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分飞

然而,只跟出了数十丈,那两道深深的划痕便已经消失。风卷狂沙,将大漠上的一切痕迹都抹平。

溯光停下来,默默叹息了一声。

然而,他身后的琉璃却陡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天啊!快看!”

太阳虽然还没有跃出海面,但天地间已经很亮,足以让她看清楚昨夜不曾清楚目睹的一切——伫立在他们昨夜舍生忘死拼杀过地方的,哪里还是一座“山”?上面覆盖着的砂层已经全部震落,晨曦在露出来的表面上折射出冷冷的金铁光芒,整座山彷佛出鞘的刀兵——

蛰伏在这一片大漠上的,赫然是一架巨大无比、超出人力想象的机械!

琉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这是……”

“迦楼罗金翅鸟。破军的座驾,冰族人造出的最不可思议的武器。”溯光接了下去,轻声叹息,“九百年前那一场大战之后,破军被慕湮剑圣封印。迦楼罗便守护着主人,在这片西荒尽头的大漠上蛰伏,等待破军的复苏。”

“复苏?不可能吧?”琉璃不敢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溯光反问。

“分明都是谣言嘛!”琉璃抓了抓头,“老有人跳出来说破军要复苏啦天降大难之类的,很是耸人听闻——可是,每次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九百年了,破军要复苏的话早就复苏了,还等什么啊?”

“这不是谣言。”溯光漠然回答,“世人不知道而已。”

琉璃见他说得慎重,只道:“难道你就知道了?”

溯光笑了一笑,抬头看着晨曦里的迦楼罗金翅鸟,眼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然而,他选择了沉默,琉璃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打破沙锅问下去:“传说剑圣不但在破军心口刺下了五芒星,还用后土神戒上的‘护’之力量克制了他体内的魔性——这样的双重封印,就算海皇苏摩和光华皇帝真岚复生也无法解开,又还有谁能复苏他?”

溯光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嗯?”琉璃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谁?”

“慕湮剑圣。”溯光低声。

“什么?”琉璃愣了一下,脱口,“开什么玩笑?剑圣仙逝已经几百年了,还不知道转世到哪个角落去了呢!她怎么会令破军复苏?”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走向那座巨大的“山”。当琉璃以为这个奇怪的鲛人又会毫无预兆地中止这次的谈话时,他却抬头望着迦楼罗,忽然开口了:“不,或许不是剑圣会来令破军复苏……而是破军在等待她的前来罢了。”

“为什么?”琉璃诧异不已,“他要干嘛?等着报仇么?”

“报仇?”溯光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彷佛不知道从何说起,“你知道么?破军在童年时曾被本族遗弃,是慕湮剑圣将他从绝境里救回,后来又收他做了关门弟子,悉心传授剑技——你在古墓里看到的那一卷字,也是破军昔年所留下。”

“什么?”琉璃再度惊呼起来,“破军也是剑圣门下?他、他不是个冰夷么?”

“原因很复杂。或许在慕湮剑圣看来,民族之间的仇恨并不是那么重要吧?”溯光不想多解释,淡淡,“总之,他们之间的缘分从破军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时就开始了,直到死亡来临还不曾了结。”

“哦,我明白了。”琉璃恍然大悟,“是最后剑圣大义灭亲,清理了门户?”

“大义灭亲?”溯光苦笑,摇了摇头,“在九百年前的最后那一战里,破军并没有反抗,甚至极力克制着体内魔性的反抗,听凭慕湮剑圣封印了自己。”

“啊?”琉璃更是诧异,“为什么?”

“为什么?”晨风凛冽,暗夜退去,明霞璀璨。在漫天的光影里,那个鲛人回过头去望着迦楼罗金翅鸟,低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这些句子如此耳熟,让琉璃不由楞了一下,片刻后才记起这是在空寂之山剑圣古墓里找到那卷草书上的诗——上面是男子的笔迹,凌厉纵横,气势如虹,然而却似乎满怀心思地涂抹着这一首缠绵悱恻的诗,字迹凌乱反复,令当时看到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谁会在女剑圣的古墓里留下这样的诗呢?

“你不明白么?”溯光声音忽地变得低沉,“那是因为破军深爱着自己的师父啊……”

“什么?!”那一瞬,琉璃惊得倒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

刹那间,古墓前那块石碑上那一幅“剑圣诛魔”的浮雕又闪电一般地浮现在脑海里——上面那个年轻的冰族统帅,被光剑贯穿了心脏,却始终面色不变。在被封印的瞬间,他只是凝望着白衣女剑圣,目光是如此深邃而复杂,宛如看不到底的夜。

原本她从未往这个方面去想。

然而此刻被这个人一戳破,那凝固的一刻里隐藏着里面种种汹涌澎湃的情绪,那些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愫,忽然间就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了。隔了几百年,依旧昭然若揭。

“深、深爱?”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自己的……师父?”

“很惊讶么?”溯光低声,转过头看着她,“这一切和史书记载里的完全不同,是不是?破军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魔物,剑圣也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在成为传说之前,他们都不过是普通的芸芸众生,有着属于自己的恩怨情仇。”

“别瞎说!他们不是师徒么?”琉璃还是不敢相信,“在破军只有八九岁的时候,慕湮剑圣就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

“是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溯光轻声笑了一笑,“‘时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的确是完全不对等的东西。这就是破军毕生的遗憾吧?”

