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归家
太空舱里的局势变得如此的敏感和奇特,然而帝国元帅却似乎对身外的一切孰视无睹。他背靠着舱壁,低头注视着黛丝尚自昏迷中的脸,目光急剧地柔软下去——周围的侍卫官吃惊地发现,这一刻的元帅,居然与生命中任何时候都完全不同!
仿佛担心再次走动会导致垂危的少女更加危险,斐迪亚斯元帅在栈桥上停住了脚步,想了想,忽然抬起右手,无声地穿过少女凌乱的红发,回过来用力扯下了元帅制服上第二颗金扣。
“元帅?”因为被领袖忽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亚里克斯准将又脱口。
“八年前你就想要这个吧?”比夏·冯·斐迪亚斯用近乎低语的声音轻轻道,一边把扣子放在少女已经开始渐渐冰冷的手心,“拿着吧,黛。”
黛丝右手下意识地握紧,神志已经不太清楚的她却仿佛明白了那是什么,苍白的嘴唇边竟然绽开了一个微笑,毫无生气的脸上忽然泛出了奇异的光彩,眼睑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地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眼。
这时太空舱的门再次打开,穆勒医生带着助手接到海因总督的命令匆匆赶来。一进门看见黛丝脸上奇迹般的光泽,他马上倒吸了一口气,脱口喃喃:“哦,我的天,她居然在回复神志?”
然而,医生的惊讶只是一瞬间,他立刻上去仔细地查看少女的伤势,停顿了片刻,终于带着有些复杂的神色抬起头来,低声对总督道:“阁下,这是全身机能全线崩溃的前兆……属下已经无能为力了。”
被誉为银河医学界第一人的穆勒医生无奈地摇头,开始收拾医疗器械,准备放弃这个已经不可能挽回生命的病人。然而无意一抬头,他反而被总督此刻苍白如纸的脸色吓住了,上前了一步:“总督,您、您必须马上休息了!您的气色非常……”
穆勒医生低声对最高军事长官进言,一语未毕,却被海因摆手制止。
“我不要紧的……医生,”海因总督低声回答了一句,黑色的眸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忽然微微抬高了声调,“如果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办法,那请阁下再给摩尔小姐用最好的药,尽量地延长病人的存活时间!”
他冲着穆勒打了个手势,医生会心地点了点头,上前开始进行静脉滴注。
药一滴滴的注入垂死之人的腕脉,太空舱里一时间寂静无声。时间仿佛流逝得分外迅速,离帝国元帅和联盟总督会面已经是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然而,虽然周围属下露出了些微焦躁的神色,斐迪亚斯元帅依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随从的亚里克斯准将有些不安起来,开始频频看表——事态发展出乎他料想之外。本来,他料想元帅在太空舱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总督,注射完毕。”许久,穆勒医生拔出了针头,低声禀告,“属下注射了大剂量的西玛冰体,对病人的机体进行最后的刺激——再过五分钟,病人或许会最后一次醒来,也或许会直接因为衰竭而死亡。”
“好。”海因总督脸色苍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然而,帝国元帅却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医生抢救自己的未婚妻,神色沉默而复杂。许久,他伸出了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按住了黛丝握紧的钮扣的手指,忽然低声叹息:“其实,黛……当年我虽然没有把它给你,但是——却也一直没有给任何人。我一直替你保留着它。”
斐迪亚斯元帅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目光却柔和如水,“那个时候是我说了谎话。为了叛逆叔父,我不惜伤害了你……因为那该死的骄傲……”
穆勒医生走过来,想检查垂死之人的复苏状态,却被帝国元帅冷冷地推在一边:“走开!不要再碰我的未婚妻!……黛是我的,谁都不要再来打扰她!”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帝国元帅。刚才元首说的那一番话简直是石破天惊,直到这个时候,陪同前来的人,才知道这个垂死的少女居然是多年前叛逃的摩尔上将的女儿、帝国元帅的未婚妻——副官亚里克斯准将更是在心里暗暗叫苦,一边为回去之后、如何封锁这个可能成为轰动新闻的话题大皱眉头。
元帅今天是怎么了?就算是有很多话要对那个少女说,也不必在太空舱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吧?为什么不能回到旗舰上再说呢?亚里克斯准将看看时间,苦笑。
然而,就在这一刻,元帅怀里的那个少女忽然微微动了一动,睁开了一线眼睛。
所有的事物,在她的视网膜上都已经糊成了一片,连近在咫尺的脸也看不清了……她茫然地直视着前方,那是漆黑的一片……眼前是什么?太空,是太空吗?大片的死寂中,似乎有什么亮光一点点微微燃起——那是银河吗?
那一条线状的亮点,仿佛是十五年前指引她回家的星光!
当时在公园里孤身迷失方向的她,因为回家迟了,被暴躁的父亲用鞭子抽打——从此她就明白了,自己是永远都跟不上比夏的脚步的……他与自己,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啊……他们,终于是,走散了。
然而,迷失和孤独令她恐惧,垂死的人忽然间发出了呓语:“比夏哥哥……带、带我……回家……”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轻轻吐出了这句话,声音微弱。
“好。黛,我们回家去。”耳边听见那个人的语声,吐出温柔的回答——是幻觉么?很多年来,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样温柔的声音。
她觉得欣喜无比,想要挣扎着起来,去牵住那只虚幻的手,一起回到那个树木葱茏的小屋里去。然而身体却不能动,某一处却一直又冰又痛,仿佛嵌了什么在血肉里一样!在弥留的死寂中,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微微的跳动,和越来越缓慢的血液流动声。
有什么奇怪的“嗒、嗒”声,轻轻在脑海里回荡……好奇怪的声音……
她说不出话来,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痛苦。
在一片死寂的凝视中,斐迪亚斯元帅横抱着垂死的红发少女,似乎不经意地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舱外,嘴角微微泛起了不易觉察的笑,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帝国所有的随行人员立即跟在了元帅身后,带着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元首,准备离去。
元帅的脚步踏到了门边,忽然间一只手抬起,挡住了去路。
“等一下。”海因总督目光闪烁了一下,淡淡道。
所有人都是一怔,斐迪亚斯也不由冷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总督走上前来,在离帝国元帅只有一步距离的地方才停下来。那一瞬间,亚里克斯准将以及所有其他帝国随行的人都是心里一紧!
