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梦里花

公子楚逆着从阁中四散奔逃的宫女,一路穿过亭台楼阁,疾步走上了金谷台。

踏入楼里的时候,只见座上一片狼藉,无数打翻的杯盘里伏着一具尸体,穿着绣金腾蛟纹样的袍子,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上还抓着一角女子的衣带,然而头颅却已经离开了躯体,血汩汩的从断裂的腔子里流出,注满了地上跌落的一只金杯。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望向公子楚。

“是东昏侯。”他低声,脸有忧容,“希望公子苏兄妹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云泉武艺不低,应该不用太担心。”公子楚回身望向空荡荡的高楼,视线所及,只有无数锦绣帷幕在风里飘转,看不到一个人——窗户开着,止水已经不在室内,只有檐角的铁马铮然作响。

已经走了么?他暗自警惕,一边缓步检视室内,忽见屏风后微微一动。

“谁?”穆先生厉叱,抢先一步挡在公子楚面前。

“啪”的一声,屏风倾倒,露出了一角淡紫色罗裙。一个美丽的少女躲在紫檀屏风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来人,明亮的眸子里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哦,是你?”公子楚认出了这是公子苏带来的卫国宫女,松了一口气,温言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少女颤栗着低声,眼睛望向地上。

公子楚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登时明白了——她穿着材质坚韧的冰绢,衣服已经凌乱不堪,长长的衣带拖在地上,而另一头却被死死的握在了死尸的手里。

想来是东昏侯方才在席间再度试图非礼此女,却在伸手的那一瞬被刺客所杀,而这个少女慌乱之间挣脱不了衣带,只能躲在屏风后。

他没有说什么,手指轻轻一划,淡红色的衣带顿时断为两截。

“好了,没事了。”他温言安抚,“你看到刺客的模样了么?”

——当时,离东昏侯最近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宫女,最清楚看到刺客模样的也应该就是她。

“我……我没看见。”然而那个少女却迟疑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那个人带了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面具?”公子楚沉吟,心下更是隐隐不安,“云泉呢?”

少女低声:“公子带着婉罗公主出去了。”

“哦。”公子楚点头,看了一眼这个紫衣少女——毕竟只是一个宫女而已,事到临头还是被遗弃在此处自生自灭。想来云泉坚持不肯将这个女子送给东昏侯,并不是真的珍爱她,而是因为赌了一口气吧?

想到此处,不由微微叹息,见她身上衣衫零落不堪,便脱下身上外衫披在其裸露的双肩上。少女微微一惊,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肩膀,却终只是低头红了脸,用指尖扯住长衫的衣角,将身子缩了进去。

“咳咳。”一旁的穆先生忽然低声咳嗽示意。

公子楚微微一惊,来不及缩手,便看到一名紫衣贵公子出现在门口。那个青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长身玉立,双眉斜飞入鬓,神色却显得有些阴郁。他身后紧随着一名宫妆的贵族少女——正是卫国太子公子苏和其妹婉罗公主。

“云泉无恙?”公子楚看到他,舒了一口气。

“虚惊一场而已。”公子苏回答,厌恶地看着席间倒地的无头尸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刺客?为什么不冲着你我而来,却要杀这个酒色之君?”

“还不清楚。”公子楚摇头,将身边的少女推向他,“你的人没事。”

“哦,我都忘了。”公子苏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随口道,“婉罗,你先带她回去——我和舜华有事要商量,还要留一会儿。”

婉罗的视线一直盯在公子楚身边的宫女身上,看着那件披在对方肩头的长沙,眼色极其恼怒,此刻一听兄长要赶自己走,不由顿足:“哥哥!我不走。”

“乖。这里危险——让蒙将军护着你回驿馆。”公子苏没有回头看胞妹,声音虽温和却不容商榷,“要听话,否则下次我不带你出来了。”

婉罗显然有点怕这位兄长,一顿足,不情不愿的扯了侍女往外走。趁着他们看不见,暗地里狠狠掐了一把侍女的胳膊,几乎恨不得将她身上的那件长衫撕下来。那个少女吃痛,却又不敢出声,只有颤栗着缩紧了肩膀。

“先生,你也请暂避。”公子楚轻声对身侧的穆先生道,谋士如言退下。

很快,这个充满了血腥味的楼里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舍妹无礼,让你见笑了。”公子苏淡淡开口。

“无妨,”公子楚苦笑,“婉罗自小便是如此,见得惯了。”

“呵,”公子苏转过头,凝视了他一眼,忽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公子楚一惊,倒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哪里。婉罗公主性格纯真坦率,不似一般贵族女子矫揉造作,实属难得。”

“还不是被父王给惯的?”公子苏却没有给妹妹留情面,“她母亲是父王最宠爱的女人,不幸早逝,父王至今每次念及都郁郁不欢,所以对其留下的唯一女儿爱偌珍宝——只怕她要半个国家,父皇都是肯给的。”

公子楚不由笑:“婉罗得宠,莫非你吃醋?”

“若婉罗是个男子,我说不定早就把她杀了。”公子苏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语气却是肃杀。他转头看着昔日的好友,忽地道,“舜华,这次我奉命来大胤,不仅是为了恭贺熙宁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我是为你而来。”

“为我?”公子楚一笑,却暗自警惕,“受宠若惊。”

“我这次来,”公子苏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是希望我们能成为姻亲。”

“……”虽然有准备,但听得对方如此直截了当提出,公子楚还是忍不住一惊。

“你也知道,那丫头从十三岁于逍遥台见到你,便日思夜想的要嫁与你为妻,偏生你当时已迎娶了蕙夫人,可她竟然闹着说可以嫁给你做妾室,简直丢尽了卫国的脸。”公子苏无奈地苦笑,“后来的事我也不说了……反正如今你又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公子楚眼里闪过苦涩的表情,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那个丫头的心又活络了起来。”公子苏苦笑,“婉罗太过任性,这次非要跟着我来看你。也不知道害臊——而父王太宠爱她,竟也答允了她的荒唐要求,居然不顾王室体面,托我私下前来探听你的意思。”

“这……”公子楚哑然。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你喜欢聪明安静的女人,婉罗太闹了。”公子苏淡淡,顿了顿,他的眼神却转为锋利,“不过,明知如此,我还是勉为其难的来了——因为,舜华,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公子楚嘴唇微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强自忍下。

“这次我来帝都一趟,更是切身看清了大胤如今的形势。”公子苏微微冷笑,看着对方,“昔日的公子楚,逍遥台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龙首原上麾师披靡千军横扫——而如今的公子楚,竟然不得不以酒色自污,以避帝王猜忌?这是你这样人所能忍受的日子么!”

