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义
树木倒横,断草纷飞,二劲相交,拳风倏尔崩散。陆渐耸身后退,眼前人影忽地一闪。万归藏如鬼如魅,猝然逼近。陆渐运肘横击,却被万归藏一掌挑中肘尖。陆渐浑身陡震,五脏如焚,护体真气几欲溃散,遂借他一挑之力,翻身后掠,拔足飞奔。
“又逃么?”万归藏笑声轻扬,如在耳畔,“打不过就逃,也是鱼和尚教的?”话语声中,风声逼近,陆渐如芒在背,足下却不敢稍停。
这么打打走走,二人纠缠了已有大半月长短。陆渐屡战屡败,但也学得乖了,决不死缠蛮打,稍落下风,即刻逃命,任凭万归藏如何挖苦挑衅,总不与之一决生死。金刚六相纵然不敌“周流六虚功”,只逃不打,却也大有余地。陆渐明白,万归藏视自己为心腹大患,一日杀不了自己,一日不会抽身离开,只消将他缠住,戚继光便有取胜机会。
万归藏本意擒住陆渐,打断他的手脚,捏断他的经脉,叫他无处可去,自生自灭。谁知陆渐豁然开窍,不计胜败荣辱,不再硬挡硬打,一沾即走,专拣险峰绝壑躲藏。他有大金刚神力和劫力防身,攀山若飞,入水像鱼,穿岩洞石,无所不至。万归藏几度将他逼入险境,陆渐却总能绝处逢生,自金刚六相中生出种种变化,脱身逃命。
陆渐精进之快,万归藏亦觉吃惊,心想同为逃命,这少年的机变比起当年的谷神通颇有不如,但武功之强已然胜之,此人不除,来日必成大患。想到这里,不辞劳苦,尾随穷追。
一追一逃,两人路上交手不下百回,甚至一日十余战,陆渐纵然不敌,却总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两人自从江西南下,绕经梅岭,由粤北进入闽中,在武夷山中游斗两日,又经闽北北上,进入浙江境内。
大半月中,陆渐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无论如何躲藏,一个时辰之内,万归藏必然赶至,有时饿了,便采些黄精松子、山菌野果,边走边吃;渴了,便掬两口凉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觉,只靠着大树巨石,站着打盹。有时万归藏逼得太紧,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虽说艰难至极,但陆渐平生历尽苦难,这逃亡之苦,也未必及得上黑天劫的苦楚,有时候困极累极,饿极渴极,便以“唯我独尊之相”强自振奋精神,以“极乐童子之相”激发体内生机,以“明月清风之相”舒缓惊惧,以“九渊九审之相”窥敌踪迹,以“万法空寂之相”隐蔽痕迹,万不得已,则以“大愚大拙之相”奋起反击。
打半月下来,陆渐衣衫褴褛,几不蔽体,人亦消瘦多多,然而脂肉减少,筋骨却日益精坚,精神不但未曾衰减,反而益发健旺,因为身处至险至危,面对的又是绝世强敌,气质也生出了极大变化,村气消磨殆尽,神气日益内敛,目光有如虎豹鹰隼,动如风,静如山,俨然已有高手风范。
进入浙江境内,是日陆渐遁入一座渔村,隐匿不见。万归藏明知他必在左近,但“万法空寂之相”委实神妙,以万归藏之能,也往往无法感知。他久寻不得,焦躁起来,眼瞧海边有一个孩童拾捡贝壳,当即上前,捉将起来,举过头顶,厉声道:“陆小子,给我滚出来,若不然,叫这小娃儿粉身碎骨。”
那孩童挣扎不开,吓得哇哇大哭,万归藏冷哼一声,作势要掷,忽见陆渐从一块礁石后转了出来,扬声道:“万归藏,你一代宗师,也好意思欺负小孩儿么?”
这一计万归藏原本早已想到,知道一旦用出,以陆渐的性子必会现身,但他自顾身份,若以此法逼出陆渐,一来显不出自身高明,二来传将出去,有辱身份,但这般追逐旷日持久,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事到如今,必要作个了断。
他性子果决,只要用出这一计,荣辱之事便不放在心上,闻言微微一笑,点了孩童穴道,抛在一边,哈哈笑道:“小子,这次不分胜负,可不许走了。要不然,这小娃娃可是没命。”
陆渐心知万归藏心狠手辣,难免不会说到做到,见那小孩神色惊恐,啼哭不已,只得打消逃走念头,纵身上前,两人便在海边交起手来。
半月来,陆渐神通精进,以至于神融气合,无所不至,但唯独抵挡不住万归藏的真气。二人真气一交,“大金刚神力”立时土崩瓦解,无法凝聚,更别说变化伤敌了。陆渐对此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要,唯一能做的便是灌注精神,避实击虚,竭力避开万归藏的真气,但二人均是一代高手,生死相搏之时想要全然避开对方真气,真如白日做梦一般,此次也不例外,陆渐穷极所能,支撑了二十余招,终被万归藏摧破神通,一掌击在后心要害。
这一掌虽不致死,亦让陆渐委顿扑地,口吐鲜血,方要挣起,万归藏手起掌落,二掌又至。陆渐只觉来势如山,心知难免,索性一动不动,任他拍下。不料掌到头顶,忽然停住,只听万归藏笑道:“小子,这回服气了么?”陆渐怒道:“你要杀便杀,叫我服气,却是做梦。”
万归藏起初确有将陆渐立毙掌下的意思,行将得手,却又生出犹豫。他苦练武功,但求无敌于天下,二十年前终于得偿心愿,从此稳持武林牛耳。然而年岁一久,他对这天下无敌的日子又渐渐生出几分厌倦,仿佛身怀屠龙之术,无龙可屠,也很寂寞痛苦。谷神通当年之所以能三次逃离他的毒手,一来谷神通确有过人之处,二来万归藏见他潜力卓绝,来日必成劲敌,不忍将他一次杀死。就好比下棋,棋逢对手,不免想要多下几盘,万归藏的心思也是如此,故而出手之时,有意无意留了余地。
此次复出,得知鱼和尚、谷神通先后辞世,万归藏心中越发寂寞,未能与“天子望气术”一较高下,更是他生平遗憾,这时候陆渐横空出世,自谷神通之后,第一个让他大费周折,只因年岁尚浅,未能悟通某些道理,若是被他悟通,必是难得劲敌。故而事到临头,万归藏竟有几分不舍起来。
万归藏心中矛盾,默然一阵,笑道:“小子,你若向我低头认输,我便再饶你一回如何?”陆渐哼了一声,昂然不答。万归藏笑道:“你神通不弱,骨气也颇雄壮。只是神通也好,骨气也罢,用的都不是地方,为了几个饥民,值得你赔上自己的性命么?”
