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壶
珂翠肯王后在逃离帝尊王储、回到她的群山时,正怀着惟真的孩子。有些人批评她说,如果她当时留在公鹿并迫使帝尊服从自己的权威,孩子就会安全地在那儿出生。也许她这样做就会让公鹿堡一心向她地团结起来,也许公鹿公国所有的人民会更加团结以抵抗外岛的劫匪,又也许沿海大公国会因公鹿还有一位王后坐镇而更努力奋战。有些人就是这么说的。
而当时住在公鹿堡里,对瞻远家族权力交接时期的内斗情况十分熟悉的那些人,对这些事情的主要看法就很不同了。毫无例外地,他们都认为珂翠肯和她的胎儿都被诬陷了。事实证明,即使在珂翠肯王后本人离开公鹿堡之后,那些拥护帝尊为王的人仍会竭尽全力败坏她的名声,甚至说她腹中的孩子并非惟真的,而是他的私生侄子蜚滋骏骑播的种。
关于倘若珂翠肯留在公鹿堡将会发生什么事的各种推测,如今都已是徒劳的推想。根据史实,她相信她的孩子如果在她心爱的群山王国出生,才最有可能存活下来。她回到群山也是希望能找到惟真,进而重新巩固她丈夫的权势,但她努力搜寻的结果却让她更加悲痛。她发现了他的侍从和不知名的攻击者作战的现场,暴露在外的遗骸成了食腐动物吃剩的散乱碎骨和拖脏了的衣服碎片。然而,在那些遗骸当中,她找到了她最后一次见到惟真时他身上穿的蓝色斗蓬,以及他那把上了鞘的刀。她回到颉昂佩的王宫,哀悼她丈夫的死。
更令她哀痛的是,几个月之后在她收到的百姓的目击报告中说道,身穿惟真卫队制服的人出没在颉昂佩后方的山区。群山的村民看到这些落单的侍卫在流浪,而且他们似乎很不愿意和村民交谈,尽管本身的状况已狼狈不堪,但他们仍然拒绝村民所提供的帮助和食物,还被看到他们的村民们描述为“可悲的”甚或“凄惨的”。三三两两的流浪侍卫时不时地来到颉昂佩。他们似乎无法有条理地对珂翠肯说清楚惟真所遇到的事。他们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或在什么情况下和惟真分开的。他们似乎无一例外地都执意要返回公鹿堡。
渐渐地,她相信惟真和他的卫队不仅遭到了身体上的攻击,还遭到了魔法的攻击。据她推断,那些用弓箭和刀剑埋伏袭击他的人,以及让他的卫队感到沮丧和困惑的不忠的精技小组,其实都是他弟弟帝尊王子所雇用的人。这就是促使她一直对她的小叔怀抱敌意的原因。
我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我大声回应了些话,同时迷惘地在冰冷的黑暗中坐起来。“我们一小时之内离开!”门外的人回答。
我奋力挣脱乱七八糟的毛毯和椋音睡意香浓的怀抱,找到靴子穿上,然后将斗蓬紧紧裹在身上以抵御房里的酷寒。而椋音唯一的动作是立刻躲进我刚才躺的地方,因为那儿很温暖。我在床前倾身。“椋音?”我见她没回应,就伸出手轻轻摇她,“椋音!我们不到一小时就要离开了。起床!”
她用力地叹了一口气。“你去准备吧,我一下子就好。”她又钻进了毛毯深处,我只好耸耸肩由她去。
缬财在楼下厨房的烹调壁炉上给一叠煎糕保温,然后给了我一盘奶油和蜂蜜,我很乐意接过来。在昨天仍是一片寂静的屋里如今挤满了人,从这些人极为相似的相貌看来,这是个家族事业。那位小男孩和长满斑点的孩子坐在桌边的凳子上喂山羊吃碎煎糕,我发现他时不时地盯着我看。而当我对他微笑时,这男孩就睁大了眼睛,然后一脸严肃地起身把他的盘子端走,山羊则轻快地跟在他后面。
尼克大步穿越厨房,身上的黑色斗蓬在小腿处晃动,斗蓬上有刚沾上的雪花,在经过时见到我正看着他,“准备出发了吗?”