公子楚深吸一口气,确定四周无人,才叹息:“云泉。”

“舜华,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公子苏挥手止住了他,低声,“公子昭死于昏君之手,公子彦被刺身亡。昔年四公子如今却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想连最后一个也失去。”

“……”公子楚沉默半晌,似是意外,“我本以为你恨我入骨。”

公子苏眼神一变,转头望着颐音园方向,长久的沉默。

“是。我是恨你的。”他忽然低声开口,并无避讳,“没有你,弄玉也不会死。”

公子楚一震,脸色瞬地苍白。

“还差两个月,我就可以在未央宫里迎娶她了!只差两个月!”多年强自压抑的愤怒和不甘如同火爆发出来,公子苏一把抓住好友的衣襟,厉声,“该死的!你们兄弟两个同室操戈,却累得她白白送了命!”

公子楚下意识的踉跄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死。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喃喃。

已经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他却尤自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在颐音园行宫里,面对着弟弟勃发的杀意,他犹豫不定,心中天人交战,根本没有听到弄玉站在他们之间,抓住那把让他赐死自裁用的剑对着皇帝哭诉了一些什么——

只是一个走神的刹那,面前便是血溅三尺。

那血直溅上他的面颊,殷红一片,宛如地火一样灼热——直到多年以后,他还能感觉到那一瞬扑面而来的震动和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的,那是“无与伦比的恐惧”!

——是眼睁睁看着最珍贵东西瞬间被毁灭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恐惧。

“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公子楚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脸,喃喃,“其实那时候就凭徽之,怎么可能杀的了我?十六妹并不是这样刚强冲动的人,我没有料到她会忽然……”

他踉跄着靠在窗台上,竟不能语。

——那个瞬间,这个曾经令整个东陆都为之恐惧的年轻人仿佛完全崩溃了。多年以来一直被意志强制压抑着的记忆之门轰然洞开,那一段禁忌的回忆浮出了脑海,血淋淋的景象仿佛再度回到了面前。

她用赐死他的那柄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用血为他洗去了罪名。垂死之人无法说话,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紧他们的手——那双染满血的手是如此炽热而颤栗,几乎令他三年里每一次想起都痛苦得无法呼吸。

在那个时候,其实他完全可以下杀手除去弟弟登基篡位,然而,也因为她最后的嘱托,他放弃了反击和报复。所以说,她并不仅仅从皇帝手里救下了他,更是从他手里救下了徽之。

“那时她一定很绝望,”公子苏喃喃,“她没有别的办法。”

“……”公子楚无法说话,只是痉挛地握紧了自己的衣领,似是窒息。

“舜华,我之所以憎恨你,并不仅因为你令她早逝。”公子苏带着某种嫉恨和怒意凝望着眼前人,一字一字,仿佛已压抑了多年,“弄玉她是我的人,却为你而死!我倒是一直想问问她:在为救你而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什么海誓山盟同生共死都是假的!原来她最深爱的人,竟还是你!”

公子楚脸色苍白,转过头去看着颐音园,手指不能控制地颤抖。

“从私心里来说,我真的非常恨你。但是,作为卫国未来的国君,却我还是要将最珍视的妹妹许配给你——”公子苏松开了对手的衣襟,倦极地喃喃,“因为我可以预见,如果此次能逃过大劫,那么不出十年,你将会成为东陆最强的霸主!”

“是么?”许久公子楚才喃喃地开口:“容我再想想吧。”

“还要再想?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公子苏冷笑起来,“那么好的一笔买卖,没有理由拒绝吧?除非……”顿了一顿,公子苏眼神凝聚起来:“除非你有了所爱的人?”

“……”公子楚微微一震,没有回答。

“不,不可能,”公子苏摇头,冷笑,“你这样的人心冷如冰,任何人也暖不了你,最多不过在冰上照出一个影子罢了——又怎会心有所属。”

“云泉,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沉默许久,公子苏才轻声开口,“雪妃当年又是因何早逝?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而且,你若珍惜婉罗,又怎可将她卷入?——这天下,本是冷血者和野心家博弈的棋枰。”

“……”这次轮到公子苏无言,许久才道,“那亦是她的心愿。”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还抱着幻想——但你却知道。”公子楚冷笑,“你也能预见她嫁与我之后的未来种种,不是么?明知如此还要推波助澜,是真的为婉罗好,还是为了你棋枰上的大局?”

“住口!”仿佛被刺痛,公子苏忽然低声厉喝。

公子楚便也不再说话,唇角的冷笑却更深。

“熙宁帝大婚典礼结束之前,我需要带着你的答复返回卫国。”许久,公子苏才平静下来,“事到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俎上鱼肉;要么,我可借你利剑以成大事——言尽于此,好自权衡。”

“我会斟酌。”公子楚颔首,“多谢。”

一语毕,两人仿佛再也无甚可说,楼中便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风声萧萧入耳,拨动檐角风铃,回旋在充满血腥味的高楼中。

“其实,我在想,”望着远方,公子楚忽然开口,“当年我用反间之计令越国君臣反目,借刀杀了舒骏——如果今日我也被谗言所杀,也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公子苏微微一震,“可是……”

一语未毕,忽听“叮”的一声,檐铃忽地一动,一位少年如风样的返回,衣襟带血。

“止水!”公子楚一眼看得分明,失声迎了上去。

“没截住,”少年看了他一眼,低声开口。勉强抬手攀住窗台,脸色苍白如纸,声音里带着死气:“被……被接应走了。”

“接应?”公子楚喃喃:“谁?”

“看吧……你应该认得。”止水筋疲力尽地喃喃,手一松,坠落在阁楼地面上——后背上的衣衫整个碎裂,仿佛有雷霆直接击落在上面,将衣物连着血肉一起震碎!

两位公子双双抢前一步,一起失声:“这、这是……天霆之剑!”

“舒骏?——是他回来了么?!”

越国的亡国之君东昏侯在颐风园内遇刺,这个消息在三日后震动了大胤宫廷——然而,居于九重深宫最深处的人,却还是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密室内,凰羽夫人失声,“那昏君死了?!”

“是。”端康低首,脸色也是苍白,“今日下午,刺客潜入颐风园,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了东昏侯,并斩去了他的头颅。”

“……”凰羽夫人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发闷,踉跄着后退扶住了窗台。

春末的雷雨天气,晚膳时分刚过,外头的天已经黑如泼墨,浓重的雨气弥漫着,微润的风斜斜的扫入,带来几片零落的牡丹花瓣。乌云密布在天极城上空,时有惊电下击,沿着皇宫高脊上的避雷金线一掠而下,擦出一道细细火花。

“娘娘!”端康伸手扶住她。

“那个昏君这时候一死,复国便更是无望了!”凰羽夫人脸色苍白,“百密一疏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变数?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如果是越国遗民,怎么不去刺杀罪魁公子楚,反而杀了越国国君?”

