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启程
切德·秋星在六大公国的历史中占有一席特殊的地位。虽然他从未被承认,但他在外貌上和瞻远家族酷似的程度,几乎就确认了他和皇室家族的血缘关系。即便如此,他的身世和他的所作所为却相形见绌。有人说,早在发生红船战争之前的数十年,他就是黠谋国王的间谍。其他人则将他的名字和百里香夫人联想在一起,她几乎可确定是为皇室去下毒和当小偷的人。不过这些看法永远无法获得证实。
毫无疑问能获悉的是,他在王位觊觎者帝尊·瞻远离弃公鹿堡之后就开始公开出现。他为了耐辛夫人的示意或召唤而效劳,她也能利用他早已在六大公国所建立的人际网络,为了防卫海岸线而收集信息和分派资源。许多证据暗示,他原本致力于继续当一位不公开的神秘人物,但他独特的外型却使这事困难重重,所以他最终放弃了所有的尝试。尽管年事已高,他仍然成为了某种英雄,也可说是一位潇洒的老人,时时刻刻来往于旅店和小酒馆间,巧妙地躲避和痛骂帝尊的侍卫,为了防卫沿海大公国而传递讯息和资金。他的英勇行为使他获得了众人的钦佩,他也总是嘱咐六大公国的人民振作精神,并且对他们预言惟真国王和珂翠肯王后将回来,把他们从税赋和战争的重重枷锁中解救出来。尽管有许多歌曲以他的功绩为基础编写,但最精准的却是由珂翠肯王后的吟游歌者椋音·鸟啭所写的一首名为《切德·秋星唤醒众人》的歌。
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颉昂佩最后那几天的光景。我的内心变得十分苍凉,是友谊和白兰地都无法弥补的,我也找不出精力和意志力来鼓舞自己。“如果命运是一股无论我做何选择都仍要把我卷起并砸向墙壁的浪潮,那么我就选择什么都不做,让它随心所欲地处置我吧!”我有天晚上浮夸地、也微醺似的对弄臣这么说,他对此却不发表意见,只是继续将粗毛撒沙似的布满狼木偶的表皮,清醒但沉默的夜眼则躺在弄臣脚边。当我喝酒时,它就屏蔽它的心,用忽略我来表达厌恶。水壶婶坐在壁炉角落编织着,失望和不满的神情在她脸上交替;切德则坐在我对面一张直椅背的椅子上,一杯茶就在他面前,而他的双眼犹如玉一般冰冷。不用说,我独自借酒浇愁,已经连续第三个晚上了。我正在测试博瑞屈理论的极限,那就是如果喝酒无法解决事情,至少能使难以承受的事情变得可以忍受,但这对我来说似乎不怎么有效。我喝得越多,自身的情况似乎就变得越糟;对我的朋友而言,我也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这一天令我更难以承受。切德终于来看我了,还告诉我珂翠肯希望翌日就能见见我。我表示自己会过去,也在切德稍微的刺激之下答应他我会洗澡、刮胡子、穿上干净的衣服并保持清醒,好让自己能见人;而当时的我可一点儿也不符合上述条件。对我而言,当时真的不是和切德斗智和以言语较量的好时机,但我还是决定一试,于是提出挑衅和责难的问题,他也镇定地回答。没错,他曾怀疑莫莉怀了我的孩子,并力劝博瑞屈成为她的保护者,博瑞屈也已经为她安排好资金和住处。他不愿和她共居一室,但切德指出如果有任何人了解实际状况,她和孩子都将身陷危机,博瑞屈就同意了。不,他没告诉我。为什么?因为莫莉要博瑞屈答应她不告诉我她怀孕的事,而他对切德提出保护她的条件,就是切德也将尊重这项承诺。博瑞屈原本希望我能自己想出莫莉为何失踪。他私下告诉切德,只要孩子一生下来,他认为自己就不再受制于这项承诺,也将知会我,不是告诉我她怀孕了,而是我有孩子了。我能看得出来这差不多是博瑞屈所能做出的最不光明正大的事情。我感激他深挚的友谊,因为他愿意为我如此屈从于他的承诺,但是当他前去小木屋要告知我女儿诞生的事时,却发现我死亡的证据。
于是他直接前往公鹿留话给一位石匠,石匠又把话传给另一个人,直到切德前往捕鱼码头和博瑞屈碰面。他们俩对此都觉得不可置信。“博瑞屈不相信你死了,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还留在那里。我留话给我的看守人员,派他们看好所有河流道路,因为我确定你不会逃到缤城,而会直接前往群山。我也深信尽管你已承受万般苦难,却仍保有真诚的心。那就是我那天晚上告诉博瑞屈的话:我们一定要让你单独静一静,让你自己发现你到底效忠谁。我和博瑞屈打赌,一旦让你自己想办法,你就会像从弓上射出的箭般直接朝惟真飞奔而去。我想,当时最让我们惊讶的是,你居然不是死在寻找国王的途中。”
“嗯,”我以酒鬼煞费苦心的满足宣称,“你们俩都错了。你们都自认为很了解我,也认为你们如此精心打造的工具一定不会违背你们的目标。但我没死在那里,也没去找国王,而是为了我自己去杀帝尊。”我靠回椅背上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接着因伤口带来的不适和压力突然坐直身子。“为了我自己!”我重复,“不为国王、公鹿或六大公国的任何一个公国,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了自己去杀他。”
切德只是看着我,但在壁炉角落摇晃的水壶婶却以苍老的声音自信满足地说道,“白色圣典说,‘他渴望弑杀自己的亲人,但他的渴望却无法因此而平息。催化剂徒然企盼家庭和孩子,因为他的孩子会是别人的,别人的孩子才是他的……’”
“没有人能强迫我实践这样的预言!”我用一阵怒吼发誓,“到底是谁写了这些预言?”
