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喂龙
在那最后一年的仲夏,六大公国的状况变得很危急。劫匪长久以来所回避的公鹿堡竟遭他们突然围攻。他们自从仲冬就占领了鹿角岛和它的烽火台,而第一个遭受此灾祸且以其为名的村庄——冶炼镇,早已成为红船的给水停靠站。关于外岛航行的船只停泊在帘布岛的传闻已流传一段时间了,还包括数次目睹难以捉摸的“白船”。在大部分的春季时日,没有船只航行进出公鹿港。这贸易压制不仅让公鹿公国受到影响,连公鹿、熊城和酒河的每一个贸易村庄皆无一幸免。红船对于提尔司和法洛的商人来说,可成了突如其来的灾难。
但在盛夏时,红船来到公鹿堡城。经过几周宁静的假象之后,红船在夜晚最寂静的时候前来。这场战斗是被逼至绝路的人民的狂烈抵抗,但他们也是一群挨饿和贫穷的人民。城里的每一座木造结构房屋几乎都被烧毁,估计只有四分之一的城民能够逃上陡峭的山丘来到公鹿堡避难。虽然铭亮爵士已力图再加强城堡的防御工事和提供补给品,但数周来的钳制却已造成惨重的损失。公鹿堡的深水井确保他们拥有大量干净的水源,但所有其他的物资则匮乏至极。
石弩和其他战争器械早已安置在公鹿河口防卫数十年了,但铭亮爵士转移它们来防卫公鹿堡本身。在未受到抵抗的情况下,红船一路直攻公鹿河,把他们的战事和冶炼带入六大公国内部深处,犹如散布的毒药随着一条血管流向心脏。
当红船威胁到商业滩时,法洛和提尔司的贵族们发现,六大公国大多数军队已被远派至内陆,到蓝湖及更远处的群山王国边境。这些公国的贵族们忽然发现,挡在他们和死亡与毁灭之间的,只有他们的贴身侍卫。
我从石柱现身进入一圈狂乱的人群当中。第一件发生的事就是有一匹狼使尽全力扑进我的胸膛,把我向后推倒,以致当惟真出现时,他就只能倒在我身上。
我让她了解我了,我让她知道你遭遇危险,然后她就让他去找你。我让她了解我了,我让她了解我了!夜眼正处于一股幼犬般的狂热中。它用力把鼻子推向我的脸,轻推我的鼻子,然后让自己扑向我身边的地上,身子有一半在我的大腿上。
“他唤起了一条龙!还没有完全醒来,但我感觉一条龙在动!我们终将唤醒全部的龙!”惟真一边对其他人笑喊着这些好消息,一边镇定地走过我们。他在空中挥舞那把闪亮的剑,仿佛对月亮挑战。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泄了气似的坐在地上环视着他们。弄臣看起来苍白且疲惫,珂翠肯则对着国王的洋洋得意微笑。椋音用她那对贪婪的吟游歌者双眼注视我们所有的人,记下每一个细节。双手和手臂至手肘处都呈银色的水壶婶则小心地跪在我身边问我,“你还好吗,蜚滋骏骑?”
我注视她覆盖魔法的手臂和双手。“你做了些什么?”我问她。
“只是些需要做的事情。惟真带我到城里的河边。现在我们的工作会进展得更迅速。你是怎么了?”
我没回答她,反而怒视着惟真:“您把我送走好让我不跟着您!您知道我无法唤醒龙,但您就是要把我赶走!”我无法隐藏我感到的愤慨和背叛。
惟真给我一个熟悉的笑容,否认所有的懊悔。“我们十分了解彼此,不是吗?”他用这些话表达歉意,然后他的笑容更开怀了。“是的,我派你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但你唤起了一条龙,或至少激起它了。”
我对他摇摇头。
“是的,你做到了。你一定有感觉到那精技的荡漾,就在我到达你那儿之前。你做了些什么,还有你是如何激起它的?”
“有一个人死在石野猪的獠牙上,”我冷冰冰地说道,“或许那就是你如何唤醒它们的方式。以死亡唤醒它们。”我无法解释我所感到的伤害。他已把原本该是我的给了水壶婶。他欠我那一份精技亲近,没别的了。谁还会大老远跑来,为了他放弃这么多?他怎能拒绝我帮他雕刻他的龙?