陆渐道:“你自以为了不起,却什么也不懂。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吗?又典卖过自己的儿女吗?见过婴儿饥饿,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吗?”
万归藏冷笑道:“饿肚子也好,卖儿女也罢,都怪他们自己没本事。中土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几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死几个人,若不死人,哪能让大明人心涣散,天下大乱?天下不乱,又怎么改朝换代?若不改朝换代,又怎能实行我思禽祖师‘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
陆渐冷笑一声,大声道:“既然都是死人,为何要死老百姓,你自己不去死呢?”
万归藏目涌怒色,一皱眉,冷笑道:“小娃儿,这话我许你说一次,下不为例。哼,那些老百姓哪能与老夫相比?”他忽地放开陆渐,后退两步,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声,那石子为内力所激,飞起十丈来高,方才落下。
“瞧见了么?”万归藏说道,“这天下的百姓不过是地上的泥巴石头,飞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终归是要落下来的。这个天就是我万归藏,不明白这个道理,你一辈子也休想胜我。”
陆渐沉默一阵,忽地抓起一把泥土,远远丢入海里,波涛一卷,泥土顷刻无痕。陆渐扬声道:“你瞧见了么?这大海深广无比,什么泥巴石头都能容纳。这个海就是我陆渐,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用海之道打败你的天之道。”
万归藏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针,刺向陆渐,陆渐直面相迎,双目一眨不眨。
对视良久,万归藏忽地哈哈大笑,将袖一拂,朗声道:“好小子,志气可嘉,冲你这一句话,我今日就不杀你,也好看看,什么叫做海之道!”他沉吟时许,忽地抬手,扣住陆渐肩膀,陆渐内伤未愈,无力抵挡,唯有任他抓着,发足飞奔。陆渐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儿……”
万归藏冷笑道:“你放心,老夫何等人物,还不至于和这小娃儿为难,再过片刻,穴道自解。”陆渐舒一口气,道:“你要带我上哪儿去?”万归藏笑而不语。
奔走半日,径入杭州城中,二人来到西湖边上,万归藏登上一座酒楼,飘然坐下。店伙计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么?”万归藏不答,从竹筒中抓起一把筷子,随手一挥,那竹筷哧哧哧没入对面雪白粉壁,仅余寸许,九根筷子齐整整摆出三个三角形,大小无二,边角一同,三者相互嵌合,形状匀称古怪。
那伙计脸色大变,向万归藏深深一躬,疾步下楼,片刻只听噔噔噔脚步声响,一个掌柜上来,俯首便拜,大声道:“老主人驾到,有失远迎,该死该死。还请稍移玉趾,随小的入内商议。”
万归藏也不瞧他一眼,淡淡的道:“哪来这么多臭规矩?我只问你,艾伊丝有消息吗?”掌柜道:“有的,这里人多……”万归藏移目望去,见众酒客纷纷张大双目,瞪视这边,当下笑笑,抓起两根筷子,一挥手,筷子疾去如电,没入一名酒客双眼,那人凄声惨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陆渐虽知道万归藏的手段,见此辣手,也觉吃惊。只听万归藏笑道:“要命的都滚吧。”众酒客魂不附体,一哄而下,酒楼上冷冷清清,只剩那伤者哀号不已,即有伙计上前,将其也抬下楼去。
掌柜面无人色,咽口唾沫道:“艾伊丝传讯说,仇石被戚继光和谷缜联手击败,她被谷缜胁迫,不能阻拦粮船东下,罪该万死,只等老主人责罚。”
陆渐闻讯狂喜,他只当谷缜必死,不料竟还活着。万归藏只将眉一皱,随即舒展开来,莞尔道:“有意思,谷小子果然还活着,嘿嘿,这事越发有趣了。”说着瞥了陆渐一眼,见他面色不变,双眼却是闪闪发亮,喜悦之气遮掩不住,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掌柜的,好酒好菜,只管上来。”
他行凶之后,大剌剌还要喝酒吃饭,陆渐甚觉讶异。那掌柜却不敢怠慢,命伙计奉上酒菜。陆渐这十多日天天吃的是野果野菜,嘴里早已淡出鸟来,当下也不客气,大快朵颐。万归藏多年来吞津服气,对人间烟火之食兴致无多,菜品虽繁,每品只尝一箸,杯中之酒,亦只小酌一口,即便放下。
这时忽听楼下喧哗,噔噔噔上来几名捕快,为首捕头喝道:“凶手是谁?”随行两名证人纷纷指定万归藏,说道:“就是他。”捕头脸一沉,厉声道:“锁起来。”一名捕快哗啦啦抖开铁锁,向万归藏颈项套来,陆渐心叫糟糕。果然,也不见万归藏有何动作,那铁锁如怪蟒摆尾,呼地转回,将持铁锁捕快打得脑浆迸出,铁链脱手而出,更不稍停,如风疾转,那捕头首当其冲,被打得面目全非,倒地气绝,那铁锁去势仍急,直奔剩余人等,那一干人面如土色,欲要躲闪,但铁锁来势如电,哪里能够躲开。
咻的一声,陆渐忽地伸出筷子,拈中铁锁中段,那铁链有如活物般扭曲数下,即被拈去,轻轻搁在桌上。
万归藏冷笑一声,陆渐却若无其事,转过筷子,夹起一块醋溜排骨,放入口中,咀嚼有声,眼见那些捕快证人呆若木鸡,便徐徐道:“站着做什么,还不走么?”一众人如梦方醒,争先恐后奔下楼去。
“小子。”万归藏淡然道,“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阻我杀人的。胆子不小。”
陆渐淡然道:“吃饭时杀人,败人胃口。吃完了再杀不迟。”万归藏道:“人走光了,还杀什么?”陆渐道:“谁说人走光了,不是还有我吗?等我吃饱了,你杀我就是。”万归藏笑道:“何必等到吃饱?”陆渐道:“做饱死鬼比较痛快。”
万归藏哈哈大笑,点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小子,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么?”陆渐道:“纵然有,你也不知。”
万归藏笑笑,起身道:“走吧。”陆渐怪道:“去哪儿?”万归藏笑道:“南京得一山庄,我要拜祭一位朋友。”话音未落,陆渐手中竹筷啪一声跌在桌上。万归藏笑道:“堂堂金刚传人,怎么筷子也拿不稳?”陆渐略定心神,起身道:“饭吃完了,还要筷子做什么?”