“枭还没回来,”端康迟疑了一下,“等他回来,可能有进一步的消息。”

“枭是和舒骏齐名的越国高手,”凰羽夫人喃喃,“难道连他也阻止不住这一场刺杀?”

“……”端康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是谁!”凰羽夫人越想越觉得气闷,忽地站起,烦躁地将面前一瓶牡丹摔了个粉碎,“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们的计划打乱得七零八落!”

“是我。”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窗外的树荫深处,惊得密室内的两人一颤——

这个声音!

只听喀喇喇一声裂响,半空里一道闪电瞬地劈下,如一把雪亮的长剑划开了浓重的黑幕,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雪亮——那是苍穹之光,天霆之剑!

那一瞬,凰羽夫人也似被雷霆击中,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手里的烟筒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某处,似连魂魄都在瞬间被抽走了。

“天啊……天啊。”她失神地喃喃,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去,“你是鬼么?”

凰羽夫人脸色苍白,喃喃,“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只听轰隆隆一声,巨雷如同战车由远至近而来,在帝都上空碾过。雷声响起的刹那,云层里隐忍许久的雨点如同铜钱一样密密砸下,落在了深宫的琉璃瓦和白玉台上,雨声四起,四周顿时一片单调而繁复的敲击声。

院子的一个角落,密密的藤萝忽然分开,露出了浓荫中的一双眼睛。那人在藤萝的最深处,凝望着回鸾殿里的大胤贵妃,从喉间发出吃力的声音:“不是做梦,阿柔,是我——”

黑暗中的人忽然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脸上冰冷的面具。

那是一张脸噩梦般的脸,破碎不堪,宛如被锋利的刀刃碎裂过。一道深深的刀痕划过了咽喉,几乎割断了他的脖子——在这样的一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如寒星。那一点寒星仿佛穿透了铁一样的夜幕,让时间忽然回到了十年前。

“舒骏!”在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刹,她再也忍不住地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入了雨帘,奔向了他,泪水从脸上长划而落,“舒骏!”

那一瞬,又一个霹雳在他们头顶炸响,映照得天地一片雪亮——豆大的雨砸落在他们两人的脸上,电光划过的那一瞬,他们自看到了彼此苍白的脸,上面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是你!是你!”凰羽夫人紧紧地拥抱了他,低语,“天啊,你没有死!”

“我死过一次,”他喃喃。

她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欢喜得发狂。血仿佛在身体里沸腾,她哽咽着,笑着,在大雨中抬手颤抖地摸索着他的面颊,一寸一寸的探过,似是要证实眼前这个人的真实——雨水从他破碎的脸上长划而下,濡湿她的手指。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场她不曾亲历的惨祸,想起他和他的兄弟们曾怎样惨死在昏君的乱刀之下,王府一片血海,满门上下六十七口全数被烧死,没有一个逃出来。

“你还活着……还活着。”她呜咽般地低声,泪水渐渐沁出眼角。

他只是深深地点头,不能作答。

“为什么?为什么不来看我?——十年了!为什么现在才来?”她喃喃,抚摩着他咽喉上的那道伤,“我以为你真的被那个昏君杀了……十年了,我、我日日夜夜在……”

“不,你早已见过我,”他忽地笑了一下,“在颐音园。”

又一道闪电划下,她的身体忽然僵住。

“天!”凰羽夫人失声,“难道你是跟翡冷翠公主一起来的那个、那个……”

“那个羿。”他重新将面具带回了脸上,不动声色,“那个因为不曾及时对你下跪,差点被处死的哑巴奴隶。”

“……”一口气窒在喉间,凰羽夫人抬头凝视着他。

——多年未见,生死茫茫,一身黑色的铠甲和面具似铁一样的封闭了这个人所有的过往。然而,只有那双眼睛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

为何在那个时候,坐在轿中的自己,却没有发觉呢?

“你以前是穿银甲的……”她喃喃,“你的天霆之剑呢?”

羿没有说话,举起了手里漆黑的剑。伸手用力一震,只听喀喇一声裂响,内力到处、漆黑的长剑被震开了一道裂痕,外面厚厚的铁锈和黑漆一分分的剥落,脱落之处寒光四射。

一把纯白色的长剑展现在雷霆之下,冷冷如电,带着多年前一样的光芒。

“就是它!”凰羽夫人喃喃,伸手去抚摩那把隐藏已久的神兵,“那么多年,你原来一直在西域?怪不得我们找遍了天下都毫无消息。”

“阿黛尔公主救了我。”他低声,眼神复杂。

“那个小丫头?”凰羽夫人低声,眼神同样复杂地转变。

“为了避免泄露身份,十年来我一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凝视着手里的长剑,声音苦涩:“阿柔,我以为你死了。所以在颐景园见到‘凰羽娘娘’时,没有立时与你相认——因为我还不知道十年之后、你已经变成了怎样的人?”他在大雨中轻声开口,眼神复杂地变幻,“原谅我,阿柔,这十年来,我已经谁都不相信了。”

她哽咽着点头:“我知道。”

“其实在龙首原那一夜,我已经从来人的招式和耳后残留的纹身里,认出了前来袭击的并不是高黎人,而是越国遗民,”羿沉声开口,“但那时候,我还没有把这件事和你联系起来——”

“是枭?”凰羽夫人喃喃,“是他告诉你我们的事情么?”

“嗯。”他无言颔首。

“舒骏,你会埋怨我么?”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我没有死,没有为你殉节,没有和王府里你的正妃侧妃们那样一死了之。我活下来了,成了大胤皇帝的妃子——你会责怪我么?”

他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抬手为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着。”他低声,声音嘶哑模糊。

“是的,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凰羽夫人喃喃叹息,看了一眼身侧,“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孤身在深宫里挣扎,如果没有阿康,早已被明刀暗箭害死。”

来客触电般地转头,看见了一侧树荫下默默而立的青衣宦官——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殷勤小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也在注视着雨中忘我长谈的一对男女。

“子康?!”他失声,“是你?!”

青衣宦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舒骏,你不知道亡国后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凰羽夫人叹息般地喃喃,“我做了敌国皇帝的贵妃;而子康他也从越国的大内侍卫变成了胤国的端康公公——我们为了活下来,都忍受了种种耻辱和绝望。”

“咳咳,好了,”忽地,浓重的阴影中一个声音斜刺里杀出,咳嗽着,“能不能先别在外头叙旧?去密室再说成不……咳咳,我都伤成这样了,还得、还得替你们淋雨把风?”