我点点头。
“很好。”他在出去时瞥了我一眼。“穿暖一点儿,暴风雪才刚开始,”他咧嘴一笑,“对你我来说真是理想的旅行天气。”
我告诉自己不要指望享受这趟旅途。我在椋音下楼之前就吃完了早餐,当她走到厨房时真令我大吃一惊。我原以为她会是睡眼惺忪的样子,但此刻她却脸颊泛红,爽朗地笑着。她在进厨房时和某人妙语如珠地抬杠,并充分享受这乐趣,来到桌边时也毫不迟疑地拿东西吃,每一种食物的分量都很多。当她从空空如也的盘子中抬起头看我时,一定看到了我脸上讶异的神情。
“吟游歌者学会了在有得吃的时候好好吃一顿。”她说着说着就把杯子伸向我这里。她在吃早餐时要喝啤酒,我帮她从桌上的大水罐中把酒斟满她的杯子。正当她叹一口气放下酒杯时,尼克像一片暴风雨的乌云穿过厨房。他看到了我,迈出的大步伐陡然停了下来:“啊,汤姆,你会驾驭马吗?”
“当然。”
“技术好吗?”
“够好了。”我平静地说道。
“很好,那么我们就准备出发了。我的表哥汉克原本要驾马车的,但他在夜里感冒了,今天早上气喘个不停。他的太太不让他走。但如果你会驾货车的话……”
“他希望你能调整你的费用,”椋音忽然打岔,“他替你驾一匹马,就等于帮你省下他自己要骑的那匹马的费用,还有你表哥原本的伙食。”
尼克吃惊了片刻,瞥瞥椋音又瞥瞥我。“这样才公平。”我试着不露出微笑地回应。
“我会好好处理的。”他让步了,然后又匆匆走出厨房,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那位老妇会试试你的技术。那是她的马和马车。”
外面的天色依然黑暗,火把在风雪中噼啪作响,人们都戴紧兜帽、绑紧斗蓬,匆忙地行动。一共有四辆马车和对应的队伍,其中一辆坐满了人,大约有十五位。他们挤成一团,袋子放在腿上,低着头以躲避酷寒。一名女子瞥了我一眼,脸上满是忧虑,还有一个小孩靠在她身旁。我纳闷他们都是打哪儿来的。两名男子将一个桶子装到最后一辆马车上,然后在所有的货物上铺上一片帆布。
坐满乘客的那辆马车后面是一辆较为小型的两轮货车。一位裹着一身黑衣的老妇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身上紧紧裹着斗蓬、兜帽和披肩,膝盖上也铺了一条旅行用的毛毯。我经过她的货车时,她用锐利的黑色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我。她的马是一匹斑点母马,它不喜欢这样的天气,而且它的马具绑得太紧了。我尽力帮它调整,同时说服它信任我。等我完成之后,一抬头就看到老妇正仔细地看着我,她露出兜帽外的黑发闪闪发亮,而头发上的白色部分也并不完全是雪。她朝我噘起嘴却什么也没说,连我把我的背包放在座位底下时也还是这样。我在爬上她身旁的座位拿起缰绳时,亲切地对她说道:“早安。我想我应该是当你的驾驶员。”
“你想?难道原本不是你吗?”她目光锐利地凝视我。
“汉克生病了,尼克就问我是否可以驾驭你的母马。我名叫汤姆。”
“我不喜欢改变,”她告诉我,“尤其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代表你一开始就没真正准备好,现在你更没准备了。”
我怀疑自己知道汉克为何忽然感觉不舒服了。“我名叫汤姆。”我再次介绍自己。
“你已经说过了,”她告知我,然后转头凝视飘着的雪花。“这整趟旅途真是个坏主意,”她大声说道,却不是说给我听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现在就看得出来。”她在大腿上搓揉戴上了手套的双手。“该死的老骨头,”她对着落雪说道,“要不是我这一身老骨头,根本不需要你们任何人。一个都不需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好椋音救了我。她在我身旁勒住马:“你能帮我看看他们让我骑的是什么马吗?”她对我提出疑问,她的马儿则甩甩黑色的鬃毛朝我眨眨眼,仿佛要我瞧瞧它要载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看挺好的。它是群山的马匹,它们都是那样的,不过它会为你走上一整天,况且它们大多有讨人喜爱的脾气。”
椋音满脸怒气:“我告诉过尼克我们支付的金额应该可以有一匹像样的马。”
