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精灵树皮

有一些古老的“白色预言”跟催化剂的背叛有关。白色科伦提到这个事件,“他的爱背叛他,而他的爱也受到背叛”。白色盖特这位较鲜为人知的文书和先知,对此叙述得更加详细。“催化剂把心揭露给一位他所信任的人。催化剂完全信赖此人,最后却被这份信赖背叛。催化剂的孩子被一位爱和忠诚都无需置疑的人送到他敌人手中”。其他的预言比较隐讳,但每一则的结论都是,催化剂遭到他绝对信任的人所背叛。


隔天一早,当我们享用烘烤过的兔肉后,珂翠肯和我又开始查阅她的地图。我们对地图都很熟悉,几乎不怎么需要它来指引,但它是我们讨论事情时,放在我们之间让我们指着的东西。珂翠肯在这破损的卷轴上勾勒出一条褪色的线。“我们得回到石头圆圈里的柱子,然后沿着精技之路朝它后面走一点,我相信就会到达我们最后的目的地。”

“我不想再走上那条路,”我诚实地告诉她,“走在它旁边令我紧张,但我想这是没什么补救方式的。”

“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帮你。”

她太全神贯注,以致对我没有太多同情。我注视这名女子。曾经闪耀的金发现在是一条短而凌乱的辫子,寒风侵蚀了她的脸,使她的嘴唇龟裂,还在她的眼角和嘴角刻划出细纹,更别说她额头上和两眼间因忧虑而产生的皱纹,她的衣服也因旅途而沾污破损。六大公国王后的穿着甚至连商业滩女仆的标准都达不到。我忽然想对她伸出手,却不知该怎么做,所以我只是说:“我们会走到那里,也会找到惟真。”

她抬头看着我的双眼,试着把信心放进她的眼神和声音中,然后说道:“是的,我们会的。”然而我只感觉到她的勇气。

我们经常拆卸和移动我们的帐篷,这已成了不假思索的动作。我们像一个整体般移动,就像一只单独的动物。犹如一个精技小组,我自顾自地想着。

像个狼群,夜眼纠正我。它过来用头抵着我的头,我停下来彻底地搔搔它的耳朵和喉咙。它闭上眼睛愉快地垂下耳朵。如果你的伴侣要你送我走,我会很想念这个。

我不会让那情况发生。

你相信她会要你选择。

我拒绝现在去想它。

啊!它侧身倒下,然后滚动身子让背贴着地面,这样我就能搔搔它的肚皮。它露出牙齿显现狼一般的微笑。你活在当下,拒绝去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但我发现自己还可以再多想一点,除非想不出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时光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我的兄弟。和别人一同生活和狩猎,还有分享肉。但是哭哭啼啼的母狼昨晚说得对,狼群的组成需要小狼,还有你的小狼……

我现在无法去想那个。我必须只想着我今天该怎么做才能存活,还有那些我回家之前所该做的所有事情。

“蜚滋?你还好吗?”

这是椋音,她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臂,轻轻摇了一下。我注视她,从我的困惑思绪中清醒。哭哭啼啼的母狼。我试着不笑出来:“我很好。我和夜眼在一起。”

“哦。”她低头瞥着狼儿,我看着她又挣扎地试着理解我们所分享的东西,然后她耸耸肩不去想。“准备离开了吗?”

“如果其他人都准备好的话。”

“他们似乎都准备好了。”

她去帮珂翠肯替最后一只杰帕装载好物品。我四处望望寻找弄臣,看到他沉默出神地坐在他的背包上,双手轻轻搁在其中一只石龙上面。我轻轻走到他身后。“你还好吗?”我悄声问道。

他没有被我吓到,只是转头用苍白的眼神看着我的双眼。他脸上布满失落的思念神情,完全没有平日的敏锐机智。“蜚滋,你曾经感觉自己想起了某件事情,但当你探索它时,却什么都想不来吗?”