——在第一次为她所救时,破军是一个濒死的孩童。在第二次相遇,他是一个被族人放逐的孤僻少年,拜在她门下学艺。而当他成为破军少将,重返西荒之时,却已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在他成长的过程里,她先后以慈母、恩师和所恋慕的女子的形象出现在他生命里。但无论怎么样变幻身份,她始终是他在人生每一个时期里最重要的人。

“我想,破军恋慕剑圣之深,应该不在当年海皇苏摩对白璎皇后之下。”溯光淡淡地应,“只可惜他们出身不同的民族,到了最后,终究不免血刃相见。”

最后的结局是如何,云荒上谁都知道,因为已经被记入了史册——在两族的最后决战里,慕湮剑圣亲手将光剑刺入他心口,封印了冰族人的统帅。

那一战,成就了如今空桑的光明王朝,也直接奠定了今日云荒和七海的局面。

“最后那一刻,破军并没有反抗,”溯光低声,“当时,他身负破坏神的力量,已经是一个可以只手毁灭天地的魔——然而他却克制着体内魔性的本能,听凭师父封印了自己。”

“真是一个疯子。”琉璃嘀咕,“他的民族和国家呢?就被这样抛下了么?”

“当然不止那么简单,一个国家的覆灭,不会只在一个人的转念之间。”他微微苦笑,“沧流帝国的统治本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内外矛盾重重,就算他们不曾失去破军,崩溃也是迟早的事情。”

“这种论调倒是和史书上写的一模一样。”琉璃没好气地应了一声,“真没意思。我宁可你说沧流帝国是因为一段不伦的师徒恋而葬送的,还比较耸人听闻。”

“呵。”溯光笑了一笑。

“好吧,我们继续说破军……”琉璃生怕他不再说下去了,连忙道,“为什么你说能令他复苏的唯一可能,是慕湮剑圣?”

“因为数百年来,破军一直有心愿未了,”他看着迦楼罗金翅鸟,“他们在前世擦肩而过。而这一生,他希望能在轮回里与她完美地相遇——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完美的相遇?”琉璃不明所以。

“是的。在她转世后,等到最好的年华,沉睡的破军就会在冥冥里开始召唤她。她身上染有他心口流出的那滴血,无论身在天地间的何处,都能感觉到这种宿命里的呼唤。”

琉璃怔怔听着,愣了半天,忽地吃吃笑了起来。

“怎么?”溯光蹙眉,有些不悦。

“我想,你是不是在编故事呀?人人都说破军是魔,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他就变成情圣了?”琉璃看着那个迦楼罗金翅鸟,嗤笑,“没道理啊!照你这么说,如今已经快九百年了,十几个轮回了都——难道破军还没有等到她的到来?”

“是的。”溯光淡淡回答,“因为他不可能等到。”

“为什么?”琉璃更加诧异。

溯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将手从剑柄上松开,眼神一瞬雪亮。朝阳已经快要从海面升起了,霞光从他身后衍射开来,他转过身去望着那座山,忽地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琉璃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你说什么?”

“我说,”溯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那是因为九百年来,慕湮剑圣一直无法转世!”

琉璃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我们,因为‘命轮’的存在。”

“命轮?”琉璃大惑不解,她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暗杀组织的代称。”溯光淡淡,“存在了九百年。”

“暗杀组织?”琉璃吃惊地看着这个人,“你是个暗杀者?……你杀了多少人啦?”

“很多。有十几个了吧。”溯光叹息,“或者说,只有一个。”

“一个?”

“命轮要杀的所有人,说到底只有一个。”他看着迦楼罗,低声,“所有牺牲者的被杀,也只因为一个原因:因为那些人可能会成为某个人的转世之身。”

“转世之身?”琉璃更加震惊,“谁的?”

溯光的语气凝重而肃杀,一字一顿:“空桑女剑圣,慕湮。”

琉璃吃惊得往后跳了一步,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怔怔望着晨曦里的巨大机械,恍如梦寐,忽然间恍然大悟。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这样?

那一刻,她想起了那个被钉在金座上的鲛人,想起了那个一直在等待却一直不曾醒来的魔。难怪她等到青丝如雪泪落成海,却始终等不到要等的那一刻,而金座上被封印的年轻军人,身负毁灭天地的力量,在黑暗深处寂寞地沉睡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有人来唤醒他。

——原来,他们要等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能再来了。

“星主可以洞察宿命,从未出错。”溯光摇头,轻声,“在命轮开始转动时,每个受到感召的分身背后都会出现一颗朱砂痣——那是破军在死前用心口之血留下的印记。当魔之血进入颅脑里时,便是‘幽寰’和‘破军’两星重合之时,转世之人就会‘觉醒’。”

“觉醒?”琉璃诧异,“什么叫做‘觉醒’?”

“是,”溯光低声,“那时候,那个人就会感受到召唤,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进入迦楼罗,并且具有了唤醒破军的力量。”

琉璃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这就是你们要不停杀人的理由?”

“是。必须要在觉醒之前,将那些人可能唤醒破军的人除去!”溯光淡淡,“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无论是谁,一个不留!”

他语气淡然,却斩钉截铁。

琉璃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阻拦魔的觉醒,守护云荒大陆的平安。这听起来是多么堂皇的理由。数百年来,这些神秘的、身负绝技的人不惜为了这个目标永远奔走在黑暗里,不惜满手染遍血腥。

琉璃抗声:“可那些女孩子是无辜的啊!”

“是啊,谁也不想。”溯光手指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眼里闪过了一丝悲哀,“可是,为了保全六个无辜者,而将天下苍生置于危险的境地,这么做难道就对了么?谁敢冒这个险呢?或者说,谁有资格拿天下人的性命做赌注?”

“……”琉璃说不出话来,觉得脑海也不停翻涌。

是的,那是一个悖逆的命题——人的生命当然是无价的,无辜者不能被随意牺牲,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然而,为了一千个、一万个人的生命,是否就应该牺牲掉一个人的生命?两者之间孰轻孰重?这个决定有谁能来做,又有谁敢做?

