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渡河
外岛人总是喜欢用嘲讽的语气谈论六大公国的人民,宣称我们是土地的奴隶,是只适合在挖泥土地的农夫。人们为了丰富的收成和牲口的增加而感激的众神之母艾达,则被外岛人贬为一群丧失心灵的农垦人民的女神。外岛人本身只信奉海神埃尔。它不是一个让人献上感谢的神,而是一个要用它发誓的神。对那些崇拜它的人,它所赐予的唯一祝福是暴风雨和困境,好让他们变得坚强。
在这点上,他们误判了六大公国的人民。他们相信种植庄稼和饲养绵羊的人,精神与勇气也很快就会变得像绵羊一样。他们残杀我们,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把我们对同胞的关怀误认为是我们的弱点。那个冬季,公鹿、毕恩斯、瑞本和修克斯的小老百姓,也就是渔民和牧羊人、养鹅少女和养猪男孩,都肩负起这场被争吵不休的贵族和散漫的军队打得很差劲的战争,并将之视为他们自己的战争。一个国家的小老百姓所能承受的压迫是有度的,之后他们就会站出来保卫自己,无论是对抗外岛人还是他们自己不公正的统治者。
其他人在隔天早上抱怨天气太冷、行程太匆忙,他们的谈话中透露出他们渴望热燕麦粥和壁炉烘焙出来的蛋糕。尽管这里有热水供应,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温暖我们的肚皮。我替水壶婶装满她的茶壶,然后回过头在自己的杯子里装满热水。我瞇着双眼忍着疼痛从我的背包中挖出精灵树皮。我前夜的精技梦境让我此刻感到恶心,四周也在眼前摇晃,仅是想到食物就令我作呕。水壶婶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我用刀从一块树皮上削下一片片放入茶杯里。我等不及水将树皮泡开就喝了下去,强烈的苦味淹没了我的嘴,但我却立刻感觉头痛减轻了。水壶婶忽然伸出爪子般的手从我指间扯下那块树皮,她看了看、闻了闻,然后惊呼一声。“精灵树皮!”她惊恐地看着我,“一位年轻人居然服用这种邪恶的药草!”
“它能止住我的头痛。”我告诉她,然后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一口气把剩下的茶喝光。砂砾般的树皮渣黏在我的舌头上,我强迫自己把它吞下去,接着擦干茶杯将它收进行囊。我伸出手,她不太情愿地把那块树皮还给我。她看着我的神情非常奇怪。
“我从没见过任何人像那样喝这种东西。你知道那东西在恰斯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有人曾告诉我我他们把它拿去喂船上的奴隶,以保持他们的体力。”
“体力增强并且让人感到失望。服用精灵树皮的人很容易气馁,也更容易受到控制。它或许可以减轻头痛的痛苦,但也会让你的心智变得迟钝。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小心地使用它。”
我耸耸肩。“我已经服用好多年了。”我一边告诉她,一边把这药草放回背包。
“所以现在更应该停用。”她刻薄地回答,然后把她的背包交给我,让我把它放回马车上。
当尼克命令我们停下马车时已经是下午了。他和两位手下骑在前面,其他的手下则对我们保证一切都进展顺利,尼克也在我们抵达那儿之前先到达了渡河的地方做些准备。我甚至不需要时不时地看一眼夜眼,因为它已经偷偷溜去跟随尼克和他的手下了,于是我靠在座位上环抱着自己,试着保持温暖。
“喂,你。把你的狗叫回来!”尼克的一名手下忽然命令我。
我站起来做出四处寻找它的样子,“它可能只是嗅到了一只兔子,它会回来的。我走到哪里它总是跟到哪里。”
“现在就把它叫回来!”这人用威胁的语气地命令我。
所以我就站在马车座位上呼叫夜眼,它却没过来。我对那批人道歉似的耸耸肩之后又坐了下来。其中一人继续怒视着我,但我没有理他。
这是清朗而寒冷的一天,寒风依旧刺骨。水壶婶一整天都异常沉默。席地而睡已唤醒我肩膀的旧伤,持续地刺痛着我,我甚至不愿想象她的感受如何,试着只想着我们就要渡河了,在那之后群山就不远了。或许我会在群山终于可以感觉到帝尊的精技小组不再对我造成威胁。