尼克刚好在那时骑马经过我们身边,他的马的体型也不比椋音的马大多少,只见他看看她又别过头去,机警地注意她说的话。“我们走吧!”他平静地用行进中的声音说道,“最好别说话,紧紧跟着前方的马车,在这暴风雪里可比你们想象的更容易看不见彼此。”
尽管他只是轻声说道,但大家都立刻听从了这命令。没有吼出来的命令和道别的呼喊,只听见我们前方的马车静悄悄地驶离我们。我动了动缰绳轻声叫唤马儿,这匹母马却不太赞同地喷鼻息,不过还是配合行进速度迈开了步伐。我们几乎是寂静无声地在连绵不绝的一片落雪中前行,椋音的小马慌张地用力扯它的马勒,直到椋音稳住它的头,然后它就迅速小跑步地加入了队伍前面的马匹中,我则被留下来坐在沉默的老妇身旁。
我很快就发现尼克的警告是正确的。太阳出来了,但雪还是继续下,厚厚的雪让光线变得模糊,犹如珍珠母般晶莹剔透的飞雪非常刺眼,很容易就让我们的眼睛感到疲劳。我们似乎在永无止尽的白色隧道中前进,只有前方马车的车尾带领我们。
尼克没带我们走一般的道路。我们嘎吱嘎吱地通过冰冻的田地,厚厚的落雪很快就覆盖住了我们留下的轨迹,我们的行踪也立刻被掩盖得不留一丝痕迹。我们就这样横越陆地直到中午时分,骑士们下马将篱笆的栏杆拉下来,等我们通过之后再扶起来。我在飞雪中看见另一间农舍,但窗户是暗的。正午过后,最后一道篱笆为我们开启。在一阵嘎吱声和颠簸之后,我们走出了田地,踏上曾经是条路,但如今却只是比小径略宽的通道,地上也只有我们自己留下的那些轨迹,而且雪很快地就会让那些痕迹消失。
一路上,坐在我身旁的同伴都如落雪般冰冷沉寂。我不时地用余光看她,只见她直盯着前方看,身体伴随马车的移动摇晃,双手不断地搓揉膝盖,仿佛它们让她感觉疼痛。既然没什么别的好消遣的,我就偷窥她。她显然有公鹿血统,尽管因多年旅游各地而使得口音渐失,但仍带着些许家乡口音。她的头巾是恰斯编织者的手艺,她斗蓬边缘的黑底黑线刺绣装饰对我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
“小伙子,你是大老远从公鹿来的。”她忽然说道,说话时双眼仍直直地盯着前方。她的口气里有某种东西教我必须挺起背聆听她的话。
“婆婆你也是。”我回答。
她把脸整个转过来看我。我则不确定自己从她那乌鸦般的明眼中是看见了兴趣还是恼怒。“我的确是。走了很多年也走得很远了,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到群山去?”
“我想见我叔叔。”我据实以答。
她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一位公鹿男孩有位在群山的叔叔?你想见他到了愿意冒着头颅不保的风险这种程度吗?”
我仔细端详她:“他是我最喜欢的叔叔。而你,据我了解,应该是到艾达的神殿吧?”
“那是其他人。”她纠正我,“我年纪老得用不着为什么身孕祈祷。我在寻找一位先知。”我还来不及问她又继续说道:“他是我最喜欢的先知。”她几乎对我微笑。
“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马车里旅行?”我问她。
她冷冷地看我一眼。“他们的问题太多了。”她回答。
“啊!”我一边说,一边对她笑了笑,接受这份责备。
过了几分钟之后她又说话了。“我独来独往很久了,汤姆。我喜欢走自己的路,和自己商量,然后自己决定晚餐该吃什么。那些是挺好的人,但却像一群鸡似的到处打探、喋喋不休,没有一个人能自行决定是否该走这趟旅程。他们都需要别人告诉他们,对,对,这就是我们该做的,而且值得为之冒险。现在他们既然决定了,这个决定可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的意见还坚定。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独自脱离团队离开。”
她对口中描述的那个现象摇摇头,我则深思熟虑地点点头,然后许久她都没再说话。我们沿着小径来到一条河流边,然后跟随水流走到上游,穿越狭窄的矮树林和非常幼小的树木。虽然我几乎无法在飘雪中看清楚河流,却可以闻到和听到湍急的水流。我估量着还得走多远才能渡河,于是便自顾自地咧嘴笑了起来。我敢说今晚和椋音见面时,她就会知道我为何咧着嘴笑,而我也纳闷着尼克是否高兴与她同行。
“你在笑什么啊?”这位老妇忽然问我。
“我正在想我的吟游歌者朋友椋音。”
“她会让你笑成那样?”