“枭?!”听得声音,凰羽夫人惊喜,“你回来了?”

树叶簌簌一响,一个黑色人影悄然落地,捂着胸口不住咳嗽。

“幸好没死,”枭拉下了风帽,居然是颇为年轻的男子,骨骼清奇,剑眉星目,只是脸色灰败,“摆脱止水的追杀,咳咳,实在、实在太费力了……”

“止水?!”端康脱口,“他出手了?”

“那是,”枭冷笑起来,“舒骏都把那昏君的脑袋给砍下来了,止水能不出手么?”

“什么?!”凰羽夫人和端康齐齐失声。

来客微微笑了笑,从背上解下了一物,捧到面前——血肉模糊的首级在月下泛出淡淡的光,酒色过度的脸上还残留着最后一刹的贪婪表情。

“原来是你!”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退了一步,忽然觉得摇摇欲坠,“舒骏,原来竟是你?!——杀了司马元帅的是你?”

“夫人又犯病了!快进密室去!”看得她神情不对,端康连忙上前一手扶住凰羽夫人,一手捡起了地上的烟筒,将烟叶塞入了她的唇齿间——动作之熟练,出乎旁观者的意料。

青衣宦官横抱着贵妃退入了密室,只留下外面两人。

“去吧……”枭在身后咳嗽着,推着迟疑不前的人,“舒骏,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我们同样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你——进去再说。”

密室里飘浮着一股奇特的甜香,混和着龙涎香的味道。

端康从一个小小的白玉匣子里用银勺挖出碧绿色的软膏,填在了白玉烟筒里,在灯火上慢慢的烤软——白色的烟雾如同一个幽灵从灯上浮起,慢慢的扩大,扭曲,最终如同淡淡的薄雾消失在密闭的室内。

“这是什么?”羿吃惊的看着,低声。

“西竺来的阿芙蓉。”端康看着贵妃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声音沉痛,“夫人昔年在乱兵之中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之后一直未曾完全痊愈,时时发作、痛彻心肺——若不是靠阿芙蓉来麻痹,只怕早已无法忍受。”

羿的眉梢剧烈的抖了一下,有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

“皇上今夜在养心殿召见了四位阁老,准备连夜商议淮、朔两州的叛乱——应该也是通宵不得安睡。”端康将水烟筒放在凰羽夫人的唇边,淡淡回答,“所以我们在这里,很安全。”

“对了……”许久,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羿抬头看着室内的几个人,“一直以来,要置翡冷翠公主于死地的,难道都是你们?”

枭没有回答之前,一个声音响起在密室里,令所有人侧目——

“那么说来,一直和我们作对的,也都是你了?”

美丽的女子在榻上睁开了眼睛,失去血色的唇角还噙着白玉的烟筒,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失神和迷惘,看着十年后归来的男子,眼里不知是伤心还是茫然。

“作对?”羿蹙眉,“是说我阻碍了你们刺杀翡冷翠公主的计划么?”

“不止如此。”端康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某种奇特的愤怒,一字一句,“你还一连刺杀了司马元帅和东昏侯,杀了我们几十位兄弟——你从重新踏上东陆开始就处处和我们作对。是那个公主支使你做的么?羿?”

羿回过头,迎上了凰羽夫人和枭的眼神。那一瞬,他有一种被眼前这些人排斥在外的隔膜感——十年的岁月将他们分隔在两岸。被命运的洪流冲散之后,他们各自挣扎上岸,血战前行走到如今,已经不知道彼此的人生究竟变成了如何模样。

“和阿黛尔无关。”羿哑声回答,将剑握在手里,“我不知道你们还活着——杀他们两人是我自己的意思,只是为了给昔年的兄弟将士们报仇。”

“报仇?”端康冷冷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杀公子楚?”

“……”那个名字令羿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而已——他身侧高手环伺。我一击不中,便只能再潜心等待。”

“是么?”凰羽夫人轻声,神色渐渐放松下来,“难道真是天意……歪打正着,把我们全盘计划都打乱。”

“全盘计划?”羿微微吃惊。

“是。”凰羽夫人吐出一口气,凝视着他,“舒骏,在国破家亡之后,我们含垢忍辱活了下来,绝非贪生怕死——为的,就是复仇和复国!”

复仇!复国!那四个字仿佛是霹雳,落在了羿的头顶,他定定看着昔年的娇怯怯的恋人。大胤的贵妃也在静静凝视着他,眼里有他所不熟悉的神情。

“舒骏,”她说,“我们必须复国。”

羿只觉心头一震,直视着美丽华贵的女子,听着她一字字的说来——

“这些年来,我们暗地里联络各处分散的遗民,在各处集结力量,多年经营,如今也颇有可观——如今淮、朔两州的动乱,号称是饥民闹事,其实也是我们的人挑起的。眼看星火燎原,也渐渐成了局面。”

“本来我还想留着那个昏君的性命——他虽然昏庸无能,但毕竟是越国的皇帝。将来以他名义揭竿而起,也能令遗民们更有凝聚力一些。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万万没有料到你会忽然出现,斩了他的头颅!”凰羽夫人连声苦笑,“不过这样也好。如今公子昭重返人间,号召大家一起反抗胤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为此热血沸腾!”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停下来看着对方的表情。

羿定定看着她,听着那些筹谋从她美丽的双唇之中吐出,从容不迫、冷定缜密,眼神也渐渐起了变化——似是惊叹,又似陌生。

“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把对复国有威胁的人一个一个拔除。公子楚,便是第一个。”凰羽夫人微微一笑,继续道:“但是公子楚的确是一个非常棘手的人物——我们几次暗杀均告失败,最后不得不采用了‘明杀’的方式。”

“明杀?”他诧异。

“是,就是用最光明正大、他又无法反抗的方式杀了他!”凰羽夫人冷笑起来,“三年前,我便利用了司马睿的争权之心,拉拢他一起对付公子楚,密告其有谋反篡位之心。

“皇帝年长之后,忌兄长之能,久已有除之而后快之心,一听此事果然龙颜大怒,便下令赐死长兄。可惜……”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微微叹息,“若不是半途杀出来一个弄玉公主,那一日公子楚便要人头落地。”

凰羽夫人悠悠地说着几年里深宫中种种血腥争斗,眼神淡定从容。

然而羿怔怔地听着,眼里表情变幻着,似是陌生般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却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冷静地叙述着多年来的种种权谋争斗。