这是洁净纯粹的精技饥渴,但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时我仅能感觉他和水壶婶是多么完美地连结在一起,还有他是多么坚决地严厉拒绝我加入那份连结。他把我当成帝尊般坚决地挡在他的心防之外。我抛妻弃女,横越六大公国来此为他效劳,他却驱逐我。他应该把我带到河边,当我经历那个体验时在我身边。我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嫉妒。夜眼在珂翠肯周围欢跃之后,过来把它的头推进我的手臂下方,我揉揉它的喉咙抱抱它,它至少还是我的。
她了解我,它忧虑地重复。我让她明白,然后她告诉他必须要去。
珂翠肯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说道:“我当时有个不可思议的感受,那就是你需要帮助。我催促了许久,惟真才终于离开龙去找你。你有受伤吗?”
我缓慢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受伤的只有我的自尊,因为国王把我当个孩子对待。他可以早点让我知道他比较喜欢和水壶婶作伴。”
珂翠肯双眼中的一道闪光让我想起自己在对谁说话,但她把那份极其相似的伤痛隐藏得很好,只说了:“你说有一个人遭杀害?”
“不是我杀的。他在黑暗中跌倒,被石野猪的獠牙刺穿了身体,但我可没看到龙群在动。”
“不是死亡,而是涌流而出的生命。”水壶婶对惟真说道,“那或许就是了。就像鲜肉的味道唤醒几乎要饿死的狗。它们饿了,国王陛下,但还没到醒来的程度,除非您找出一个方法喂它们。”
“我可不喜欢听到那个!”我惊呼。
“这不是我们能喜欢或不喜欢的,”惟真沉重地说道,“这是龙的天性。它们必须被填满,而生命就是填满它们的东西,并且一定要乐意地给予才能创造一条龙。但是,当它们一旦苏醒飞翔时,龙群就会拿走它们所需要的以维持自身生命,不然你想睿智国王用什么来回报它们击败红船呢?”
水壶婶伸出一根手指斥责似的指着弄臣:“注意那句话,弄臣,现在你可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疲惫。当你用精技碰她时,你就和她连结了。她现在可吸引你了,你却认为自己是出于怜悯才过去的,但她会从你身上汲取她所需要的一切好苏醒,即使那是你所有的生命。”
“大家说的话都没道理。”我宣布。然后,当我恢复理智时,我惊呼,“帝尊派兵来了。他们正行军来此,距离这里最多也是几天的路程。我怀疑他们正强行军日夜前进,而守卫石柱的人是派驻在那儿防止惟真逃跑的。”
那夜,我过了好久才理出这一切的头绪。水壶婶和惟真的确去了河边,几乎就在我离开的同时。他们当时利用石柱去到城里,水壶婶将手臂泡进河里,然后恢复惟真手臂上的力量。每当我瞥见她那银色的手臂,就唤起我内心的精技饥渴,那是一种强烈的欲望。这是我对自己掩饰的东西,并且尝试对惟真隐瞒。我不相信他遭蒙蔽,但他不强迫我面对它。我用其他的借口掩饰我的嫉妒,并愤怒地告诉他们俩,他们全凭运气才没在那里遇到精技小组。惟真镇定地回答他早就知道这个风险,而且也愿意冒这个险,这反倒更加伤害了我,因为连我的愤怒都让他如此无动于衷。
在他们回来的途中,他们发现了弄臣正凿着困住乘龙之女的石头。他已经凿干净一只脚周围的区域,然后开始在另一只脚动工。脚本身仍是没有形状的石头,但弄臣坚持他感觉得到那只脚完好无缺地在石头里。他确定她只希望他把困住龙的石头凿开好让龙脱困。当他们发现他时,他已经虚脱得浑身发抖了。水壶婶把最后一片烹煮多次的精灵树皮磨得细细的,为他泡最后一剂茶,然后要他去睡觉。尽管他服了药,他依然疏离和疲惫,几乎也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我所带回来有关帝尊手下的讯息,激发了每个人采取行动。用餐完毕之后,惟真派椋音、弄臣和狼儿到露天矿场的出入口看守。我坐在火边一段时间,一条湿冷的破布裹住我肿胀变色的膝盖。在龙的高台上,珂翠肯让火持续燃烧,惟真和水壶婶则雕刻石头。椋音在帮助水壶婶寻找更多精灵树皮时,发现了切德曾给我的卡芮丝籽。水壶婶挪用它们泡制成兴奋饮料让她自己和惟真共享。他们工作的声响在此刻成了令人恐惧的节拍。
他们也发现我早就带来的日边籽也可能是个精灵树皮的替代品。椋音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问我为什么会带着这种药草。当我解释时,她就喷着鼻息笑了出来,最后设法说明它们被视为一种春药。我想起药草贩对我说的话,然后摇摇头。我略微理解这幽默,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在煮食的火边独坐了一阵子之后,我朝夜眼探寻。情况如何?
