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任务

精技是瞻远皇室家族的传统魔法。拥有皇室血统的人似乎拥有最强的精技能力,但偶尔也会在瞻远家族的远亲,或是祖先为外岛人或六大公国人民的人身上发现较弱的精技能力。这是一种心智层面的魔法,给予使用者寂静无声地和那些远方的人们沟通的力量。它充满许多的可能性。其中最简单的用法之一是它可用来传递讯息,影响敌人或朋友的思绪,好让他们的想法转变成某个人期望的样子。但精技有两大缺点:驾驭它会消耗掉使用者日常生活所需的大量精力,也为其使用者带来误以为是愉悦感受的吸引力。这种愉悦感会随着能力和技传的时间等比例增加。它能诱惑其使用者沉溺于技传,最后耗尽所有的身心力量,让使用者变成一个胡言乱语的大孩子。


博瑞屈在第二天早上离开。当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起床穿好衣服,在小屋里走来走去打包行李。这可没花费他多少时间。他带走了私人物品,却留下一大堆存粮给我。我们前一晚并没有喝酒,但此刻却像宿醉后的清晨起床一般,彼此轻声交谈并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我们互相听着对方的建议,直到我觉得这似乎比完全不交谈还糟糕。我想扯出一些道歉的话,求他再考虑考虑,想个办法,做任何事情,好让我们的友谊不致于就这么结束。但同时,却又希望他已经走了,希望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希望现在就是新的一天,而我正独自迎向崭新的黎明。我像紧握锋利的刀刃般下定决心,我想他也有同感,因为他有时会停下来抬起头看着我,好像要开口说话似的。然后,我们的眼神相遇,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其中一人别过头去。我们之间有太多因犹豫而没说出口的话。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准备好离开。只见他背起行囊,从门边拿了一根棍子。我站着凝视他,心里想着他这个样子看起来还真奇怪:骑士博瑞屈徒步行走。初夏的阳光洒在敞开的大门口,我看到阳光下那位即将走完中年岁月的人,头上留着因伤痕造成的白发标记,预示着他的胡子已逐渐显现出的灰色。他身强体壮且健康,但他的青春毫无疑问已离他而去,就是那段他竭尽全力照看我的岁月。

“嗯,”他语气生硬地说着,“再会了,蜚滋,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博瑞屈。”我赶紧穿过整个房间在他还来不及退后时拥抱了他。

他也抱住我,飞快地勒紧了一下,几乎让我的肋骨噼啪作响,然后把我脸上的头发往后拨。“去梳个头发。你看起来像个野人。”他露出微笑,接着转身大步离去。我看着他走远,心想他应该不会再回头了,但他却在牧草地遥远的尽头转身举起手,我也举起手回应,然后他就没入树林中消失了。我在阶梯上坐了一会儿,想着我上次见到他的地方。如果我依照自己的计划,可能要等到许多年后才能再见到他,如果我还能再看到他的话。打从我六岁起,他就一直是我生命中的重要元素。我一向都能仰仗他的力量,即使当我不想要时也是如此。如今他走了,和切德、莫莉、惟真及耐辛一样离我而去。

我想到前一个晚上对他说的话,就满怀羞愧地浑身发抖。这是必需的,我告诉自己。我确实想赶他走,但有太多话是爆发自我内心长期深藏着并茁壮成长的旧恨。我原本不想说出这些,只想赶他走,而非伤他入骨。就像莫莉一样,他会消化掉我带给他的疑虑,而我如此野蛮地践踏博瑞屈的自尊,让切德抹掉了对我的最后一丝尊重。我想,我自己孩子气的部分一直希望我有一天能回到他们身边,总有一天我们将再度共享人生。但如今我知道这不会成真了。“都结束了,”我平静地告诉自己,“那个人生已经结束了,让它去吧!”