“算是他命大,居然逃过了那一劫。那之后,皇帝因弄玉之死伤心欲绝,虽依然对其痛恨入骨,却再不肯随意下令杀他。”凰羽夫人伸手拿起水烟筒,深深吸了一口,“公子楚也变得颓废放浪,日日欢宴饮酒,再不过问朝政。

“但是他瞒得过皇帝,却瞒不过我。我知道他不会就此甘心——”

她微微冷笑起来,吐出了一口白烟:“果然,如今为了削弱我的权柄,他居然暗中支持翡冷翠公主远嫁和亲!哼,试图用新皇后来压制我,分我之宠、夺我之位,为自己拔去眼中钉——哪有那么容易?我要让他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凰羽夫人微微地咳嗽,似是身体内又有剧痛。然而,眼神却是雪亮。

“呵,你看着吧——皇帝一定会冷落那个翡冷翠的公主,很快那个丫头就会被打入冷宫,受尽各方白眼,辗转哀告无人援手,最终病死深宫无人过问。”她冷笑着,声音冷静而刻毒,似是一字字的吐出诅咒,“那就是那个丫头的结局,再不会错。”

羿不做声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死讯会传入翡冷翠。我听说那个丫头的哥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而且非常爱她,曾经为她而灭亡了高黎。”凰羽夫人冷冷道,眼里充满了恶毒的快意,“美人倾国,大胤迟早会步高黎的后尘——那时,便到了我们一举复国的良机了!”

“但,大胤还有公子楚。”羿沉吟。

“不,”凰羽夫人忽地笑了,眼神变得说不出的冷锐讥诮,“公子楚他绝等不到力挽狂澜的时候了——在那之前,他便会死在自己兄弟的手里。我可以和你打这个赌。”

“……”羿沉默下去,许久没有说话。

“舒骏,你不在的这几年里,我们苦心孤诣,牺牲了不知道多少同胞的性命,才一分分的布置了这整个棋局。”凰羽夫人深深叹息,似是心力交瘁,“如今到了关键时刻,感谢上天,让你活着回来了!——这样一来,越国复国就更有希望了!”

羿停顿了许久,终于开口:“上天垂怜,让我能活着回到东陆,我定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他抬起头,迎接四周震惊不理解的目光,一字一字:“无论如何,我不允许任何人对阿黛尔公主下毒手——你们不行,大胤皇帝也不行!”

“舒骏!”凰羽夫人失声低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我明白阿黛尔公主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你不苦苦相逼,她决不会威胁到你丝毫。”他轻声分解,“我不是想破坏你们的大计,只是希望能保住她的性命。”

凰羽夫人的唇角动了动,不置可否。

“说来说去,你只想保住那个丫头的命。”沉默片刻,她忽地开口,声音冷淡,眼神渐渐尖锐:“舒骏,既然这是你归来后的第一个请求,我可以不杀她——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从此以后,一直到死,你都不可以再去看那个翡冷翠的公主。”凰羽夫人定定凝视着他,眼神锋利而复杂,“如果你要她活下去,就不可以再去看她一眼!明白么?——除非你彻底让她置身事外,被卷进来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羿沉默下去,也看着她。

——这,还是阿柔么?还是他深爱的那个美丽巫女么?

当年,他不惜拂逆父母之意,不顾扫了王室脸面,一意孤行地将她从贫寒的村落接入帝都,虽不得名分,却宠爱有加。她是如此温婉的女子,宛如一只柔顺的白鸽——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玩弄权柄于掌心的深沉女子?

原来这十年的光阴,对他们两人来说是完全不对等的:他已经是面容尽毁、风霜满面的落魄男子,而深宫里的她却还几乎和十年前分别时一模一样。

——只是眼神已随流年暗中偷换。

昔日明澈妩媚的眼波已经被冰霜冻结,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长剑,似乎要刺穿他的心底——仿佛在告诉他,如今这一盘棋是掌握在她手里的,要如何下下去,要如何制订进退的规则,是由她来掌握的。

那一瞬,阔别多年的喜悦和激动,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

羿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她,眼神渐渐的冷却。

“只要我不再见她,你就答允保证她的平安?”他开了口,一字一字的问,“无论将来大胤是否灭亡,越国是否复国,你都保证不会对她下手?”

“是。只要她是一个‘外人’,就不关她任何事,”凰羽夫人也是丝毫不让的看着他,“——等大事完毕,我甚至可以把她送回翡冷翠去。”

“好!”羿长身而起,冷冷看着她,“我答应你。”

凰羽夫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里的严霜渐渐消融,忽然间化为泪水簌簌而落。

“不要再见她。”随着泪水的滴落,她冷定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哽咽,手指颤栗着抓紧了白玉烟筒,低下头喃喃,“舒骏……舒骏。求你,不要再离开了。”

房里的人都有刹那的震惊,看着她落下泪来。

——这十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大难,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夫人的眼泪。

泪水软化了所有人的心,羿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凝视着她——她的确还是老了,在哭泣时眼角出现了细微的纹,泪水洗去了胭脂,露出的肌肤苍白无光,再也不像是十年前那个越溪旁明艳照人的浣纱女。

那一瞬,她的小女儿情状暴露了她的脆弱,也令他明白了过来。

“放心,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他轻声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泪。

她咬住唇角,极力抑制住哭泣,有些羞愧的转头不让他看到。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明日天亮,天极城即将发生大变,”极力克制了许久,凰羽夫人才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凝视着室内的一角,一字一字开口,“端康,你尽快赶回养心殿,时刻随侍皇帝左右——明日你需一步不离,时刻注意。”

“是。”端康也回过了神,躬身领命。

外面的雨还在下,黑暗的天地之间充斥了狂暴的风雨声,仿佛末日的来临。

在密室里风云骤变时,颐景园的帷幕深处却依旧是一片寂静。内室烛影摇红,侍女们都倦极而睡,只有更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夹着雄黄气味的檀香在弥漫。

已经是第十三个晚上了,每一夜都会有人来给公主守夜。

“嗒”的一声,一条蛇从窗口探出头来,缓缓沿着桌子下地,向着低垂的纱帐遛去。然而蜿蜒不到一丈,随即被室内的雄黄香气熏住,渐渐不能动弹。

“看,又是一条。”萧女史坐在外室的灯下,看着那条闪着磷光的黑蛇僵硬在脚前一尺之处,脸色镇定地俯下身,干脆利落地用银签洞穿了蛇的双目,“也真是奇怪,那个人分明是侍奉凤凰的光之巫女,怎么也会这些暗之巫女的龌龊手段?”