一声叹息。吟游歌者宁愿弹奏她的竖琴,没有气味的人宁可凿那座雕像,我则宁愿狩猎。如果有危险将来临,那还远得很。
让我们希望它还停在那儿。继续看守,我的朋友。
我离开营地匍匐爬上堆到那条龙的高台上的岩屑。它的三只脚已经成形了,惟真正进行最后一只前脚的工程。我在他身旁站了一段时间,他却不屑注意我,反而继续凿着刮着,同时对自己低声哼着古老的童谣或饮酒歌。我费力缓慢地走过无精打采地看守火的珂翠肯身边,回到水壶婶用双手把龙的尾巴弄平之处。她在取鳞的时候,双眼望向远方,然后加深鳞的细部并为它增添纹理,但有一部分尾巴仍藏在石头里。我靠在尾巴粗厚的那部分,好减轻我伤膝的重量,但水壶婶立刻坐起来对我嘶嘶地说着,“别碰那个!别碰它!”
我挺直身子离开它。“我以前碰过它,”我忿忿不平地说道,“它也没伤到我。”
“那是以前。现在它就快完工了。”她抬头看着我。即使在火光中,我仍能注意到她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岩石灰,连睫毛也沾上了。她看起来非常累,却因某种激烈的精力而活力充沛。“你和惟真这么亲近,龙就会朝你探寻,而你不够坚强到能说‘不’。它会彻底把你拉进去。它就是那么强而有力,那么宏伟且强而有力。”她轻哼出最后几个字,同时又用双手向下轻抚龙的尾巴,而我立刻看到一道闪耀的色彩跟随她双手所经过之处显现。“究竟有谁会对我解释这些?”我任性地问道。
她给了我一个困惑的眼神。“我试了,惟真也试了,但在所有的人之中,你最应该知道言语是多么令人生厌。我们一而再、再而三试着告诉你,你的脑袋瓜却仍不理解。这不是你的错,言语也不足以传达这些,而且现在把你包括在我们的技传中也太危险了。”
“当龙完工之后,你能让我了解一切吗?”