有些人在河边拉绳子。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夜眼见到的景象,却感觉有些困难,因为它直接看着那些人的身体,而我却希望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但就在我看清楚时,他们正将一条导绳重新绑上另一条横越河面的粗绳,远方的另外两个人则开始积极地在河岸弯曲处的浮木堆里挖着。隐藏起来的驳船很快就露出来了,这群人也开始干活儿,把已结在船上的冰劈掉。
“醒醒!”水壶婶急躁地叫着我并戳我的肋骨。我一坐起来就看到另一辆马车已经在移动,于是动了动母马的缰绳跟上其他人。我们沿着河流道路走了片刻,路就变成一段开阔的河岸。河边有些显然在多年前的大火中被烧毁的小屋,还有一团已经腐朽的烂木材和泥砖。我看见遥远的河对岸有一艘沉了一半的老旧驳船,部分地方已结冰,还立着枯萎的草,可见它已经漂浮了好几季。对岸的小屋和这里的小屋一样年久失修,因为茅草做的屋顶早已彻底坍塌。在那些茅屋的后方是起伏和缓的山丘,长满了万年青。再往后,矗立在远方的,是群山王国的山峰。
一队人马已经将绳子绑在了驳船上,正将船拉过河,到我们这边的河岸。船首直接对准水流,驳船被紧紧地绑在滑轮的绳子上。即便如此,汹涌的河水仍然有可能将绳索冲断,把驳船冲到下游。这不是一艘大船,但一辆马车和一队的人员刚好可以挤得下。驳船边有栏杆,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块敞开着的平坦甲板。在我们这一边,尼克和他手下之前骑的小马已经上了缰绳并拉着驳船的拖绳,河对岸则有骡子耐心地将船缓缓地推向水面。当驳船缓慢地朝我们移动时,船首随着冲击的河水起伏不定,水流在船的两侧激起泡沫不停地翻腾着,偶尔下降的船首让河水飞溅上船,四散各处。这不会是段干燥的航程。
朝圣者忧虑地互相喃喃交谈,但其中一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平息了他们的谈话。“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他喊了出来。之后就是一片寂静,他们惊恐地看着驳船接近我们。
尼克的马车和队伍率先上船渡河。或许,尼克这么做是为了给朝圣者壮胆。我看着驳船被拉上岸,紧紧系在老旧的滑轨上,接着船尾也被固定下来了。我感觉到尼克队伍的不快和不满,但他们对此还是挺熟悉的。尼克本人领着他们上船,鼓励他们,他的两名人手则匆忙地将马车拴在防滑木条上。然后尼克走下船,挥手示意。船上两人各站在一匹马的马首旁,对岸的骡子队伍同时拉紧绳索。驳船下水航行到河面上。载满了的船身吃水更深,不再像之前那样轻飘飘地上下波动。船首两度高高抬起再深深吃水入河,河水淹没并冲刷过整个甲板。在河这岸的我们,看着驳船渡河,鸦雀无声。对岸,驳船被拉上岸,先系紧船首,接着松开马车,然后尼克的手下将马车驶上山丘。
“瞧,你们看吧,没什么好担心的。”尼克轻松地边笑边说,我却怀疑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
驳船回来时上面搭载了几个人,他们看来对此挺不高兴。他们抓住栏杆,畏缩地远离溅起来的河水。当船抵达我们这岸时,他们走下船,身上没有一个不是湿漉漉的。其中一人示意尼克走到一旁,开始愤怒地和他商讨,但尼克却拍拍他的肩膀并大笑,仿佛这一切都是个挺好的笑话。然后他伸出手,而他们将一个小包递给他。他掂了掂重量,满意之后才挂在腰带上。“我信守承诺。”他提醒他们,然后大步走回我们的队伍。
朝圣者是下一批渡河的队伍。他们之中有些人希望坐在马车上渡河,尼克却耐心地指出,驳船的负荷愈重,渡河时吃水就会愈深。然后他把他们都赶上船,并且确定每个人都抓好了栏杆。“你们也上来。”他一边喊,一边指着水壶婶和椋音。
“我要和我的货车一起渡河。”水壶婶宣称,但尼克摇摇头。
“你的母马不会喜欢这样的。如果它在渡河时发狂了,你就不会想待在驳船上了。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瞥一瞥我,“汤姆?你介意和马儿一同渡河吗?你看起来很能控制它的样子。”
我点点头,尼克就说:“好啦,喂,汤姆会照顾你的马,你现在就过去吧!”