“有时候,”我说,“我想每个人都会这样。”

“不,这不一样,”他平静地坚持道,“自从我前天站在那块石头上起,接着忽然瞥见这里的古老世界……我就一直有奇妙的模糊记忆,就像它,”他温柔地轻抚龙的头,仿佛情人的爱抚般触摸爬虫类的楔形头部。“我几乎记得自己认识它。”他忽然用请求的眼神注视我。“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我稍微耸耸肩:“它像个市集广场,到处都是商店,人们不断来往做生意,是忙碌的一天。”

“你看到了我吗?”他非常悄声地问道。

“我不确定。”我忽然感觉谈论此事令我非常不安。“你当时所在之处,有另外一个人。她在某方面有点像你。她没什么肤色,行为举止嘛,我想,就像个宫廷弄臣。你提到她的皇冠,雕刻得像公鸡头和尾巴。”

“我说了吗?蜚滋,我几乎想不起来我看到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只能想起这感觉,和它是多么快便消逝。我短暂地连接到每一件事情,所有事情的一部分。这感觉很奇妙,就像感觉澎湃的爱情或瞥见美丽无暇的东西或……”他挣扎地想着要如何描述这感觉。

“精技就像那样,”我轻声告诉他,“你感觉到的是它的拉力。这是精技使用者必须持续抵抗的东西,以免被它卷走。”

“所以那就是技传。”他自言自语。

“当你第一次走出它时,你欣喜若狂。你提到你会引见某个人的龙,这没什么意义。让我想想。瑞尔德之龙,还有他曾答应你要让你乘龙飞翔。”

“噢,我昨晚的梦。瑞尔德。那是你的名字。”他一边说,一边轻抚雕像的头。当他这么做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对这雕像的原智知觉澎湃了起来,夜眼也跳过来我身边,背上的每一根毛都竖了起来。我知道自己颈背的汗毛也竖起来了,而我退缩着,预期雕像会忽然动起来。弄臣用纳闷的眼神看我们。“怎么了?”

“这雕像对我们来说似乎是活的,对夜眼和我而言。当你提到那个名字时,它几乎要动起来似的。”

“瑞尔德。”弄臣试验性地重复说着这个名字。我在他说的时候喘过气来,却感觉不到有反应。他瞥着我,我摇了摇头。“只是石头,蜚滋。冰冷和美丽的石头。我想或许你是神经紧张。”他和善地挽起我的手臂,我们离开雕像回到逐渐消失的小径。除了水壶婶,其他人已经走出我们的视线。她倚在拐杖上,回头怒视着我们,我也直觉地加快脚步。当我们来到她身边时,她挽起我的另一只手臂,然后威严地对弄臣挥手要他走到我们前面。我们跟随他,但步伐较缓慢。当他在前方离我们有一段距离时,她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捏着,然后问:“怎样了?”

我茫然地注视她,然后:“我还没解出来。”我对她道歉。

“我看得出来。”她严厉地告诉我,然后抿了抿嘴,对我皱皱眉头,几乎要说话了,接着迅速地顾自摇摇头,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臂。

那天大多的时间里,当我沉默地走在她身边时,我都在思索着那道棋局的谜题。

我想没有一件事情像一个人亟欲走到某处,却得顺原路折返那般使人厌烦。既然我们不再沿着青草丛生且几乎看不到的古老道路走,我们就沿着自己走过的路径,穿越多沼泽的森林回到山丘,脚步比我们初抵该处时还快。随着季节变换,日光持续的时间较长,珂翠肯就促使我们行进至接近黄昏。因此当我们在那天晚上扎营时,我们发现自己离黑石广场只有一座山丘之隔。我想珂翠肯是为了我才选择在这古老的道路再扎营一晚。除非必要,否则我最好睡离那道十字路口愈远愈好。

我们该狩猎吗?夜眼在我们的栖身处架设好之后马上问道。

“我要去打猎。”我对其他人宣布。水壶婶不赞同地抬头瞥着我。

“最好离精技之路远远地。”她警告我。

弄臣站了起来,让我感到惊讶:“我和他们一起走,如果狼儿不介意的话。”

欢迎没有气味的人。

“欢迎你和我们同行,但你确定自己体力够吗?”