“有时候。”
“你说她是吟游歌者,那你呢?你也是吟游歌者吗?”
“不,大多数的时候我只是一位牧羊人。”
“我知道了。”
我们的交谈又停了下来。当夜幕渐渐降临时,她告诉我:“你可以叫我水壶婶。”
“我是汤姆。”我回答。
“你已经告诉我第三次了。”她提醒我。
我原以为我们会在晚上扎营休息,但尼克却要我们继续走。我们在他拿出两盏灯笼挂在两辆马车上时停下来。“跟着光线走。”他在骑马经过我们身边时简短地告诉我,我们的母马也照做。
天色已黑,也愈来愈冷,这时我们前面的马车开始驶离道路,颠簸地进入河边一道树丛的缝隙。我顺从地将我们的母马转向跟随马车,然后随即砰的一声跌下路面,这让水壶婶骂了出来。我露出微笑,因为只有少数公鹿堡的侍卫才能骂得如此生动精彩。
我们过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我坐在位子上纳闷着,因为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河流是我们左方某处一道势不可挡的威力来源,吹动水面的风给寒气增添了新的湿气。我们前方马车里的朝圣者也焦躁地动着并轻声交谈。我听到尼克说话的声音,然后看到一个人牵着马走过我们这里,从马车尾拿走灯笼,我的眼神则跟随他的方向。不久,这人和他的马就遁入原本在黑暗中看不到的一栋长条形的低矮房屋中。
“下来吧,到里面去,我们今晚在此过夜。”当尼克再度骑马经过我们身边时如此指挥我们。我下马等着扶水壶婶走下来。当我对她伸出手时,她看起来几乎大吃一惊。
“谢谢你,好心的先生。”她轻声说道,我也同时扶她走下来。
“不客气,我的女士。”我回答,于是她挽着我的手臂让我带她朝屋子走去。
“真是个该死的有教养的牧羊人,汤姆。”她以全然不同的声音说道,在门口用鼻子哼哼一笑之后进门,然后我一个人回到外头解开那匹母马的套具。我自顾自地摇摇头,却不得不微笑。我喜欢这位老妇人。我将背包背在肩上,然后把母马牵进屋里其他马儿聚集的地方。解开它的缰绳后,我环视屋内,这是个狭长而空旷的房间,房里一侧的壁炉中燃烧着炉火。这栋有着低矮天花板的屋子是由河里的石头和泥土建造而成的,还有土制的地板,马匹则在另一端满是干草的马槽中挤成一团。我将母马牵到其他马儿之中,一位尼克的手下刚好拿来一桶水倒在饮水槽里。屋里那端粪便肥料的厚度显示,这栋建筑物经常被走私者使用。
“这本来是什么地方?”我在加入围炉的人群时问尼克。
“绵羊的营地,”他告诉我,“这间遮风避雨的地方原本是为了早产的羔羊而搭盖的,等我们在河里清洗完羊儿之后就在这里剪羊毛。”他的蓝色双眼凝视远方片刻,然后粗声笑了出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连山羊吃的食物都不够了,更别提我们以前养过的绵羊。”他指一指炉火,“最好把握机会吃饱睡好,汤姆,我们明天要早起。”他走过我身边时好像一直盯着我的耳环瞧。
我们吃的食物很简单,有面包、熏鱼、燕麦粥和热茶,大部分是朝圣者的存粮,但尼克又添加至足够的分量,所以他们也不反对让他的人手、椋音和我享用。水壶婶则独自吃着自己的粮食和自己泡的茶。其他的朝圣者对她很有礼貌,她也谦恭地回应他们,但除了将前往相同的目的地外,他们之间显然没有任何交情。朝圣者之中似乎只有三个小孩不怕她,还向她讨干苹果吃,并吵着要她讲故事,直到她警告说他们这样做是会生病的,大家才一哄而散。
屋里因为有马儿和人群,还有炉火散发出的热气,所以很快就暖了起来。屋子的门窗紧闭,好留住一屋子的光线、声音和暖意。尽管外面风雪交加,也没有其他的旅人和我们同路,但尼克依然不松懈。我对一名走私者能这样时刻保持警觉挺佩服的。吃饭的时候,我第一次可以好好看看这群同行的人。若不把水壶婶算在内,一共有十五位混合了男女老少的朝圣者;走私者大约有十二名,其中六位和尼克与缬财长得很像,他们至少有表亲关系。其他人看来则是一群有着不同身份的人,有着职业带来的强壮身材和警惕性。至少有三个人无时无刻都保持着警戒。他们很少说话,也非常清楚自身的任务,所以尼克不怎么指挥他们。我发现自己感觉信心十足,因为我至少可以看到河的对岸,兴许还能看见群山边境。这是我长久以来感到最乐观的时刻。