“传说里,只有神能做这样的决定,”溯光微微苦笑,“每次当出现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创世神和破坏神会把两者的灵魂往天平两端一放,直接进行称量——重的一方获胜,轻的一方被毁灭……真是简单啊。”

他低声的笑,笑容苦涩:“可惜我们是人,却要进行神的计算。”

琉璃听着,心情也逐渐沉重。

是的,九百年来,破军在等待着觉醒的时机,漂流西海的冰族也在期盼着传说中统帅的归来——然而,对空桑和海国来说,那却意味着一场浩劫的开始,绝不能让它成真。所以,命轮从不曾停止过旋转,那一群人在默默守护着,在轮回之中不间歇地观察和追逐,将每一个可能是女剑圣转世之身的人全部清除殆尽,一个不留!

——那个曾经挽救了大地苍生的女剑圣,就这样被后世之人封闭在了宿命里,永不能再入轮回!

她曾为天下而割舍了所有,百年后,却连再回到这个因为她的力量而获得和平的世界上再看一眼的机会都被剥夺——这个结果,只怕也是昔年破军许下誓言时未曾料到的吧?

只因为他想要看到她,所以,她再也不能回到这个世界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追溯时光而上,会发现所有的缘起不过是那一点不甘,历经了千年,竟然沧海桑田、生死轮回都不曾泯灭。

一念之执,竟至于斯!

这是她的悲哀,他的悲哀,抑或是天下苍生的悲哀?

一边说着,他们两个人一先一后,已经逐步走到了迦楼罗金翅鸟附近。

沙子已经被震落,晨曦映照在这架巨大的机械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金光,彷佛一只沐火的凤凰——然而,在这个光芒的深处,却沉睡着一个醒来便能令天下颠覆的魔!

琉璃握着胸口那一块斑驳的古玉,在近距离内怔怔望着那一架巨大的机械。在这片荒莽的原野上,这个来自于丛林的女孩第一次看到了宿命的痕迹——原来,那巨大转轮在冥冥中真的从不曾停止过转动,将天下一切都卷入了其中。

“真奇怪,”少女仔细地看了半天,低声喃喃,忽地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这个东西,我忽然觉得好象在哪里看到过它一样!”

“是么?”溯光有些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在哪里?”

“真的很眼熟……可能是在故乡?”琉璃想了半天,“对!在云梦之城的神庙壁画上,我好象看到过类似的金色巨鸟!是一只一模一样的金色的巨鸟,在云中和巨龙搏斗。”

“那一定是上古传说中以龙为食的迦楼罗金翅鸟,云浮翼族的图腾。”溯光淡淡,“据我所知,冰族建造的这个机械的确就是以此为摹本。”

“哦?”琉璃神色微微变化,不知想到了什么。

“真像是做梦一样啊……”沉默片刻,她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一切,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怕在故乡都不曾听姑姑说起,她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

“这些本来是云荒上最大的秘密……”溯光望着远处的伽蓝白塔,低声,“所有人都以为‘破军灭世’的传说不过是一个谣言,然而,没有人知道这片大陆九百年的承平岁月是从何而来——那是因为命轮,因为百年不曾停止的追逐和杀戮、和无数无辜者的牺牲!”

那一瞬间,他一扫平日的恍惚淡漠,眼神竟然如同一把雪亮的利剑霍然拔出了鞘!

琉璃望着他,忽然间心里一凛,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溯光在晨光里看着她。

“你……”琉璃有些口吃,“你为什么要忽然告诉我这些?”

“哦,”溯光望了一眼天际,眼里又露出那种奇特的恍惚的微笑,“有些事在心里压了那么多年,觉得太累了……很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来说一说。反正你也没机会再说出去,就当对着树洞说话好了。说了,就忘记了。”

“没机会说出去?”琉璃不知不觉一步步退了开去,如同一只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口吃,“你,你不是想杀我灭口吧?”

“别那么紧张,”溯光摇了摇头,“我——”

就在此刻,遥遥地,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大喝:“龙!”

猝不及防的声音令两人都吃了一惊。两个人不由自主地一起回头看去,晨光里只见白衣僧人从西北方迅速奔来,一手托钵,一手持禅杖,脚不沾地地疾行而来,宛如御风而行,转瞬便到了眼前。

“孔雀?”溯光有些意外,“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来看看你死了没!”那个僧人奔到了檐下,有些气喘,没好气地回答。

“怎么?”溯光看到同伴,霍然明白过来,指了一指远处的迦楼罗,“难道它在昨夜的种种反常迹象,你远在空寂之山也感觉到了?”

“是啊!我是连夜从空寂之山奔过来看的,”光头的和尚跺脚,念了一声佛,“昨夜冤魂们骚动得厉害,我坐禅的时候,听到了狷之原上传来的声音,感觉非常不妙,还以为你和明鹤两个都挂了呢……”

溯光微微一笑:“我还活着。”

和尚呵呵笑了一声:“嘿,老实说,如果你们都不幸壮烈,那么我还是早日回中州去得了。否则破军一旦真的苏醒,整个云荒只怕又要成为修罗场,谁挡得住啊?”

对话刚到此刻,忽听旁边有人低声惊叫:“啊!你是——”

“这个丫头是谁?”孔雀却显然不记得这个曾经闯入过空寂地宫的丫头,看到一个陌生人忽地出现在这里,浓眉蓦地蹙起,“怎么让一个外人走到这里?明鹤呢?”

“一个无意的闯入者而已。”溯光却为她开解,“没什么。”

“什么叫做‘没什么’!这里是狷之原,是迦楼罗和破军的所在!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孔雀目光落在这个少女身上,忽然一个箭步上去,右手竖起,如刀般斩落。

琉璃本来对这个有一面之缘的和尚还印象颇好,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般杀人不眨眼,猝不及防,一声惊叫下抽身急退。然而对方的速度快得惊人,她还来不及脱身,眼看那手刀便落在了肩膀上!贴身软甲已经在昨日被溯光捏碎,此刻孔雀的手刚接触到,便痛得骨头都要碎裂开来,她失声痛呼,却根本无法挣脱。

“且慢!”溯光脸色一变,来不及拔剑,手肘一横,竟是硬生生挡住。

孔雀没有料到同伴竟然会出手维护那个闯入者,一时收手不及,手刀重重斩落。只听砰的一声,黄沙飞溅,巨大的气流相互冲撞,方圆十丈内陡然飞沙走石!