水壶婶脸一沉,却也不得不顾及实际状况。我扶她下马车,椋音挽着她的手臂和她一同走到驳船上,尼克也走上船简短地和朝圣者说话,告诉他们别害怕,只要抓好栏杆就好。他的三名手下也和他们上船,其中一位坚持亲自抱着最年幼的朝圣者。“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告诉那位忧虑的母亲,“我会让她安全渡河,你只需顾好你自己。”小女孩开始哭了。即使当驳船航行在凶猛的激流间时,她那尖锐的嚎啕哭声仍然清晰可闻。尼克则站在我身边看着他们航向对岸。
“他们没事的。”他对自己和我说道,然后转头对我咧嘴一笑,“哟,汤姆,再走几趟我就能戴上你那只漂亮的耳环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虽然这是我对此交易所做的承诺,但我一点儿也不满意。
尽管尼克说得轻松,但我仍听到他在驳船抵达对岸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全身湿透的朝圣者在尼克的人手稳住驳船时急忙下船。我看到椋音扶着水壶婶下船,尼克的一些手下催她们赶快上岸躲到树下。然后驳船就多载回了两个人。接着是朝圣者的空马车和几匹小马一起河,而朝圣者的马匹一点儿都不情愿,因为得蒙住它们的眼睛并劳驾三个人用力将它们拉上船。等马儿都上了船,也被绑好了之后,它们还是躁动着,不断喷着鼻息并猛摇头。我看着它们渡过了河,对岸的人无需催促就把马车迅速从船上卸下。有个人拉起缰绳喀嚓喀嚓地将马车驶上坡,然后就看不见了。
接下来搭船回来的两个人遇了最困难的一段渡河过程。他们在半途中看到一个巨大的暗桩,这块圆木在激流中时浮时沉,爪子似的根部看起来像一只可怕的手。尼克对着我们的小马大吼,我们所有的人都跳过去帮它们拉住绳子,但即便如此,那块圆木仍然击中了驳船的侧面。船上的人在被击中的剧烈震动中因脱手松开栏杆而大喊大叫。其中一人差点给抛了出去,所幸及时抓住了第二根柱子,才保住了宝贵的性命。那两人满眼怒火不停咒骂着下了船,仿佛怀疑这不幸是有人蓄意造成的。尼克稳住驳船,然后亲自检查船上每一条绳子是否仍紧紧绑在滑轮的绳子上。刚才的摇晃震松了一道栏杆。他对此大大摇了摇头,然后在他的人手将最后一辆马车驶上船时警告他们。
这趟渡河应该不会比其他趟糟糕。我有些惶恐不安地看着,知道下一趟就轮到我了。想泡澡吗,夜眼?
如果能在对岸好好狩猎,那泡澡还是值得的,它如此回答,我却感觉得到它和我一样紧张。我试着让自己和水壶婶的母马镇定下来,同时看着他们将驳船绑在登陆处。我一边说话安慰它,一边带领它走下去,并尽全力对它保证它不会有事的,它似乎也接受了,于是镇静地走上已经受损的木头甲板。我缓缓带领它,一边走一边解释,而当我将它绑在甲板上的环状铁丝上时,它平静地站着。尼克的两名手下立刻绑好货车,此刻夜眼跳上船然后肚皮贴地伏下来,爪子深深插进甲板的木头里。它不喜欢河流肆无忌惮地晃动船身,说真的,我也不喜欢。接着它走过来蹲伏在我身边,四脚张开。
“你们和汤姆还有货车一起渡河。”尼克告诉刚搭船回来全身湿透的人们,“我和我的家伙们会带着我们的小马最后走。你们现在远离那匹母马,免得被它踢到。”
他们谨慎地上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夜眼和母马,然后挤在货车背后站稳。夜眼和我则待在船首。我也希望能远离那匹母马的马蹄。尼克在最后一刻宣布,“我想我还是和你们一起渡河吧!”他自己笑着将驳船推入河中,并对手下挥手,对岸的骡子队伍则开始拉绳子,我们就在一阵摇晃之后开始过河。
坐着看和身体力行向来不同。我在第一道河水猛烈地泼在身上时倒抽了一口气,突然间我们都成了孩子手中的玩具,无法预测未来。河水在我们的身边奔腾,仿佛要撕裂船身,湍急的水势似乎因无法把我们拉开而挫挫败地呼吼,凶猛的激流让我几乎耳聋。驳船忽然一阵颠簸,我发现自己将栏杆抓得更紧了,一股河水泼上甲板打在我的脚踝上,第二波河水从船首上冲刷下来,把我们全淋湿了,母马也尖叫起来。我松开抓住栏杆的手,想要握住它的马络。其他两个人似乎也有此意,他们走上前来,抓住货车。我挥挥手叫他们别走过来,然后转身面对母马。