水壶婶继续摇晃,回答我的人则是弄臣。他温和地开口,却没从手边的活儿中抬起头来,“是我,我在小时候做梦的日子里写下来的。在我于任何地方认识你之前,仅在我的梦里认出你。”
“你命中注定要实践这些预言。”水壶婶温和地告诉我。
我用力将杯子砸在桌上。“我才不会!”我吼了出来,也没有人跳起来或回答。在一阵异常短暂的清晰记忆中,我听见莫莉父亲的声音从烟囱角落传来。“你这该死的女孩!”莫莉虽然退缩却不理他,因为她知道无法和酒鬼讲道理。“莫莉。”我迷糊地呻吟,然后用双手捧着头啜泣。
稍后我感觉切德将手搭在我肩上。“来吧,小子,这样对你没好处。去睡吧!明天你一定得面对王后。”他语气中的极度耐心让我觉得担待不起,我也忽然明白自己是多么粗暴。
我用袖子抹掉泪之后勉强抬头,然后不加反抗地让他扶我站起来走向角落的床铺。我在床沿坐下时平静地说道:“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他疲倦地问我。
“知道有关催化剂和白色先知的一切。”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略知关于他们的文献,当年,事情在你父亲逊位之前就大致安排妥当了。我那时已经躲进了高塔,而国王经常间隔几个月才需要我的效劳。所以我有很多时间阅读,也有许多卷轴的来源,因此曾看到一些关于催化剂和白色先知的外来故事和文献。”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仿佛他忘了我问题中的愤怒。
“直到弄臣来到公鹿堡之后,我私下发现他对这些文献很有兴趣,这才激起了我本身的好奇心。你自己曾经告诉我他称呼你为催化剂,所以我就开始纳闷……但事实上我不怎么相信预言。”
我小心谨慎地躺下来。我几乎可以躺着睡了,于是翻身侧躺踢掉靴子,然后拉起毛毯盖住身子。
“蜚滋?”
“什么事?”我勉强开口。
“珂翠肯很生你的气,所以别指望她明天会多有耐心。但是记住她不仅是我们的王后,她还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一年多来都在挂虑她丈夫的命运,被迫离开她所归化的国家,只有麻烦紧随着她回到自己的家乡来。她父亲的恼恨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他相信惟真还活着,但他对六大公国和帝尊起了敌意,根本没有时间去担负寻找他敌人兄长的任务。珂翠肯孤立无援,比你我想象中更令人悲伤地孤立无援。你要容忍这名女子,并付出对你的王后该有的尊重。”他不安地停顿了一下,“这两者是你明天需要的,我没办法帮你面对她。”
我想他又继续说了什么,我却没在听,只因睡眠很快就把我拉进它的一波波浪潮中。
精技梦境困扰了我好一阵子。我不知道是身体上的虚弱让我不再梦见战争,还是我对帝尊的精技小组持续的防卫已将它们排除在我心之外。我短暂的休息在那夜停止了,精技梦境的力量将我从身体里拉出来,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伸进我体内,抓住我的心然后把我拖出自己的躯壳,突然间我就身处他处。
这是一座城市,有很多人住在这里,我却没见过这里的人民和这样的房舍。建筑物盘旋高耸至云霄,墙上的石头仿佛流泄成形,还有妆点着精细花饰的桥梁和在房屋两侧瀑布般落下及蔓延而上的花园。有些喷泉在舞动,另一些则是静止的水池,衣着鲜艳的人们犹如成群的蚂蚁般在城市中移动。
一切却又静止无声。我感觉到人潮的流动、喷泉的摇曳和花园里含苞待放的芬芳。所有的一切都在,但是当我转身注视时,就全都消失了。我的心能感觉到桥梁上精细的花饰,眼睛却看到倾塌的瓦砾化成一片荒芜,有壁画的墙壁也被风吹蚀成粗糙砌上的灰泥砖块。我只要一转头,舞动的喷泉就会瞬间变成龟裂水池中的细碎尘土,而市场里匆忙的人群只用沙尘暴般的声音说话。我在这鬼城里无形地寻觅,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在此和是什么吸引我来。那儿没有光也没有黑暗,不是夏季也不是冬季。我想我处于时间之外,也纳闷这到底是弄臣哲理中的终极地狱或是最终的自由。
我终于看到远方一个小小身影沉重缓慢地走在其中一条大街上。他因风大而低头,一边走,一边用斗蓬的褶边遮住口鼻阻挡风沙。他虽然不属于鬼魂般的人群,却在瓦砾堆里行走,避开道路下陷或隆起处,我一看到他就知道那是惟真。我因胸中那抽搐的生命而知道,同时明白把我拉到这里的,就是惟真那仿佛小卵石般深藏在我意识中的精技,也感觉到他面临极度的危机,却看不到有什么威胁着他。他距离我很远,我则透过倾塌建筑物的朦胧阴影,看着他藏身于赶市集的鬼魂人群中。他步履艰难且沉重地独自行走,完全不受这鬼城的影响,却也缠绕于此;而我只看见危险如巨大的阴影般朝他逼近。
我急忙跟上他,一眨眼的工夫就走到他身边。“啊,”他对我打招呼,“所以你总算来了,蜚滋。欢迎你。”他仍然继续走,没有停下来也没转头,我却感觉一股温暖,仿佛他紧握我的手打招呼,而我也不觉得需要回答,反而透过他的双眼看见诱惑和危险。