琉璃失声惊叫,踉跄着倒退。

昏黄的飞沙里凭空伸过一只手,猛然把她往后身后一拉。

沙子飞快地散开,黎明的天光里,两个男人默默对立。孔雀双手合十,眼光如刀,注视着同伴。溯光往后退了一步,嘴角沁出一丝血迹,眼神从恍惚变得雪亮,彷佛一把出鞘的剑。他飞快地把琉璃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辟天剑一横,拦住了同伴。

“龙?”孔雀惊疑不定地看着同伴,“你搞什么鬼?”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身后惊呆的少女挥了挥手,哑声:“走!”

琉璃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方才已经是在黄泉路上打了一个来回,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忙仰头发出了一声呼哨——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对从来不离她左右的比翼鸟,居然没有应声从天空里俯冲而来。

她又是吃惊又是紧张地看了溯光一眼,对方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紧紧地盯着孔雀,右手不离剑柄,似乎生怕同伴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陡然出手。

“喂!为了一个小丫头,竟然对兄弟动手?”那个和尚摸着光头,一边唠叨一边逼过来,上下打量,“什么来历?莫非你看上她了?”

“走!”溯光横过手臂拦住同伴,再度催促,“快!”

看到那个和尚凶神恶煞一样地步步逼近,她再也顾不上召唤比翼鸟,从地上跳起,转身朝着迷墙的方向飞奔而去——她跑起来的速度很快,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几下起落便没了踪迹。

“孔雀,让她去吧,”溯光始终拦在他的前方,忽然开始咳嗽,“毕竟,咳咳,昨夜她还救过我的命。”

“救过你的命?”孔雀再度大吃一惊,“你受伤了?”

“出了点事。”眼看琉璃已经跑远,溯光这才松开了握着辟天的手,踉跄着向迦楼罗金翅鸟走去:“我们先去那儿看看吧。”

“出了点事?”孔雀更在他后面,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同伴——龙的能力,即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命轮中也是首屈一指,数百年来,他遵循星辰的指示,在黑暗的宿命里奔驰追逐,辟天剑下从未曾落空过一次。

然而,这一次,居然有什么东西差点要了他的命?

“不过,刚才你是真的动了怒啊……”孔雀嘀咕,“多少年没见你露出那种眼神了?如果我非要留下那丫头的命,估计你真的要和我来玩次真的吧?”

溯光没有回答,横了一眼同伴,拔脚往前走去。

“紫烟死后,我就在心里发过誓,”许久,他忽然头也不回地低声,“从此后,凡是我想要守护的东西,除非是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谁也别想再动上一动!”

他的语气森冷,令孔雀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两人沉默着走近迦楼罗,脚下的黄沙颜色越深,到最后几乎成了黑色。虽然在日出之时,这片沙踏下去依旧有奇异的感觉,彷佛沙土下有什么邪魔在蠢蠢欲动——一路上可以看到无数半消融的尸骸,形态可怖,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箭穿脑,瞬间秒杀。

孔雀一手握着念珠,一边看着脚边,微微咋舌。

“那丫头昨晚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还救了你的命?”孔雀喃喃,又不由流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来,“到底是什么身份?这样放她走,会不会……”

“别担心,”溯光回头对着同伴道,“因为她很快就会将这一切全部忘记。”

“全部忘记?”孔雀诧异。

溯光点头,站在高地上,看着已经跑到了迷墙那边的琉璃,眼里忽地浮出了一丝叹息:“是啊,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在醒来后全部忘记。”

朝阳从他背后的大海上跃起,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整个云荒重新苏醒过来,一切焕发出了新的华彩。

一口气跑到迷墙旁,正是日出时分。

太阳刚刚从云荒东方的慕士塔格雪山后跃出,照耀着整个大地——从高空俯瞰,大漠苍黄雄浑,远处镜湖波光粼粼,湖中白塔披着霞光伫立于天地之间。

终于是从那个奇怪的家伙手里逃脱了么?琉璃如释重负地想着,气喘吁吁地靠着墙,回头看着在身后的狷之原。

“什么命轮、破军?太奇怪了……”她低声喃喃,想着那个鲛人最后说的那些奇怪的话,“真的有剑圣转世、破坏神复苏那回事么?在南迦密林的时候,都不曾听姑姑和若衣姐姐说过啊……回去真应该好好问问。”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道高墙,忽地发了愁——阿朱和黑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叫也叫不应,要翻过这一道高墙可是一件体力活啊。

而且,就算是翻过去了,说不定还会落到墙那边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手里。

琉璃一边叹着气,一边从行囊里翻出了长索,牢牢地系在金箭的末尾,然后张开了弓,瞄准数丈高的墙头。无论怎么着,还是得翻墙回家去,否则十月十五日那一天不见自己回去,铜宫那边非要翻过来不可。

她眯起眼,抬头寻找着箭头可以钩上的地方,不知道为何,抬头看着看着,忽然隐约觉得头有些痛,眼睛怎么也无法凝聚。

忽然,眼前一花。一双黑色的翅膀从墙后升起,遮住了她的视线!

“黑儿!”她失声惊呼。

那一对比翼鸟不知从何处返回,飞越迷墙翩然落地,侧过头亲热地蹭着她,发出咕咕的低语——“刚才去哪里啦?”琉璃反手打了它一个爆栗子,嘀咕,“差点被你们害死……刚才我真的几乎完蛋了!”

“刚才怎么?”忽然间,有个声音问她,“遇到什么什么事?”

“啊?”她看着朱鸟背上坐着的青衣男子,吓了一跳,失声,“父亲?”