“如果我累了,我会回来的。”弄臣解释道。

当我们迈入天色渐黑的黄昏时,珂翠肯正钻研她的地图,水壶婶则在看守。“别去太久,不然我会去找你。”她在我离开时警告我,“还有离精技之路远远地。”她重复。

在树林上方某处,满月挂在天空。月光缓缓地蜿蜒而下,银色的光芒穿越长出新叶的树枝照亮我们的路。有一段时间我们只是穿越令人愉快的空旷树林一同行进,狼儿的知觉增补我的知觉。这夜因生长中东西的气味和小青蛙及夜间昆虫的叫声而生气蓬勃,夜里的空气比白天的空气更清新。我们发现一条狩猎小径,就沿着路走。弄臣和我们保持一样的行进速度,不说一句话。我深深地呼吸,然后把气叹出来。姑且不论别的,我听到自己说,这真好。

是的,这很好。我会想念它的。

我知道它在想椋音昨晚对我说的话。让我们别想可能永不会来的明日,只要狩猎就好。我提议,而我们也这么照做。弄臣和我走在小径上,狼儿则转向穿越树林,把猎物吓到我们这里。我们顺着森林移动,无声地悄悄走在夜色中,每一道知觉都警醒着。我偶然碰见一只豪猪在夜里艰难地走着,但我不觉得自己想把它打死,更别说是极为谨慎地在我们吃它之前剥它的皮。我今晚只想要简单的肉,于是艰难地说服夜眼和我一起寻找其他猎物。如果我们没发现其他猎物,我们总是能回头找它。它们的脚步不怎么快,我对它指出。

它勉强同意,我们就再度分头寻觅猎物。在一座仍有日光暖意的空旷山坡上,夜眼看到一只轻轻弹动着的耳朵和一只明亮的眼睛,它跳了两次就压在兔子身上。它的跳跃吓着了另一只兔子,只见它逃向山丘顶端。我追了上去,但弄臣却喊着他就要回去了。在上山坡的半途中,我知道我无法抓到它。我因为一整天漫长的步行而疲倦,兔子则为了保命而逃。当我到了山丘顶端时,夜风轻柔地吹过树林。这时我闻到一股气味,立刻觉得不可思议且奇特地熟悉。我无法辨识它,但它却令人感觉不愉快。当我站着张开鼻孔试着找出味道来源时,夜眼无声地冲到我这里。缩小自己!它命令我。

我没有停下来想,却遵从它的话,在原地蹲下来,并且四处望望是否有危险。

不!在你心中缩小自己。

这次我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于是慌张地竖起我的精技心防。它那更敏锐的鼻子立刻把空气中的微弱气味,和博力马鞍袋中的衣服气味结合起来。尽管我百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希望他不会在这里,但我仍尽可能缩小我自己,不断重新设定内心的界限。

恐惧能成为对心智的强力刺激。我忽然理解了显而易见的东西。我们离十字路口广场和那儿的黑色路标并不那么远。雕刻在路标柱子上的标志不仅指出了邻接的路通往何处,也指出了指示牌会把一个人带往何处。只要有一根柱子的地方,一个人就会被带到另一根柱子处。从这古老的城市到任何标示出的地方仅一步之遥,他们三个人现在也可能离我仅几步的距离。

不。只有一个人,他甚至没离我们很近。如果你不用你的脑,那就用用你的鼻子。夜眼严厉地对我保证。我该为你杀了他吗?但你自己要小心。它漫不经心地提议。

就这么做吧!但你自己要小心。

夜眼轻喷鼻息表示轻蔑。他比我杀的那只野猪胖多了,光是走在小径上就喘气流汗。在我除掉他时,静静躺着,兄弟。狼儿以死亡般的寂静穿越森林离开。

我永无止尽地蜷缩着,等待听到些什么,一声咆哮,一声尖叫,或是有人跑过灌木丛的嘈杂声。但什么都没有。我张开鼻孔,却无法捕捉到这难以捉摸的气味。突然间,我再也受不了蜷缩地等待着,于是猛然起身,跟在狼儿后头,像它那样死寂静默地走动。以前当我们狩猎时,我不曾注意我们走到哪里了,现在我觉察我们比我料想的还接近精技之路,也就是我们的营地离它根本不远。

仿佛一阵远方的乐音,我忽然警觉到他们的技传。我停在自己站立之处,然后站着不动。我用意志力让自己的心静止,让他们的精技掠过我的知觉,同时不做出任何反应。

我接近了。博力因兴奋和恐惧而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感觉到他犹豫不决地等待。我感觉到他,他渐渐靠近了。一阵停顿。哦,我不喜欢这地方,一点儿都不喜欢。

镇定下来,只要一个碰触就好。像我做给你看的一样碰触他,他的心防就会瓦解。欲意像师傅对学徒讲话般说道。

如果他有刀呢?

他没时间用的,相信我。没有人在那个碰触之后仍可竖立心防,我向你保证。你只需要碰触他,我就会穿越你的心然后做其余的事。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或愒懦?