但我可能永远无法弄清这人的意图。也许他想用他的刀柄打我。我从眼角捕捉到他的动作,碰巧在驳船再度摇晃时转身面对他。他失手没打到我,而是跌跌撞撞地朝母马扑过去。早已焦虑的母马惊慌地乱踢,猛烈地摇晃头,然后一头把我撞开。当我快要站稳时,那人又再度攻击我。尼克则在货车后方和另一个人搏斗,同时愤怒地吼着有关他的承诺和名誉之类的话。我在河水从船首泼洒而下时刚好躲过攻击者的一拳。大水的力道把我冲向驳船中央,我一把紧抓住货车轮,因为被水呛到而喘气。正当我半拔出剑时,另一个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第一个攻击我的人狞笑着朝我走来,这次他是刀刃向着我。突然间,一团毛茸茸的潮湿躯体冲过我身边。夜眼狠狠地击中他的胸部,猛地将他推回栏杆上。
我听到摇摇欲坠的柱子发出断裂声。缓慢地,非常缓慢地,狼儿、那人和栏杆全向河水倾斜而去,我在他们身后直扑过去,把攻击我的人也拖了过去。当他们爬上来的时候,我设法一手抓牢柱子的残骸,一手抓住夜眼的尾巴。我牺牲了我的剑。我只抓到它尾巴的末端,但我紧握不放。它抬起头,慌乱地用前掌扒着驳船边缘,然后开始爬回船身。
接下来,一只穿着靴子的脚狠狠踢了我的肩膀,隐约的疼痛在此刻爆发。接着我的头侧也挨了一踢。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倏地松开,见到夜眼跳开我在河水边缘胡乱抓着,然后就不见了。
“我的兄弟!”我大喊一声,河水却吞没了我的话,下一波涌上甲板的河水让我浑身湿透,嘴巴和鼻子也灌满了水。大水冲刷而过后,我试着用双手和膝盖撑起自己。踢我的人在我身旁跪了下来,我感觉到他用刀子抵住了我的脖子。
“待在原地别动,”他冷酷地说道,然后转身对尼克大叫,“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这事!”
我没有回答,只是迫切地向外探索,用尽我所有的力量探寻狼儿。驳船在我的下方颠簸,河水仍旧湍急,我也因溅上来的河水和波浪而全身湿透,感觉寒冷而潮湿,嘴里和鼻子里的水也使我呛住了。我说不出自己在哪里结束,夜眼又从哪里开始,也不知它是否依然存在。驳船忽然在滑轨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他们在对岸笨手笨脚地叫我站起来。拿刀抵着我的人在第二个人抓紧我的头发前移开了他的刀子。我立刻反抗,一点不在乎他们现在还会对我做什么。我散发出仇恨和怒气,慌张的母马也跟随了我的情绪。有一人跌在很接近母马的地方,它用马蹄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肋骨,或许踢了两下,我想。我用肩膀将一位攻击者撞落河里,他在我掐住他同伴时设法抓住驳船停在那里。尼克警告似的喊了一声,当时我正紧捏着歹徒的脖子将他的头撞向甲板,然后一群身穿金棕色制服的人向我扑来。我有试图让他们杀了我,但他们却没这么做。我听到远方的山丘上传来另一些吼声,我想我认出那是椋音因愤怒而上扬的声音。
不一会儿我就浑身被五花大绑,躺在积雪的河岸上,有个家伙手持出鞘的剑站在旁边看住我。我不知道他是在威胁我,还是阻止其他人杀了我。他们站成一圈,贪婪地低头凝视着我,仿佛一群刚打倒一头鹿的野狼。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只是慌张地向外探寻,毫不在意他们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我感觉到它在某处为它的生命搏斗,而我对它的感觉也愈来愈微弱,此刻它正用尽一切力量求生存。
尼克忽然倒在了我身边。一只眼睛开始肿得睁不开,而当他龇牙咧嘴地对我笑时,我看到他的牙齿都沾血了:“嗯,我们已经在河的对岸了,汤姆。我说过要带你到这里的,我们现在也到了。就像我们当初同意的,我现在得拿走那只耳环。”
我的侍卫踢了他的肋骨。“闭嘴。”他吼了出来。
“这可不是协议。”尼克趁他能呼吸时坚持着。
他抬头看着他们所有的人,想选个人说话:“我和你们的领队谈妥了一项交易。我告诉他会把这个人带来给他,而他会以金子和其他人的安全通行作为对我的回报。”
这位中士尖酸地用笑声回应他:“哎呀,这可不会是马克队长和走私者谈妥的第一笔交易。奇怪了,似乎从来没有任何走私者让我们获利,对不对啊,伙伴们?至于马克队长嘛,他现在可沉到河里去了,所以很难说他对你承诺了些什么。马克总喜欢他的光辉演出。嗯,不过他现在已经被水冲走了。但我知道我的指令是什么,那就是把所有走私者逮捕到月眼。我是一名好士兵,我的确是的。”
这位中士弯腰拿走尼克那袋金子,还有尼克自己的钱包。尼克在挣扎中流了些血,我也没有费心去看这场面。他把我卖给了帝尊的侍卫,他怎么知道我是谁的?我痛苦地告诉自己,莫非是那晚和椋音的枕边细语泄了秘?我信任别人,然后一如以往地又被出卖了。当他们把他拖走时,我甚至头也没回。