那是一个四十许的男子,眼神宁静深邃,面容有西荒人的特点,五官深刻,半张脸上线条利落,显得英俊而沧桑——然而可怕的是另外半张脸都没了皮肤,彷佛被火舌舔过一般狰狞可怖。太阳快要升起,大漠已经开始有些酷热,他摘下了平日戴的纯金面具,似乎想要透透气,这让被毁的面容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个人,正是如今铜宫的主人,卡洛蒙家族的族长:广漠王雅格。

然而,这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却对着自己的女儿单膝下跪,回过双手按在胸口,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恭谨地禀告:“在下来迟,让少主受惊了。”

“起来吧,我没事。”被父亲如此大礼对待,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居然坦然受之,只是歪过头看了看他的身后,问,“没人跟来吧?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广漠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放心,在下让所有下属都在外面等候。”

——卡洛蒙世家本来是盗宝者的首领,体内流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液,而雅格王子昔年的脾气也是出名的桀骜不驯,如果让那些下属看到他这样对一个少女恭敬有加,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就好,怎么着我都算是你‘女儿’,可别被人识穿了。”琉璃松了一口气,看了看那两只比翼鸟,皱着眉头问广漠王:“不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该在铜宫么?”

“少主勿怪。眼看海皇祭的日子逼近,镇国公慕容隽已经派人来铜宫迎接,”广漠王回答,“而少主好几个月杳无音信,让在下很是担心,所以不得不从帕孟高原直下博古尔大漠——好容易在迷墙这边看到了比翼鸟的踪迹,才知道少主就在这附近。”

“原来阿朱阿黑是去接你了呀。难怪……”琉璃皱起了眉头,有些不高兴,“刚才你可差点把我给害死了!”

“少主遇到危险了么?”广漠王有些紧张,“难道是在狷之原遇到了魔物?”

“还好,我有天翼古玉,倒是不怕什么邪魔——”琉璃叹了口气,回手抚摩着胸口那一块古玉,“反倒是遇到了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差点就出了事情。”

“少主莫非进了神山?”广漠王脸色登时一白,只觉得后怕,“那个地方可去不得!少主这些年在云荒到处游荡也罢了,如果去了那里,可真的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对若衣发过誓,一定要保证少主在云荒平平安安。”

“若衣若衣,你就知道若衣!”琉璃听到他又开始提起那个,只觉得头痛,连带着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嘀咕,“好了好了,看在若衣姐姐份上,我听你的话便是。”

“在下怎敢勉强少主?”广漠王单膝下跪,“只是少主身份尊贵,万一在云荒出了什么事,在下百死莫辞。”

“我只不过想多去一些地方看看嘛……你也知道我出来一趟是多么不容易。不多走走,日后到了天上,会一辈子遗憾的。”琉璃翻身上了朱鸟,了一下,眼神忽地黯然:“不过,出来了这一趟,再回去,可能会更难过吧?”

广漠王将琉璃扶上鸟背,听得最后一句话,眼神变了一下。

她说她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原来心里是这般明镜似的清楚。

“唉,其实这四年来我已经很开心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比别的族人一辈子都强。”琉璃仰起头,看着湛蓝色的天宇微笑,“要知道,在南迦密林里的时候,我只能透过头神庙的窗棂格子看蓝天呢……永远只是那么支离破碎的一小块一小块。到了这里,才知道真正的天和地是什么样子。”

广漠王反而有些惊诧。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名为“女儿”的少女,眼里有着他所看不到底的东西,完全不像是一个外貌只有十七八岁的孩子。

她,到底是几岁?又是什么身份?

——三年前,重伤垂死的他被若衣带回了故乡,来到了南迦密林里隐族居住的城市。那个神秘的城市被称为“云梦之城”,位于密林的最深处,全部由一种巨大的芦苇搭建而成,每一根空心的苇杆高达一丈,轻巧而庞大,高高悬在通天木的最顶端。传说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随着风缓缓移动。

那个城市里的人们自称是云浮翼族留在大地上的后裔,神庙里供奉着三女神,他们长年与世隔绝,却拥有着超越云荒人类的惊人文明。

被若衣带来的他,是数百年来第一个穿越密林来到这个城市的异族人。他的到来引起了族里的争论,有人主张救他的性命,有人却对让一个外人随意进出城市深怀戒心。经过若衣的苦苦哀求,隐族的女族长命令巫医用一种奇特的白色药粉挽救了这位垂死的人——然而,作为代价,他却被托付了一项奇特的使命。

隐族族长打开神庙的门,将一个少女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穿着一身洁白的羽衣,身上披满了璎珞,静静地坐在巨大的三女神像肩上,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手掌上停着两只正在歌唱的加陵频伽鸟——在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的瞬间,沙漠里来的王子心里猛地一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敬畏和恐惧。

这个孩子的肩后,居然有着雪白的双翼!

那,难道是传说中的云浮纯血翼族?

看到有生人进来,那个少女万分欣喜,展翅从巨大的神像上飞落,在神殿里盘旋了几圈落到族长身侧,亲热地拉住了族长和若衣的手,叽叽喳喳的说话。然而,族长却是长时间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忽地拿出一块古玉,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古玉套住脖子的瞬间,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背后的双翅陡然间消失了。

“封住你的翅膀,是为了让你更好地在云荒生活。”隐族族长叹息。少女惊喜地叫了起来,显然已经在神庙里呆得腻味,族长转过头看着雅格皇子,提出要他带这个少女离开这片森林,去往云荒暂时居住一段时间,一直等到天上出现第一次月蚀的时候、再把她安全地带回来——

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族长便同意破除千年来不与外族通婚的规矩,准许他迎娶若衣为妻。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为了若衣的嘱托,他遵守约定从南迦密林里把这个神秘的孩子带出来,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私生女儿,呵护有加,百依百顺。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诺言从来不追问。而这个有着少女外表的隐族人也一直独来独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义上的父亲坦露过心声。

她是谁?为什么会住在神庙里?为什么又被送到了云荒?