我现在脱离了他们俩,脱离了他们对我的限制,也脱离了他们对于荣誉和责任的想法,更脱离了他们的期望。我再也不用看着他们的双眼,报告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唯一有心思或有勇气做的事情,做唯一能让我把过去抛诸脑后的事。

我会除掉帝尊。

这很公平,是他先杀了我的。而我曾答应黠谋国王不伤害他的亲人的承诺,幽灵般的短暂萦绕在我心头。于是我提醒自己,帝尊已经杀了许下承诺的人,还有那个接受了我这项承诺的人,然后才不再去想它。那个蜚滋已经不存在了。我再也不会站在老黠谋国王面前报告任务执行的结果,也不会以吾王子民的身份将自身的精力借给惟真,耐辛夫人也不会再用她视为最重要的琐碎差事来骚扰我。她为了我这个死人哀悼,莫莉也是。当我估量自己的痛苦时,眼里充满泪水。她在帝尊杀了我之前就离我而去了,因此他也得对我的这个损失负责。如果我这条被博瑞屈和切德捡回来的命无法有其他作为,至少我还能复仇。我对自己许下承诺,帝尊会在临死前看着我,并且知道是我杀了他。这将不是个寂静无声的暗杀行动,也不是个用不知名的毒药所做的无声冒险。我会亲自把死亡送到帝尊面前。我希望像一支箭般出击,或是一把丢出去的刀般直接击中目标,无需畏惧我周遭的那些人。如果我失败了,这么说吧,反正我从各方面来看早就是个死人了,就算我做此尝试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倘若我因刺杀帝尊而死,这也值得,而且会在杀死帝尊之后才能捍卫自己的生命,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不重要。

夜眼惊动了一下,被我思绪中的某个暗示所惊扰。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夜眼问我。

我立刻紧闭双眼,我已经思索过这个问题了。如果我活得像个猎物,又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夜眼明白了。我们是猎人,而且我们都不是天生的猎物。

如果我总是等着被捕,就没办法当个猎人,所以我必须在他追捕我之前先下手为强。

它过分镇定地接受了我的解释。我试着让它理解我想做的一切,不希望它只是盲目地跟随我。

我要杀帝尊和他的精技小组。我要把他们全都给杀了,为了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和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

帝尊?我们不能吃这样的肉。我不懂为什么要猎杀人类。

我将自己对帝尊的印象,还有夜眼对那位在它小时候把它关在笼子里,还用黄铜镶边的棍棒打它的牲口贩子的印象结合起来。

夜眼思索着。我一旦逃离他,就会放聪明点儿离他远远的。去猎杀那个家伙可真是和猎杀豪猪一样明智。

我不能放过这个人,夜眼。

我明白。我对豪猪也一样。

所以,它将我和帝尊的世仇理解成它对豪猪难以抵抗的偏执,我却发现自己似乎不怎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已经阐明的目标,不过既然都说了,也就无法为了其他事情转变方向了。我在前一天晚上说的那些话,如今却回过头来指责我。我对博瑞屈说的那些为自己而活的冠冕堂皇言论可怎样了?嗯,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我还能撑着理出这些头绪,或许就能回答了。并非我不能过自己的生活,只是我受不了帝尊四处走动,并且让他认为他已经击败了我。是的,他还把惟真的王位夺走了。复仇,简单明了,我告诉自己。如果我想把这份恐惧和耻辱抛在脑后,就必须这么做。

你可以进来了。我建议它。

为什么我会想进去?

我不用转头,就知道夜眼已经来到小屋前了。它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然后盯着屋里看。

唷!你窝里的味道还真臭,难怪你的鼻子这么不管用。

它小心翼翼地爬进屋里,开始在里面四处寻觅,我就坐在门口看着它。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只不过将它视为自我的延伸,如今它长大了,正值黄金时期。别人可能会说它是一匹灰狼,但对我来说,它全身充满了所有狼的色泽,深沉的双眼和鼻口、浅黄色的耳朵和颈部、硬挺的黑色护毛雨点般地洒在毛皮上,还有肩膀和臀部的平坦处。它的腿十分粗壮,在积雪上奔跑时的伸展幅度比以前更大。它的尾巴比任何一名女性的脸庞更富表情,牙齿和嘴能轻易咬断鹿的腿骨。它十分健康的身体无需太费力就可以快速地移动,光是看着它就能安慰我的心。当它满足了它的好奇心之后,它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然后在阳光下伸展四肢、闭上双眼。继续看守?