她注视我,脸上掠过类似怜悯的神情:“蜚滋骏骑,我亲爱的朋友。当龙完工的时候?倒不如说当惟真和我都完了时,龙才将开始。”
“我不明白!”我挫败地咆哮着。
“但他告诉你了。当我警告弄臣时又说了一遍。龙以生命为食物,一整个愿意付出的生命,那样才能让龙苏醒,而且通常不只一个生命。在往昔,当智者寻访颉昂佩城时,他们是以精技小组的身份而来,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整体,然后把那一切都放进龙里。龙一定要填满。惟真和我必须放进我们的一切,把我们人生的每一个部分放进去。这对我来说比较容易。艾达知道我早就活过了我该活的期限,我也不渴望在这躯体中再活下去。但这对惟真来说比较难,也更加困难。他抛下王位和美丽而深情的妻子,还有他对于双手做活儿的热爱。他放弃骑一匹好马、猎捕公鹿和走在他自己的人民之间。哦,我感觉这些全都已经在龙里了。谨慎地为地图上色,和一张干净的羊皮纸在他双手触摸下的感觉。我现在甚至知道他的墨水味。他已把它们全放进龙里了。这对他来说很难,但他就这么做了,而他因此所产生的痛苦是另一个他要放进龙里的东西。当它苏醒时,它就会对红船燃起他的狂怒。事实上,他只保留了一样东西没放进他的龙里。只有一样东西让他还没达到他的目标。”
“那是什么?”我不情愿地问她。
她用苍老的双眼看着我的眼睛:“你。他拒绝把你放进龙里。你知道,无论你是否愿意,他可以这么做的。他只需向外探寻,然后把你拉进他内心就成了,但他拒绝这么做。他说你太热爱你的生命,所以他不会从你身上夺走你的生命。他说你已经为了一位国王放弃生命中太多的东西,而那位国王只能以痛苦和困顿回报你。”
她知道她的话让我知道惟真还是原来的惟真吗?我怀疑她知道。在我们的精技分享中,我已看到她许多的过往,我知道这经验必定是双向交流的。她知道我多么敬爱他,也知道我来到此地却发现他距离我如此遥远,心中感到多么哀伤。我立刻站起来走过去想和他说话。
“蜚滋!”她把我叫回来,“我该让你知道两件事,它们可能会使你感到痛苦。”
我稳住自己。“你的母亲是爱你的,”她平静地说道,“你说你想不起她。事实上,是你无法原谅她。但她却在那里,在你的记忆里并伴随着你。她高而美丽,是一位群山女子,而且她爱你。和你分开并非她的选择。”
她的话使我愤怒和晕眩。我把她说的这些全推开。我知道自己对于把我生下来的这名女子毫无记忆。我一次又一次地搜寻我的内在,却没发现她的任何蛛丝马迹,完全没有。“还有第二件事情。”我冷冷地问她。
对于我的愤怒,她除了怜悯之外没有其他回应。“这件事挺糟糕的,或许更不堪。不过,这又是你已知的事情。挺伤心的,因为我能给你这位把我从死活人变成活死人的催化剂的礼物,竟然是你已经拥有的东西。但这确实存在,所以我就说了。你会活着再爱一次。你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你的初恋情人,那个在海滩上让风吹拂着她的棕色秀发和红色斗蓬的莫莉。你离开她太久了,你们之间也发生了太多事情,而且你爱的,还有你们俩真正爱的,都不是彼此。这是你们人生的黄金时期,是你们的青春年少时期,你们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还有你们强壮完美的躯体。老老实实回想吧,你会发现自己想起你们之间的争吵与泪水和亲热与亲吻一样多。蜚滋,放聪明些,让她走,留下那些完好无缺的记忆。尽管怀念她,也让她保有对那位她爱过的狂野大胆男孩的回忆。因为他和那位快乐的小姑娘都已成追忆了。”她摇摇头。“都已成追忆了。”
“你错了!”我狂怒地喊着,“你错了!”
我喊叫的力道让珂翠肯站了起来。她恐惧且忧虑地盯着我瞧,但我无法注视她。高而美丽。我的母亲高而美丽。不,我想不起她。我大步走过她身边,不在意我踏出的每一步所带给膝盖的猛烈绞痛。我绕着龙走,用我踏出的每一步诅咒它,挑激它感觉我的感受。当我走到在龙的左前脚上工作的惟真身边时,蹲下来在他旁边无礼地轻声说道。
“水壶婶说当龙完工时,您就会死去,还说您要把您的一切都放进去,或者以我对她的话浅薄的理解,我是这么想的。告诉我,我的理解错了。”
他向后倾身,把重心放到脚踝上,然后抹着他已凿松开来的碎屑。“你错了,”他温和地说道,“请你把扫把拿来,清掉这些好吗?”