萧女史将死蛇挑起,利落地扔入了黑匣子,免得明日被公主看到。她坐在案旁用银签子挑着灯心,有些困倦地开口:“外头那么大风雨,公子今夜又来了么?”

“嗯……”毕竟已经是六十多的年纪,华御医也是昏昏欲睡。

“总是半夜过来,他累不累啊?公主一直昏睡,根本不知道他来过——真是献殷勤给瞎子看。”萧女史却是皱起了眉头,推了推瞌睡的老者,“你说,让他一个人在里面不太好吧?公主还没大婚呢!孤男寡女的……”

“管那么多干吗。”华御医懵懂地喃喃,嘀咕了一声,“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宫里的事,多看多听少说少管才是正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进宫,还要我教你么?”

“可是……”萧女史迟疑了一下,“我担心公主会……”

“又是为了那个小丫头?”华御医睁开眼,喃喃,“小曼,你似乎过于在意她了。关心则乱……别百年道行一朝丧。”

“唉。”萧女史叹了口气,有些失神的看着烛火。片刻,她忽然低声苦笑,“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孤苦伶仃的在深宫被那些人欺负,都觉得被欺负的,好像是当年那个我没能保住的孩子呢。”

华御医霍然抬头,眼神瞬地清醒了。

“小曼,对不起。”他低声叹息,“我没能帮到你。”

“不关你事,”萧女史掠了一下苍白的鬓发,语声平静,“甄后想要除去的东西,谁能救得了?当年别说是你,就是连先帝,也帮不到我。”

华御医一颤,脸色苍白地垂首不语。

“不过这次你可以放心,翡冷翠公主并非孤身一人。”许久,他才缓缓安慰,“我的确是没见过公子对一个人这样着紧——以前他总是忙着天下大事,连弄玉公主都难得见上他一面。但这次他对翡冷翠公主似乎比亲妹妹还上心。”

“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糟糕了……”听到这样的话,萧女史不但没有释然的表情,反而蹙眉,“要知道公子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他身边的女人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一边说着,她一边站起来踮着脚走到屏风后,偷偷看了一眼里面的情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怔了一怔,停止了说话。

颐景园的深夜,黑如泼墨。外面雷声隆隆,闪电如一道道银蛇狂舞,撕裂夜幕,在天地之间狰狞乱舞。室内却是一片寂静,一支鲜艳的红玫瑰插在窗前的瓶中,室内药香馥郁,红烛在银烛台上静静燃烧,绣金的罗帐从高高的宫殿顶上垂落下来,罩着里面的异国公主。

他静静坐在纱帐外面,看着陷在锦绣堆中沉睡的苍白少女。

“哥哥……”又一道霹雳炸响,帐中的人低低地呓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显得惊慌而急促,手足微微挣扎,满头密密的虚汗,“哥哥,哥哥!”

苍白的手探出锦被,在空中一气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我在这里。”他终于忍不住,从纱帐外探手进去握住了她滚烫的手,用希伯莱语低声安慰,“不要怕,阿黛尔。”

“嗯……”她喃喃应了一句,忽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料到多日昏睡的人会骤然醒来,他猝及不防,下意识地便要抽手退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死死的拉住了——她额头的热度已经有所减退,然而神智却还不是很清楚,昏昏沉沉地看着他,干枯的口唇翕合着,只是吃力地吐出了一个字:“水……”

他松了口气,腾出左手拿了桌上的茶盏,递到了她唇边——这样伺候别人的事,身分地位如他,已经是多年未曾做过。她靠在软枕上,半开半阖着眼睛,就着他的手喝水,然后猫一样的舔了舔嘴唇,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右手却还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哥哥,”她昏昏沉沉地喃喃,将滚烫的额头贴上他的手背,“眼睛疼。”

“没事的。”他拿起手巾,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渍。

“我好难受……”小公主在高烧中呓语,“你、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啊……”

他叹息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

“嬷嬷死了……羿也走了……这里有很多鬼。那个贵妃……那个贵妃……咳咳!”她喃喃低语,咳得双颊腾起一片嫣红,“我很害怕她啊……哥哥。她、她好像我们的母亲呢……那些纹身、那些纹身……会动啊!蛇,蛇!”

“不要怕,”他轻轻拢起她汗湿的额发,“我在这里。”

“嗯。”她将滚热的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似是感觉到了某种安慰,在他的臂弯里重新安然昏睡。呼吸均匀而细微,鼻息拂在他的手背,有微微的痒,宛如一只睡去的猫儿。他不敢抽出手,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睡去的脸。

外面更漏将近,转眼已经是三更时分。

他听得止水在檐上微微咳嗽,想起对方重伤在身,还不得不连夜保护自己外出,不由心下内疚。然而想要起身回颐风园,却又有某种不舍——这种当断不断的情形,对他来说已经暌违多年。

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狠狠心,轻轻掰开她睡梦里紧握自己袖子的手,放回了被褥内。然而却在温热的丝绸被子内触碰到了什么,冰凉温润。

散乱的被角里,露出一缕明黄色的流苏,依稀熟稔。

——这是?

他一惊,下意识地将其抽出——果然是那支遗落在颐音园里的紫玉箫。

那日骤然遇袭,猝及不妨之下他脱身而退,却在与羿的交手中将这件东西遗落,回头遍寻不见。原来,竟是被她捡了去么?他又惊又喜,将失而复得的玉箫握在手里轻轻磨娑,注视着锦绣堆里那一张苍白沉睡的少女容颜,微微失神。

那一瞬,他的眼神遥远,不知道面前安静睡去的是哪一个人。

失而复得的物,失而复得的人——时空仿佛瞬间交错。

这,是否暗示着某种冥冥中的机缘?

然而,就在失神的一个刹那,帐中的少女动了一下,似是在长久的高热煎熬下清醒了过来,吃力的睁开了眼睛:“谁……”

似有一阵清风拂过,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纱帐在昏黄的灯下微微摇晃,寂静的室内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半开着,外面有急促的雨声敲击着花园的枝叶。

窗台上那支红玫瑰依旧鲜艳。

“咦?”阿黛尔虚弱的喃喃,重新倒在被褥中——难道真的是做梦了么?然而,片刻前那种温良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上,耳边那故乡的语言,似乎还在轻声的回响。

真的是哥哥来了么?

不……不,那一定是做梦罢了。

她失神了刹那,忽地想起了什么,抬手在枕头下摸索了一番,变了脸色——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定定看着那扇半开的窗子,靠在绣金大方枕上,微微的出神。

原来……是他?

这几夜来,午夜梦回在床边朦胧见到的人影,难道莫非是他么?