椋音在这群人中展现了自己的最佳优势。我们一吃饱,她就马上拿出自己的竖琴,尽管尼克经常提醒我们要轻声交谈,但他却不反对她为我们弹奏和演唱优美的歌曲。她为走私者演唱了一首关于路盗阿重的老歌,他可能是公鹿有史以来最潇洒的强盗了。就连尼克听了也露出微笑,椋音则一边唱,一边对他抛媚眼。她为朝圣者唱了一首带领人们归乡的蜿蜒河流之路的歌,然后为我们之中那三个孩子唱了一首摇篮曲作为结尾。这时,不只小孩,连大人们都在铺盖上伸展四肢了。水壶婶蛮横地派我出去在她的马车后头拿她的铺盖。我纳闷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从车夫升任仆人了,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帮她拿东西。我想自己有某种特质,让年长者认为我的时间可任由他们支配。
我在水壶婶身旁展开自己的毛毯然后躺下睡觉,我身边大多数的人早已鼾声连连了。水壶婶则缩在自己的毛毯里,仿佛缩在自家窝里的小松鼠般。我可以想像她的骨头因寒冷而感到十分疼痛,但我却帮不上什么忙。椋音在壁炉边和尼克聊天,不时用手指轻轻撩拨竖琴弦,银铃般的琴声和她低沉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有好几次她都让尼克笑了出来。
我快睡着了。
我的兄弟?
我整个身子因惊吓而抽动。它就在附近。
夜眼?
当然了!它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还是你现在有另一个兄弟了?
怎么可能!只有你,我的朋友。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就在外面。过来我这里吧!
我赶紧起身重新披上斗蓬,守门人对我皱眉头,但没多问什么。我走进停下来的马车后方的一片黑暗中。雪已经停了,风也吹出了一片星光闪闪的夜空,每棵灌木和树木的树枝上的积雪也闪烁着银光。当我四处寻找它的踪影时,有个结实的重量击中我的背部,我脸朝下地猛摔进雪中,若不是被嘴里塞满的积雪堵住,我差点就叫了出来。我想办法翻过身,同时被一匹满心欢喜的狼踩踏了好几次。
你怎么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你怎么知道身体发痒时要搔哪里?
我瞬间明白它的意思。虽然我并没有时时刻刻注意着我们之间的牵系,但如今我想起它并找到它,却忽然如同在黑暗中将自己的双手握在一起一样简单。我当然知道它在哪里,它就是我的一部分。
你闻起来像匹母狼,有了新的伴侣?
不,当然没有。
但你们同住一个窝?
我们一起旅行,就像狼群一样,这样比较安全。
我明白了。
我们平静地坐了片刻,重新适应它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又完整了。我心中重拾了平静安稳。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为它如此担忧,直到见到它,戎的心才得以安定。我感觉到它不怎么情愿地赞同。它知道我独自经历困境和危险,甚至还不指望我能撑得过来。不过它也很想念我。它想念我的思考方式,那种在狼群当中永远不会互相分享与征询的想法和讨论。那就是你回到我身边的原因吗?我问它。
它忽然站起来抖动全身。是该回来的时候了,它没有直接回答。随后又说,我和它们一起奔跑。它们最后终于让我加入它们的狼群,所以我们一起进行猎杀并分享食肉,感觉好极了。
但是呢?
我想当首领。它掠过肩头瞄了我一眼,也吐吐舌头。我习惯当首领,你知道的。
是吗?那么它们没有接受你咯?
黑狼很大,动作也很快。我想我比它强壮,但它比较狡猾,就像你对抗兽群之心一样。
我轻声地笑了出来,它跳到我身上打转,朝我掀起嘴唇假装咆哮。
“别激动。”我平静地说道,同时张开双手挡住它,“所以,后来呢?”
它纵身一跃到我身旁。它还是首领,还是有伴侣和窝。它思索着,我也感觉到它正艰难地盘算着未来。下次恐怕就会不一样了。
“有可能,”我表示同意,轻柔地搔搔它的耳后,然后它将整个身体倒在雪地上,“你将来有一天会回到它们那儿吗?”