我拿起扫把走到他身边,几乎想往他的头上砸,而非用它扫地。我知道他感觉我即将爆发的盛怒,却仍示意要我打扫他的工作空间。我气冲冲地用力扫了一下。“是了,”他温和地说道,“你的那股怒气挺好的,强而有力。那个,我想我应该拿来给它。”
仿佛蝴蝶翅膀的轻抚般柔软,我感觉到他的精技轻触。我的愤怒从我身上给攫走了,从我的心灵完完整整地被抢走,然后飘向……
“不,别跟随它。”来自惟真温和的精技轻推,我就啪地一声回到自己的身体。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泄了气似的坐在石头上,整个宇宙在我周围晕眩地旋转。我缓慢地向前蜷缩,抬起双膝好让头靠上去。我感觉极度难受。我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的麻木感。
“看吧!”惟真继续说,“如你所要求,我就做了。我想你现在更清楚什么是把东西放进龙里面。那么,你还想用你自己更多的部分喂它吗?”
我无言地摇摇头,害怕张开我的嘴。
“当龙完工后,我并不会死,蜚滋。我会精力耗竭,那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夸张,但我会活下去,就像龙一样。”
我勉强开口:“那么水壶婶呢?”
“茶隼会成为我的一部分,海鸥也是。但我会成为龙。”他走回去进行讨人厌的凿石活儿。
“您怎能那么做?”我的语气满是指控意味,“您怎能对珂翠肯那么做?她放弃一切来这里找您,而您却只是留下她孤单无子嗣吗?”
他向前倾,好让他的前额靠在龙上,他永无止尽的凿石动作也停止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以重浊的声音说道:“我不应该在我工作时,让你站在这里对我说这些话,蜚滋。正当我认为自己超越了任何重大的感受时,你却在我心中激起它们。”他扬起脸看着我,他的泪水已在满脸灰色的岩石尘上划出两道痕迹。“我有什么选择?”
“放弃这条龙。我们回到六大公国,召集人民,用剑和精技对抗红船,像我们从前做的。也许……”
“也许我们在抵达颉昂佩之前就全都死了。那对你的王后来说会是更好的结局吗?不,我会带她回公鹿堡扫荡海岸,而她也将在那儿以王后的身份长年执政。你瞧,那就是我选择给她的。”
“那么,继承人呢?”我苦涩地问道。
他疲惫地耸耸肩,然后拾起凿子:“你知道事情必须如何。你的女儿会像继承人般被抚养长大。”
“不要再用那个来威胁我,我会不顾风险用技传通知博瑞屈和她一起逃跑。”
“你无法对博瑞屈技传。”惟真温和地说道,看来似乎在打量龙的脚趾。“骏骑多年前就关闭他的心让他无法技传,以防止他被利用来对付骏骑,就像弄臣被利用来对付你一样。”
另一道小谜题又解开了,真是大快我心。“惟真,求求您,我恳求您,别对我这么做。如果我也遭龙吞没,那可好多了。拿我的生命去喂龙,我会给您任何您所需的东西,但请对我承诺,我的女儿不会为了瞻远家族的王位而牺牲。”
“我无法对你做出那项承诺。”他沉重地说道。
“如果您对我还有任何情感……”我开始说,他却打断我。
“无论你被告知了多少次,你就是不明白吗?我有情感,但我把它们放进龙里面了。”
我设法站起来,然后缓慢费力地走开。不用再对他说什么了。无论是国王或一位普通人,叔叔或朋友,我似乎再也不认识他了。当我对他技传时,只发现他的心防,而当我用原智朝他探寻时,我发现他的生命在他自己和龙之间闪烁。然而最近,它似乎在龙里面比在惟真里面燃烧得更旺。
没有人在营地,营火也快熄灭了。我丢了更多木柴到火里,然后坐在火旁吃肉干。这只猪快被吃光了,我们不久就得再打猎,或者这么说,夜眼和珂翠肯得再打猎。她似乎轻易地就能为它取得肉。我的自怜已经走了味,但我除了希望自己有些白兰地可沉溺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最后,我只好上床去睡觉,看看是否能暂时忘却一切。