难道你宁愿执行愒懦的任务吗?况且,是你曾抓到这小杂种,却愚蠢得把他关在牢房里。现在去完成你老早就该完成的任务,还是你不在乎再度感受国王的暴怒?

我感觉博力在发抖,而我也因为感觉到他而颤抖。帝尊。这是欲意的思绪,但不知怎地,帝尊在某处也听见了它们。我纳闷博力是否和我一样清楚知道,无论他是否杀了小杂种,帝尊仍会享受再为他带来痛苦。虐待他的记忆是如此愉悦,当帝尊想起他的时候,一定还会短暂地忆及这经验曾经多么令他感到满足。

我很高兴自己不是博力。

那里!那就是小杂种!找到他!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就该死了。欲意发现了我,发现我漫不经心的思绪飘在空中,我对博力短暂的同情就足以让他发现我。他像只猎犬般在我的小径上吠叫。

我逮到他了!

一段犹豫不决的紧张时刻。当我向外探寻的原智围绕着我时,我的心在肋骨上猛烈跳动。我发现夜眼从我这儿走下山丘,迅速且鬼鬼祟祟地移动,但博力已经说他在靠近我。难道他找到如何护卫自己,好不让我的原智知觉察觉的方式了吗?这想法让我的膝盖发软。

在山丘下遥远的某处,我听见一个身躯穿越灌木丛的碰撞声和一个人的叫声。狼儿扑在他身上,我这么想。

不,兄弟,不是我。

我几乎弄不明白狼儿的想法。我因一道精技冲击而晕眩,却感觉不出它的来源。我的知觉相互抵触,仿佛我坠入水里,却感觉它是沙。我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于是开始摇晃不稳地跑下山丘。

这不是他!欲意十分愤怒和烦乱。这是什么?这是谁?

一阵惊愕的暂停。这是那个怪东西,是弄臣!然后一顿盛怒。小杂种在哪里?博力,你这笨拙的蠢蛋!你对他暴露了我们所有的人。

但那不是我,而是夜眼往下冲向博力。即使我离得很远,我还是能听见它的嗥叫。在下方黑暗的树林里,一匹狼正让自己扑向博力,而当他看到那血盆大口朝他的脸逼近时所发出的精技尖叫,就让欲意分了心。在那一刻,我猛地竖起自己的心防,然后冲去加入我的狼儿对博力展开的肢体攻击。

我注定要失望。他们比我想象中的离我还远,除了透过狼儿的眼睛,我甚至看不到博力。狼儿可能觉得博力既胖又笨拙。当狼儿追逐他时,他却证明自己是个优秀的跑者。尽管如此,夜眼应该可以把他拉下来,即使它比他还有更远的路要走。夜眼在第一次跳起来时,只在博力旋转时抓到他的斗蓬,它的第二次攻击抓破了绑腿和肌肉,但博力仿佛没受伤似的逃跑。夜眼看到他抵达那似乎竖着黑旗的广场,并朝柱子猛冲,请求似的伸出一只手。他的手掌拍打那闪亮的石头,然后博力忽然消失在柱子里。狼儿稳住脚步停下来,它的脚在滑溜溜的石头上飞掠而过。它从直立的石头前退缩回来,仿佛博力跳进的是燃烧的营火中。它在一臂之遥处停下来,狂怒地嗥叫着,不仅因为愤怒,也因为强烈的恐惧。虽然我在一个山坡的远处于黑暗中踉跄奔跑,却都知道这些。

突然间有一波精技涌来。它没有具体展现出来,但那冲击却把我抛到地上,让我无法呼吸。它使我晕眩耳鸣,无助地对任何可能希望掌握我的人开启。我躺在那儿,感觉既恶心又震惊。或许我正因此而获救,因为在那一刻我完全没感觉自己身怀一丝精技。

但我听见了其他人。他们的技传没有意义,只传达了惊慌失措。然后,他们在远方消失,仿佛是精技河流本身把他们冲走了。我在诧异中感到这些时,几乎要展身追向他们而去。他们似乎已经散成碎片,而他们渐渐减弱的昏乱冲刷着我,于是我闭上眼睛。

然后我听见水壶婶的声音发狂似的呼唤我的名字。她的声音满是恐慌。

夜眼!