万归藏笑道:“很好,吃完了饭,就随我来。”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陆渐无法,硬着头皮尾随其后。
出了杭州,两人一路北行,一有闲暇,陆渐闭目存神,运功疗伤,万归藏也不理他,时常抱膝长啸,吟赏风月,倘若不知他的底细,必然将他当作一介名士,绝料不到此公曾经杀人如麻,满手血腥。
劫力奇妙,与大金刚神力互为功用,未到南京,陆渐内伤大半痊愈,心中打定主意,万归藏若对母亲不利,必要和他拼命。
这日抵达得一山庄,万归藏站在庄外,望着那副对联,品鉴时许,摇头道:“沈舟虚眼里的天地忒小,无怪不能成就大业。”陆渐道:“你眼里的天地有多大?”万归藏笑笑,说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过是头顶一方,脚下一块,沈舟虚眼里的天地大一些,但也不过是大明的天地,西起昆仑,东至东海,南至琼崖,北至长城。至于万某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天地。”
陆渐怔忡道:“那是什么?”万归藏道:“万某眼里,天不能覆,地不能盖,不生不灭,可有可无。”陆渐听得皱眉,大觉思索不透。
这时门前庄丁看到二人,疾疾入内禀报,须臾间,五大劫奴纷纷赶出,瞧见陆渐,又惊又喜,看到万归藏,却是不胜惊骇,再见二人谈论自若,更觉不可思议,全都远远立在门首,不敢上前。直到二人走近,才敢上前和陆渐相见,劫后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陆渐问道:“你们怎么回庄来了?”
莫乙道:“我们找不到部主,只好回庄等死,天幸部主安好,看来老天爷还不想收我们几个呢……”他喜极欲笑,可瞧万归藏脸色,却又笑不出来,哭丧着脸,眼里尽是惶恐。
陆渐略略颔首,向五人各发一道真气,五人本以为此番无幸,不料死里逃生,不胜惊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连连摆手,商清影心中奇怪,问道:“渐儿,你怎么啦?”陆渐不觉摇头苦笑。
万归藏却是闻如未闻,拈起一缕线香,看了一会儿牌位,忽地笑道:“沈老弟,万某人这三十年来不曾向人折腰,今日为你,破例一回。”说罢举香过顶,深深一躬,继而插香入炉。
商清影瞧得奇怪,欠身施礼:“足下是外子的朋友么?”万归藏笑道:“朋友算不上,他活着时应当叫我一声城主,不才姓万,名归藏,夫人想必也有耳闻。”商清影霎时面无血色,倒退两步,口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忽听一个粗哑的嗓子高叫道:“渐儿,渐儿。”陆大海从后堂奔出,一把搂住陆渐,老泪纵横,口中道:“你这臭小子,差点儿急死爷爷了。”
陆渐见他形容憔悴,叹一口气,说道:“爷爷,我没事。”话音方落,忽听万归藏道:“祭奠完了,陆渐,我先走一步,九月九日,灵鳌岛上再会,到时候不要让我失望。”说罢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陆大海,长笑一声,大步出庄去了。
陆渐呆了一阵,将母亲、祖父扶至后堂,又将这些日子里的遭遇说了一遍,二老各各叹息。陆大海说道:“莫乙他们一回来,就一起大哭,说你多半遭了不幸。我一心急,顿时病倒,还是你娘支撑得住,自己明明也很难过,还要服侍我这个老东西,又说你福大命大,保定无事。我还只当她有意劝慰,如今看来,终归是亲娘儿俩,哪怕相距千里,悲喜祸福都有感应的。”
陆渐闻言苦笑:“都是孩子不孝,连累爷爷挂念。”陆大海给他一巴掌,皱眉道:“臭小子哪来这么多礼数,文绉绉的,叫人讨厌。”陆渐笑而不语。商清影见他数月不见,浑如脱胎换骨,山凝渊沉,心中大感惊喜,抚着他肩,含笑道:“人都说万城主无情,但他不曾杀你,又来拜祭你爹,也不枉舟虚跟随他一场。”
陆渐摇头道:“妈,您不晓得,他是跟我示威呢。”
商清影奇道:“示威什么?”陆渐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说是来祭奠,其实是要显得他知道我的根底,将来再和他作对,他便要对您和爷爷不利。”
商清影与陆大海对视一眼,微微皱眉。陆大海沉吟道:“这么说,咱们不去惹他就是了,抬手不打笑脸人,他还能拿我们怎样?”
“不惹也不成的。”陆渐叹道,“九月九日,就是东岛西城论道灭神之期,我是天部之主,不能不去,谷缜却是东岛之人,也要前往东岛。万归藏让我到时候不要让他失望,意思明白得很,就是要我不要忘记身份,攻打东岛,与谷缜为敌。”
商清影失声道:“那怎么成?”陆渐苦笑道:“我若不照办,您二老势必要受牵连。万归藏这一招好不恶毒,叫我进退两难。”
堂上静寂时许,商清影蓦地抬起头来,秀眼中神采涟涟,说道:“渐儿,你和谷缜决不可兄弟相残!”陆渐黯然道:“那是一定,可是……”商清影接口道:“我和陆伯,你不要担心,明日我就安排陆伯去乡下躲避。至于我,本是罪孽深重,早就该死,只为你和缜儿,方才含辱苟活。你两人若有长短,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乐趣?”
陆渐心神大震,急道:“妈,决然不可……”商清影摆手道:“我心意已定,你不要多说,陆伯……”陆大海笑道:“沈夫人,你这主意有些不对。”商清影讶道:“如何不妥?”
陆大海道:“我陆大海从来贪生怕死,要是早三四十年,不消夫人说,遇上这等事,我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如今我七十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再活几年,也没多少兴趣,还不如死得豪杰一些,却有一个英雄了得、义气深重的乖孙子。说不定阎王老儿听了一高兴,将我遣送到那好人家,下辈子还能当富翁,考状元呢。”
堂上本来愁云惨雾,经陆大海一说,竟然开朗许多。陆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叹道:“爷爷,我……”陆大海在他肩上一拍,正色道:“你什么?你从来都是我的乖孙子,爷爷没教你什么好的,却教了你一样,那就是人生在世,不能不讲义气。既然姓万的神通广大,躲也十九无用,也好,我就等他来杀。放心,爷爷我皮糙肉硬的,他这一刀砍下来,嘿嘿,怕是脖子没断,刀却咯嘣一声,断成两截。”
陆渐微微苦笑,心道:“万归藏杀人,何须用刀。”但见二老主意已定,多说无益,只好默然。商清影见他衣衫褴褛,处处见肉,知他这些日子必然吃尽苦头,既已问明情由,便催他入内沐浴更衣。
陆渐应了,转入后院,在廊间迎面遇上五大劫奴,当下问道:“有事么?”莫乙笑道:“我没事,鹰钩鼻子和猪耳朵有事。”
薛耳忽地涨红了脸,鼓起两腮,粗声粗气地道:“我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你们,你们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们怎么管?人家认定了你和鹰钩鼻子,我,我们,哈哈,想管也管不了。”说罢咧嘴大笑。薛耳怒道:“你,你分明是幸灾乐祸。”一边说,一边泪花直转,俨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归斗笠乱颤,似乎也在发笑,唯独苏闻香搓着双手,连连跌脚,说道:“唉,你们,唉,讲不讲义气?”