然而海因总督只是缓缓抬起手,把一件东西默不做声地轻轻放入黛丝的手心,然后依旧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抬手向着舱门,淡淡对斐迪亚斯道:“请。”
在低头看见那件东西的时候,帝国元帅目光陡然一亮!
他移开了一直注视着少女的视线,抬头看着太阳-银河联盟的最高指挥者——然而,此刻的海因总督有意无意地侧过了头,元帅的目光只好停留在对方的军服上。对方军服上的第二颗扣子,也已经空缺。
脸上再也难以掩饰地露出了错愕,帝国元帅怔怔站在了那里。
“呵。黛……你看,整个宇宙现在都在你手心里呢!”陡然间,斐迪亚斯元帅低下了头,轻轻在红发少女的耳边说道,看着她左手手心里那一粒银色的扣子。
然而,弥留中的人已经再也无法回答一句话了。一金一银的两颗扣子被下意识地紧紧抓在了手里,在此刻,昏迷的人全身微微颤抖,只觉得体内已经结成了冰——那奇怪的“嗒、嗒”声越来越响了,几乎让她疯狂!
这到底……到底是什么……
记得手术时,恍惚地觉得有冰冷的器械探入身体,埋入了什么。然后,依稀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在脑波停止辐射之时,能量将在瞬间释放……”
那好象,是一直为她治疗的穆勒医生的声音。
然后,体内的某一处就一直冷冰冰地痛着,仿佛死神将冰冷的手死死地压在了她胸口上!
“嗒、嗒、嗒……”在耳边,这诡异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如同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敲击着,在这个即将死亡的体内。而每一次意识开始模糊的刹间,声音的频率便加快了。垂死的她也知道,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她……已经是没有力气去想这些了……
她要死了。
仿佛也知道时间已经耽误了太久,斐迪亚斯元帅不再停留,抱着自己的未婚妻缓步走出了太空舱。在走入栈桥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米格尔·海因总督,嘴角又泛起了一丝微笑:“哦,这一次要谢谢你,海因——谢谢你归还了我的未婚妻。”
“不过,现在是你处于下风呢,海因!”帝国元帅眼里刹间收起了方才温情脉脉的目光,冷电般地闪亮着,吐出锋利的话语:“再这样打消耗战的话,不出三个月,你们这一边就会战败的——你信不信?”
“你很杰出,是百年一见的军事天才,却偏偏生在了不合适的阵营里。”元帅注视着海因总督及其手下,目光雪亮:“可惜哪……个人的能力是不足以完全弥补整个军队的缺陷的——海因,你要输了!”
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了同样闪电般的光芒,总督不动声色,冷冷地回答:“无论如何,我会尽我所能地战斗到底。斐迪亚斯,休想让我向你低头!”
“好,好!看到你这么有斗志那真是太好了。”帝国元帅大笑起来,转过身,“这才不愧是海因!这才不愧是属于我们的战争!”
“战场上再见吧!”斐迪亚斯元帅不再说什么,横抱着红发少女大步走出了太空舱,步入栈桥向旗舰“银翼号”走去。海因总督的嘴角动了动,手下意识地抬起,然而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目送他们的离开。
银翼号随即起飞,离开了军事中介线,飞向大本营。
“嗒、嗒、嗒……”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一切都渐渐地拉远,远得仿佛在天的那一边,然而,这讨厌的嗒嗒声反而越来越真切地敲响在耳边!
是什么……是什么?
黛丝拼尽了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努力挣扎着。手下意识的握紧,手心上冷硬的痛感让隐隐约约明白了那是什么。苍白的手指痉挛地握紧,那两粒扣子仿佛给了她振作的力量,令她凝聚起了微弱的神智。
“黛……整个宇宙现在都在你的手中呢……”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一世平凡多难的女子,忽然获得了世上所有女子都想象不到的东西。可是……她却已经连笑的力气的也没有了……
她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唰!”模糊中,耳边传来了一阵阵靴子碰撞声和短促的敬礼声——那是一排排士兵在向元帅行礼吧?这……已经是到了另一处么?她的意识再一次拉远。
忽然间,一阵高频率的声波传入了她的耳膜。
“哒”,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高登·霍尔曼中将向元帅汇报!”好洪亮的声音,连她已经迟钝的听觉也被震了一下,“十一舰队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成功地完成了四维跳跃!”
啊……高登,是高登?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个撒旦骑兵的队长、棕色头发的高个子——是在比夏那些军官朋友里,对自己最不好的那一个。
“三分钟前我们已经秘密抵达了军事中介线,完成了对太空舱的埋伏,目下为止,海因总督还没有撤回大本营——”那个响亮的声音再次问,有些急不可待,“元帅,什么时候动手干掉海因?他们也马上要撤回了!我可以动手了么?”
什么?杀、杀掉海因总督?……不可以、不可以!比夏……比夏哥哥……
黛丝急切的想着,恍惚间还没有明白过来这个可怕的阴谋是怎么回事。可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头脑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全身也轻了起来,仿佛瞬间浮上了半空!不……不行,她……她不得不死了、不得不死了……她没有时间了。
“好样的,”她听见比夏对手下的赞许,“高登!”
“呵呵……”那个声音在笑的时候依然是响亮得惊人,“也是元帅在太空舱里拖着,为属下赢得了转移的时间啊!要和海因那个无趣的家伙一起呆上一个多小时,还真难为元帅了吧?”
隐隐约约地,她听见身边的比夏笑了一下,声音轻微却冷酷,令她全身的血都一下子冻结。凝聚了最后的神智,她隐约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全身发冷。然而这个时候,却听高登用更加大的声音惊呼了一声,仿佛注意了什么:“哎呀!这个女人——是、是黛丝?!她怎么会在这里?比夏,你从哪里把她弄回来了?”