我已经上路了,跟上来!狼儿严肃地告诉我,我按照吩咐去做。

当我抵达圆顶帐篷时,我浑身割伤且脏兮兮的,一只裤管在膝盖处破了洞。水壶婶就站在帐篷外等我,营火也像烽火般燃烧得更旺。当我看到她时,心跳舒缓了些。我先以为他们遭受了攻击。“怎么了?”我一边冲向她一边问。

“是弄臣,”她说着,然后又说,“我们听见一声喊之后就冲到外面,然后我听见狼儿嗥叫,我们朝声音的方向前进,找到了弄臣。”她摇摇头。“我不确定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推开她走进帐篷,但她抓住我的手臂。以她这么一位老妇来说,她可真是强壮得令人惊讶,只见她让我停下来并看着我。“你遭攻击了?”她问我。

“有一点。”我简短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情。当我提到精技波浪时,她睁大了眼睛。

当我说完时,她就顾自点点头,严肃地确认她的怀疑:“他们朝你探寻,反而抓到了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要如何保护自己。据我所知,他们仍掌握着他。”

“什么?怎样掌握?”我呆呆地问道。

“就在广场那儿。无论有多么短暂,你们俩借由石头的力量,和你本身作为精技使用者的力道产生了精技连接。它留下了……某种路径。两个人愈常连接,这路径就愈强。随着次数的频繁它变成了一种牵系,就像精技小组的牵系。其他拥有精技的人会看得到这样的牵系,如果他们在寻找它们的话。它们常像是后门,是进入精技使用者心里不设防的道路。然而这次,我会说他们找到了顶替你的弄臣。”

我脸上的表情让她放开我的手臂。我推开她进入帐篷,火盆中正燃烧着微弱的火。珂翠肯跪在弄臣身边,低声诚挚地对他说话,椋音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她的铺盖上,脸色发白地凝视他,狼儿则慌张地在拥挤的帐篷内徘徊,它的颈毛仍高高竖起。

我赶紧走过去跪在弄臣身旁。当我第一眼瞥着他时,我就畏缩了。我原本期待他无力且无意识地躺着,但相反地,他浑身僵硬,睁开双眼,眼球也一直打转,仿佛正看着我们无法目睹的恐怖挣扎。我触摸他的手臂,他肌肉的僵硬和身体的冰凉使我想起尸体。“弄臣?”我呼唤他。他看起来根本没听到我说话。“弄臣!”我更大声地叫,然后朝他弯下身子。我摇摇他,起先轻轻地,然后就更用力,却一点儿也没用。

“触摸他和对他技传,”水壶婶沙哑地指导我,“但是要小心。如果他们还掌握住他,你也就会让自己处于险境。”

要我说出我当时僵住了片刻,可真令我感到羞愧。尽管我很爱弄臣,但我还是怕欲意。我费了短短却漫长的一秒后,才把伸出的手放到他的额头上。

“不要怕。”水壶婶毫无必要地告诉我,然后加了一句几乎使我瘫痪的话,“如果他们拥有并且紧握着他,他们迟早会利用你们之间的连结把你也带走。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从他心中和他们进行搏斗。去吧,快!”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有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刻,就像那是黠谋的手在我的肩上,从我身上汲取精技力量般。然后,她轻轻拍拍我好让我放心,我闭上眼睛,感觉弄臣在我手下的额头,然后抛下我的精技心防。

精技河流在流动,涨满到了泄洪的时刻,我掉进了河流里。有片刻我找到了方向感。但当我察觉欲意和博力就在我的感知边缘时,我立刻感到恐惧不已。他们为了某件事情而极度不安,我仿佛掠过火烫的炉子般退离他们,然后缩小我的专注力。弄臣,弄臣,只有弄臣。我寻找他,也终于找到他了。他岂止是怪异,简直是超乎怪异。他飞奔着闪躲我,像是杂草丛生的池中的金鲤鱼,像是飞蛾在因阳光而目眩之后,飞舞在一个人的眼前。仿佛在午夜静止的池塘里捕捉月光的倒影,也仿佛想要抓住那明亮的心智。我在刹那间闪过的洞察中认识到了他的美丽和力量。有那么一刻,我全然明白和惊讶于他的一切,却在下一刻忘记那份感觉。

接着,带着石子棋局训练出来的洞察力,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没有尝试抓住他,而是围绕着他。我没有费力侵入或捕捉,只是包围我所看到他的一切,将它和危险分离。它使我想起我首次学习精技的时候。惟真常为我这么做,在精技之流威胁着就要让我四处崩溃流散时,帮助我控制自己。我在弄臣重新整顿自己时稳住他。