陆渐莫名其妙,问道:“究竟发生何事?”他这么一问,莫、秦、燕三人笑得更欢,薛耳与苏闻香却涨红了脸,头也抬不起来。
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还是我来说吧。”随着声音,月门内转出两个绝色夷女,陆渐认出是兰幽与青娥,吃了一惊,问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忽地亭亭拜倒。陆渐大惊,慌忙闪开,锐声道:“二位姑娘,为何行此大礼?”兰幽道:“还请陆大侠为我姊妹二人作主。”陆渐皱眉道:“莫非我这几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兰幽摇头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陆大侠答应两桩婚事。”
“婚事?”陆渐更奇,“谁的婚事?”兰幽脸一红,和青娥对视一眼,幽幽道:“一桩是我与闻香,一桩是青娥与薛先生。”
陆渐闻言,又惊又喜,更觉难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视薛耳、苏闻香笑道:“此话当真?”苏闻香头垂到胸口,一脸无可奈何,薛耳面皮紫涨,几乎渗出血来,结结巴巴道:“小奴,小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突然找来,说要成亲,无论我们怎么说,她们都是不听。”
这等美人逼婚之事,陆渐闻所未闻,顿时哑然失笑,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二人为何定要嫁给薛、苏二君?”兰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笃,小女醉心香道,青娥痴迷音乐,各自都有心得。当年我二人自视甚高,曾经对月发誓,将来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与音乐上胜我二人,然而放眼世间,始终没有找到足以匹配的男子,原本已经绝望,不料天可怜见,此来中土,竟然遇上闻香和薛先生。我对闻香固然一见倾心,青娥对薛先生也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寻来此处。但不知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们貌丑微贱,始终不肯收纳,后来又说,不得陆大侠准允,决不成婚。”
陆渐沉吟道:“如此说来,此事确然有些难处,苏、薛二友与我干系颇为特殊,不知二位知道‘黑天劫’么?”兰幽未答,青娥忽道:“此事我们已然尽知,陆大侠是劫主,薛先生、苏先生是劫奴,无主无奴,劫奴生死系于劫主。”陆渐奇道:“二位既然知道,仍是愿意下嫁么?”二女齐声道:“愿意。”
陆渐大为感动,扶起二女,转向苏、薛二人:“你们说了,不得我准允,决不成婚,那么我答应,你们就肯成婚吗?”苏、薛二人目瞪口呆,薛耳苦着脸道:“部主有令,薛某断无不从,只是,只是……”陆渐打断他话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险前来,算是瞧得起你们。既然你们断无不从,那么就由我作主,选择吉日成婚。”
兰幽、青娥大喜,面露笑意,苏闻香、薛耳闻言,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忽地齐齐拜倒。苏闻香叹道:“部主,这事还是不妥。”陆渐道:“怎么不妥?”苏闻香道:“部主都未婚配,我们做属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就是啊。”
陆渐怒道:“这是什么歪理。若我一生不娶,你们也做一辈子光棍?”
“对。”二人齐声道,“部主不娶,我们也不娶。”兰幽、青娥听得焦急,与薛、苏二人并肩跪下,泪如滚珠,滑落双颊,颤声道:“还请陆大侠成全。”
陆渐怔了半晌,摇头苦笑,说道:“婚嫁之事,岂是急得来的,你们不要为难我啦。”扶起四人,再不多说,默默回房去了。
沐浴完毕,已是晚上,陆渐返回内室,见商清影坐在桌边,书案上热气腾腾,盛满饭菜。陆渐心中一热,叫了声“妈”。商清影含笑起身,见他头发尚湿,便取干爽棉布给他拭干。陆渐自幼流落,乍然受到母亲关爱,颇有一些不惯,涨红了脸,低头耷脑,一言不发。
擦干头发,商清影唤他用饭,陆渐吃了两口,连道好吃,又问明是商清影亲手所做,更添食欲,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抬头时,见商清影微笑注视,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难看么?”商清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道:“哪里话,在我眼里,这样子才最真最好,难道说,装模作样才好看么?”陆渐挠头大笑。
母子二人难分难舍,秉烛闲聊,陆渐说起苏、薛二人的婚事,叹道:“妈,这两个人岂非故意气我。成婚就成婚,为何将我拉扯进来?”商清影含笑听完,说道:“你们谈话,我都听见啦,苏、薛二君说得是,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陆渐一怔,转过目光,注视那一点如豆烛光,流露黯然之色。
商清影默然半晌,说道:“渐儿,只怪妈与你相认太晚,若不然,我定要教你书画诗文,琴棋经传,便没有王孙公子的风调,也不失为书香弟子。倘若这样,那姚小姐也不会瞧不起你。”
陆渐心头一痛,强笑道:“妈,你要教我本事,现在也不晚,你现在教,我马上学。”商清影笑道:“那好,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陆渐汗颜道:“我的字可不能瞧,你别笑我。”当下写了名字,却是形如涂鸦,叫人几乎不能辨认。商清影一时莞尔,接过笔,亦写下“陆渐”二字,骨秀肉匀,神采飘逸。陆渐笑道:“还是妈写得好看。你教我好么?”
商清影笑道:“怎么不好?”她起身走道陆渐身后,把住他手,说道,“练字先要明白如何运笔,卫夫人在《笔阵图》里说道:‘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说罢方要逐句解释,陆渐忽地问道:“这卫夫人是女子么?”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还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陆渐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谁说女子不如男儿,不止这卫夫人,娘亲、阿晴、宁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姊姊,都很了不起的。”
思忖间,忽觉商清影素手颤抖,无法停止,母子连心,陆渐猜到母亲心思,胸中一阵剧痛,强笑道:“妈,你怎么了,还不教我写字么?”商清影涩声道:“好,好,我教你,我教你……”口中如此说,手仍是颤抖不已,怎也无法落笔,清泪点点,滴在宣纸上,染出打团墨迹。
陆渐搁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将她搂入怀里,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陆渐衣衫,失声痛哭。陆渐眼中泪光点点,说道:“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谷缜带来,和他一体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陆渐胸前,听得这话,忽觉两月不见,这儿子越发成熟刚毅,站在面前,就如一座大山,能够遮挡任何风雨,心里一时安稳了些,忖道:“那个姚姑娘真是有眼不识真金,凝儿呢,虽然很好,可那孩子也如我一般,福命太薄,可怜极了。”此时此刻想到儿子终身大事,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于是抹泪坐回原处,叹道:“渐儿,缜儿和你不同,从小时起,他就不爱定性,厌烦教条,喜欢新奇,就如一阵清风,锁不死,拦不住,真要他陪着我这老太婆,还不将他活活闷死?”