对方的语气里充满了敌意——她也知道,自从叛逃出科培尔以后,这个对元帅忠心耿耿的军人觉得帝国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曾多次怒不可遏的扬言、要为帝国的荣誉处死这个无耻叛逃的女人。如果不是受到阻拦,可能他早就那么干了。
“好了,高登,也多亏有了她,我才有机会在那边说了一堆的废话,拖延了时间。”比夏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模糊中,她觉得自己的双肩被用力往上托了一下,靠入一个坚实冰冷的怀抱,“别管她了——一百秒后立刻投入战斗!要趁着对方还在军事中界线上,干净利落地收拾掉海因!”
在昏沉的大脑中,忽然有闪电划过!
比夏、比夏哥哥!
那一句冷漠而似不经意的话,霹雳般地响起在垂死少女的脑海中,甚至盖过了那死亡的“嗒、嗒”声!比夏说的全是假的……只是为了赢取战略上的时间而已?他要趁着这一次秘密会面,借机暗渡陈仓,让他的军队完成对海因总督的埋伏!
那一瞬的冷意几乎把她仅剩的意志力冻结。
是的……她的比夏哥哥早就已经消失了。象“帝国元帅”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原来真的不会做任何对自己利益无关的事……他从来没变过,从来不曾放慢脚步停下来等过她一次,从初遇到现在,始终是一样的!
那么……海因总督呢?难道他也——
一刹间,灵光闪了一下!
嗒、嗒、嗒……这声音……这声音?是——!
“脑波停止辐射时,能量将在瞬间释放。”医生的声音再次回响起来,震耳欲聋地在她渐渐模糊的脑海里回荡着,“能量将在瞬间释放……将在瞬间释放……”
嗒……嗒……嗒!
对!这个声音……是炸弹!
——在她身体里,被植入了与脑神经接驳的定时炸弹!
海因、海因总督……那个有着黑色眼睛的青年领袖!是他……竟然是他!原来,他和比夏是一模一样的人哪……
手心的两颗纽扣,突然间仿佛成了火炭!昏迷中的人全身一颤,下意识地松手,“啪、啪”两声,扣子掉落在舱板上。
斐迪亚斯元帅正在关掉随身携带的私人通讯回路,结束与下属的通话,听到那两声身子忽然一震,低头看着怀中垂死中的少女,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目光闪烁不定。
“啊,她终于死了吗?”亚里克斯准将此刻才对元帅方才在太空舱里的言行感到释然,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扣子,苦笑:“不过,这个女人也很有福气了——临死前居然能听见元帅您这种谎话!”
“谎话?是谎话吗?……比夏哥哥?”
陡然间,一个声音居然微弱地说出话来——在银翼号里,黛丝的眼睛奇迹般地睁开了,却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带着凄然与释然的奇异的笑意。
她醒了?……她,居然真的在临时前醒过来了?!元帅与准将同时怔住。刹间有极其复杂的神色闪过斐迪亚斯的脸,但是他没有回答。
“嗒、嗒、嗒……”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成形的东西了,但是那个死亡的声音却更加急促了,仿佛是丧钟在耳边鸣响——她要死了。
“你、你说谎了……是吗?”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了奇异的血潮——在体内的血几乎流干时,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反而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是……是不是?”她用力凝视着视网膜上那个模糊的人影,用最后一丝力气坚持着追问,却不知自己微弱的声音能否让对方听见,“是不是?”
帝国元帅眉毛轻轻往上一挑,却依然没有说任何话。
“元帅,凯南中将请求您立即前往指挥室!”在僵持之间,贴身侍卫阿尔培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身后,“有紧急军情禀告。”
“马上来。”斐迪亚斯毫不迟疑地转身,抱着怀中的人向旗舰的指挥室走去。
“元帅,交给侍卫官吧!”亚里克斯准将看不下去,提议。但是帝国元帅仿佛没听见一般,径自往前走去,把副官晾在了一边。他双手有力地回护着怀中垂死的女子,任凭她身上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制服。
没有等到比夏的回答,然而她的神志再一次拉远了。她知道,她再也没有时间等待了……她再也没有时间,去等到那一个等待了一生的答案。往事的碎片如雪般纷纷散落在空白一片的脑海里,记忆中那个骄傲冷漠的少年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她知道,死亡终将带走一切——
“比夏、比夏哥哥!”她陡然叫了起来,痉挛地伸手,摸索着抓住了他军服的衣领。
元帅踏到指挥室门边的脚步停了一下。室内,大型全息屏幕已经自动打开了,显示着前方交战的情况,凯南中将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元首。
“快、快把我……把我扔出去!”
那个微弱的声音不知为何忽然响亮了,苍白的、流着血的手用力拉住了他的衣领,渐渐扩散的蓝色瞳孔里映出了他的脸,如此的恐惧而焦急:“把我扔出去!……我、我的身体里被总督安了炸弹!已经……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比夏哥哥,请……请快一点动手……快!”
随着那个颤抖的声音,流泻出来的却是一个惊人的秘密!
刹间,帝国元帅站住了,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低头看着怀里忽然间回光返照的少女。他身边的卫士同时冲了过来,准备在第一时间拉开黛丝,却被元帅用目光阻止。斐迪亚斯抱紧了她,白手套上染满了血,在剧烈地颤抖,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图。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怀里垂死的女子抓着他的领口,拼尽了全力喃喃催促着,气息渐渐急促,眼里的光在涣散开来。
“嗒!嗒!嗒!”
越来越急促的声音。不行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
炸弹要爆炸了!
“请……请你快一点动手呀!”她着急地想说,却完全没有力气了。
“元帅!危险!”亚里克斯准将失声惊呼,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准备不顾一切地将这个人体炸弹从元帅身边推开,然而却看到元帅忽然间低下了头,深深将脸埋在了少女的一头红发中,似是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我——没有说谎。”
忽然间,耳边远远传来一句话,如同天际回音——然后她全身一轻,仿佛刹间升入了天国。
“元帅!”目睹了斐迪亚斯断然摁下排风开关,把垂死的黛丝扔出舱外时,亚里克斯准将忍不住脱口惊呼——万一……万一这个女子说的不是真的呢?在这刹间,元帅就这下了这样绝决冷酷的决定吗?