我忽然感觉手腕上一阵冰凉的紧握。“停下来,”他温和地哀求。“求求你。”他又说了。他觉得自己需要说那句话,可真把我打败了。我放弃自己的探求,睁开眼睛,眨了几次眼睛之后,惊讶地发现自己一身冷汗地颤抖着。弄臣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的苍白,但他的双眼和嘴有某种神情,仿佛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清醒。我看着他的双眼,几乎感觉到他的一丝警觉。一道精技牵系,犹如线一般细微,但确实存在。要不是我的神经才刚追向他,我也许根本感觉不出来。

“我不喜欢那样。”他悄声说道。

“我很抱歉。”我温和地告诉他,“我想他们之前掌握了你,所以我就去找你。”

他衰弱地挥动一只手。“不是你。我是说其他人。”他吞了吞口水,好像感觉恶心。“他们就在我里头。在我心中和在我的记忆里,像邪恶般猛扑和纠缠着,无法无天的孩子。他们……”他的双眼变得光亮透明。

“是博力吗?”我温和地问道。

“噢。是的。那是他的名字,尽管他最近几乎不记得了。欲意和帝尊为了他们自己而接管他,透过他进入我的内在,认为他们已经找到你了……”他的声音逐渐微弱,“或者看来如此。我怎可能知道这种事情?”

“精技带来奇特的洞察力。他们无法一边战胜你的心,却又不显现他们大部分的内心。”水壶婶勉强地告诉他。她从火盆上拿走一小壶滚水,然后又对我说,“把你的精灵树皮拿给我。”

我立刻伸手到我的背包里把它挖出来,却忍不住责备地问她:“我以为你说这药草没好处。”

“是没好处,”她简洁地说道,“对于精技使用者来说。但是对他而言,也许能带给他无法为自己提供的保护。他们会再尝试这么做,这我一点儿都不怀疑。如果他们能侵入他,即使只是片刻,他们就会利用他找到你。这是个古老的伎俩。”

“却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我一边指出,一边把我那袋精灵树皮递给她。她倒出一些进杯子里,然后添加热水,接着她镇定地把我那袋药草放进她的背包里。这显然不是个不经意的动作,我也不予理会,反正就算问了也不能把它们要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精技的事情?”弄臣尖锐地问她。他恢复了些精神。

“也许我借着倾听,并非总是问个人隐私而得知。”她厉声对他说,“现在,你得喝下这个。”她又说,仿佛她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如果我不是这么担忧,看到弄臣如此巧妙地给压制住,倒是挺滑稽的。

弄臣拿着杯子抬头看我。“那是什么?最后发生的那个情况?他们掌握住我,接着地震、洪水和火灾忽然同时出现。”他皱起眉头,“然后我就走了,散落一地。我找不到自己,接着你就来了……”

“谁能对我解释今晚发生了什么事?”珂翠肯试探性地问道。

我期待水壶婶会回答,她却保持沉默。

弄臣放低他那杯茶:“这是一件难以解释的事情,殿下。就像两个流氓冲进您的卧房,把您从床上拉起来摇晃您,同时总是以另一个人的名字叫您一样。接着,当他们发现我不是蜚滋时,他们非常生气,然后地震就来了,我就被丢下来,坠落了好几道阶梯。当然,这只是比喻。”

“他们让你走?”我愉快地问道,然后立刻转向水壶婶。“这么说来,他们并不像你所害怕的那么聪明!”

水壶婶对我沉下脸。“你也不像我所期望的那么聪明。”她生气地嘀咕,“他们让他走吗?还是精技疾风松脱了他们?如果是这样,那又是谁的力量?”

“惟真,”我忽然很确定地说道,这份体悟冲击着我。“他们今晚也攻击了惟真!而他打败了他们!”

“你在说什么?”珂翠肯用王后的口吻问道,“谁攻击我的国王?水壶婶对攻击弄臣的其他这些人有何了解?”