——这一切完全是个谜题,就如那个在南迦密林里随着青水迁徙不定的民族一样,令外面世界的人们无法琢磨。

唯一肯定的是,在云荒的四年里,这个来自密林的少女一直不曾长大,始终保持着他第一次在神庙里见到她的模样。除了肩后那一对被封印住的翅膀外,她与常人无异,只是有着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在短短的几年里,孤身走南闯北,几乎走遍了云荒东西南北。或许因为有着古玉的保护,她也一直没有遇到真正的危险。

然而,唯独这一次从狷之原回来,她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少主,你在狷之原到底碰到了什么?”他忧心忡忡。

“碰到了一群疯子,”琉璃忽地笑了,“听了很多梦呓一样的故事。”她没有再对广漠王详细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鸟儿的脖子,低呼:“阿朱,阿黑,我们走啦!”

比翼鸟噗拉拉飞起,一只驮着琉璃,一只驮着广漠王,双双越过了迷墙。

就在同一时刻,太阳跃出了碧海,初晨的日光从天幕洒落,笼罩在她身上。在那一瞬间,琉璃忽然间觉得一种奇特的恍惚从心底升起,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隐隐约约中有什么在迅速地远去,宛如潮汐一样从她脑海里退远。

“少主?少主!”广漠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显得吃惊非常,“你……你怎么了?你的后背上忽然……”

“我的后背?”她喃喃,反手摸了摸,“怎么了?难道翅膀长出来了?”

广漠王乘着黑鸟迅速赶上——初升的日光正好照在她的后背上,在琉璃的后心处,赫然浮现出了一个金色的手印!

“是咒术!”他飞过去,焦急地问,“你中了谁的咒术?”

“我没事……只是忽然好困。”琉璃模糊地自语,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奇怪,才大清早而已啊……我要睡过去了么……”

一语未毕,一种奇特的力量压了下来,不容抗拒地阖上了她的眼睛。

她失去了神智,手臂一软,再也抱不住朱鸟,从九天之上落下。朱鸟发出一声长啸,旁边一道黑色的闪电掠来,黑鸟迅速展开翅膀将跌落的少女托起。两只鸟比翼飞起,双双远去,飞向了帕孟高原。

广漠王抱着“女儿”,心急如焚地探着她的鼻息和脉搏——幸好,她只是睡去了。

少女在蓬松厚软的羽毛里沉睡,阳光洒满她的脸颊。

西荒在身后远去,一切都在远离,从她脑海里如退潮般消失,滔天的浊浪从四处扑过来,淹没了一切。在过去一日之内经历的所有人和事,都渐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再不能辨别。

十月十日,九公主琉璃被带回了卡洛蒙家族所在的铜宫。广漠王对慕容家前来迎接的人说女儿在外出时遭遇不测,受了轻伤,所以不得不乘坐马车前去叶城参加海皇祭。

广漠王一行,于十月十三日顺利抵达了叶城,入住早已安排好的秋水苑。

九公主很快恢复了生气,依旧活泼外向,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一切彷佛都非常顺利,和往年没有任何不同。然而,包括父亲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琉璃到底在迷墙背后的狷之原上遭遇了什么——

连她自己,也已经将其遗忘。

“别担心,她会全部忘记。”溯光望着碧空里远去的飞鸟,淡淡。

是的——在昨日翻入迷墙时,这个偶遇的少女脱口道破了辟天的来历,为了以防万一,在那时他便已经在她身上施了术。那个术法可以将一日之内的记忆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迦楼罗,破军和剑圣,命轮和转生……当然,也包括他的存在。

这一切,在清晨第一缕日光照耀到她身上时,便如露水消失不留一丝记忆。他们两个,就如在茫茫的黑暗大海上偶遇的两片浮萍,乍然相遇,刹那间便又随着洪流各奔东西。

光阴无情,等到他下一次来到云荒,估计这个小丫头早已经是作古。

“原来你还留了这一手啊?”孔雀喃喃,望着那一对比翼鸟消失在天际,蹙眉,“不过这个丫头也不简单——居然能驾驭这种神鸟?”

“是南迦密林里的隐族人。”溯光咳嗽了几声,“你以前其实应该见过。”

“是么?不记得了。”孔雀挠了挠光头,有些尴尬。然而看到对方苍白的脸色,连忙上去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受伤了?否则怎么会连我那一下手刀都接不住?”

溯光摇了摇头:“小伤,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孔雀越发觉得不对劲,“明鹤呢?怎么不见她?”

“死了。”溯光低声,眼神恍惚而悲凉。

孔雀一怔,连阿弥陀佛都忘了念:“死了?”

“如今是三百年一度的大劫之日,冰族一定会竭尽全力派人来唤醒破军,”溯光叹息,“昨天他们的人杀了守护者明鹤,闯入了迦楼罗,并举行了招魂的仪式——幸亏他们运气不好,没有发现我们设下的封印,反而从错误的甬道直接进了炼炉。”

孔雀脸色一变:“破军有没有被惊动?”

“没有。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溯光摇头,“误闯入炼炉后,所有人的魂魄都被吸了进去——连带队的十巫之巫礼都不例外。”

“那还好,”孔雀长长松了口气,“不过连巫礼都亲自来了,实在不简单啊。”

“是。”溯光叹息,“而且,虽然这一行人失败了,但是他们护送上岸的‘星槎圣女’却至今不知道下落——我担心迟早会出事。”

“什么圣女?”孔雀皱起了浓眉。

“一个乘坐银舟从海上来的女人。明鹤临终说,那个女人才是这一行冰族人护送的对象,”溯光表情凝重,“只可惜在我到来时她已经不见了——我找了方圆数十里地,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迷墙昨天崩裂过对吧?”孔雀蹙眉,“难道已经逃入云荒内陆去了?”