我勉强睡着。龙群侵扰我的梦境,水壶婶的棋局也越来越令人费解,而我试着判断一颗红石的力量是否足以夺得莫莉。我的梦杂乱且不连贯,我也经常从睡梦中醒来,凝视帐篷里的一片黑暗。我朝夜眼靠近一团小火潜行之处探寻,椋音和弄臣则辗辙难眠。他们已把他们的看守岗哨移到一座山丘的峭壁顶端,他们在那儿能一览下方蜿蜒的精技之路。我大可走出去加入他们,却翻身再度沉浸于自己的梦中。我梦到帝尊的军队来袭,并非十几或数十列队伍,而是数百支身穿金棕色制服的军队涌进露天矿场,把我们围困在直立的黑墙前,然后把我们全杀了。
我在早晨醒来,狼儿冰冷的鼻子正戳着我。你需要打猎。它严肃地告诉我,我也同意它的说法。当我走出帐篷时,看到珂翠肯刚从高台走下来。破晓时分将至,不再需要她的火了。她能睡的,但龙旁边永无休止的金属碰撞声和刮声依然持续。当我站起来时,我们四目相对,然后她瞥向夜眼。
“去打猎?”她问我们俩。狼儿缓慢地摇了一下尾巴。“我去拿我的弓,”她宣布,接着进入她的帐篷里。我们等待。当她出来时,身上穿着一件较干净的无袖短上衣,也带着她的弓。当我们经过乘龙之女时,我拒绝看她,而当我们经过石柱时,我说:“如果我们人手够的话,我们该派两个人在此守卫,另外两个人眺望这条路。”
珂翠肯对那个说法点点头:“很奇怪。我知道他们正要过来杀了我们,而且我看我们恐怕无法逃过那样的命运,但我们仍为了肉外出狩猎,仿佛吃是最重要的事情。”
没错。吃就是生活。
“话说回来,一个人想活就得吃。”珂翠肯附和着夜眼的想法。
我们没看到真正值得用她的弓猎捕的猎物。狼儿撞倒一只兔子,她则射下一只色彩鲜艳的鸟。我们最后用手抓鳟鱼,到了中午就有了我们那一天吃也吃不完的鱼获量。我用溪水把它们清理干净,然后问珂翠肯是否介意我留下来沐浴。
“说真的,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可能都是件好事。”她回答,而我微笑了,不是因为她的揶揄,而是因为她还能这么做。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涉水往溪流上游走去,夜眼则在溪边打盹,肚子里满是鱼内脏。
当我们在返回营地途中经过乘龙之女时,发现弄臣在高台上蜷缩在她身旁,珂翠肯唤醒他,然后因龙尾巴上新的凿痕而责骂他。他可一点儿都不懊悔,只表示椋音说过她会看守到晚上,而他真的宁可在这里睡觉。我们坚持要他和我们一起回营地。
我们边聊边走回营地。珂翠肯忽然要我们停下来。“嘘!”她叫了出来。“你们听!”
我们在原地僵住了。我期待会听见椋音对我们喊出警告。我拉长耳朵,但除了露天矿场的风声和遥远的鸟鸣之外,什么也没听见。我稍后才理解那情况的重要性。“惟真!”我惊呼。我把我们的鱼匆忙塞进弄臣的双手中,然后开始跑,珂翠肯超越了我。
我原本害怕发现他们俩都死了,当我们不在时遭帝尊的精技小组攻击,但我发现的情况几乎同样诡异。惟真和水壶婶肩并肩地站着凝视他们的龙。它闪耀着黑光,在午后的阳光下晶亮如漂亮的燧石。这只巨兽完工了。每一片鳞、每一道纹路和每一只爪子的细部都无懈可击。“它超越了我们在石头花园见到的每一条龙。”我宣布。我绕着它走了两圈,每踏出一步,它就愈令人惊叹。原智生命现已在它体内强烈地燃烧,比在惟真或水壶婶体内的还强烈。它的侧身没有随着呼吸起伏,它在睡眠中也没有抽动,几乎令人吃惊。我瞥向惟真,尽管我仍心怀怒气,却必须微笑。
“它真完美。”我平静地说道。
“我失败了。”他毫无希望地说着,在他旁边的水壶婶悲哀地点点头,她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怎么看都像有两百岁,惟真也是。
“但它完工了,我的丈夫。”珂翠肯平静地说道,“难道这不就是你说的必做之事吗?就是完成这条龙,不是吗?”