准将在那一刹间只来得及转过身,看见那个红发的女子正顺着喷射的气流,飞速向着漆黑的太空不停地坠落、坠落……瞬间变成了目力所不能见的小点。
然而,话音未落,旗舰猛地一震!
所有人都是立足不稳地一个踉跄,只有扶着舱舷正往外注视的元帅没有动一下,显然心里早已对这一波猛烈的爆炸有了足够的准备。
“报告!报告!旗舰下方50光秒处发生剧烈爆炸,底舱严重受损!”很快,设备维护人员的声音通过回路传了过来。亚里克斯准将不由暗自吃惊——如此远的距离,炸弹的威力尚且如此巨大,如果在舱里爆炸的话,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斐迪亚斯元帅没有回头,静静凝视着舱外漆黑苍茫的太空,没有说一句话。
刚才那一瞬间,他只看见一道白光划过——宛如一粒流星坠落,划过茫茫的太空。是那个红发少女生命划落的痕迹么?
“黛、黛啊……”元帅蓦然喃喃说了一句,对着流星划落的方向,手缓缓抬至帽檐。舱内的气氛似乎凝固了,亚里克斯准将左手用力握紧了那两颗纽扣,右手跟着抬起,致敬——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舱中所有的军人沉默地抬手敬礼,整个旗舰内一片死寂。
如果少女生命最后的那一句话说的稍微晚一点点的话,可能整个银河的历史将全部改写吧?然而,在滑落死亡深渊的同时,她却尽一切力量将另一个人推出了死亡区域!
那样柔弱无助的女子,一生流离于政治和战争的洪流之中,身不由己。然而在生命的最后,她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拯救了另一个无比强大的男人——她在生命最后面对死亡时的表现,居然可以让所有身经百战的军人肃然起敬!
“这个丫头……居然是这样的死法吗?”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感慨万千。众人回头,看见指挥室内的凯南中将正缓缓放下敬礼的手。
仍然只有元帅没有回头,他一直一直地看着黑暗冰冷的太空,疾步走到了全息屏幕前接通了回路,用更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下令:“霍尔曼中将,给我听着!——集中所有火力攻击对方的旗舰‘日魂’号!”
“不惜一切代价——我要让海因死!”
“是!”霍尔曼中将惊讶于元帅声音里罕见的杀意,然而好战的他却兴奋地站起,欣然领命,“第十一舰队领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那个太阳之子给打下来!”
在远离中界线的地方,帝国军队的旗舰“银翼”号静静悬浮在太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战团的中心。扶着减压舱的扶手,帝国元帅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握在栏杆上,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一字一字地低语:“海因,我要你的命!”
“比夏啊……”身后忽然有人叹了口气,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凯南?”斐迪亚斯元帅头也不回,只淡淡问了一声。凯南中将走过来,与他并肩靠在舷边,看着对面合成玻璃上映出的元帅的侧脸。
“真的是发怒了啊,比夏?你的脸色很不好。”这个在斐迪亚斯还未成为掌权者之前就选择了与他并肩战斗的同僚,此刻有些忧心地看着帝国元帅铁青的脸,喃喃,“多少年没有看到过你这样的表情了。”
斐迪亚斯元帅没有回答,嘴角紧抿着,脸部的线条僵硬。
“说到底,比夏,为什么忽然这样的痛恨海因总督呢?一直以来,你不是很尊重这个对手的吗?”凯南中将是个心思细密且温和的人,平声静气地劝说着被激怒的帝国元帅,试图令他冷静下来,“是因为他使用诡计吗?——但是你也不是打了伏手?”
顿了顿,看见比夏没有任何反应,凯南的声音又道:“或者,是因为摩尔小姐的死?——可是平心而论,她的死、你与海因两个人都有责任吧?”
帝国元帅霍然回首!碧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光来,冷冷盯着这个居然敢在这个当口上忤逆他的下属。但是凯南中将没有被吓住,反而进一步温和地问:“那么,为什么要这么恨海因呢,比夏?难道是因为——”
“住口!”斐迪亚斯元帅忽然暴怒地呵斥。
“是因为你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自己杀了摩尔小姐,而想把责任全推到海因总督身上吧?”不顾元帅的怒意,中将依然说完了剩下的话,“是不是这样?”
仿佛是被一刀命中了致命要害,元帅的手渐渐从栏杆上松开,抵住了对面的合成玻璃,深深地低下头下去,额角抵住了窗框,不再说话。显然,好友这几句温和的话语已如刀般剖开了他的内心。
忽然间,凯南有些为自己过于直率的话语后悔起来。
“我、我只是不甘心,凯南。”注视着战局,看着十一舰队纷纷击毁对方的军舰、直逼旗舰“日魂”而去,元帅嘴角浮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喃喃,“记得很小的时候,她被一群大孩子欺负,那时候我跟她说不要害怕,我会保护她——但是到了如今,却是我亲手把她扔出去,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太空里被炸成了粉末!黛……她是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回家了……”
斐迪亚斯元帅几乎是动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才勉强抑制住了此刻内心中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苦和悲哀。天性的高傲和后天形成的自矜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使他终不至于在下属面前失态。但是元帅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这个一直不动声色的军人双手用力地抵着对面的舱壁,全身都开始微微颤抖。
没有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刚刚死去的少女在他的生命中是什么样的意义!甚至连那个红发少女本人都不曾想象到!
碧色的眼睛里,忽然再次闪过了军刀一样雪亮的光芒,他冷冷开口:“就算有什么阴谋,也不该以她生命为代价的!这样普通的女孩子——这战争与她又有什么关系?然而海因那个家伙,居然把她都卷了进来!居然逼得我不得不亲手杀死她!”
“不,她不普通——因为你爱她啊!”蓦然,凯南中将又一次截住了元帅的话,叹息,“尽管你一直否认,但是我觉得……比夏,你一直都是爱她的吧?”