陆渐笑道:“你若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没几个好活了,不信,你去街上走一遭,满街的男人都要回头看呢。”
商清影瞪他一眼,半嗔道:“你这孩子,近墨者黑,也学你弟弟油嘴滑舌的啦。”陆渐正色道:“这可不是油嘴滑舌,是我的心里话。”商清影哑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为人夸赞无算,都不曾在她心上,唯独此时儿子的赞美让她心甜如蜜,伸手抚着陆渐鬓发,久久凝注,说不出一句话来。
光阴苦短,次日午后,陆渐、商清影、陆大海、谷萍儿在后院聚坐,陆渐端茶侍水,陆大海胡吹神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说破,搂着谷萍儿,微笑倾听。
忽然燕未归进来,禀道:“部主,仙碧小姐求见。”陆渐心头一喜,问道:“就她一个?”燕未归道:“雷帝子也来了。”
陆渐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厅等候,三人久别重逢,喜不自胜。虞照眼利,一见陆渐,便瞧出异样,点头笑道:“好家伙,该怎么说来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来来来,废话少说,咱们找一个地方,先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说道:“你想是认错人了,这话当和姓谷的小子说去,我这次来,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训斥,老大没趣,摸摸鼻子,长叹一口气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也不理他,说道:“渐弟弟,九月九日之会,你要去么?”陆渐道:“自然要去。”仙碧没答,虞照已拍手道:“当去,当去。但有一句话先问明白,你这回去,帮的是谁?”陆渐一怔。虞照道:“别人如何虞某不管,我这回去,却是给谷老弟助拳的。”
陆渐心中好不感动,仙碧却皱眉道:“虞照,你是雷部之主,谷缜却是东岛之王。情势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声,道:“娘儿们就是废话太多,老子看人,顺眼就成,管他东岛还是西城。”
仙碧正色道:“雷部弟子死在东岛手下的不知多少,就算你肯帮谷缜,他们也未必答应。”虞照一时默然,浓眉耸起,露出苦恼之色。
陆渐道:“姊姊,谷缜何时成了东岛之王?”仙碧道:“我也是方才听说,传言他平定东岛内乱,狄希被囚,明夷伏诛,灵鳌岛和三十六离岛数千岛众,均已奉他为王。”
陆渐听得神思联翩,想象谷缜风采,感慨不禁,忽地叹道:“谷缜真了不起。”虞照笑道:“那么你也要帮他了。”陆渐点头,虞照大喜,握住他手,睨着仙碧道:“看着,天部之主也说了,如今西城八部,四分之一都是帮谷缜的。”
仙碧没好气道:“不要胡闹。渐弟弟,你若要去,不妨与我们同船前往,家母让我前来,就为此事。”陆渐道:“那好,容我拜别家母。”于是转至后堂,诉说缘由。商清影心中苦涩,拉着他手,吩咐几句,又同至前厅,和仙碧相见。仙、虞二人久闻其名,俱是恭谨作礼。仙碧打量商清影笑道:“久闻商阿姨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商清影叹道:“仙碧姑娘取笑了,你叫我阿姨,辈分上可是不妥。”仙碧笑道:“西城辈分,各部不一,思禽祖师遗命,同部师徒依照辈分,不同两部弟子相见,一律以平辈相称。遇上沈舟虚师兄,我叫师兄,遇上陆渐弟弟,我叫师弟,但您不是西城之人,家母与您姊妹相称,我遇到您,只好叫您一声阿姨了。”
商清影叹道:“既如此,清影愧领了。渐儿往日多承关照,此去大海微茫,凶险莫测,他向来粗心大意,还请仙碧小姐多多提醒。”仙碧笑道:“哪里话,渐弟神通绝顶,西城命运前途,都要着落在他的身上呢。”商清影一惊,仙碧怕她担心,不愿说透,当下匆匆告辞。
陆渐由此动身,除了若干天部弟子、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也执意相随。陆渐与母亲、祖父挥泪而别。虞照从旁看着,大皱眉头,待到走远,说道:“陆师弟,不是为兄说你,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是离家一次,落泪一次,家门前的眼泪还不流成河?”
陆渐甚是羞赧,仙碧却啐道:“这是什么话,你当人人都像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虞照道:“是啊,你们都有妈,我是个无爹无妈的,没有爹妈管教,就是痛快。”
原来虞照师父修炼电劲,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拣来的孤儿,仙碧话一出口,立时后悔,默然半晌,偷眼瞧去,见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并不放在心上。
时已秋凉,天气高肃,远近丘山半染黄绿,甚有几分萧索,道边长草瘦劲,在微风中抖擞精神,几朵红白野菊将开未放,淡淡芳气随风飘散,阡陌处处皆有余香。长风转暖,迎面拂来,陆渐一抬头,忽见远岸长沙,碧水渺茫,几张白帆冻僵了似的,贴在碧海青山之上。
海岸边男女不少,可陆渐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人了。
姚晴抱膝坐在一块黑黝黝的礁石上,白衣如云,满头青丝也用白网巾包着,面对天长海阔,越发挺秀婀娜,素淡有神。各部见天部前来,纷纷指点议论,姚晴却侧身独坐,一动不动。
陆渐心中不胜黯然:“她还在恨我么?竟连看我一眼也不肯?”想着怅然若失,竟不觉温黛夫妇已到近前,温黛见他神色,循他目光看来,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小陆师弟。”连叫两声,陆渐才还醒过来,涨红了脸,施礼道:“地母娘娘好。”
温黛道:“沈师弟临殁之前,可曾留有航海船只?”陆渐道:“他去得仓卒,不曾说过船只的事。”温黛道:“那么你率天部弟子与我同船。”陆渐谢过,问道:“地母娘娘此去东岛,有何打算?”温黛叹道:“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瞧一步了。小陆师弟呢?”陆渐默然不答,温黛瞧他半晌,苦笑道:“此行真是难为你了,只愿到时候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陆渐道:“我笨得很,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还请地母娘娘指点。”温黛笑笑,回望丈夫。仙太奴拈须道:“小陆师弟,若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用心去看,用心去听,这世上的事,善恶好坏,都在胸口方寸之间。别人说得都不算,自己的良心才最要紧。”说着并起二指,点着心口,双目一眨不眨注视陆渐。
陆渐沉吟片刻,拱手道:“承蒙前辈指点,陆渐明白了。”
温黛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西城八部,天部居首,你的一举一动,大家可都瞧在眼里。”陆渐道:“晚辈智力有限,无端当此大任,心里真是惶恐。”
仙太奴笑道:“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陆兄弟太过谦了。”说罢负袖身后,凝视海天交界之处,幽幽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相隔虽远,一甲子也能交泰一回,这三百年的恩怨,难道就没有一个了结么?”