当我搔它的耳朵时,它不怎么能专注在我说的话上面。于是我停下来,又问了它一次。它把头歪向一边,似乎在跟我逗趣。到了那一天再问我,到时候我就能回答了。
过一天是一天,我同意它的说法。我很高兴你在这里,但我仍不明白你为什么回到我身边。你大可和狼群在一起。
它注视我的双眼,即使在黑暗中它锐利的眼神仍然能攫住我。你被召唤了,不是吗?你的国王不是对你吼着“过来我这里”吗?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没错,我是被召唤了。
它忽然站起来抖动全身,然后凝视一片夜色。如果你被召唤,那么我也会被召唤。它不情愿地承认。
你不用和我一道去。国王的召唤约束着我,但没有约束你。
那你就错了,约束你的东西也同样约束着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我谨慎地说。
我也不明白,但事实就是这样。“过来我这里。”他如此召唤我们。有一阵子我能忽略它,现在却没办法了。
抱歉。我思索应该如何表达。他没有任何权利约束你,我知道这点。我想他没有召唤你,也觉得他没有约束我的意思,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我一定要去找他。
我起身拍拍身上即将融化的雪,感觉很内疚。惟真,一个我所信任的人,对我这么做已经够糟了,但透过我,他还将这召唤强加在狼儿身上。惟真无权命令夜眼,同样我也没有命令它的权力。我们之间向来都是自愿自发的,彼此给予但不强加责任和义务,如今它却因我而受困,这确实就像把我和它一起关在笼子里一样。
那我们就合住一个笼子吧!
我不希望事情是这样的,我希望有某种方法能让你脱困。但我连如何让自己脱困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受到牵制的,所以也无法帮你解套。你我共享原智,惟真和我共享精技,那么这精技传递是如何透过我抓住了你?而且他召唤我的时候,你根本不在我的身边。
夜眼非常安静地坐在雪地上。又起风了,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风吹拂它的毛。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兄弟。你或许无法总是觉察到我,但我总是和你在一起。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分享很多事情。我同意,但同时内心因不安而感到悸动。
不。它转身面对着我,凝视我双眼的样子不像一匹野狼会做的。我们没有分享,我们是一体的。我不再是一匹狼,你也不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要如何称呼我们结合之后所成为的生命,或许那位向我们提及原血者的人能解释这种关系。它稍停凝视。你看我多像个人!我刚才不就提到要为一个想法找到一个字眼吗?其实根本无需字眼。我们就是这样存在着的。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就会让你自由。
你会吗?但我不会离开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会让你过自己的日子。
它打了个呵欠,然后伸展四肢。我会让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那么,我们在晚上还是白天上路?
我们在白天上路。
它感觉出我的意思。你和这一大群人上路?为什么不离开他们和我行动?我们可以走快一点。
我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要到我们必须去的目的地,我就需要有住的地方,况且我没有属于自己的装备,所以需要这群人的帮助在这么冷的天气活下来。
接下来是难捱的半小时。我一直对它解释自己需要车队其他人的帮助以抵达群山。如果我有自己的马和存粮,就会毫不犹豫地和狼儿一同出发碰碰运气。但需要徒步而且还仅带着自己能带的东西,同时还得面对群山的大雪和严寒,更别提我该如何渡河呢?我可不是那么蠢的傻子。
我们可以狩猎,夜眼仍这么坚持。我们晚上可以一同缩在雪地里,它也将像往常般照顾我。不断解释之后,我终于说服它我一定要这么踏上旅程。那么,我就要像野狗般继续偷偷跟随这一大队人马吗?
“汤姆?汤姆,你在那里吗?”尼克的语气充满烦躁的恼怒和担忧。
“在这里!”我走出树丛。
“你在干嘛?”他起疑地问道。
“撒尿,”我告诉他,接着忽然做出一个决定,“我的狗从镇上一直跟着我,到这儿才赶上我们。我之前托朋友照顾它的,但它一定是把绳子咬断了。这里,小伙子,跟在后面。”
我会咬你脚跟的。夜眼凶狠地说着,但还是跟我走到空荡荡的庭院。
“好大的狗,”尼克说完后俯身向前,“在我看来倒挺像一匹狼的。”
“在法洛有些人也会这么说。但这是公鹿公国的品种,我们用它们来牧羊。”
我保证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蹲下去拍拍它的肩膀,然后搔搔它的耳朵作为回答。摇摇尾巴,夜眼。“它是只忠心的老狗,我早该知道它不会让我把它留在那里的。”
瞧瞧我为你忍受的这些事情。它摇了一下尾巴。
“我知道了。好吧,你最好到屋里睡一下,下次别自己跑出来做任何事情,至少也要先让我知道。我的手下在值班的时候可是很容易激动的,或许在知道你是谁之前就割了你的喉咙。”
“我知道了。”
此时我刚好经过其中两个人的身边。
“尼克,你不介意吧?我是说这只狗,”我试着表现出一副友善和困窘的样子,“它可以待在外面,而且它是很好的看门狗。”
“别指望我会帮你喂他,”尼克对我咆哮,“也别让它给我们添麻烦。”
“我确定它不会的。是不是,小伙子?”