斐迪亚斯元帅一惊,脸色铁青地闭口沉默。
“否则,在她和人私奔的时候你就会杀了她了——”凯南中将叹息,“比夏,你是这样骄傲的人——她让你承受了如此大的侮辱,你竟然还让她安然离开。如果不是深爱着这个人,你是无论如何也作不到这一点的。”
“是……是的。”过了许久,仿佛是看着战场上的形势出神,这句几乎低得听不见得话才传入中将耳中,低微而哀伤,“我爱黛丝。从我们两个都还很小的时侯,就开始了……”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尽管早就猜到了答案,但亲耳听到斐迪亚斯承认,凯南还是忍不住震惊地追问,“为什么那时候你不留下她?”
“留下她?”斐迪亚斯元帅冷笑起来,“让我去求一个和贪污犯私奔的女人留下?让我去求一个把我弃如鄙履的丑丫头留下?——你不如直接给我一枪还干脆!”
“那后来你可以去找她啊!”凯南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年来,你就任由她在战火里奔逃么?”
“你以为我没有去找过她么!”元帅低声怒喝,“你以为我对她的安危置会之度外么?你知道什么!——天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少次派出人手尝试去将她带回来!”
凯南中将登时哑然,看到对方这样陌生的眼神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了……现在不是算这些旧帐的时候,凯南!”几乎失控的情绪忽然间又被勒住,帝国元帅嘴角忽然浮出一线冷笑,重新恢复了平静,“就是要教训我,也要等到我干掉海因以后再说吧?”
中将没有说话,看着形势一片大好的战局,凯南再次开口:“比夏,不要被一个女人扰乱了心智。就当她是死于战争的成亿平民好了。因为她姓摩尔、因为她生在这样动荡的银河——所以她和所有人一样,注定逃不开战争……”
“不要再为海因那家伙开脱了!”元帅用不耐烦的语声回答,咬牙,“为公为私,今天我一定要那个人死!”
凯南中将一震,抬头看着多年的同僚——竟说出这样带着强烈个人感情的话来!是什么东西蒙住了元帅一贯犀利明澈的双眼啊!
海因不是一般的人……比夏,这样冲动的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啊。
“黛丝……”在漆黑太空的另一端,另一个将领注视着银河中忽然划落的“流星”,也叹息般地低语了一声,将手痉挛地按在心口上。
“看来,手术并不成功。对不起,总督阁下。”穆勒医生脸有惭色——按制定的计划,在从黛丝陷入昏迷到脑死亡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应该一直处于无意识状态中才对。而今天,这个病人却反复地苏醒了好几次,而且还有能力开口说话!
身为银河第一流的外科专家,穆勒医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全身器官机能丧失到如此程度的人,居然能回复意识如此之久!
“医生,要知道,技术并不是绝对的。无论怎样先进的技术,也无法左右人心强大的力量啊……”海因总督又回过身去,注视着屏幕上忽发的战况,声音却仍然停留在方才深深的叹息中,“她心里怀着强烈的心愿,要挽救所爱人的性命,哪怕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冥河,也是要挣扎着回来。”
穆勒医生无言以对。但是沉默之间,他又看见总督咖啡色头发下苍白的脸色,不由再次脱口而出:“您必须休息了,总督阁下!——您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之差,再也不允许您再不眠不休地工作了!”
海因总督不置可否,苍白得吓人的脸上带着淡漠而无所谓的表情,凝视着全息显示屏,忽然间全身一震,扑到了指挥席前。
“不好……迅速撤回所有护卫舰,马上集中到旗舰附近来!”他已经没有工夫再和大夫说话了——此刻军事帝国整支十一舰队已经经过了艰苦的四维空间跳跃,忽然出现在太空舱和旗舰“日魂”号附近,并猛烈地发起了攻击!
虽然对于这一次非正式的会晤双方都早已留了伏手,也有各自的打算,但由于技术的限制,太阳-银河联盟还未能组建可以进行高难度四维空间跳跃的舰队,所以海因无法象斐迪亚斯一样做到奇兵突袭——此刻他的援兵正在离军事中界线最近的星云里整装待命,快速反应部队的艾斯博格·克拉克提督在三分钟后才能赶到。
“所有兵力回集到旗舰附近!迅速回集!”海因总督一手扶着指令台,看着屏幕上攻势凌厉的“撒旦骑兵”,看着己方已被击毁或击中的护卫舰,虽然蹙眉,声音却依然冷静,一条条指令发出得有条不紊。
然而,话音未落,舱外一道刺目的红光闪过,指令台上全部仪器一齐闪出了红光!
“报告!情况危急!”控制室里的人员在汇报,声音却有些反常地发抖起来,“约有八十多艘敌舰集中火力猛攻旗舰!旗舰的左舷已经被击中!”
“难道连三分钟也等不了么?”看着对方压倒性优势的兵力和不容喘息的进攻,海因身边的随行将领,联邦四位提督之一的亥姆·霍兹不由喃喃说了一句——这个擅长近身搏击、在军队中有“狂狮”之称的勇敢军人,在如此悬殊的敌我对比下也不由失色。
在撒旦骑兵疯狂的进攻下,近半数的护卫舰来不及撤回旗舰附近便纷纷坠毁,在“日魂”号的附近,只零落地剩下了十艘左右。然而,由于此刻旗舰正处于对方火力的焦点中,即使是成功撤回的护卫舰,反而受到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很好……这样就对了。”蓦然,霍兹提督听到寡言的总督吐出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来。他来不及表示疑问,却看见海因用双臂支撑起身子,微微冲话筒倾过身,断然下了最后一个命令——
“引入自动控制程序,旗舰上所有剩余人员立刻作好弃舰脱离的准备!”
“报告将军,击中日魂!击中日魂!”
看着屏幕上闪出的爆炸的火光,听到通讯回路里传来的清晰的汇报,高登·霍尔曼中将兴奋得用力敲了一下指挥席——
“好样的!”他喜气洋洋地夸奖了麾下得军队,随即下了进一步的指令,“K1739~K1761号,继续呈半月型攒射日魂号!此刻起,凡是从中冲出的太空梭与飞碟,一律击毁,一个敌人也不准逃离!”