前方有条河流,不是水也不是闪亮的石头,而是兼具这两种东西的性质,却两者皆非。它仿佛闪耀的刀刃般划过这座城市,流出我们身后支离破碎的山脉,持续流动直到消失在一条更古老的水流中,犹如潮汐侵蚀过的一层煤矿或有金色脉络的石英般,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地面上。这是魔法,是人类所无法改变和察觉的最纯粹的古老魔法,就在那儿流动。对这魔法,我费劲学习航行的精技河流就像酒香使酒成为酒一般,我透过惟真的双眼瞥见它和我一样有具象的形体,也立刻犹如飞蛾扑火般被它吸引住。
不光是闪亮水流之美,那魔法还充斥在惟真的每一个感官知觉中。它流动的声音十分悦耳,持续流转的音符令人期待和倾听,并且确信这声音将转变成一首曲子。风传来它难以捉摸和多变的芬芳,此刻是柠檬花开的淡香,下一刻则是烟一般盘旋的香气。我用每一次的呼吸品尝它,同时渴望纵身一跃,让它平复我所忍受过的每一个欲望,不单是我身体的那些渴求,还有我灵魂朦胧的渴望。我渴望让自己的身体也在这里,如此就能像惟真一样彻底体验一切。
惟真停了下来,扬起他的脸之后深呼吸一口气,精技仿佛雾中的湿气般充斥于空气中。我忽然从惟真的喉咙后方尝到炙热浓烈的金属味,而惟真对它所感到的渴望,突然间成了全然强烈的欲望。他非常渴望它。当他走到它旁边后,他会扑倒猛喝个够。他会被这世界所有的意识填满,他会分享然后融入这个整体。最后,他会了解圆满。
但惟真本人就不会存在了。
我在迷乱惊恐中猛地后退。我认为没有一件事情比面对自我毁灭的真实意愿还吓人。尽管我自己也被河流给吸引住,但它却激起了我的愤怒。惟真这么做真不值得,我所认识的这个人或王子都不会做出如此胆怯的行为。我看着他仿佛我从未见过他似的。
接着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看到他了。
他漆黑明亮的双眼已变得晦暗深沉,他身上被风吹得噼啪响的斗蓬也成了一块破布,皮靴早已破裂,接缝处也松脱裂开。他的步伐不确定也不平稳,就算没有风猛吹他,我也不觉得他的步伐会更稳。他的嘴唇苍白龟裂,他的皮肤也仿佛失血般发灰。他曾在夏季时奋力技传对抗红船,力道之强让他的血肉都萎缩了,徒留枯瘦且无身材体魄的骨架。如今他正是仅余筋骨的人,只见绳索般的肌肉在骨架上伸展,几乎没有多余的肉来遮盖。他是疲倦的化身,只有他的意志让他挺直和前进,迈向魔法水流。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找到抵抗它的力量,或许因为我立刻停下来让自己专注在惟真身上,也看到了如果惟真终止了他自身的存在,这个世界的损失会有多大。无论我的力量源自何处,我用自己的力量对抗他的力量,将自己抛向他前进的路上,他却从我身上穿越,我在这里仿佛不存在似的。“惟真,求求您,停下来,等一等!”我呼喊着,同时扑到他身上,但我却像风中一片狂舞的羽毛,根本挡不住他,而他也没停下来。
“总得有人这么做。”他平静地说道。走了三步之后他又说,“有一阵子我希望那不会是我,但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那么,会是谁呢?’”他转身用燃烧成灰似的眼神注视着我。“从来没有其他的答案,那就一定是我了。”
“惟真,等一等!”我请求他,他却继续不疾不徐却步履艰难地走着,好比一个人估计过他必须走的路之后,挤出最后的力量前进。如果他用走的,他就还有足够的力量走到那里。
我微微后退,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衰退。有那么一刻我害怕自己如果回到熟睡的身躯里,就会失去他,接着就感到一股同样强烈的恐惧。我和他连结已久,加上自己现在被他拖着走,我可能也将和他一同淹没在那一脉魔法中。如果我在那个空间有个形体,我或许就会稳稳地抓住某个东西握好。在请求惟真停下来听我说话的同时,我反而用唯一知道的另一种方法固定自己。我用精技向外探索和抓牢那些触碰我生命的其他生命:莫莉、我的女儿、切德和弄臣、博瑞屈和珂翠肯。我和他们任何一个人之间都没有精技连结,所以只能尽全力虚弱地抓住他们,但我的力量也因为恐惧欲意、愒懦甚或博力可能随时会发现我而减弱。我感觉这似乎让惟真慢了下来。“请等一等。”我再说了一遍。
“不,”他平静地说道,“别尝试劝阻我,蜚滋,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我从未想过拿自己的精技力量和惟真的比较,也从来没料到我们会彼此对抗,但是当我开始连续猛击他时,感觉很像一个乱踢乱喊的孩子,被父亲镇定地抱到床上就寝。惟真不但忽略我的攻击,我还感觉到他的意志力和专注都在别的地方。他朝那股黑色水流一意前进,我的意识也随他而去。自救的意图为我的搏斗增添了一股强烈的新力量,我也奋力地想将他推开或拉回来,却徒劳无功。
但是我的搏斗背后也有另一个恐怖的思绪。我渴望他获胜,也就是说如果他战胜了我而把我也一起拖下水,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我可以向那股力量之流敞开自己,并让自己就此灭顶。这将一次了结所有的折磨,一切终于能够停歇。我对怀疑和罪恶已厌恶至极,对责任和人情也相当疲乏。如果惟真把我一起带入精技的河流中,我终将毫无愧疚地屈服。