我只有一位真诚的朋友,我的愚蠢却再次让它付出了代价。我仰望天空,让自己遁出的身体,竭尽全力扩展我的知觉,探索,再探索。我找到它了。它在某处用爪子扒着着陡峭的结冰的河岸,身上厚厚的毛都被水浸湿了,因为身体太重而几乎无法抬起头。湍急的水势让它失手,于是它又在河里打转。河水将它拉下去,还把它留在那儿,然后猛地把它抛出水面。它气喘吁吁地吸了带水的空气,已经没有力气了。
再试一试!我命令它。不要放弃!
变幻莫测的水流又把它冲向河岸边,这片河岸纠结着悬荡下来的树根。它用爪子抓住树根将自己的身体撑高,手忙脚乱地咳出水并呼吸空气,肺部的运作犹如风箱般。
快挣脱出来!摆脱掉!
它根本没回答我,我却感觉到它把自己拖了出来。一点一点地,它爬上了一片矮林子的河岸。它像小狗般缓缓用腹部爬行,水在它全身往下滴,在它发抖的身子周围形成一片水洼。它冷得不得了,耳朵和口鼻处都结霜了。它站起来,想抖掉身上的水,却又倒了下来。它再次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踉跄了几步远离河水。它再次抖抖身子,水花四溅,这动作让它减轻了身上的重量,也让它粘着的毛松开竖了起来。它站着,低下头,吐出了一大滩河水。找个地方躲一躲,蜷缩起来保暖。我告诉它。它已经不太能思考,在我心中那夜眼的火花已几乎要闪灭了。它猛烈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之后四处张望。那里,我催促它。在树下。雪几乎将万年青的叶子压到地上,树后面有个布满落下来的针叶的洞。如果它能钻进去,缩在里面,它应该可以再度暖起身子。进去吧,我催促它。你办得到的,进去吧!
“我想你踢他踢得太用力了,他只是盯着天空看。”
“你看到那女人对斯可夫做了些什么吗?他就像只猪一样流着血,不过他也狠很地回了一拳。”
“那位老妇人跑哪去了?有人找到她吗?”
“她在这场雪里不会走远的,所以就别担心了。叫醒他让他站起来。”
“他的眼睛连眨也不眨,几乎没在呼吸。”
“我不管。把他带到精技高手那里。在那之后,他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
我知道侍卫把我拉了起来站好,也知道自己走上了山丘。我毫不在意自己的那个躯体。相反地,我再次抖抖身子,然后钻进树下。那里的空间刚好够我缩起来。我用尾巴遮住鼻子。轻轻抖动耳朵数次,好甩掉剩下的水。现在就睡吧,没事了,睡吧!我帮它闭上眼睛。它仍在发抖,但我感觉它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于是温和而轻缓地离开它。
我抬头用自己的眼睛观察。我正走上一条小径,左右各有一名高大的法洛侍卫。我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其他人跟在后面。在我们前方,我看到了尼克的马车,它被拉到了树荫下,他的手下坐在地上,双手都被反绑在后面。全身湿答答的朝圣者全围挤在营火边,在他们四周也围站着好几名侍卫。我没看到椋音或水壶婶。有位妇女紧抓着她的孩子,靠在他的肩上失声痛哭,这男孩看来不会再动了。有个人的视线遇上了我的双眼,然后别过头去朝地上吐口水。“都是那原智小杂种把我们害成这样的!”我听到他大声说道,“艾达对他怒吼!他玷污了我们的朝圣之旅。”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搭在高大树林的背风面的舒适帐篷里。我被推进帐篷内,然后被压下来跪在垫高的木板地上的羊皮地毯上。一名侍卫紧抓着我的头发,同时那名中士宣布:“他在这里,大人。狼把马克队长杀了,但我们逮到他了。”
一个大火盆散发出令人愉快的热气。这帐篷内可是我这几天以来所到过的最温暖的地方。突如其来的热气几乎让我呆住,但博力可不这么想。他坐在火盆另一边的椅子上把脚伸向火盆,穿着长袍、带着帽子,全身上下都裹着毛皮,仿佛在他和夜晚的寒冷之间就没有其他东西了。他过去一直是个身形魁梧的人,如今却仍旧胖得可以。他模仿帝尊的样式,将深色头发弄卷。他深色的双眼中闪烁着不满。
“你怎么还没死?”他问我。
那个问题可没什么好答案。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加固自己的心防。他忽然满脸通红,腮帮子也随着他的愤怒而鼓了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紧绷,同时怒视那位中士。
“好好报告。”然后他没等这人开口就问道,“你让那匹狼跑了?”