“也有这个可能。”溯光沉吟,“奇怪,她是来做什么的?”

孔雀挠着光脑袋,也答不上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气:“破军和其追随者蛰伏了快九百年了,今年邪气尤其浓烈,我真担心我们会扛不住。”

溯光点头:“目下还剩下两个,我会尽快。”

“我先留在这里。”孔雀合掌,“万一再有什么事,还可以压一压。”

然而,在他说话的短短间隙里,他脖子上那一串念珠剧烈地跳动着,忽然间凭空收紧,若不是溯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几乎就要将孔雀的脖子绞断!

“留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溯光看着和尚捂着脖子喘气,不由蹙眉,“这些冤魂百年来原本就蠢蠢欲动,在空寂之山佛窟也罢了,一旦到了离魔那么近的地方,怨念会更加强烈吧?就算你法力高强,待在这种地方又能支持多久?”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雀念了一声佛,“麒麟、凤凰和你各司其职,抽不开身,也只有我离这里近一些——不过你别担心,一有不对我会立刻开溜保命。你也知道我最擅长于此了,否则怎么能在命轮里活到如今呢?”

溯光苦笑,孔雀彷佛也想起了什么不快的经历,面色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拍了拍溯光的肩膀:“老弟,你可要抓紧点时间啊!如今六去其四,赶紧把剩下的两个给杀了,这一次的浩劫也就化解了,大家都可以再休息个六十年。”

溯光沉默了一下,只道:“剩下一个在叶城,身份有点特殊,但还算容易——最后一个却有点难。”

——六十年一轮回的分身名单是绝大的机密。一旦时间到来,星主从水镜里预测到了六分身此世的方位,便会传信给身处北海的龙。这一份名单,即便是在命轮组织里,除了执行者之外,连传信人凤凰都不曾知晓。

孔雀有点惊讶:“你都觉得棘手?难道那人是在九天上的云浮城里不成?”

“如果在云浮城,好歹还算有个下落。”溯光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天,“问题就是剩下的那一个连星主都无法推知是谁,又身在何方。非常的棘手。”

“什么?”孔雀脱口低呼,“星主也无法预言?”

“是啊。”溯光叹息,“星主只列出了其中五个人的名字和身份。”

“他娘的,那可麻烦了!”孔雀骂了一声粗话,“天上地下,让人怎么找啊?”

溯光也苦笑了一声:“我准备先去处理了在叶城的第五个,然后再去向星主请示一遍答案——如果那时候星主能给出明示就好,不然……我也只能在剩下的几个月里尽量找了。”

“怎么找?除了背后的血之印记,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确定转世分身?”孔雀冷笑,不屑一顾,“难道见到个年轻的女人就扑上去扒了人家衣服,看看她背后是不是有一颗会动的红痣?——就算你本领再大,哪能扒光全云荒女人的衣服?”

他说的粗俗,溯光苦笑了一声,“尽人事,听天命。”

“得,不是我说泄气话,我看这次的大劫多半撑不过去。”孔雀挠了挠光头,旧话重提,“龙,一旦事情不妙,我们就各自分头跑路吧——你回你的北海,我去我的中州。他娘的,谁管它破军苏不苏醒云荒乱不乱呢!”

“我答应过紫烟。会替她守着云荒,阻止破军的苏醒。”溯光的声音平静,“孔雀,你是佛教徒,应该也有慈悲心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整个云荒又是多大的功业?”

“切,老子要造那么多的浮屠干嘛?”孔雀却是不以为然,“慕湮剑圣是在八百九十九年前的五月二十日在古墓里去世的——如今是十月,还剩下六个月就是三百年整的大限了。龙,五个月内如果你不能搞定剩下的两个,那么我立刻走人。”

“五个月只怕不够。”溯光低声,“我会在大限到来之前七天通知你。”

“七天!那点时间怎么够跑路?”孔雀大怒,“为云荒那么拼命做什么?你明明是个海国人!”

“我答应过紫烟。”溯光低声,抚摩着剑柄,“不能对她失信。”

“你还真是对她念念不忘啊……其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佛曰宿命。”彷佛也是想起了百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孔雀炯炯的眼神也黯淡下去,沉默片刻,道,“好吧,那就十五天,一言为定。那之后如果你还不能得手,命轮里的大家最好都立刻撤离云荒。”

“你们走,我会留下。”溯光低声重复。

“真是固执的家伙。你觉得能干得过破军?”

“尽人事,听天命。”溯光声音淡漠,“我并不擅长跑路。”

“……”孔雀彷佛被刺了一下,回头看着那片空地,对着死去的同伴气哼哼地道:“明鹤,别担心,估计我很快就会下来陪你了!——我都快被这个家伙气死了!”

“哈,”溯光忍不住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那这里拜托你了。”

一语毕,他瞬地从孔雀面前消失,快得如同一阵风。

“喂,你去哪儿?”孔雀看到他背道而驰,不由有点吃惊,“叶城在那头!”

溯光没有回答,奔到了狷之原尽头,从高高的石崖上跃起,如同一道白虹一般投入了那一片碧海中,没有激起一朵水花,如一条鱼般转瞬不见,消失在碧海深处。

“喔,我倒是忘了。鲛人么,与其徒步横穿博古尔沙漠,当然不如从海里走水路去叶城快,”孔雀抓了抓光头,自言自语,“只不过……那个劳什子‘星槎圣女’,又在什么地方?”