有一段时间我们就站在那彩虹般的力量水流边缘。我透过他的双眼低头凝视它。那儿没有逐渐浮现的河岸,只有刀锋边缘般的外围,坚固的土壤直接和流动的物质相接。我瞪视着它,它就像我们这个世界的外来物质,是我们这世界扭曲变形的本质。惟真笨重地单膝跪下凝视那漆黑的发光体,而我并不知道他是迟迟不向我们的世界告别,还是他停下来想集中意志好毁了他自己,我抵抗的意图也停了下来。这是通往我无法想象的其他地方的一道门,渴望和好奇心吸引我们更接近其边缘。
他在下一刻把自己的双手和前臂投入魔法中。
我和他分享那突如其来的认知,所以我就在那股滚烫的激流吞蚀他手臂的血肉时和他一同尖叫。我发誓自己感受到强酸腐蚀他的手指、手腕和前臂的骨头,也体会到他的痛苦,但是他五官所洋溢的痴迷微笑却覆盖着他的脸,我和他的连结顿时也成了阻挡我全然体会他感受的笨拙玩意儿。我渴望陪在他身边,让自己的血肉沉浸在那魔法河流中。他坚信只要让步和把身体其余的部分投入激流中,就能了结所有的痛苦,而我也这么想。这很容易。他只需稍微向前弯腰让自己坠入河中就好了。他在激流旁跪下,汗水从他的脸上滴下来,落在水流里就消失成为一阵阵细微的蒸汽。他低着头,肩膀随着喘气而上下起伏,接着忽然用细微的声音请求我:“把我拉回来。”
我没有力量对抗他的决心,但是当我把自己的意愿和他的意图结合,共同对抗这骇人的诱惑力时,力量刚好足够。他把前臂和双手从那东西里抽出来,尽管感觉像从石头里把它们拔出来一样。那道激流不情愿地抛开他,而当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时,我短暂地彻底感觉到他所分享的感受。那里流动着世界的一致性,仿佛纯净地弹奏出的音符。这不是人类的歌曲,而是一首更古老而伟大的歌曲,颂扬浩瀚的平衡和纯粹的本质。倘若惟真对它屈服,就能终结他所有的折磨。
他却步履蹒跚地远离它,掌心向上将前臂伸到自己的面前,仿佛乞讨什么似的把手指弯曲成碗状。手臂和手指的形状没变,但却闪耀着带着力量的银光,那光穿透并溶入他的血肉中。当他开始带着和先前接近河流时同样沉思默想式的果决远离水流时,我感觉他的手臂和双手仿佛长了冻疮般烧焦了。
“我不懂。”我告诉他。
“我不想让你懂,时候未到。”我感觉精技犹如高热的冶炼火焰般烙印在他身上,但他的体力仅够行走。他这时能毫不费力地保卫我的心智不被那河流拉下去,但他得费劲体力和意志力才能把身子移回路上。“蜚滋,请过来我这里。”这次并非精技指令,甚至也不是王子的要求,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请求。“我没有精技小组,蜚滋,只有你。如果盖伦所创的精技小组对我忠诚,我对自己该做的也会更有信心。但他们不但不忠于我,甚至想尽办法要打败我,他们啄我犹如鸟儿啄着垂死的公鹿。我认为他们的攻击无法毁了我,却害怕他们这么做会让我无法成功,或者更糟糕的是,他们将使我分心好取代我的地位。我们不容许那样,小子。你我就是阻挡他们胜利的唯一屏障,你和我这两位瞻远家族的人。”
虽然我在那儿不具形体,他却对我微笑,然后举起一只闪亮的手捧住我的脸。他真的想那么做吗?我不知道。这触动如同战士将盾牌朝我脸上砸一样强而有力,却不疼痛,而是察觉,仿佛破云而出的日光照耀森林中的空地,一切忽然都清晰了。我看见我们所做之事的所有隐藏原因和目的,而我带着痛苦的觉悟明白自己为何必须跟随眼前的道路。
接着一切都消失了,我又跌进黑暗的深渊。惟真和我对他的理解都消失了,但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瞥见了那完整的圆满。现在只有我还在,但我的自我是如此渺小,唯有尽全力抓紧它方可存在,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我听到椋音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中恐惧地叫着,“他怎么了?”切德则生硬地回答,“这只是病发,他三不五时就会如此。他的头,弄臣,扶住他的头,否则他会把自己的脑浆都砸出来。”我隐约感觉到有一双手抓着并按住我,我也让他们照顾我,然后陷入黑暗中。我过了一阵子才清醒了些,对先前的事也不怎么记得了。弄臣扶起我的肩膀并稳住我的头,好让我喝下忧心忡忡的切德端到我唇边的一杯东西,熟悉的精灵树皮苦味让我的嘴都皱起来了。我瞥见水壶婶站在我面前非难似的紧抿双唇,椋音也站得远远地,犹如受困的动物般睁大双眼,根本不屑碰我。“那应该会让他好一些。”我在进入梦乡时听见切德这么说。
尽管头痛欲裂,隔天早晨我依然早起前往浴池,静悄悄地溜出去不惊醒弄臣,夜眼却起身偷偷摸摸地跟我走出去。
你昨晚去哪里了?它诘问我,我却无法回答,它也察觉我不愿去想。我现在要去狩猎了。它严厉地告知我。我建议你洗完澡后喝水就好。我谦恭地同意,它就把我留在澡堂门口。