“不是我让它跑的,大人,是它攻击了队长。它和马克队长一起掉进了河里,大人,然后就被冲走了。河水又急又冷,他们不可能会有生还机会的,但我还是派了些人到下游河岸寻找队长的尸体。”
“我也要狼的尸体,如果尸体被冲上岸的话,确定你的手下都知道我要。”
“是的,大人。”
“你拘留走私者尼克了吗?还是他也逃跑了?”博力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挖苦。
“不,大人。我们抓到了走私者和他的手下,还有跟他来的那群人,虽然他们比我们想象中的还会反抗。有些人逃进树林里,但我们还是逮到了他们,他们自称是寻访群山艾达神殿的朝圣者。”
“那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一个人触犯国王的法令之后,在乎他为何犯法又有什么用?你找回队长付给走私者的金子了吗?”
这位中士看来挺惊讶:“不,大人。您说付给走私者的金子么?没看到。我怀疑它是否和马克队长一起沉到河里了,或许他没给那个人……”
“我不是笨蛋,我可比你想象中还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出所有的金子,拿回来这里。你抓到所有的走私者了吗?”
这位中士吸口气思考了一下,“当我们制伏尼克时,对岸还有些走私者和一队小马,他们骑马跑了……”
“别管他们。小杂种的共犯在哪里?”
这位中士看起来一脸茫然,我相信他不知道这字眼。
“你有抓到一位吟游歌者椋音吗?”
这位中士看来挺不安:“她有些难控制,大人。当我们的人马在斜坡上制伏小杂种时,她就伸手打断了抓住她的人的鼻子。我们费了点儿劲……才控制住她。”
“她还活着吗?”博力的语气毫无疑问地显示出他很瞧不起他们的能力。
中士的脸都红了:“是的,大人。但是……”
博力一个眼神就让他们安静下来:“如果你的队长还活着,他会希望自己现在就死了。你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报告,也不知道如何控制事态。在事情发生当时就应该派人通知我。那位吟游歌者不该被允许观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需要立刻拘禁起来。还有,只有笨蛋才会在激流中的驳船上尝试制伏一个人,他只需等着驳船靠岸,岸上会有一打剑士等着任他使唤。至于走私者的贿赂也得还给我,否则在钱补足之前你们都没领不到薪水。我可不是傻瓜。”他怒目环视帐篷里所有的人。“这件事要是搞砸了,我不会原谅你们的。”他紧闭双唇,当他再度说话时,他只吐出了这些,“你们全都给我走。”
“是的,大人。那犯人呢?”
“把他留在这里。派两个人持剑守在外面,我需要单独和他谈谈。”中士鞠躬后赶紧走出帐篷,他的手下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抬头看着博力的双眼。我的双手被紧紧地反绑在背后,但却没有压住我跪下来。我站起来俯视博力。他毫不畏缩地注视我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也很平静,这让他说出来的话更具威胁性:“我对你重复我刚才对中士说的话。我不是笨蛋,也不怀疑你早有逃脱的计划,还可能会杀了我。我也有个计划,这其中也包括了我自己的存活。这是个简单的计划,小杂种。我总喜欢简单利落的办事。计划是这样的。如果你给我惹麻烦,我就杀了你。我想你也推测到帝尊国王要留你活口,但如果你变得让人为难,别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如果你想试试精技,我告诉你我的心防可是很稳固的。一旦我怀疑你想尝试,我就会让你对着我侍卫们的剑试试你的精技。至于你的原智,看来我的问题刚才也一并解决了,但如果你的狼现身的话,它也敌不过剑。”
我沉默不语。
“你明白我说的吗?”