阿黛尔咬着唇角,想起了那个几度相遇却始终不曾相见的人——那个承诺会像哥哥一样照顾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些好奇有些感激地猜测着他的模样,想着他传奇一样的生平过往,想着如惊鸿掠影一样的两次相遇——想着他在荒园高楼上临风而坐,在月下吹起玉箫,一身白衣焕发出淡淡的光华,宛如一树梨花开。

只是面容依旧模糊。

四更时分,华御医接到了暗号,便从侧门而出,坐了青衣小厮的轿子冒雨离去。

萧女史独坐了许久,似是满怀心事。入内室探看时,发现公主怔怔靠在软枕上,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竟毫无发现旁人的进入。看到少女脸上那种神情,年老多识的女官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沉了一沉,也不做声,只是上前关起了那扇半开的窗子。

“曼姨?”仿佛这才注意到她,阿黛尔轻轻唤了一声。

“公主,今日好些了么?”女官回身走到榻前,恭声问,一边小心地抬起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松了一口气,低语,“果然退了……华御医的确不是徒有虚名啊。”

“我好多了。”阿黛尔轻声回答着,神色却还是有些恍惚,眼神停在那扇窗子上,忽然开口,“曼姨,这几夜,是不是有人一直坐在我榻旁?”

萧女史的脸色蓦地一变,似是对方触犯了极大的禁忌:“公主请勿擅言!”

被那样严厉的语气吓了一大跳,阿黛尔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这是颐景园,大胤未嫁皇后的寝宫,除了奉旨侍奉公主的我,还有谁会半夜来到公主榻前?”萧女史逼近她的榻前,压低了声音,看着她,“公主,莫非是你思乡心切,半夜里梦见胞兄,所以一时恍惚了?”

“……”阿黛尔有些失措,喃喃,“也、也许吧……”

“那就好。”萧女史放缓了语气,凝视着她,低声,“但即便是梦话,也不能乱说。”

阿黛尔一颤,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手指绕着胸前的项链,怔怔看着上面小小的画像。萧女史过来替她拉下帐子,重新往金炉里添了一把瑞脑,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公主,十五日后便是您大婚典礼的日子,千万小心,不可再出什么差错了。”

“……”少女没有说话,仿佛认命一样垂下了眼睛,沉默。

直到女官静静的关上门退出,她长长的睫毛才动了一下,一滴泪水无声地溅落在手心的画像上,濡湿了少年苍白的脸。

“哥哥……”她喃喃了一声,却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沉默下去。许久,阿黛尔忽然撑起身,打开了床头放日常器具的镂金匣子,从一堆物品里拿起了一支鹅毛笔,将白纸铺在膝盖上,开始唰唰的写一封信。

只不过写了两三行,她停下笔,仿佛又不知道写什么了。

想了想,还是抬起纤细的手腕,如往日无数次那样,把信笺撕碎——雪白的纸片四分五裂的洒落在地上,她重新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封好后,似乎身体终于支持不住,阿黛尔叹息着往后一靠,重新沉入了重重的绫罗绸缎之中,倦极地阖起了眼睛。

“哥哥,我很好。在大胤有很多人照顾我,一切真是比来的时候预想的好多了。只是,我还是非常想念翡冷翠,非常想念你。我每日都对女神祈祷,希望她能让我们早日团聚。

“永远爱你的阿黛尔。”

是啊……如今的她,已经是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能作的,就是不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为自己担心吧?

在她睡去后的片刻,帐子顶上忽地发出了极轻极轻的动响。

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碎纸簌簌作响——昏暗的灯火晃了一下,那些碎裂的白纸似被一种诡异的力量操纵着,瞬忽聚集在一起,向着帐子顶端飞去。

只是短短一瞬,就消失在纱帐顶上贴满金箔的藻井里。

碎裂的纸张在黑暗里被拼凑在一起,握在带着白色手套的修长手指里。

“哥哥:今晚我又在梦里迷路了——螺旋迷宫很大,到处都是死人的脸,满是血和火的池子。我在里面逃了很久,既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你……黑暗里有一条蛇在追着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啊。我不能死在里面……我一定要找到你。”

“快来带我回家。”

“你的阿黛尔。”

东陆的皇宫都为木构,屋顶高达数丈,由重重斗拱穿梁叠成——在高高的屋架里,藻井黑暗最深的角落,光线永远无法照到的地方,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作西域打扮,戴着高礼帽,穿着绣有金边的衬衣,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鲜艳的玫瑰,正在暗影里仔细看着手心被拼凑回来的信件,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仿佛融化在黑暗里的一个幻影。

许久,他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将碎裂的信纸小心地一一装入其中,封好。然后用银色的裁纸刀割齐了封口。他的动作比猫还轻灵,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稳定修长,捏着那把长不过数寸的小刀,在涂了银粉的信封上划出收信人的名址。

“翡冷翠·日落大街2386号,西泽尔殿下启。”

落款是:“雷。”

“女神保佑。”写完了信,黑暗里的人在胸口划了一个祈祷手势,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他坐在屋架上,低头俯视着下面纱帐里沉睡的少女,苍白的脸藏在高筒礼帽的阴影里,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将信收入怀里,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按在唇上,给了底下的少女一个飞吻。

“晚安,睡美人。”

一支红玫瑰从梁上无声落下,无比精准的落在了窗前的汝窑美人瓶中。

大雷雨的夜里,颐风园里,有人彻夜不眠。

风铃一动,一道人影穿过了重叠的高楼阴影,无声无息的落回了楼中。刚收起伞,拂伞上的雨水,转头却看见了楼中秉烛枯坐的青衣谋士,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公子可算回来了!”困顿的人霍地抬头,“没遇到外面的伏兵吧?”

“怎么?”看到谋士眼里满布的血丝,公子楚一惊,“我正要问你,为何颐风园外的各处出口上均有重兵把守?出了什么变故?”

“宫中内线连夜密报!”穆先生上前,声音有些变形,“事情……事情不大好。”

听出了语声的细微变化,公子楚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退后一步,反手关上了窗子,然后伸手稳稳按住了谋士的肩膀,低声:“坐下慢慢说。”

青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有强自控制的微颤,公子楚看着谋士,眼神凝聚如针,不出声的吸了一口气——穆先生是怎样深沉老辣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能令其如此震惊,又会是什么意料之外的急变?