陆渐心头一动,低声道:“仙前辈,西城主和的人多么?”仙太奴看他一眼,微微笑道:“不是让你用心去看,用心去听么?”陆渐微微一怔,默默点头。
这是左飞卿走上前来,说道:“西风起了,利于东渡,天部既然已到,还请早些登舟。”温黛闻言,转身召集地部弟子,陆渐转眼望去,忽见礁石上空空如也,不知何时,姚晴已然去了。
陆渐不胜怅惘,默然率部登船,地部海船形制十分奇特,通体青碧,造船木材均为极粗大的原木,并未刨制不说,许多原木上枝丫犹绿,与其说是船板,不如说是大树。树木间也没用铁钉榫头联结,而以青灰藤蔓缠绕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丛林,枝柯横斜,灌木丛生,绿树丛中还有若干小花,星星点缀。
陆渐惊讶不已,问莫乙道:“这也是船么?海浪一打,还不都散架了?”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这艘‘千春长绿’模样奇怪,其实坚固的很。”
“千春长绿?”陆渐不解。莫乙道:“这就是这艘海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才好看呢,满船树藤开花,姹紫嫣红,就如一座开满鲜花的小岛,在三春朝阳之下,美不可言。”陆渐想象那般情形,亦自神往。
温黛见兰幽、青娥均是夷女,心中好奇,将二女叫到舱中询问,得知情由,与仙太奴啧啧称奇,仙太奴说道:“因香结缘,因音乐而生爱恋,这两段姻缘若能成就,岂非我西城佳话?”温黛笑着点头。
兰幽机灵,见温黛和蔼可亲,容易说话,心念一转,深深拜倒。温黛讶道:“你拜我作甚?”急忙伸手将她扶起,兰幽笑道:“这两段姻缘能否成就还需地母娘娘相助。”温黛大奇,详细询问,兰幽便将苏、薛二人的志愿说了。
温黛夫妇不由面面相对,温黛道:“老身又能做什么?”兰幽笑道:“我见地部中美人如云,敢请娘娘为我家部主物色一才貌双全的姐妹,不是既得佳偶,我二人亦能得偿心愿,岂不是一举三得的美事么?”
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孩子,小陆师弟原本心里有人的,只是……”欲言又止,终究默然。兰幽不便多问,却由此留了心。
西风微送,浪涛低吟,三艘海船连帆而进,身后落日浑然西坠,余辉如火,照的紫霞烂漫,前方一轮明月跃出海底,玲珑皎洁,清辉飘飘洒落,千里海波霜凝雪铸,化为银色世界。
陆渐心事重重,无法入眠,出舱登上甲板,眺望大海,心中矛盾难解,既盼早早赶到谷缜身边,与他并肩御敌,又隐隐盼着三艘海船永远也不能抵达灵鳌岛。
站立良久,晚风吹来,凉意漫生,忽听有人脆声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干什么?”陆渐身子一震,回头望去,只见姚晴坐在船边,手持一根树枝,轻轻敲打船舷,目似秋水,凝注远方,海中银光随波泛起,涟涟浮动,投在姚晴身上,忽而湛蓝,忽而银白,变幻不定,有如一片光幕,将二人远远隔开。
陆渐如在梦境,望着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姚晴噘嘴轻哼一声,“还是那个傻样子。”陆渐道:“我,我……”姚晴道:“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陆渐吸一口气,说道:“阿晴,我没想你会来。”姚晴冷哼道:“是呀,你就想一辈子也不瞧见我?很好,我现今就走,免得惹你讨厌。”当真站起,转身便走,陆渐心急,一个箭步抢上去,抓住姚晴皓腕。
姚晴一挣未能挣开,怒道:“陆大侠,你本领大了,就敢欺负女孩子吗?”陆渐闻言,手掌如被火灼,电似的缩回,苦笑道:“阿晴,你明明知道,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讨厌你。只要你不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姚晴默默听着,眼里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半晌说道:“我来问你,这次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陆渐道:“我这次来,一为帮助谷缜,二是消解东岛西城多年来的恩怨。”
姚晴漫不经意的道:“那你怕不怕死?”陆渐道:“这话怎讲?”姚晴道:“万归藏一定会来,你要帮谷缜,就须和他为敌。一旦打起来,你有几分胜算?”
陆渐沉默时许,摇头道:“一分也没有。”
“那就是了。”姚晴道,“你这次去灵鳌岛,岂不是白白送命?”
陆渐道:“若为谷缜送命,我不后悔。”姚晴娇躯一颤,转过身来,眼里隐隐透出怒火:“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陆渐点了点头,说道:“阿晴,若是为你送命,我也不后悔的。”姚晴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忽的幽幽道:“你这个傻子,懒得理你了。”转过身子,远远去了。
陆渐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寒风中站立许久,方才返回舱中。方要上床,忽觉有异,弹身跳开,喝道:“是谁?”良久无人答应,燃起蜡烛,烛光所至,照出一张秀美无俦的脸庞,双目紧闭,已然昏迷。
“阿晴?”陆渐大惊失色,伸手欲抱,忽地发觉被衾之下,姚晴一丝不挂,细瓷样的肌肤触手可及。陆渐心中突突乱跳,四处寻找衣衫,却是一件也无,无奈之下,只得用衾被将她裹起,催动内力,透入姚晴体内。
真气数转,姚晴轻哼一声,口鼻间呼出一丝甜香。香气入鼻,陆渐头脑微眩,急运神通,才将眩晕之感驱走。又听嘤的一声,姚晴秀眼慢慢张开,看到陆渐,微微一惊,继而发觉自身窘状,又气又急,伸出手来,狠狠打在陆渐脸上,喝道:“你作什么?”挥手之际,衾被滑落,陆渐急忙闭眼转身,涩声道:“我也不知,入房之后,就见你在这儿了。”
姚晴气头一过,冷静下来,沉吟道:“我进船舱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当时不觉,还当只是妆台上的香脂,不料才躺到床上,便无知觉了。陆渐,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鬼鼻合了迷香暗算我?”