一想到完成了元帅下达的任务、歼灭了帝国最强的对手米格尔·海因,霍尔曼就兴奋得不能自已。然而,话音未落,他身后指挥室的门轰然打开——
“谁叫你们进来的?快去战斗!”霍尔曼中将头也不回地呵斥着进来的士兵,眼睛还是盯在屏幕上,“不是说过了吗?在战斗中不要打扰我!”
“休息吧,霍尔曼中将!你不觉得很累了吗?”忽然间,一个冷冷的声音讥诮地在他身后响起。霍尔曼中将大惊回首。
一回头,就看见一把雪亮的离子光束枪对准了他的眉心!
枪执在一个身穿深蓝色联盟军服的军人手里。亥姆·霍兹提督全身血迹斑斑,身边的士兵也是全部挂彩,显然是经过了惨烈的肉搏战才杀进指挥室的,军靴上积满了鲜血,每一步踩过,都是一个带血的脚印!
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位高个子咖啡色头发的年轻军人,脸色苍白而疲倦,目光却亮得象一把带血的军刀。
“海因……总督?”霍尔曼中将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似乎从天而降的敌军,又回头看看屏幕上正在炸开的旗舰“日魂”号——旁边的通讯回路中,还传来前线战舰不断的汇报:“报告,日魂号炸毁!无一人逃离!”
“哈、哈……”霍尔曼浅棕色的脸上忽然漾满了苦笑,恍然,“是金蚕脱壳的战术吗?原来,在看见我军围攻上来时,阁下早已经迅速弃舰了!——把护卫舰招回旗舰附近,不是为了防守,而是为了趁机撤离到不显眼的护卫舰上、直捣我军后方吧?”
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死亡,撒旦骑兵的队长却只在考虑自己在战术上的失败。
“很对。”海因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句,脸色灰败。
“报告!附近有大批敌方舰队出现!请求指示,请求指示!”
陡然间,通讯回路里传来了己方舰只惊恐的汇报,在屏幕上,可以看见有几千艘联盟军舰呈“V”字型的编队正快速地从十一舰队的右肋打入!因为大部分兵力正围歼完旗舰日魂号,一时来不及回头抗击,防守薄弱的右肋很快被猝急不防出击的联盟舰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立即进行——”眼看着己方情势迅速恶劣,霍尔曼中将忘了自己还处在枪口之下,脱口命令,但下面的“四维空间竖向跳跃”尚未出口,他的身体猛然一震!
“好好休息吧,撒旦骑兵队长!”亥姆·霍兹提督的声音仿佛是浸在了冰水里,“这也不失为一个军人的光荣死法呢!”
光束刺穿了中将的心脏部位,并在体内迅速炸开来。霍尔曼扶着指挥席,坚持着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上有一个可怖的巨洞,血如同喷泉一般从伤口涌了出来。
“比夏……看来,我是第、第二个离开你的兄弟呢……”霍尔曼灰色的眼中漾满了苦涩的笑意,艰难地转过身,看了一下东南角上遥远的科培尔星球,便无力地倒下,一头暗褐色的头发浸在流出的血里。
“敌军开火!……敌军已突入中腹!是否迎战?还是返回?请求指示!请求立即指示!”在霍尔曼中将已经阵亡的时刻,旁边的通讯回路里却不停地传来了前方激战人员声嘶力竭的询问——看得出,遭受突然袭击的军队急切需要队长的指令。
“请立即下达指示!请——”
“啪。”海因总督走到指挥席前,抬手冷冷地切断了通讯回路,把对方的话语毫不留情地截断。咖啡色头发下的脸苍白得可怕,黑色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让他们去乱吧……没了指挥官的撒旦骑兵,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呢?”霍兹提督冷笑着看着屏幕,“看着吧!”
外面的情势在急遽恶化——十一舰队在没有接到指令前无法擅自行动,已经在前来增援的联盟第九军团的冲击下,被拦腰一分为二!
“高登怎么搞的?三分钟就能结束返航的事,居然拖了那么久?”远离战场的帝国旗舰银翼号内,与元帅一齐注视着屏幕的凯南中将不由皱眉脱口道。
斐迪亚斯元帅也没有出声,看着战场上明显占着上风的局势,却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按事先拟订的计划,第十一舰队应该在五分钟内击毁日魂号,并在对方援军未形成包围的情况下进行竖向跳跃返回的。而如今,虽说已经接到了前方发回的“日魂已击毁”的报告,但完成任务的霍尔曼却没有如期返回!
“啪!”水晶酒杯被用力地搁到了指挥席上,杯中的红酒剧烈地荡漾着——帝国元帅霍然回身,吩咐周围的侍卫官。
“呼叫霍尔曼中将!启动一切设备,紧急呼叫!”
“报告,对方旗舰上的通讯回路已经关闭,无法接通!无法建立对话!”片刻,通讯兵回答,回路里清晰地传来了断线的“嘀、嘀”声!
“什么!”斐迪亚斯元帅目光刹间大变,霍然长身而起!
他厉声吩咐:“把刚才的战场实况重播一遍!”
情况很不对——连凯南也感觉出来了。然而,在重播实况录影,看到日魂召回护航舰队的时候,斐迪亚斯嘴里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金蝉脱壳!”
“立刻联接第十一舰队副指挥官谢里夫少将的通讯器!”他扑到了指挥席前,声色俱厉地开口,“谢里夫少将!我命令你立即率队返回!不要恋战,也不要试图解救陷入包围的战舰!甚至连霍尔曼的旗舰也不要管!立刻竖向跳跃返回!”
