一个弯依然长长的过道。各种传说涌上赵孟华的脑海,譬如怨气集结的墓穴里总是会有走不完的路,盗墓贼觉得自己在狂奔,其实没有被蛊惑的人看去,他只是在原地以夸张的姿势踏步……

前方终于有光亮了,一块白底红漆的路标牌写着“由此前进”。

狂喜涌上赵孟华的心头,这是他一路所见唯一一块不一样的路标牌。他发力跃上了四五级台阶,站在那块指向光明的路标牌下……

一个安静的、仿佛被灰尘和时光封印了几十年的地铁月台在前方等待着他,满地的碎报纸,墙上是古老的“五讲四美三热爱”瓷砖贴画,老化日光灯光闪动着发出“砰砰”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血里正在凝出冰渣,他回来了,这就是他竭力要逃离的那个地铁月台。

他跌坐在楼梯旁边,呆了很久很久,抓起一把碎报纸,一条条拼凑起来,最后他得到了一份差不多完整的报纸,出版时间是“1992年1月30日”。

十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