我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现在,如果你不给我惹麻烦,就会得到公平的对待,其他人也一样。如果你很难缠,他们也会分担你的痛苦。你明白吧?”他和我眼神相遇,坚持要我回答他。
我以和他一样的语气平稳地说道:“既然尼克已经把我出卖给你,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是否在乎你会杀了他吗?”
他笑了。这让我发冷,因为那个微笑原本属于一位和蔼的木匠学徒,如今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博力穿着他的皮囊:“你很狡猾,小杂种,从我认识你开始就是如此。但你跟你父亲,还有那个王位的觊觎者,有着相同的弱点。那就是你们相信就连这些农民的生命也和你们的一样宝贵。如果你给我惹麻烦,他们全都会付出代价,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你明白吗?连尼克也不例外。”
他说得没错。我没胃口去想象朝圣者会为我的大胆付出什么代价。于是我平静地问道:“如果我合作的话呢?到时候他们会如何?”
他对我傻呼呼的关怀摇摇头:“三年劳役。但如果我是个比较狠的人,就会砍断他们每人一只手,因为他们已经直接违反国王的命令企图越过边境,理当以叛国罪惩处。走私者则要服十年劳役。”
我知道走私者大多熬不过来:“那么吟游歌者呢?”
我不知他为何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他还是回答了:“吟游歌者必死无疑,你知道的。她知道你是谁,因为欲意已在蓝湖已经质问过她。当她可以为国王效劳时,却选择帮助你。她是个叛国贼。”
他的话点燃了我的怒火:“她帮助我就是为真正的国王效劳。当惟真回来之后,你就会感觉他的狂怒,也没人会包庇你和其他不忠的小组成员。”
有一会儿博力只是看着我,我也控制住自己。我刚才说的话听起来很孩子气,用帝尊兄长的狂怒威胁另一个人。我的话挺没用的,甚至比没用更糟。
“侍卫!”博力并没有吼叫,也没提高声调,但两名侍卫立刻走进帐篷举剑对着我的脸,博力则表现出一副没注意到武器的样子,“把那个吟游歌者带来我这里,确定她这回不会‘失去控制’。”他们俩迟疑时,他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现在就去吧,你们两个,把你们的中士也找来。”他们离开之后,他用不满的神情看着我的双眼:“你瞧瞧他们给我什么活儿做。月眼从来没有这么没用的一堆军队。我有胆小鬼、呆子、不满的人和同谋者,然后当每一项交给他们的任务都给搞砸时,我就得面对国王的不悦。”
我想他实际上指望我同情他。“所以,帝尊派你来加入他们?”我反而这么说。
博力对我露出诡异的微笑:“就像在我之前,黠谋国王派你父亲和惟真来此一样。”
那是真的。我低头看着铺在地上的厚羊毛地毯。我身上的水都滴在了上面。火盆散发出来的温暖渗入我的身体让我发抖,仿佛我的躯体放开了隐藏多时的寒冷,于是我马上远离自己向外探索。我的狼儿正在睡觉,比我还温暖。博力从他椅子旁的桌上拿起一个锅子,替自己倒了一杯牛肉汤喝了起来,我也闻到它的香味了。然后他叹了一口气,靠回他的椅子上。
“我们都已经从我们的出发的地方走了一大段路,不是吗?”他听起来似乎挺遗憾的。
我很快地点点头。博力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我也不怀疑他会将自己的威胁付诸实践。我见识过他的精技形貌,也见识到盖伦如何把它揉捏成供帝尊使用的工具。他效忠一位傲慢自负的王子,那是盖伦已炼入他心中的,他再也不能把它和他的精技分开。他对权利有野心,也喜爱精技为他带来的懒散生活。他的双臂不再因工作而粗壮,反而是他的肚皮撑开了他的短袖束腰上衣,双颊的下颌赘肉也重重地垂着。他看起来比我老十岁,却会为自己如今的地位凶猛地抵抗所有的威胁。
中士先进了帐篷,但他的手下稍后就把椋音押了过来。尽管她的脸上有瘀青,嘴唇也肿了起来,但却仍把头抬得高高地在他们的挟持下走进帐篷。她镇定而笔直地站在博力面前,冷冰冰的,根本不向他致意。或许只有我能感觉到她的盛怒,她也不显露出半点儿恐惧。
当她站在我身边时,博力抬头端详我们俩,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指:“吟游歌者,你知道这个人是蜚滋骏骑,也就是原智小杂种。”
椋音没回答。不过这也不是个问题。
“在蓝湖时,盖伦精技小组的欲意提供你金子,实在是好用的一笔钱,他要你帮我们追踪到这个人,而你却知情不报。”他稍作停顿,似乎给她机会说话,她却一言不发。
“然而,我们又在此发现你和他一道上路。”他深呼吸,“如今他告诉我,你为他效劳就等于为王位觊觎者惟真效劳,还用惟真的狂怒威胁我。告诉我,在我对此做出回应前,你同意这说法吗?还是他替你讲的话全错了?”