“是!”对方断然领命。
下达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命令后,帝国元帅长长吐了一口气,往后重重仰靠在了指挥椅内,微闭上了眼睛——眉宇间居然有明显的痛苦的神色。
“比夏!真的不管霍尔曼了吗?”因为有着兄弟一般的情谊,凯南终于忍不住开口质疑最高统帅的战术,“当然,解救出他是要付一定的代价,但是……”
“现在能做的,只是去把他的遗体要回来……”忽然,斐迪亚斯苦涩地笑了,“海因一定已经在他的旗舰上了——以高登的脾气,你以为他会活着投降吗?而且海因他事急用奇兵,行事一定决断干脆,也绝对不会容那家伙反抗的。”
他极其疲倦地喃喃:“我不想看见撒旦骑兵全军覆没……能撤回多少就是多少吧。”
凯南全身僵住——高登、高登阵亡了?那个不到一天前,还和自己一起喝啤酒的家伙!那个和他们一起并肩从军队基层走到现在地步的同伴,难道,已经阵亡了么?
“是我的错吧?因为痛恨海因,才给他下达了那么偏激的作战指令!”斐迪亚斯喃喃。虽然紧闭着眼睛,但还是有泪水无声地从帝国元帅的眼角滑落。
——把那个红发少女亲手推出太空舱时,他不动声色;然而对于战友的牺牲,他却毫不掩饰地流下了热泪。
“总督!您……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五十分钟后,看见全息屏幕里出现的最高指挥官的脸,前来增援的第四集团军指挥艾思博格·克拉克提督惊喜得有些失措——要知道,在他率军赶来时,看见的是爆炸中的己方旗舰“银翼”号!
那时候,所有军士都以为总督已经殉国。如果守护战士都阵亡了,那么还有谁能拦得住来势汹汹的帝国军队?还有谁能有信心继续为太阳而战?
看见下属惊喜过分的脸,海因总督嘴角露出了一丝有些苦涩的笑意,然而,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替他开口回答的却是站在他身后的霍兹提督:“克拉克,我们现在在帝国军第十一舰队的旗舰内,伤亡很重,请立刻派人来接!”
惊喜过后,克拉克提督的目光停在屏幕对面总督的脸上——忽然发现海因的脸色是雪一样的惨白。那种带着死亡气息的苍白让下属都凛然心惊:这样长时间的劳心劳力,过于繁重的工作,一定对总督本来健康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吧?
“好!属下立刻派克劳迪娅中校过来!”提督不敢怠慢,然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心地补充了一句,“总督,请您保重身体!”
回路中传来了一个女子清朗而急切的声音:“第九军团第七快速反应护卫舰队队长玛嘉烈·克劳迪娅少校、奉克拉克提督之命即刻前来支援!”
“克劳迪娅少校,辛苦你了。”看到那张熟悉的美丽的脸,联盟总督用一贯淡然的语气回答,一边下令打开舰艇的减压舱,准备与来支援的军舰对接。然而屏幕另一边的年轻少校看着总督,却欣慰的笑了,眼里甚至含着泪光:“啊,总督您还活着,真是让人高兴啊!在您的旗舰被击中时,我们都以为您会阵亡或被俘呢。”
“阵亡或被俘?以后这种情况下,你只要确定前一个可能性就足够了。”海因总督脸上掠过不易觉察的微笑,疲惫不堪“虽然如果被斐迪亚斯元帅那样的人击败、怎么说也不算丢脸的事——但是,你以为我会被俘么?”
阖上了眼睛,不再看屏幕里玛嘉烈吃惊的脸,总督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无力感。
在屏幕关闭的一刹那,海因总督终于支持不住地向后跌入了椅中。
“总督!”军医穆勒立刻上前视察。
“医生,请、请给我注射西玛冰体……”陡然间,总督嘴里吐出了一句话,微弱得仿佛是在哀求,“我……无法支持下去了。”
“什么?!”穆勒大夫呆住了,然后用激烈的语气反驳,“不行!绝对不行!——已经是在三天内连续注射第4支西玛冰体了!阁下是想慢性自杀吗?!”
西玛冰体,神经刺激性药品,也是军方严格控制的军用药,多用于濒死士兵的拯救和丧失作战能力士兵在非常时期的短时性恢复——然而其自身副作用极大,容易产生精神分裂和肌体官能衰竭的后遗症,而且频繁注射极易成瘾,因此也被列入一级限制使用药物名单。
似乎是积攒着力气反驳属下大胆的抗议,海因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吃力地开口:“医生……现在不是顾惜个人身体的时候!帝国军队随时可能再次进攻……如果、如果作为总督的我是这种状态,又怎么指挥……”
“阁下!”虽然明白总督强烈的责任心,然而医生的职业道德使他无法对自己的领导人作出这样事——就在不久前,他还生平第一次昧着良心,用自己的医术葬送过一个无辜的少女。难道,作为军医,他所能做的就是和救死扶伤完全相反的事吗?!
“霍兹。”看见军医不听自己的命令,总督用眼睛示意旁边的提督。
“请立刻执行总督的命令!否则,以违抗军令处死!”锃亮的离子枪顶住了医生的后脑,霍兹提督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虽然明白医生的好心,但是同样是职业军人的他更加明白和尊重总督的决定。
无色的固体药品,在和空气接触后立刻化成了液体,然后被吸入了针管。
看着药品静静注入总督的血管,穆勒医生的脸不由抽搐了一下——作为一名专家,他清楚地知道,这一针下去,恐怕药已经成瘾了!那可怕的毒瘾将会如同附骨之蛆一样跟随着这个太阳之子,汲取着他的精力,直到他的生命之泉完全枯竭。
从什么时候起,总督居然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了吗?
“啊……好舒服……让我先睡一会儿吧。”注射完毕后,海因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听说……睡是死的兄弟。”
也许是由于体力的严重不足,连他一向钢铁般的意志都有些软弱——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样令人震惊的话!
然而,生命已经和一个国家的命运挂上了钩,肩负着如此重大责任的他,恐怕是欲死不能吧?就是连求死的念头,都是不能够有的——因为付出的,绝对不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生命而已!
在海因陷入因药力发挥的半昏迷中时,旁边的属下却不由面面相觑!在相互交递的目光里,霍兹和穆勒都意识到了领袖内心更加严重的伤势。
“嘀——”带上船的通讯器忽然又尖锐地响了起来,霍兹提督想了一下,自己动手打开全息屏幕,“什么事?”