澡堂里刺鼻的矿物味来自地上起泡的热水。群山人民将水装在大水池里由导管输送到其他浴盆中,好让人们选择想要的温度和水量。我在一个浴盆里用力擦洗身体,然后把自己泡在我所能承受的最热的水里,试着不去想惟真前臂上的精技烫伤,然后如同煮熟的螃蟹般浮出水面。澡堂清凉的一端墙上有几面镜子,我在刮胡子时尽可能不去看自己的脸,因为它太酷似惟真了。我的面容自上周起已不再那么憔悴,额头上的一撮白发却在我将头发绑成战士发辫时更加明显。如果我在脸上发现惟真的手印、我的疤痕消失或鼻子挺直了,我都不会感到惊讶,因为这些都得归功于那一个碰触的力量。然而,帝尊在我脸上留下的伤疤仍苍白地浮现在我发红的脸上,我被打断的鼻子也毫无改善,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我昨晚的际遇。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绕回那一刻最纯净有力的碰触,胡乱摸索也几乎要想起来了,但这绝对的体验犹如痛苦或喜悦般是无法全然唤回的,只留一抹苍白的记忆。我知道自己已经历了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所有精技使用者小心提防的技传喜悦,和我昨晚亲身体验、感受和置身其中的那座篝火相较,就像一小簇的余烬。
它改变了我。我对珂翠肯和切德所酝酿的愤怒已经消失,虽然仍感受到这股情绪,却无法重新回复成愤怒的力量。我在那一瞥之间不光看到了我的孩子,还从所有可能的观点看见整个局势。他们的意图并不怀有恶意,甚至也不自私。他们相信他们所做的是道德的,我却不这么以为。但是我已经无法全然否定他们所寻求之事的道理,那使我感到自己的无情。他们会把孩子从莫莉和我身边带走,我也能痛恨他们的所作所为,却不能将那股愤怒集中在他们身上。
我摇摇头,把自己带回这一刻。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纳闷珂翠肯将如何看我。她会看到那位对惟真亦步亦趋,和经常在宫廷为她效劳的年轻人?或者,她会在看到我的疤面后认为她不认识我,认为她所知道的那个蜚滋已经消失了?反正她现在知道我是如何得到这些疤痕,我的王后应该不致感到惊讶,我也将让她判断那些伤痕是谁造成的。
我鼓起勇气转身背对镜子,然后回头越过肩膀看镜子,中央的背伤让我想到一个陷入我肌肉的红色海星,周围的皮肤紧绷而闪亮。我放松肩膀看着皮肤包围着伤口,然后伸展我持剑的手臂感觉那儿细微的阻力。嗯,无需担心,于是我穿上衬衫。
我回到弄臣的小屋让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惊讶地发现弄臣已经穿好衣服准备陪我去。衣服就搁在我的床边,有一件柔软的白色松袖羊毛衬衫和更厚的黑色毛织绑腿,还有搭配绑腿的黑色短外套。他告诉我这些是切德留下来的,样式简单而素雅。
“这很适合你。”弄臣说道。他自己和平常一样穿了一件羊毛长袍,但这件是袖子和领口都有刺绣饰边的深蓝色长袍,比较接近我所见到的群山人民穿着,比起白色长袍更凸显他的苍白,也更明显地让我看见他的皮肤、眼睛和头发开始出现黄褐色。他的头发和从前一样细柔,放下来时看起来仍自由地浮在他的脸周围,今天他却把头发绑在脑后。
“我不知道珂翠肯也召见你。”我说道。
他严肃地回答:“所以我更应该让自己得体些。切德今早有来看你,发现你不见了就很担心,我想他有些害怕你又和狼儿逃走了,但他还是留话给你,如果你没走就可收到。除了来过这屋子里的那些人之外,颉昂佩无人知道你的真名。吟游歌者如此谨慎,一定让你感到相当惊讶,就连疗者也不知道她在照顾谁。记住,你还是牧羊人汤姆,直到珂翠肯王后觉得她可以更公开地与你交谈。明白吗?”
我叹了口气:“我从来不知道颉昂佩也会有阴谋存在。”
他咯咯地笑了:“你从前只是短暂造访。相信我,颉昂佩和公鹿堡一样缭绕着阴谋,我们这些陌生人最好放聪明些,尽量避免卷入其中。”
“除了我们本身所带来的阴谋。”我告诉他,他也苦涩地微笑点点头。
这是明亮清新的一天,透过深沉的万年青树枝朝头上一瞥,就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微风在我们身边吹拂,将风干的雪结晶吹打在冰冻的雪堤顶端。风干的雪在我们的靴子底下嘎吱作响,冷空气轻轻掠过我刚修整过的脸颊。我听见从远方村落传来的孩童嬉叫声,夜眼竖起了耳朵却仍继续偷偷地跟随我们;远方细微的声音使我想起海鸟叫声,也顿时剧烈地思念起公鹿的海岸。
“你昨晚病发了。”弄臣平静地说道,听起来不像个问题。
“我知道。”我简短回答。
“水壶婶似乎因此而非常苦恼,还逼问切德他到底帮你准备了什么药草。当药草没有如他所说的让你醒来时,她就走到角落大声编织并责难似的瞪着他。当他们终于都离开时,可真是个解脱。”
我纳闷椋音是否有留下来,却没有问,甚至不想知道这对我来说为何重要。
“谁是水壶婶?”弄臣忽然问我。
“谁是水壶婶?”我惊讶地反问。
“我相信我刚才说了那句话。”
“水壶婶是……”对一个和我一同长途跋涉这么久的人竟一无所知,突然间看来挺奇怪的。“我想她是在公鹿长大的,然后就旅行并研读卷轴和预言,接着回头寻找白色先知。”我对自己贫乏的所知耸耸肩。
“告诉我,你有没有发现她挺……自命不凡?”