他看着这个荒芜苍凉的原野,四顾喃喃。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静静地停在荒漠里,在日光下一动不动。

黑暗的密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外面风砂一粒粒地打在金属上的簌簌声,以及被钉在金座上鲛人越来越微弱的呼唤:“快些……快些来啊。时间……已经不多了……”

有明珠接二连三地从眼角滑落,簌簌落地。

“我来了。”黑暗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回答。

金座前的地面上忽然回旋起了一束奇特的微光,那是和下层炼炉对应的区域——低语中,一个女子从地面上无声无息地飘浮起来,站在了满是明珠的地上。她极其美丽,却有着一张苍白如冥灵的脸,眼神澄净而空洞,彷佛从极冰渊的雪。

她从炼炉里充斥了死亡的光芒里飞起,彷佛无形无质,悄然穿透了厚厚的合金地面,来到了密室内,轻声如鬼魅般地回答:“我来了。”

当她冰冷的手指接触到时,衰竭的潇陡然睁开了眼睛!

九百年的禁锢和蛰伏,让鲛人碧色的眸子暗淡,然而在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陌生女子时,里面却陡然掠过了一道光——那个女子一身白衣,站在金座前,缓缓除下了面纱,令她忽然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是幻觉么?还是古墓里那个长眠的人又复活了?眼前出现的这个人,除了发色不同外,和九百年前的女剑圣居然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

“你……”那一瞬,心里不知道是怎样复杂的情绪,潇喃喃,“终于来了?”

“是啊,”那个女子轻声回答,“我是来唤醒破军的。”

“破军?”听到那样的称呼,潇眼里的光只闪了一下便灭了。她长久地凝视着眼前这张苍白的容颜,忽地喃喃:“不……不是你。真正的慕湮剑圣,不会称呼主人为‘破军’!——她应该叫他‘焕儿’……这个世上,千秋万代,只有她一个人会那么叫他。”

鲛人守护者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所以,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却平静漠然,和眼眸一样毫无生气,彷佛一具被操纵的木偶。

“不是你!你不是慕湮剑圣!”潇陡然厉声叫了起来,“你这个空具躯壳的怪物,快从我主人身边滚开!”

随着她声音的拔高,金座上陡然盛放出刺眼的光,彷佛利剑一样刺向了那个闯入者——然而,那个女子根本没有退让,就这样站在那里,任凭光芒刺穿她单薄的身体。

光线消散后,她却安然无恙。

“你无法伤害我。因为我是慕湮剑圣的转世分身,在这里,破军的力量将保护我不受任何伤害。”看着潇震惊的眼神,那个女子却还是漠然地回答着,语调机械般没有起伏,“我已经等待了那么久……我生下来的唯一目的,便是来到这里,唤醒破军——谁也无法置疑我。谁也无法阻挡我。”

“你……”潇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才微弱地低语: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的,这个女子从下一层的炼炉里出来,居然能自如地穿越厚重的金属壁,而且能在那一道提炼人之魂魄的光芒里漂浮!——这个女子不是个活人,却也不是个死人。她身上有着奇特而诡异的气息,令人震惊不已。

然而,任凭潇内心猜测万千,那个女子彷佛幽灵一样地在暗室内回旋,声音漠然而平静:“我是星槎圣女,受命前来迎接破军的觉醒。”

“受命前来?”潇喃喃,“谁之命?”

“元老院。”星槎圣女回答,“整个沧流冰帝国。”

“不……不可能!”潇脱口低呼,“不可能是你!”

怎么会如此?空桑女剑圣的转世之身,居然会在冰族?而且,在幽寰投射到破军上之前,不可能有一个分身会提前知道此生的宿命!这个冰族女人,又怎能洞彻自己的一生?

是冰族元老院的力量么?还是沧流帝国的旨意?

“你或许会不承认我的身份:因为确切的说,我只是慕湮剑圣此生的‘六分身’之一,”星槎圣女的声音平静而淡漠,“不过,不要紧——因为另外的几个分身,自然会有‘命轮’的人来替我除去。到了最后,一直呆在破军身边的我,肯定会是唯一的那个入选者!”

听到她嘴里漠然吐出“命轮”两个字,那一瞬,潇陡然明白过来了:是的……又是一场争斗!

九百年来,潜藏在大陆和平背后的,一直是两种势力不曾间歇的斗争:西海上的冰族日夜计划着唤醒破军,而另一个名为命轮的神秘组织则严密看护着这里,一次次的挫败对方的企图,令九百年里没有一个分身能够真正成功地觉醒。

而这一次,他们之间的争斗又达到了新的白热化。

昨夜,那些冰族军人用了如此大的代价,原来不仅仅只是为了把迦楼罗驱使回西海,更重要的是为了将这个女子送到这里!——因为冰族人在数百年的失败后终于明白,只有将他们控制的分身顺利地送到了迦楼罗的金座前,才能保证分身的绝对安全。

因为,无人能在破军面前伤害她一丝一毫!

“原来,这都是冰族人的计谋么?”她低声喃喃,语声悲哀,“为了重新获得我主人的力量,几百年来,他们真是不择手段阿……”

“空桑人太强大,将我们逼入了绝境。如今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唯有破军是我们的救星,”星槎圣女轻声,双手合拢面对破军的金座下跪,“他拥有无上的力量,将带领我们回归故土,重新夺回属于我们的大陆!”

被钉在金座上的潇默默地看着她的举动,忽地喃喃冷笑:“可笑啊……一个冒牌的转世之身,居然妄图唤醒破军?你们把我的主人当成什么了?你真的以为他会为你醒来,然后为冰族重新发起一场战争?”

“你应该明白这不是笑话,”星槎圣女站起身,平静地回顾,“世上有一种力量连神魔都不可抗拒:就如你无法拒绝你的主人,破军也无法拒绝我一样。”

“……”潇被这样的语气震住,半晌无语。

“一切在六十年前就已经被安排妥当:按照元老的命令,我将在这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继续等待。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在三百年大限到来的时候,慕湮剑圣就会在我身体内复苏——然后……”星槎圣女淡淡地说着,彷佛只是从空壳里机械地吐出早就被教导过的话,转过身去,望着金座另一边沉睡的军人,缓缓平举双手,一字一句:

“我,就会唤醒你的主人!”

“破军将会带领我们重新回归云荒,称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