“总督!军事帝国的斐迪亚斯元帅刚刚发来了照会,请求和阁下建立对话!对方说无法接通和您旗舰上的回路,所以要属下代为转达!”
“总督需要休息,让那家伙等一下再说。”霍兹提督想了一下,对下属道。
“不,把回路接进来……”陡然间,一直闭目养神的总督发出了低低的回话,在说完这句话的短短几秒时间内,海因苍白的脸上居然泛出了血色——应该是西玛冰体的效果,总督的脸色奇迹般地好转了,黑色的眼睛里闪烁这平日严肃冷锐的光芒,他动作敏捷地从转椅上站起,回头对站在一旁的下属道:“你们都出去一下。”
在退出指挥室前,穆勒医生不由担心地看了一眼刹间恢复活力的总督,目中有痛心之色——毒药,正在一分分的蚀去这个杰出战士的生命。
“嘀——”在全息通讯接通后的几秒钟内,回路两端居然是同样的一片沉默。金发的帝国元帅和黑眸的联盟总督隔着屏幕默默对视,居然没有一个人率先出声说话。
“阁下的气色不大好。”注视着斐迪亚斯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海因总督轻轻抬手碰了一下帽檐,淡然不带感情地率先开口。虽然由于药力的逐步发作,他体内全部的血液都仿佛在燃烧,但他的话语仍然是冷漠的,情绪也极端稳定。
“别装腔作势了,海因!”帝国元帅冷冷地回答,脸上带着一种冷笑和痛苦交织的表情,“请按照战争惯例,把高登·霍尔曼中将的遗体送还我方!顺便把这个东西给我带回去!”
忽然,他用力将一件东西对着屏幕掷了过来。
“嗒”地一声轻响,那东西又反弹到了屏幕中元帅面前的指挥席上,转了一圈停下来,在各种按钮和仪表中泛着金属的冷光。只看得一眼,米格尔·海因总督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死死盯着屏幕中那一粒扣子,脸上一连换了好几种表情!
“原来还在吗?”低低自语似地说了一句,随即又立刻收住了声音。
“黛在太空中被炸成了灰烬——但是它掉落在了我的旗舰里。”帝国元帅隔着屏幕看了过来,目光复杂,忽然似乎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
“海因,你好狠的心肠……跟我一模一样呢!”
看着屏幕中那一粒扣子,总督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身体在颤栗,那种颤栗仿佛是从心底发出的,令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剧烈的灼伤和刺痛——她死了……是的,她死了!
一刹间,有几幅略微泛黄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绯红色的天空。
亮丽的红色短发。
风中腼腆地低下头的少女。
还有庭院里那一片青青的飞燕草……
这一切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一切已经在他的手里灰飞烟灭。就在略微的一出神的时候,海因总督忽然觉得有什么冷冷的东西溅落在自己手上——他低下头,看到了一种他几乎从未想到过的东西。连他自己,在一刹间也不由怔住了。
那,是……泪水?竟然是落下的泪水?
在泪水溅落在手上时,屏幕那边帝国元帅冷淡的微笑忽然冻结了。斐迪亚斯的表情在几秒钟内是空白的,而对面的总督也一模一样。
在这刹那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脸上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两个人之间的交情,应该开始于十一年前奥瓦鲁小行星带的一次遭遇战,那个时候,斐迪亚斯是少将,而海因只是一个准将——那一次,两个人彼此都第一次在对方身上尝到了苦头,那以后的十年里,他们就是在不停的交锋与对峙中度过的。
作为彼此最强的对手,他们对于对方的了解也超乎了任何人的想象——所以这一刹间,斐迪亚斯才会被海因此刻脸上的表情镇住!
就算是整个星球忽然在他面前毁灭,也不能让帝国元帅更加惊讶!
“原来……是这样的吗?”斐迪亚斯的声音过了许久才缓缓吃力地响起,仿佛仍旧很难理解眼前的事实,喃喃,“海因,你害人害己啊……”
“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总督始终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滴水迹,不曾抬头,似乎也仍旧不相信那居然会落自于自己的眼中,“这一切只是一场战争和谋略——这是一个意外。”
“是的,”斐迪亚斯元帅冷冷道,“令人意外。”
海因总督没有回答,他似乎为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示出过多的感情而感到悔意,立刻控制住了面部的表情——该死的西玛冰体!如果不是药力腐蚀了他的意志,无论如何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失态的吧?竟然会在斐迪亚斯面前落泪!
但只过了片刻,他的声音转瞬平定,抬起头来:“阁下,这个东西就不用还了,随便扔了吧——至于高登·霍尔曼将军的遗体,我也会派人送还。”
帝国元帅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海因,你是怎么击溃高登部队的?”
“撒旦骑兵很强,的确是银河系里无敌的舰队。”海因提督叹了口气,坦然回答:“他自己战术上有失误——他过于关注我的旗舰,反而忽略了身边迫近的威胁。事急用奇。如果不是用一艘旗舰作为代价引开他的注意,恐怕此刻我已经无法站在这里和阁下对话了。”
“是吗?……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啊。”斐迪亚斯元帅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嘴角又泛起了复杂的笑意,叹息,“海因,看来对你是一点也大意不得的啊——这一生能遇上阁下这样的对手,实在也是我的幸运。”
“过奖了。”海因提督冷冷地回答。
斐迪亚斯元帅似乎有了结束这场过长谈话的意思——与对面米格尔·海因总督极佳的气色比起来,帝国元帅脸色苍白得就象一张纸,上面写满了“疲惫”两个字。
他微微抬手碰了一下帽檐,点头告退。海因总督也沉默着致礼告别。
临走,帝国元帅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身用力摁住了“暂停关闭”的按钮,身子微微前倾,注视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了如下一番话:
“海因阁下,由于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使我以后不会再单纯地视你为战场上对等的、令我尊敬的敌手。我将会记住你我之间的私怨并将百倍地回报给你——就如同五十年前的卡尔·狄士雷利所做的一样!”
“请你也记住我今天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