椋音选在这时候走到门口:“尼克?汤姆?”
“我们在这儿。你说得没错,他只是在撒尿。”尼克平静地说道,然后挽起椋音的手臂带着她回到小屋里。
“那是什么?”她问道,语气带着警觉。
忽然间,我得用她的机智和我们之间的友谊作为一切的赌注。“只是一只狗,”我脱口而出,“夜眼一定咬断它的绳子了。我把它留给魁斯照顾还警告他要看好它,魁斯却不听,所以它就跟来了。我猜我终究还是得让它和我们一起到群山。”
椋音瞪着狼儿,睁大的双眼犹如我们头顶上的夜空般漆黑。尼克用力拉着她的手臂,她也终于转身走到门口。“我想是吧!”她弱弱地说道。
把握机会好好享受吧,兄弟。它忽然跳到货车旁,但我却怀疑它是否只是在那儿待上一会儿而已。我跟随椋音和尼克走进屋里,然后尼克在我们身后用力关上门并带上门闩。我脱下靴子,抖抖沾了雪的斗蓬,然后用毛毯裹住身子,忽然觉得睡意沉沉,同时感觉自己完全如释重负。夜眼回来了,我也感觉自己完整了。我觉得很安全,狼儿就在门口。
夜眼,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你表达的方式很奇怪,它如此回答,我却感觉它挺愉快的,不怎么心烦。
黑洛夫传给我一个讯息。帝尊想鼓动那些原血者对抗我们,还提供金子好让他们替他来追捕我们。所以我们不应过度交谈。
金子。金子对我们或像我们的那些人来说是什么?别害怕,弟弟,我又在这里照顾你了。
我闭上眼睛睡着了,希望它说得没错,但我立刻在半梦半醒之际注意到椋音并没有在我身旁摊开她的毛毯。她在房间的另一头坐在自己的毛毯上,和尼克头靠着头地坐在一起。他们轻声地聊着某件事情,然后她就笑了。我听不到她接下来说了什么,只知道她的语气带着戏弄般的质疑。
我几乎感到一股强烈的嫉妒,也因此责备自己。她只是一位同伴,如此而已,她如何度过夜晚关我什么事?昨夜她靠在我背上睡,今晚就不会。我判断应该是狼儿的缘故。她无法接受这事实,而她也不是第一个有此反应的人。知道我是原智者和面对与我牵系的动物是两码子事。也罢,事情就是那样。
我睡了。
夜晚的某个时刻,我感觉到一阵轻抚。这是我感觉到的最不加掩饰的精技抚触,于是虽然警觉过来却只能持续等待,但没什么感觉。我是在想象还是在做梦?然后我心中出现了一个更令人恐惧的想法。或许这是惟真,因为太虚弱所以只能对我开启,但也可能是欲意。我静静地躺着并渴望向外探寻,但又很害怕。我急欲知道惟真是否无恙,自从他那天晚上狠狠地攻击帝尊的精技小组之后,我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了。过来我这里,他曾这么说。如果这是他临死前的愿望呢?倘若我费尽心血寻找到的结果只是一堆骨头呢?我抛开这份恐惧,然后试着让自己开启。
刚才我感觉到在轻抚我心的,是帝尊的心智。
我从未对帝尊技传,而且也只是怀疑他是否会技传。就连此刻,我都怀疑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这股精技的力量似乎是欲意的,但感觉上却是帝尊的思绪。你也还没找到那女人吗?这不是对我的技传,而是他在向别人探寻。我于是更大胆地冒险接近,试着接收他的思绪而不向他们探寻。
还没有,国王陛下。博力。在用谦恭有礼的言词掩饰他的颤抖。我知道帝尊像我一样清楚地觉察到了,甚至还知道他很喜欢这样。帝尊从不理解恐惧和尊敬的差别,也不相信任何人能不因恐惧而尊敬他。我没料到他会将那种想法延伸到自己的精技小组成员身上,也纳闷他到底怎么威胁他们的。
没找到小杂种吗?帝尊问道。这次毫无疑问了,是帝尊在利用欲意的力量技传,这是否表示他无法自行技传呢?