我们都知道他在给她一个机会,我也希望她能识相地把握机会。我看见椋音咽下口水,但她却没看我。当她开口时,她以低沉地声音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说话,大人,我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从。我不为蜚滋骏骑效劳。”她稍停了一下,我也晕眩地感觉道松了一口气,但此时她却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如果惟真·瞻远还活着,他就是六大公国真正的君主。而且如果他回来的话,我也毫不怀疑另有说法的人将感受到他的狂怒。”
博力从鼻孔哼了一声。他遗憾地摇摇头,然后指着其中一名等在旁边的家伙:“你,折断她一根手指。我不在乎是哪根。”
“我是吟游歌者!”椋音恐惧地提出抗议,不敢相信地瞪着他。我们所有的人也都瞪着他。因为从未听过吟游歌者因叛国而遭处死的。但杀害一位吟游歌者和伤害她可完全是两回事。
“你没听到我说的吗?”博力质问那名迟疑的侍卫。
“大人,她是吟游歌者。”这人看来吓呆了,“伤害吟游歌者会带来厄运的。”
博力没有理会他,转身交待他的中士:“在我今晚休息前用鞭子抽他五下。抽他五下,你可记住了。我也希望能数数他背上的一道道鞭痕。”
“是的,大人。”这名中士懦弱地说道。
博力转过来看着刚才那个家伙:“折断她的一根手指,我不在乎是哪根。”仿佛他之前从未说过这些话似的下命令。
这人像个梦游似的走向她。他会奉命行事,而博力也不会停止这命令。
“我会杀了你。”我诚恳地告诫博力。
博力沉着地对我微笑:“侍卫。折断她的两根手指,我不在乎是哪两根。”中士迅速移动,拔出刀子走到我身后,然后用刀抵住我的喉咙要我跪下。我抬头注视椋音,她就用空洞无神的双眼瞥了我一眼,然后别过头去。她的双手和我一样被绑在身后,只见她直直地瞪着博力的胸膛并且静止而沉默地站着,脸色愈来愈苍白,直到他真的碰到她为止。当他捉住她的手腕时,她从喉咙嘶哑地叫了一声,然后变成尖叫,但仍然无法盖过那人将她的两根手指从关节向后扳时所发出的微弱噼啪声。
“给我看。”博力下命令。
这人仿佛对椋音很生气,非得将她脸朝下推倒在地上。她躺在博力脚前的绵羊皮上,尖叫之后她就没出声了。她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发狂似的突出于其他手指之外,博力俯视着这两根手指,满意地点点头。
“把她带走,好好看着她。然后回来见中士,在他交待完你们之后来找我。”博力的语气平稳。
侍卫抓住椋音的领子把她拖起来站好,在推她出去时看起来既感到恶心又十分恼怒,然后博力对中士点点头:“现在让他起来。”
我站着俯视他,他也仰望着我。虽然我们彼此的架势不同,但对于谁控制这状况却不再有丝毫的疑问。接着,他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刚才已经表示明白了我所说的,现在我也知道你确实懂了。到月眼的旅途对你和其他人来说可以是迅速而从容的,也或许不然。这就完全看你了,蜚滋骏骑。”
我没有回答,也没必要回答。博力对另一位侍卫点点头,那名侍卫就把我从博力的帐篷带到了另一个帐篷里,还有另外四名侍卫住在里面。他给了我面包、肉和一杯水,我也顺从地让他把我的手重新绑在面前好让我进食。吃完之后,他对我指了指角落的一条毛毯,我也像一只听话的狗般走过去。然后他们再次把我的双手反绑,还绑了我的双脚。他们让火盆烧了一整夜,而且至少保持两名侍卫一起看住我。
我不在乎。我转身背对他们,面向帐篷的内侧。我闭上双眼,不是入睡,而是去找我的狼儿。它的毛快干了,却依然虚脱地睡着。寒冷和河流的冲击让它累坏了。我带着它留给我的那份微小的慰藉离开。夜眼活下来了,现在它睡了,而我不知道它是在河的哪一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