穆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一字一字低语:

“皇上今夜在养心殿发出密旨:赐死公子。”

“……”任是定力再高,白衣公子也是猛地一震,退开了一步。

外面的暴雨还在继续,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的炸响,在漆黑的苍穹之中回荡,隆隆如雷,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毁灭于旦夕之间。

那句话说出后,密室里便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么快?”又一道闪电撕裂夜空,在电光火石之间,公子楚转过了惨白的脸,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低声苦笑:“这一日,终于是到了。”

“……”穆先生没有料到公子如此反应,忽然间心下也是一定。

“罪名呢?”公子楚隔着望着摇晃的银灯,淡淡问谋士。

穆先生苦笑起来:“谋逆。”

“谋逆?又翻出三年前的旧案来了么?”公子楚有些诧异。

“皇上认为公子并未吸取三年前的教训,对于圣上的宽大仁慈却报以豺狼之心,几年来依旧意图谋逆——甚至勾结越国遗民,刺死东昏侯,试图挑起天下大乱。”穆先生条理清晰地复述,一条条罗列罪状,“皇上本念手足之情,数年前赦免了公子谋逆的大罪,不料公子迷途不返,丝毫不念兄弟之情,实乃冷血兽心之人,罪不可赦。”

公子楚止不住的苦笑起来:“好一个罪不可赦!”

“此乃一个时辰前刚拟好的极秘旨意,过眼的不过三个人,”穆先生低语,“幸好被我们的秘密眼线看见了,连夜把消息传了出来。”

“真是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连我听了都心生惭愧之意,恨不能立时以死谢罪。”公子楚叹息着,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徽之这一回是真的发狠了啊——忽然做此决定,是什么刺激到他了么?”

“公子猜对了,”穆先生颔首,“大概是因为前几日淮朔两州的叛乱吧。”

“饥民叛乱,又怎生扯到我身上?”公子楚一时间倒是有点诧异,“朝廷几番派兵久攻不下,倒有越演越烈之势——这难道也和我相干?”

“本也和公子毫不相干,”穆先生苦笑,摸了摸下巴,“只是日前方阁老和张尚书联合上了一个奏章,说几番损兵折将,朝中已无可用之人,放眼整个大胤,只能请公子重新出山才可扭转乾坤,否则社稷危矣。”

“方阁老?扭转乾坤?”公子楚诧然,随即明白过来,也是苦笑,“哦,我这位前任泰山老丈人,还真的是怕皇帝忘了昔年的杀心,要把我再度放到火上烤啊。”

“……”穆先生叹了口气。

那一道奏章触动了熙宁帝心里那个隐秘的疤,群臣越是盛赞公子英武盖世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力挽狂澜拯救大胤,便越是令皇帝心中的憎恨怒火熊熊燃烧——昔年那强行压下的念头再度涌上了心头,而且越发无法忍耐。

“是谁在背后指使?”公子楚冷冷问。

“我猜……”穆先生蹙眉,看了看皇宫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还是宫里的那个人吧?”

公子楚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握紧到指节发白。

那个人……又是那个女人。就像是一条伏在皇帝身侧的毒蛇,日夜盘桓着,吐着冰冷的蛇信,将毒液灌注在尖利的牙齿内,随时准备着暴起噬人——等了那么多时间,今夜终于发出了致命一击么?

“旨意几时下达?”他转过身,静静问。

“明日午时。”穆先生低声。

听得如此噩耗,公子楚却并无惊慌,微微颔首:“也对,这般重大的决定,必然要越快执行越好——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怪不得我方才和止水秘密返回时,已经发觉颐风园外有伏兵,已经秘密监控了各处出口。”

“公子,事到如今,如何应对?圣旨明日便下,事情之急,远出我们的预料。”穆先生蹙眉,有些忧心的看着他,“现在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子将做何选择?”

公子楚笑:“先让我听听下策吧。”

穆先生笑了一笑:“马上汇集门客,让止水护着公子连夜离开天极城,以公子那匹月照狮子马的脚力,天亮可以向南到达卫国境内——到了那里,公子苏自然会庇护公子。”

“公子苏?”公子楚低声,不置可否,“他也只是王储,不是国君。”

穆先生道:“但卫国国君想让公子成为乘龙快婿已非一日。”

“呵,”公子楚冷冷道,“这种情况下若和卫国联姻,与入赘为傀儡有和区别?若是如此,日后不要说我自己,连整个大胤都可能成为卫国的囊中之物!此的确为下策,不足论。”

“或者……”穆先生沉吟着,试探,“以公子之能,或可一战?”

“一战?”公子楚冷笑起来,“难道要我和皇帝正面决裂、开启内战之幕么?”

“我想公子也不会如此硬碰硬的来,所以只是中策而已。”穆先生心下一定,扬了一下眉毛,话说得顺畅了很多,“大胤不能再经历一次动乱——否则,淮朔两州叛乱未平,北边越国遗民虎视眈眈,若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应该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结果。”

“先生知我,”公子楚微笑起来,“所以,我不会反抗皇帝的旨意。”

“可是,难道就束手就擒?这可不是公子的风格。”穆先生低声道,忽地看着他笑了,“如此看来,老朽料的不错——剩下的上策,已经在公子胸中了吧?”

他的话到了一半随即停住,因为看到公子用目光示意他闭口,然后伸出手来,蘸了蘸杯中冰冷的残茶,在案上写了什么。

穆先生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下。

公子楚随即伸手抹去了水渍,微微一笑:“世人都说我有门客三千,其实三千门客却抵不过梅兰竹菊四士。那四位里,除了你天机谋士穆听竹,尚有兰溪医隐华远安,菊花之刺欧冶止水——但剩下的一位,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穆先生沉默了许久,喃喃:“果然公子早有打算。”

“其实我很高兴这一天比我预料的提前来了。”公子楚冷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皇帝的仁慈上——这几年来我走在刀尖之上,日夜等待着的不过就是这一刻。”

“呵,那就好。”穆先生吐出一口气来,微笑,“公子最近有点反常,我还以为是失去了平日的判断力呢。”

公子楚顿了一下,眼里闪过微微的窘态,手下意识探入了怀里。

“不会了。”他低下头去把玩着那支紫玉箫,神情有点恍惚,声音却有一丝伤感,“我一贯不是那样的人,先生应该知道。”

“我不是那样的人,”停顿了许久,他忽然叹息:“否则十六妹也不会死。”

穆先生知道他话中的深意,只有叹息而已。

公子楚凝望着窗外,似乎在绵密的雨声里急速的权衡着各方利害,忽地开口:“穆先生,请替我叫止水进来——有两封非常重要的信,要他亲自替我转交。”

“是。”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经结束,穆先生领命退出。

“连夜解散门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令其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公子一一吩咐,语气平静,忽地上前一揖,“此番舜华以性命相托,万望先生勿辞。”

穆先生长身而起,深深一礼:“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在下愿为公子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