博力稳住自己。国王陛下,我没看到他。我相信他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他用毒剑自尽,无庸置疑他在下这个决定时感到绝望,没有人能装得出来。
那么总该有具尸体,不是吗?
在某处,国王陛下,我确定会有尸体的,只是您的侍卫还没找到。这讯息来自愒懦,他并没有因恐惧而颤抖,而是把恐惧隐藏起来,并假装那是愤怒。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却怀疑这是否是明智之举。因为他这么做就得强迫自己直面帝尊,但帝尊却不欣赏畅所欲言的人。
我或许应该让你负责骑马在路上寻找尸体,帝尊愉快地建议。而且你还可能会找到杀害波尔特和他巡逻队的凶手。
我的国王陛下……愒懦开始说着,帝尊却用一句,安静!阻止他说下去。帝尊任意运用欲意的力量这么做,反正对他来说毫不费力。
我曾经相信他已经死了,而听信他人的话也让我自己差点送命。这次我要亲眼看到他在我眼前被撕成碎片才会罢休。欲意徒劳地尝试让小杂种落入圈套泄露自己,却悲惨地失败了。
或许因为他已经死了,愒懦傻呼呼地斗胆直言。
然后我就目睹了一个自己不希望看到的状况。他运用欲意的精技力量,传给愒懦如针刺般滚烫而刺骨的痛苦。在那传送当中,我终于恍然大悟,他们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帝尊驾驭欲意,却不像一般人驾驭马匹,会在马儿愤怒时被抛下马背,倒像壁虱或水蛭般紧咬着牺牲者,把人家的命都给吸出来了。无论是醒着是睡梦中,帝尊都与欲意同在,并且任意使用他的力量。如今帝尊邪恶地挥霍这力量,毫不在乎欲意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从来不知道光靠精技就能引发痛苦。像惟真那样对他们猛烈击出一股令他们不醒人事的力量,是我仅知道的,但这两者却不尽相同。这股力量并没有显示出力道和情绪,只表露出纯粹的恶毒。我知道愒懦在某处因无以名状的痛苦而倒地扭动,而和他紧密连接着的博力和欲意一定也感受到了那段痛苦。我对一名精技小组的成员竟有能力对伙伴做这样的事感到吃惊。但是,当时传递这痛苦的不是欲意,而是帝尊。
这痛苦过了一阵子就消逝了,也许实际上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然而对愒懦来说,却毫无疑问十分漫长。我从他身上感觉他的心正虚弱地呜咽着,此刻他也只能如此。
我不相信小杂种死了。除非见到尸体,我才会相信。有人杀了波尔特和他的手下,所以不管小杂种是活是死,都要给我找出来。博力,你就留在原地,加倍努力。我确定他会往那里走。不要让任何旅人逃过你的手掌心。愒懦,我想或许你该加入博力,好逸恶劳的生活似乎不符合你的性格。你明天就上路,别在行进中偷懒,集中心思在你的任务上。我们知道惟真还活着,他自己也用最有效的方式证明给你们看了。小杂种会试着找到他,一定要在他行动之前阻止他,还要除掉我的哥哥好解除威胁。这就是我交代给你们的唯一任务,你们为什么办不到呢?难道你们没想过,一旦惟真成功了,我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用精技和大队人马找到小杂种。别让人们忘记我有悬赏捉拿他,更别让他们忘记帮他会得到何种惩罚。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我的国王陛下,我将全力以赴。博力很快就回答。
愒懦?我没听见你回答,愒懦。遭受惩罚的恐惧威胁着他们所有人。
求您开恩,我的国王陛下,我将完成所有的事情,每一件事情。无论是活是死,我都会为您找到他,我一定会的。
欲意和帝尊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我感觉愒懦已经因体力不支而倒地,博力则多逗留了片刻。他有听见并回头向我探寻吗?我让我的思绪自由飘浮,我的注意力也消散了,然后睁开双眼,躺着凝视天花板,思索着。这次的技传让我想吐,并且发抖。
我和你同在,我的兄弟,夜眼向我保证。
我很高兴你和我同在。我翻身试着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