惟真缓慢地摇摇头。“雕刻完成了,龙却还不完整。”他环视着我们,而我能理解他是如何费力地表达他话中的含意,“我已把自己的一切放进去,除了足以维持我的心跳和呼吸的东西之外,什么都放进去了,水壶婶也是。我们当然也能放进那仅存的东西,但还是不够。”
他缓慢地向前走,靠在龙身上,用他削瘦的手臂枕着头。他全身上下憩歇在石头上,一道色彩光环在龙的皮肤上起着涟漪。有银边的鳞片在日光中隐约地闪烁着蓝绿色的光芒。我感觉得到他的精技渗进了龙里。它从惟真身上渗入石头中,就像墨水渗进纸里。
“惟真国王。”我轻声警告他。
他呻吟一声,然后站离他的杰作:“别怕,蜚滋,我不会让它拿太多。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为它放弃我的生命。”他抬头环视我们所有的人。“奇怪了,”他轻声说道,“我纳闷这感觉是否就像遭冶炼。能够回想曾感受过的事情,却再也无法感觉它。我的爱、我的恐惧和我的哀愁。一切都进了龙里。我毫无保留,却还是不够。就是不够。”
“国王陛下。”水壶婶苍老的声音变哑了,语气中毫无希望,“你必须接受蜚滋骏骑。没有别的方法了。”她那对曾十分闪亮的双眼,此刻注视我的时候,看起来却像黯淡的黑色小卵石。“是你提议的,”她提醒我,“你生命的一切。”我点点头。“只要您不带走我的孩子。”我平静地补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生命。当下。当下是我仅有的生命,自始至终都能放弃。“国王陛下,我不再寻求任何形式的交易。如果您必须拥有我的生命好让龙飞翔,我就给您。”
惟真在他站的地方稍微摇晃了一下,然后凝视着我。“你几乎让我有了情感。但是,”他举起一根银色手指责难地指着,不是指我,而是指水壶婶。当他说话时,他的命令和他的石龙同样坚定。“不。我已经那么告诉你了。不,你不会再对他提这件事了。我禁止你这么做。”他缓慢地跪了下来,然后泄了气似的坐在他的龙旁边。“这卡芮丝籽真该死!”他低声说道,“它总是在你最需要它的力量时刚好离开你,真是该死的东西!”
“您现在应该休息。”我愚蠢地说道。实际上,他无法做别的事情了。卡芮丝籽就是会让一个人空虚和精疲力竭。我可太了解了。
“休息。”他苦涩地说道,声音越来越弱了。“是的。休息。当我弟弟的士兵发现我并割断我的喉咙时,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当他的精技小组前来试着把我的龙据为他们所有时,我就能好好休息了。别犯错,蜚滋。那就是他们所寻求的。这当然并不管用。至少,我不认为它会……”他此刻心思涣散。“虽然这是可能的,”他用最微弱的气息说道,“他们有一段时间和我有精技连结,可能就足以让他们杀了我并带走它。”他露出惨白的笑容,“帝尊化为龙。你想他还会让公鹿堡完整无缺吗?”
在他身后的水壶婶弯下了腰,她的脸贴在她的双膝上。我以为她在哭,但当她缓慢地侧身倒下时,她的脸松弛且动也不动,双眼紧闭。死了,或者因卡芮丝籽精疲力竭地睡着了。听完惟真刚才对我说的话之后,这似乎无关紧要了。国王在空荡荡且有砂砾的高台上伸展身子,然后睡在他的龙身旁。
珂翠肯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把她的头垂到双膝上,断断续续发出使她肩膀晃动的呜咽,甚至连石龙都能唤醒,但惟真和水壶婶却没醒。我看着她,却没走到她那里,也没碰她。我知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就望向弄臣。“我们应该把毛毯拿过来,让他们舒服些。”我无助地说道。
“啊,那当然。对于白色先知和他的催化剂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任务呢?”他挽起我的手臂。他的碰触恢复了我们之间的一丝精技牵系。悲痛。悲痛随着他的血液流经他全身。六大公国会衰亡,世界会终结。
于是我们去拿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