“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她有一股气势吗?一股……”他猛烈地摇头,我可是第一次见到弄臣寻找字句讲话。“有时候我感觉她很重要。她似乎注定和我们纠缠在一起。其他的时候,她只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妇人,很不幸地缺乏挑选旅伴的品位。”
“你说的是我。”我笑了。
“不,我是说那搅局的吟游歌者。”
“你们俩为什么这么讨厌彼此?”我厌烦地问道。
“这不是讨厌,亲爱的蜚滋,对我来说是没有兴趣。不幸的是,她无法理解一个男人能不带想和她上床的兴趣看她,也把我对她单纯的驳斥视为侮辱,努力地让这成为我的疏失甚或我的错,同时她那把你视为所有物的态度也令我反感。她对蜚滋没有真实的情感,你知道的,只想让她自己能说出她认识蜚滋骏骑。”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担心他说得没错。我们来到颉昂佩的宫殿,我能想象这和公鹿堡的宫殿大不相同。我曾听说颉昂佩的住所源起于部分游牧民族现今仍使用的圆顶帐篷,较小型的住处仍维持帐篷的形貌,所以不致像宫殿那么令我吃惊。宫殿中央那棵充当支柱的活树高耸入云,其他长年扭曲的较低矮树木则支撑墙壁。当这富有生命力的结构形成之后,一片片树皮就优雅地垂在上面形成平滑圆弧的墙基,砌上某种泥土之后再漆上鲜艳的颜色,这些房子总令我想起郁金香花瓣或香菇的菇帽。尽管体积庞大,这宫殿似乎生机盎然,仿佛从遮盖它的古老森林中的肥沃土壤里绽放开来。
只有庞大的规模让它看起来像宫殿。宫殿外没有标示也没有旗帜,更没有在门的两侧站岗的皇家侍卫,也没人阻挡我们入内。弄臣打开侧面入口的一扇雕刻木边门,我们就进去了。我跟随他穿梭于各个独立的厅房,其他房间在我们上方的平台上,可以爬梯子上去,大房间则有木楼梯。房里的墙壁很脆弱,一些临时的房间是在框架上搭上一些树皮挂毯隔成的。宫殿里也只比户外的森林稍微暖和些,所以每个房间在冬季时都得靠独立式的火盆提供暖气。
我跟随弄臣来到一个外墙由精致的水鸟绘图装饰的房里。这是一间比较固定的房间,有几扇刻着鸟类雕饰的木滑门,我听见椋音的竖琴乐声和低沉的吟唱歌声从房里传出来。他敲敲门,等待片刻就拉开门好让我们进去。珂翠肯在房里,还有弄臣的朋友乔冯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椋音坐在房间一侧的矮凳上,轻柔地弹奏竖琴,珂翠肯和其他人则在几乎填满整个房间的一幅框起来的被子上刺绣,被子上头明亮的花园图案正在成形。切德就坐在椋音附近,他身穿白衬衫和深色绑腿,衬衫外面还套了一件色泽鲜明的刺绣羊毛长背心,灰发绑成了战士发辫,绑在额头上的皮带有着公鹿的标志,看起来比在公鹿堡时要年轻数十岁。他和椋音以比音乐还小的声音轻声交谈着。
拿针的珂翠肯抬头平静地跟我们打招呼。她向别人介绍我是汤姆,然后礼貌地问我是否已从伤中康复。我告诉她我的复原状况挺好,她就吩咐我坐下来稍作休息。弄臣绕着被子走动,同时称赞乔冯的好手艺,然后接受她的邀请坐在她身边,拿起针线就缝了起来,在被子的一角绣上自创的蝴蝶图案,还一边和乔冯轻声谈论他们所知道的花园。他看起来泰然自若,我却感觉挺失落,只能呆呆地坐在一整个房间轻声做事的人中。我等待珂翠肯对我说话,她却继续做她的活儿,椋音微笑地看着我的双眼,笑容却很僵硬,切德更避开我的眼神仿佛没看到我似的,好像我们是陌生人。
房里的交谈声轻柔且断断续续,大多是要求传一捆线来或称赞彼此的手艺。椋音无言地弹奏熟悉的公鹿老歌,没有人对我说话或注意我。我等待着。
稍后,我开始纳闷这是否为一种精致的惩罚形式。我试着保持放松状态,但紧张感却不断上升,我得每隔几分钟就记得要放松紧咬的下巴和绷紧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到珂翠肯身上有着跟我类似的焦虑。当她初抵公鹿堡时,我曾花许多时间在宫廷中陪伴她,看过她昏沉沉地做着针线活儿,或是活泼地置身花园里,此刻她却极度专注地缝着线,仿佛六大公国的命运仰赖她完成这幅编织品。她比我记忆中还瘦,脸上的细纹和轮廓也更明显。她的头发在距离她为哀悼惟真而剪短已经过了一年了,却还是太短,让她无法好好固定住。一撮撮苍白的短发经常披散在脸颊两侧。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围都有细纹,她还经常咬住嘴唇,我过去从未见她这么做过。
这个早晨似乎拖得太久了,一位年轻人终于坐直伸展身子,然后宣布他的眼睛太疲倦,无法再织下去,接着就问他身旁的女子今天是否愿意和他一同打猎,她也很快就同意。这仿佛某种信号般让其他人开始起身活动筋骨,然后向珂翠肯道别。我因为他们和她之间那份亲切感到吃惊,后来才想起这里的人并不把她视为王后,而是群山最终的牺牲献祭。她在她自己的同胞间所扮演的角色永远不是统治者,而是指导者和协调者。她的父亲伊尤国王是群山众所周知的牺牲献祭,人们也期待他总是能无私地协助他们种种可能的需求。这不像公鹿皇室的地位那样尊贵,却更深得人心。我不禁纳闷,如果惟真来此担任珂翠肯的亲王,是否会更合适。
“蜚滋骏骑。”
我抬头回应珂翠肯的命令,只有她、我、椋音、切德和弄臣留在房里。我几乎想要寻求切德的援助,但他的眼神却早已将我排除在外,而我感觉自己在此孤立无援。珂翠肯的语气让这场见面成为正式的会晤,于是我起身站直设法僵硬地鞠躬。“吾后,您召见我。”
“解释清楚你的行为。”
外面的风都比她的声音温暖。我抬头瞥见她冰冷的蓝色双眼,然后垂下眼吸了口气。“我应该报告吗,吾后?”