陆渐急道:“决然不是,我能对天发誓。”姚晴气道:“那还有谁的迷香能迷昏我的?”陆渐心中灵光一闪,皱眉道:“莫非是她?”姚晴道:“谁?”陆渐便将兰幽、青娥与苏、薛二奴的事说了,姚晴道:“我和那夷女无缘无仇,她为何算计我?哼,难保你不是主谋。”
陆渐无奈,只得将苏闻香的志愿说出,又道:“方才在甲板上我便觉附近有人,如今看来,必是兰幽。她心急嫁给苏闻香,便想我早日成婚,不料竟出此下策,真是可恶极了,我这便找她算账去……”
话音方落,忽听门外有人走路说话,听声音竟是苏闻香、莫乙和兰幽,三人立在舱外,低声说笑,似乎在讲什么故事。陆渐怒道:“来得正好。”方要推门出去,忽被姚晴拽住,嗔道:“傻子,你疯了么?你这么一闹,岂不闹得人尽皆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先将他们打倒,再送你回去,或者将你全身裹住,他们问起,我就说是一床被褥……”说罢身后静寂半晌,忽有一个温软身子贴在背上,姚晴的声音细不可闻:“傻子,你这么厌恶我,总想赶我走么?”
陆渐脑子里嗡的一声无端大了数倍,结结巴巴道:“阿晴,我,我……”忽听姚晴嗤的一声轻笑,骂道:“你什么你,你就是一个浑头浑脑的傻小子,好啦。不逗你玩儿了,快送本姑娘回去,若不然,哼,我把你的狗耳朵也拧下来。”
陆渐松一口气,心底里又有些惆怅:“敢情她是逗我玩儿的。”当下用衾被裹好姚晴,将她抱起,听得门外安静下来,心中暗喜,推门而出,在舱道中奔走数步,忽地前方人影一闪,拦住去路,只听兰幽吃吃笑道:“陆大侠,你上哪儿去?”
陆渐又惊又怒,情急间不及多说,长吸一口气,从口中急吐而出,虽是一小团空气,以大金刚神力喷出,数步之内,不啻于铁弹石丸,正中兰幽膻中穴,兰幽闷哼一声,软软倒地,陆渐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耳听姚晴急道:“蠢材,我的脚。”陆渐低头望去,感情方才忙乱之际,竟然露出一段小腿,光洁如玉,在黑暗中微微发亮。陆渐只得低头拉扯衾被,盖住那截小腿,手指所及,碰触肌肤,陆渐面热心跳,姚晴亦觉酥麻难禁,发出细微呻吟。
奔走时许,来到姚晴舱内,衣衫果然都在床上,陆渐转身要去解兰幽穴道,却被姚晴拉住,恨声道:“别管那鬼丫头,让她在舱道里吹一晚穿堂风才好。”
陆渐道:“她是化外夷女,不懂我中土礼数,你不要和她计较。”姚晴叹道:“你这人,总是想着别人,什么时候才能想想自己呢?是啊,你不成婚,那鬼丫头也没戏,你那么可怜她,不妨早些成亲,让她得偿所愿,岂不更好。”
陆渐道:“我跟谁、谁成亲?”姚晴冷冷道:“你妈不是认识许多南京城的名门闺秀么,三媒六证,半月就成。再不然,以你陆大侠的名声,多少名门大派的女侠翘首盼望呢,随手拎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渐沉默半晌,忽地跨出舱外,砰的一声,将舱门重重合上,姚晴望着舱门出了一会儿神,躺下来,将脸藏入被中,呼一口气在身上,热乎乎、麻酥酥的,嘴里轻轻骂了一声:“不开窍的傻小子。”
解开兰幽穴道,陆渐正想如何训斥,不料兰幽劈头便道:“陆大侠,你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怎么到嘴的羊肉也不吃?”陆渐一怔,没好气道:“我没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再这么胡来,休怪我不客气。”兰幽噘嘴道:“我妈从小就跟我说,男人都是狼,见不得光溜溜的女人,我瞧你不是狼,倒是只羊乖乖,索性咩咩咩叫两声,吃草去算了。”一甩头,愤然去了,丢下陆渐气愣当地,忖道:“明明是她不对,怎么反训起我了?”
回到舱中,陆渐反侧难眠,过了一阵,忽听门外喧哗,陆渐只恐有敌来犯,披衣出门,一个地部弟子和他遇上,说道:“陆师兄,船上捉了奸细,正在议事舱审问呢。”
陆渐寻思大海茫茫,何来奸细,想着来到议事舱外,穿过人群,便见温黛拧住一个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竭力挣扎,俄而长发移开,陆渐借着火光看到她脸,顿时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萍儿。”
那女子正是谷萍儿,听见叫唤,抬头一看,哭叫起来:“叔叔,叔叔。”陆渐赶上前去,温黛见二人相识,将手放开。谷萍儿如见亲人,扑入陆渐怀里,嘤嘤啜泣,甚是委屈。陆渐惊奇不已,问道:“萍儿,你怎么在这儿?”