“不是他们个人身份背景方面的了解,殿下,我对您保证!”我匆忙宣称。

“喔,闭嘴吧!”水壶婶厉声对我说。“殿下,我有学者的知识,您也可以这么说,是一个饱读诗书,却连一件事都不能做的人的知识。自从催化剂和先知当时在那个广场会合之后,我害怕他们或许共有一个精技使用者能用来对付他们的牵系。但精技小组不知道这个,也不晓得今晚让他们分心的东西,也许就是蜚滋提到的精技之波。”

“这精技之波……你相信这是惟真所为吗?”珂翠肯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脸色也胀红了。

“我曾经从他那儿感受过这股力道。”我告诉她。

“那么他还活着,”她轻声说道,“他还活着。”

“或许吧!”水壶婶酸酸地说道,“像那样和精技一同猛冲可会杀了一个人,而且可能根本不是惟真所为。它或许是欲意或帝尊为了得到蜚滋而做出的失败的努力。”

“不。我告诉你,它把他们像风中的谷壳一般吹散了。”

“不。我告诉你,他们可能在试着杀了你时毁了他们自己。”

我原以为珂翠肯会责备她,但她和椋音却因水壶婶忽然表现自己的精技知识而震惊地瞪大眼睛。“你们俩还真好,如此彻底地警告我。”弄臣似有礼又刻薄地回应道。

“我不知道……”我才要抗议,水壶婶的话又盖过我。

“警告你只会让你的心一直思索着它,没有别的好处。拿这个来做例子吧,我们结合了所有的力量,才让蜚滋在精技之路上保持专注和头脑清楚。如果他没有先让精灵树皮麻木他的知觉,他就不可能撑过进城之旅。然而其他这些人就直接走在路上,并且自由地使用精技指标。很显然,他们的力量远超过他的力量。噢,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没人回答她自己的问题。她忽然抬头责备地注视弄臣和我:“这不对劲,这就是不对劲。先知和催化剂,你们都只是孩子,尚未成年、没受过精技训练,满怀恶作剧和害相思病的哀愁。这些就是被送来拯救世界的人吗?”

弄臣和我面面相觑,然后我看到他深吸一口气要回答她,椋音却在那一刻啪地一声弹着手指。“那就能编成一首歌!”她突然惊呼,她的脸因愉悦而容光焕发,“不是一首关于英勇的力量和肌肉强健的战士之歌。不,是一首关于两人因友谊的力量而欢喜之歌。每个人都拥有对一位国王无可否认的忠诚,还有在重复唱出的段落里的那个……‘血气方刚的成年人’什么的,啊……”

弄臣捕捉到我的眼神,意味深长地朝下瞥着他自己。“血气方刚的成年人?我还真应该展示给她看。”他平静地说道。我不顾一切,甚至不顾王后眼神的怒视,捧腹大笑了起来。

“喔,停下来。”水壶婶责备我们。她语调中的那份气馁让我立刻严肃起来。“这不是唱歌和耍无赖的时候。难道你们俩都愚蠢得看不见你们所处的险境吗?看不出你们的弱点让我们全都处于危险吗?”我看着她从她的背包里拿出我的精灵树皮,然后把她的水壶放回去煮沸。“这是我唯一想到能做的事情。”她对珂翠肯致歉。

“什么事情?”她问道。

“至少用精灵树皮麻醉弄臣。它会让他对他们没感觉,同时对他们隐藏他的思绪。”

“精灵树皮没有那样的功效!”我忿忿不平地抗议。

“没有吗?”水壶婶猛地转向我。“那么,它为何依循传统,多年来就用作那个用途呢?若是给一位够年轻的皇家私生子服用,就会破坏任何精技运用的潜力。通常那么做就够了。”

我对抗似的摇摇头:“我服用它许多年了,在技传之后恢复我的体力,惟真也这么做,而且它从未……”

“甜美的艾达!”水壶婶惊呼,“告诉我你在说谎,拜托!”

“我为何要对此说谎?精灵树皮恢复一个人的精力,尽管使用后会让心情忧郁。我常把精灵树皮茶端上惟真的精技烽火台,好维持他的体力。”我说着说着就结巴了。水壶婶脸上的沮丧太真诚了。“怎么了?”我轻柔地问道。

“在精技使用者之中,人人都知道精灵树皮是个该避开的东西,”她平静地说道。我听见每一个字,因为帐篷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停下了呼吸。“它使一个人的精技能力变弱,所以他自己既不能使用精技,别人也不能穿透它的这层雾对他技传。据说它阻碍和破坏年轻人的精技天分,也妨碍较年长的精技使用者开发精技天分。”她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你一定曾有强烈的天分,才能保留技传的假象。”

“不是这样的……”我虚弱地说道。

“想一想,”水壶婶吩咐我,“你在服用它之后,曾经感觉你的精技力量逐渐增强吗?”