“如果这能解释你的失败,就说吧!”这真令我惊愕。我将眼神移向她的双眼,但我们虽然四目相对,眼神却没有交会。珂翠肯所有姑娘般的气息早已燃烧殆尽,犹如在铸造厂把铁矿石的杂质燃烧并打掉,她对她丈夫的私生侄子所怀有的任何感觉似乎也因此消失。坐在我面前的她好比统治者和法官,并非朋友。我也没料到会如此强烈地感到失落。
尽管我另有更好的判断,却依然让冷酷窜进自己的声音里。“我将服从吾后对那些事情的判断。”我说道。
她毫不留情。她要我别从自己的死开始说起,反而回溯到数日之前,就是当我们开始预谋让黠谋国王从公鹿堡和帝尊的掌握中无声无息地消失时。我不得不在她面前坦承沿海的公爵们建议承认我为王储,以防止帝尊登上王位。更糟糕的是,我还得告诉她虽然我拒绝了那项提议,却答应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接管公鹿堡并保障公鹿的沿海。切德曾警告我这和叛国差不了多少,我却对自己所有的秘密厌烦至极,不想再保密下去了。我不只一次希望椋音没待在房里,因为我害怕听到自己的话被编成谴责我的歌曲,但如果王后认为她值得信赖,那么以我的身份也没有质疑的余地。
所以我依序回溯那段漫长的日子。她首次听见我描述黠谋国王如何死在我的怀里,和我如何搜寻及在大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杀害端宁和择固。当我提及在帝尊地牢里的日子时,她并不同情我。“他让我遭毒打和挨饿,如果我没装死的话就真的会死在里面。”这对她来说还不够好。
没有任何人,甚至连博瑞屈也不曾知道那段日子的完整叙述,我在稳住自己之后就开始说了。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但仍结结巴巴地说下去,双眼越过她注视墙壁,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我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的脸色如冰雪一样苍白。我停止思索字句背后的这些事件,听见自己用无动于衷的声音叙述所有已发生的事情。当提到在牢房里和惟真技传时,我听见珂翠肯倒抽了一口气,除此之外房里没有其他声音。有一回我的眼神游移到切德那里,只见他死了一般坐着不动,看他的嘴型好像是他自己在承受某种折磨。
我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不带判断地叙述博瑞屈和切德让我死而复生,还有让我复活及度过接下来的日子的原智魔法。我诉说我们怒气冲冲的告别和我旅程的细节,以及我感觉到惟真的时刻和我们之间短暂的连结,还有我尝试杀害帝尊的事,甚至提到惟真不经意地将要我去找他的命令烙印在我心中。不间断的叙述让我逐渐口干舌燥,声音也越来越嘶哑,我却没停下来,直到我对她说完我最后一段前来颉昂佩的困顿旅途。当我终于对她说完自己的完整遭遇后,我继续站着,空虚而疲惫。有人说,分享和关注痛苦会是一种解脱,但对我而言却丝毫没有净化作用,只是将腐坏的记忆残骸全都挖出来,但依然带着化脓的伤口。在一段沉默之后,我找到了刻薄伤人的言语问道:“我的报告解释了我的失败吗,吾后?”
但如果说我想刺伤她,我可也失败了。“你没有提到你的女儿,蜚滋骏骑。”
没错,我没提到莫莉和孩子。恐惧犹如冰冷的刀锋般划过我。“我没想到她和我的报告有关。”
“她当然和你的报告有关。”珂翠肯王后怨恨难平地说道。我强迫自己注视她,只见她握紧双手。她的双手在发抖吗?她对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感到痛悔吗?我无从得知。“她的血缘可不只和这场讨论有关。理想的状况是,她应该在这里,我们才能保证瞻远家族王位继承人的安全。”
我让自己的语气镇定:“殿下,您不该如此称呼她。她和我都不能合法继承王位,因为我们都是非婚生子女。”
珂翠肯摇摇头:“我们不考虑你和她母亲之间的是非,只考虑她的血统。无论你称她为什么,她的血缘都能证明她的身世。我没有孩子。”直到我听见她大声说出那句话,我才体会她的痛苦有多深。我在片刻前还认为她冷酷无情,此刻我纳闷她的头脑是否完全清楚。这就是一个词所能表达的哀痛和绝望。她强迫自己继续说道:“瞻远的王位一定得有个继承人。切德曾提出建议,我无法独自把人民团结起来保护他们自己,我在他们的眼中仍过于陌生。但无论他们如何看待我,我还是他们的王后。我有个非进行不可的任务,那就是我得设法统一六大公国,将入侵者从我们的沿海地区击退,他们也必须有个领袖才能那么做。我想过让你带领他们,他却说他们也不会接受你,因为你被信以为真的死亡和运用野兽魔法都是过大的阻碍。既然如此,就只剩你那位有瞻远血统的女儿。帝尊已被证明不忠于自己的血亲,那么她就必须成为我们人民的牺牲献祭。他们将为了她而团结起来。”
我斗胆发言:“她只是个婴孩,吾后,她怎能……”
“她是一个象征。人们此刻只需要她存在,以后她就是他们真正的女王。”
我感觉她仿佛已教我诧异得喘不过气来。她继续说道:“我要派切德把她带过来,她在此就可以安全地受教育和成长。”她叹了一口气。“我想让她的母亲陪她,但不幸的是,我们必须设法将她说成是我的孩子。我真痛恨这样的欺骗,切德却说服了我,我也希望他能说服你女儿的母亲。”她仿佛自言自语似的,“我们必须表示,我们之前说我的孩子死产是因为要让帝尊相信没有继承人足以威胁他。我可怜的儿子。他的人民永远不会知道他曾出世,而我想那就是他成为他们牺牲献祭的方式。”