谷萍儿呜咽道:“我要回家,要回家……”陆渐听得鼻酸,忖道:“是呀,东岛终是她的家。”却听温黛道:“我夜里查房,瞧她躲在储藏舱里,这孩子到底是谁?”陆渐道:“她是谷缜的妹子。”
众弟子一片哗然,陆渐见势,扬声道:“她是谷缜的妹子,也是我的妹子。”众人望着他,神色古怪。温黛道:“她既是东岛中人,潜入我地部海船,与入侵何异?”陆渐道:“她心志受损,言行举止,还不如六岁的孩子,哪儿会有什么危害?想必是听说我到要去东岛,思念家乡,懵懂跟来。还请地母娘娘饶恕则个。”
温黛想了想,说道:“那么这女孩子就交给你,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陆渐道:“娘娘放心。”
待到人群散去,陆渐询问谷萍儿何以至此,谷萍儿哭着道:“我想家,想爸爸妈妈,还想哥哥。叔叔,你带我回家好么?”陆渐听得几乎流下泪来,说道:“好,好,我带你回家就是。”同情之心一起,只顾安慰,竟未细想谷萍儿何以能够来到这里。
忽听冷哼一声,陆渐一转眼,看到姚晴,心头不由一跳。姚晴盯着谷萍儿上下打量,谷萍儿似乎畏惧她的目光,止了哭,躲在陆渐身后,陆渐道:“阿晴你别吓唬她。”姚晴漫不经意道:“陆渐,这丫头真的疯了?”陆渐正色道:“此事岂会有假。”姚晴冷笑一声,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适才温香软玉的滋味想必不坏吧。”
陆渐一怔,姚晴已冷冷转身去了,陆渐琢磨她的话语,似乎大有妒意,不由忖道:“萍儿和六岁的孩子差不多,她又何必多心。”叹一口气,回头将谷萍儿托给兰幽、青娥照顾,寻思:“萍儿私逃出来,岂不急坏了我妈,稍稍安定下来,就须遣人回庄禀报。”
正自琢磨,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怪响,有如千百号角一起吹响,声势浩大无比,谷萍儿听到,跳起叫道:“龙叫了,龙叫了。”
陆渐吃了一惊,心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龙?”急步登上甲板,举目望去,天色方晓,四面大海在曙色中静荡荡的,并无异物显露,陆渐大觉迷惑,谷萍儿却指着东方,叫道:“龙,龙……”陆渐怪道:“萍儿,哪儿有龙……”话音方落,怪声又起,洪亮悠长,绝非人世间任何生物所能发出。三艘海船上的西城弟子均被惊醒,船上烛火星星点点,渐次亮起,许多弟子涌到船头,向发声处翘首观望。
“是风穴里的风声吧?”仙太奴走到陆渐身边,“久闻灵鳌岛上有一眼神奇风穴,终年穴中罡风不断,化水成冰,每日早晨卯时风势加剧,穴中便会发出怪声,震响百里。有人说是穴中龙吟,其实不过是狂风荡穴,天籁生发罢了。据说东岛弟子每日早起,都以此为号呢。”
“真有龙的。”谷萍儿瞪圆双目,眸子亮晶晶的,“老爷爷,风穴里真有龙的。”仙太奴瞧她一眼,笑了笑,并不反驳,谷萍儿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慢慢垂下眼皮。
陆渐道:“仙前辈,既能听见风穴龙吟,离灵鳌岛也不远了吧。”仙太奴道:“不到两个时辰。”自与万归藏纠缠半月,陆渐六识越发敏锐,听力尤甚,听了一会,忽觉风穴龙吟中隐隐夹杂炮声,陆渐一惊,叫来薛耳,说道:“你仔细听听,前面是否有炮声。”
薛耳凝神听去,说道:“不错,有船在海上炮战。”仙太奴闻言,下令海船向发炮处进发,不过十里,便瞧见远处七艘大船追逐两艘小艇,陆渐瞧那大船狭长如梭,立刻浓眉陡挑,厉声道:“是倭寇的战舰。”
“不对。”仙太奴摇头道,“你看船上旗帜。”陆渐定睛望去,大船上旗帜白缎为底,绣了一团烈火,方觉奇怪,忽听虞照的声音从邻船远远传至:“宁不空这狗东西,竟带倭寇对付东岛。”声如炸雷,似在耳畔。
陆渐闻言,恍然明白,那七艘倭船均属火部,两艘小艇则归东岛。霎时间,一股怒意直冲陆渐头顶,转身道:“地母,宁不空勾结倭寇,害我华人,咱们岂能坐视。”
温黛摇头道:“火部火器犀利,不可小视。”陆渐未及答话,那两艘小艇均被击沉,东岛弟子跳入水中,欲要潜水逃命,这时忽见远处驶来一艘快船,白帆乘风,来势极快,船上人影一闪,一名黑衣人捷如飞鹤,踏浪而来。仙太奴眼利,锐声叫道:“大伙儿当心,水部仇老鬼到了。”众人闻言,无不凛然。
仇石踏波飞逝,赶到东海弟子落海处,双手抓出,海水立刻翻滚起来,东岛幸存弟子有如煮熟了饺子,接二连三露出水面,仇石一抓一个,掷向小船。
一声长笑,宁不空的声音远远传来:“仇师兄,久别重逢,你就来拣小弟的便宜么?”仇石脚踩着一块船板,在波浪间起伏不定,声音阴恻恻,寒冰似的:“宁师弟,火部重振旗鼓,风光无限,仇某小小占点儿便宜,料也无妨。”
宁不空哈哈大笑:“风、雷、地三部齐至,仇师兄有何打算?”仇石冷冷道:“仇某与他们不是一路。”宁不空笑道:“妙计,我与他们也不是一路,有道是水火相济,咱们大可做个朋友。”
仇石冷冷道:“宁师弟先别高兴,我和你也不是一路。”宁不空道:“那么仇师弟是自成一路了?”仇石冷哼一声,傲然道:“我此来是奉万城主之令,告知诸位,此次须得彻底消灭东岛余孽,观望拖延者,城主一到,定斩不饶。”宁不空略一沉默,呵呵笑道:“原来仇师弟是万城主的信使,城主英明,宁某敢不奉命?”仇石徐徐道:“这么说,你我便可算做一路了。”
他二人有意显露神通,遥遥作答于海上,音声不散,穿越狂风涛声,送至众人耳中,这时忽听虞照高声叫道:“仇老鬼,宁瞎子,万归藏是你们祖宗么?他叫你们吃狗屎,你们吃不吃?”
仇石冷冷道:“雷疯子,你想死就死,莫要拿雷部弟子的性命儿戏。”虞照笑道:“雷部弟子的性命就是我虞某人的性命,自然不能儿戏,至于你这条小命,老子倒有兴趣儿戏一番,就怕你仇老鬼小气不给。”
仇石怒哼一声,宁不空咯咯直笑,说道:“仇师弟,看来雷帝子是不赞同万城主了,至于风君侯,不消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早晚要受城主清算,至于地部嘛,温黛师姐,你有什么打算。”
温黛淡然道:“照儿、飞卿都是我养大的,他们如何,我也如何。”陆渐听了,浑身一热,扬声道:“我天部也是一样。”
宁不空冷笑一声,说道:“狗奴才,你也赶来送死么?这次我一定成全你。”陆渐道:“好得很,宁不空,你我旧账也该算算。”
“你这蠢货也配和老夫算帐?”宁不空咭咭尖笑,“仇师兄,看来天、地、风、雷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了不得,了不得。”
仙太奴听到这里,皱眉道:“宁不空这厮一味挑拨离间,是想借万归藏之手灭我六部,以报火部覆灭之仇。”陆渐攥紧拳头,恨声道:“这个奸险小人,单凭勾结倭寇,就不容他活命。”
忽听一声轻哼,姚晴的声音清脆悦耳:“你杀了他,就不怕那位宁姑娘难过?”陆渐一愣,大声道:“大义当前,岂顾私谊?”姚晴冷笑道:“好呀,待会儿我真要擦亮眼睛,看看你的大义了。”
说话间,炮声大作。火部战船势成半圆,兜劫上来,忽听穿来呼啦啦狂风鼓帆之声,风部坐船上升起无数纸蝶,云笼雾罩般涌向火部战船。
百名风部弟子一起施展“风蝶之术”,难得一见,煞是壮观,天、地、雷三部弟子见状,纷纷喝彩起来。火部战船上,众倭人又何尝见过如此神奇景象,惊诧之际,纸蝶割破颈项,血如泉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