“那么我的丈夫惟真呢?”珂翠肯忽然发问。

水壶婶不情愿地耸耸肩,然后转向我:“他何时开始服用它?”

我很难专注于她的话。这么多事情顿时都成了另一个样子。精灵树皮一向为我解除沉重的技传所带来的剧烈头痛,但我从未试着在服用精灵树皮后立刻技传。惟真就有,这我知道,但有多么成功,我就不明白了。我不稳定的技传天分……那可能是我服用精灵树皮所导致的吗?仿佛一道闪电般,我深知切德错误地把它给我们服用。切德犯了一个错。切德是我的师傅,切德阅读和研究也知道所有的古老学识,但他从未学习如何技传。他像我本身一样是私生子,却从未被教导如何技传。

“蜚滋骏骑!”珂翠肯的命令猛地把我拉回现实。

“嗯,据我所知,惟真在战争早年就开始服用它,他当时是我们和红船之间唯一的精技使用者。我相信他从未像当时般这么紧密地使用精技,也从未因此而这么虚脱,所以切德开始给他服用精灵树皮,好维持他的精力。”

水壶婶眨了几次眼。“没用它,精技就不会开发,”她几乎自顾自地说着,“用了它,它就增长,然后开始确立它自己,一个人就几乎可本能地学习它所可能有的多种使用方式。”我发现自己对她的细语虚弱地点点头。她那苍老的双眼忽然转过来注视我的双眼,然后毫不保留地说道:“你们俩最有可能因精灵树皮而遭受阻碍了。惟真这位成年人或可复原。他可能已看到他的精技在远离这药草的期间内增强,就像你似乎也增强实力般。看来他肯定已经独自掌握了使用它的方式。”她叹了一口气。“但我怀疑其他那些人没有服用它,于是他们的精技天分和运用能力就比你强得多。所以你现在有个选择,蜚滋骏骑,而且只有你能做出这个选择。弄臣服用这种药可不会失去什么,因为他不能技传,况且借由服用它,可能会让精技小组无法再找到他。但是你……我能给你这个,它也会使你的精技能力变弱。这会让他们更难找到你,你也更难向外探寻。那样你或许会安全些,但你会再度阻挠你的天分。足量的精灵树皮会彻底灭绝它,而且只有你能选择。”

我低头看着我的双手,然后抬头注视弄臣。我们的眼神再度相遇,然后我迟疑地运用我的精技朝他探寻。我感觉不出有什么,或许只是我不稳定的天分正在再度欺骗我。但是对我来说,水壶婶似乎是对的,弄臣刚喝下去的精灵树皮让我感觉不到他。

当水壶婶说话时,她已将水壶从火上拿开。弄臣无言地握着茶杯朝她伸出去,她就多给他一些苦涩的树皮,然后再用水泡满。接着她注视我,静静地等待。我望着这些注视我的脸孔,却找不到帮助。我从堆起来的陶器中拿起一个茶杯,然后看到水壶婶苍老的脸变得更阴郁,她的嘴唇也抿得更紧,却不对我说话。她只是把手伸进那袋精灵树皮中,将手指伸到袋底,那里的精灵树皮已经碾成粉末状了。我凝视着空茶杯,一边等候,接着抬头瞥着水壶婶。“你说精技疾风可能毁了他们?”

水壶婶缓慢地摇摇:“没有人有把握。”

我没有把握,一切都不确定。

接着,我把茶杯放下,然后缓慢地爬进自己的毛毯里。我忽然极其疲惫和惊恐,我也知道欲意就在某处寻找我。我大可将自己藏身于精灵树皮中,但这或许不足以将他击退,可能只会让我用来抵抗他的那份不健全的防御更虚弱。我顿时知道自己那夜根本无法入睡。“我去看守。”我说完就站了起来。

“他不应该独自站在那里。”水壶婶脾气粗暴地说道。

“他的狼儿和他一同看守,”珂翠肯自信地告诉她,“它能帮助蜚滋抵抗这个不忠的精技小组,其他人无法这么做。”

我纳闷她怎么知道那件事的,却不敢问她,反而拿起我的斗蓬走到外面,站在逐渐微弱的营火边,像个被诅咒的人般看守并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