我仔细凝视珂翠肯,发现眼前的她几乎已经不是我在公鹿堡所认识的王后了。我痛恨她的说词,这简直是在侮辱我,但我依然语气温和地问她:“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殿下?惟真国王还活着。我会找到他,然后尽全力将他带回您身边,您们就能一起在公鹿堡执政,您们的孩子也将在您们之后执政。”
“他会回来吗?我们将共同执政吗?他们会接受吗?”她摇头否认,“或许有可能,蜚滋骏骑,但我费了太长的时间相信一切都会有它们该有的结果,我可不会再成为那些期望的牺牲品。有些事情必须在冒更多的险之前确定,瞻远家族的王位继承人必须确定。”她镇定地看着我的双眼,“我写好了声明,也给了切德一份抄本,另一份抄本则安全地存放在此。你的孩子是王位继承人,蜚滋骏骑。”
我长久以来都用一个渺茫的希望让自己的心灵完整无缺。这么多个月以来,我总是以当一切都结束完成时,我就能设法回到莫莉身边再度赢回她的爱,以及可以和自己的女儿相认来引诱我自己。其他的男人或许梦想崇高的荣誉、财富或值得吟游歌者传颂的英勇事迹,我却想在天色渐暗时回到小屋坐在炉火边的椅子上,背部因工作而发疼,双手也粗糙而疲惫,然后把一个小女孩抱在自己的腿上,同时爱我的女子会告诉我她的一天。在所有我只因本身的血缘就必须放弃的事情中,这是最难割舍的。那么我现在非屈服不可吗?我必须永远当一个对莫莉撒谎,曾离开她让她独自抚养孩子,却从未回去的男人,然后也导致她的孩子从她身边被偷走吗?
我不想大声说话,直到王后回答之后我才知道自己这么做了:“那就是牺牲献祭的意义,蜚滋骏骑。没有什么是保留给自己的。没有什么。”
“那么我就不认她,”说出这些话活像烧了我的舌头,“我不会承认她是我的女儿。”
“你不需要承认,因为我会承认她是我的女儿。她毫无疑问会有瞻远家族的长相,因为你的血统挺纯正的。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这就足以让我知道这孩子是你的。你已告诉吟游歌者椋音说,你和来自公鹿堡城的制烛商人莫莉生了一个孩子。在六大公国全境,吟游歌者的见证为法律所承认,她也已经把手放在公文上,宣誓她知道这孩子是真正的瞻远族人,蜚滋骏骑,”她用几近和蔼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尽管我一听到她的话就耳鸣,差一点儿晕倒在地,“没有人逃得过命运,你和你的女儿也不例外。退一步审视她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当所有的情况结合起来阻止瞻远家族拥有继承人,有一位继承人却以某种方式形成。由你而形成,接受,然后忍耐。”
这些说法可不正确。或许她从小所受的教导让她如此相信,却有人告诉过我:“一场搏斗在赢家产生之前是不会结束的。”于是我抬头环视屋里所有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但他们都面无表情。“我能找到惟真,”我平静地说道,“我也将去找他。”
他们都沉默了。
“您要您的国王。”我告诉珂翠肯,直到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意的神情。
“我要我的孩子。”我平静地说道。
“你说什么?”她冷酷地问道。
“我是说我和您想要的事情是一样的。我希望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和她共同抚养我们的孩子。”我注视她的双眼,“告诉我,我可以拥有那样的生活。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她直直地盯着我的双眼:“我无法对你做出那样的承诺,蜚滋骏骑。她的地位很重要,不能只因你爱她就确立父女关系。”
我发现这些话既极端荒谬却又完全真实。我不发表意见地低头,同时盯着地板,都快看出一个洞了,试着找出其他的选择和方式。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说什么,”珂翠肯残酷地说道,“如果我承认你的孩子是王位继承人,你就不会帮我找惟真。我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仔细思量,也知道这会断绝你对我的协助。我准备自己去找他。我有地图,我会设法……”
“珂翠肯。”我平静地说出她的名字打断她的话,而不加上她的头衔。我并不想如此,这可让她大吃一惊,而我发现自己缓慢地摇摇头。“您不明白。即使莫莉在这儿带着我们的女儿站在我面前,我还是得寻找我的国王。无论我遭受什么或如何受委屈,我还是必须找到惟真。”
我的话让房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切德抬头注视我,眼神充满了强烈的骄傲,珂翠肯则别过头去眨眨泪眼,我想她可能感到些许羞愧。对弄臣来说,我又成了他的催化剂,椋音则因我或许仍可能成为传奇的希望而容光焕发。
我心中却有着一股对绝对的事物无法抵挡的渴望。惟真已用它最纯粹的具体形式显现给我看了。我会回应国王的精技命令,依我曾发过的誓为他效劳,但另一个呼唤此刻也正召唤着我,那就是精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