“我会看护着你。”我要它安心,它动动耳朵听我说话,然后沐浴在阳光中睡着了。

我静静地起身走进屋里,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整理好我的行李。两条毛毯和一件斗蓬、一套换洗衣物、不适合在夏季旅途携带的温暖毛制品、一把刷子、一把刀和磨刀石、打火石,还有一把弹弓。几块从猎物身上取下并晒干的兽皮、肌腱肉、一把手斧、博瑞屈的镜子、一只小水壶和几支汤匙,这是博瑞屈最近完成的木制品;还有一小包食物和面粉、剩下的蜂蜜和一瓶接骨木酒。

对这场冒险来说,这些东西还真少。朝商业滩的方向前进,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次漫长的横越大陆之旅,而我得先撑过这趟旅程,才能开始计划如何越过帝尊的侍卫和精技小组成员,然后杀了他。我得仔细思索。此刻还不到盛夏时节,还有时间采集并风干药草,也还可以把鱼和肉熏好以准备旅途所需的粮食,这样我就不会挨饿。我目前有些衣物和其他必需品,但最终还是得挣些钱。我已告诉切德和博瑞屈,我可以运用照顾动物和文书的技能自立更生,或许这些能力可以支撑我走到商业滩。

如果我还是蜚滋骏骑,事情或许会容易些。我认识定期往返河上的生意人,照理说可以先赚点钱再到商业滩去。但蜚滋骏骑已经死了,他无法就这样在码头上找工作,我甚至不能走到码头上,因为怕别人会认出我来。我摸着我的脸,回想在博瑞屈的镜子里所看到的自己的影像。我头上的一绺白发时刻提醒我,这是帝尊的士兵将我的头皮扯裂的地方,然后我用手指触摸我鼻子的新外型。我右眼下方的脸颊上也有一条细细的伤痕,是帝尊的一拳打裂了我的脸。没有人会记得带着这些伤的蜚滋。我会留长胡子,如果再把眉毛以上的头发像一般文书一样向后剃,这些转变应足以避开不经意的一瞥,而且我不会故意在认识我的人群中出没。

我将徒步行走,而我从未步行过这么长的旅程。

我们为什么不能就待在这里?夜眼睡眼惺忪地问我。小溪里有鱼,小屋后面的树林也有猎物,我们还需要什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一定要走。我必须做了这件事情,才能再成为一个人。

你真的相信自己想再当一个人?我感觉到它语气中的难以置信,却也知道它接受了我的尝试。它懒散地伸展四肢,但并没有站起来,只是躺在地上大幅度地伸展前脚的趾头。我们要去哪里?

商业滩,帝尊所在之处,这是一个沿河流而上的遥远旅程。

那里有狼吗?

城里没有,这我确定。但是,法洛那里有狼,公鹿也有,只是我们的目的地不在这附近。

除了我们俩之外,它指出,然后又说,我想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找到狼。

接着它伸展四肢又睡着了。我想这就是生而为狼的一种生活方式,它在我们出发之前都不会再伤脑筋,然后只会跟着我走,相信我们的求生能力可以让它存活。

然而我又太像一个人,无法像它这么轻松。我隔天就开始收集粮食。我不顾夜眼的抗议,猎捕到比我们每日所需的还要多的猎物。当我们成功猎捕到猎物时,我也不让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而是剥下一些肉,熏烤一部分保存下来。我从博瑞屈没完没了的缝补缰绳的活儿中获得了足够的制作皮革产品的技巧,替自己做了一双柔软的夏季皮靴,我仔细替旧靴子上油,想等到冬季时再穿上。

当夜眼在白天的太阳下打瞌睡时,我就采集药草,有些是我随时会用到的一般医用药草,像是用以退烧的柳树皮、镇咳的悬钩子根、消炎的车前草、缓和充血的荨麻,还有一些类似的药草。其他的就没这么有益身体了。我还做了一个小杉木盒来装药草,然后用切德教我的方式收集和储存毒药:水毒芹、毒蕈菇、龙葵、接骨木髓、类叶升麻和夺心草。我竭尽所能地挑选,挑出无色无味且可磨成细粉的药草,或是可调配成清澈液体的毒药。我也采集精灵树皮,这强而有力的刺激物,切德曾经用它来帮助惟真撑过技传时刻。

帝尊会有他的精技小组围绕在身边保护他。在他们之中,欲意是我最害怕的一位,但我不会小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我从前认识的博力是个高大健壮的小子,愒懦则是个讨女孩喜欢的花花公子,但那些日子早已过去。我见过运用精技的欲意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另一方面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愒懦或博力接触,所以不会对他们妄下论断。虽然我本身的精技天分似乎曾比他们强得多,但他们接受过精技训练,我也曾硬碰硬地发现他们使用精技的方式,这种方式就连惟真也无法理解。如果我能撑过他们的精技攻击,那么过后就会需要精灵树皮让自己恢复过来。

我做了第二个箱子,大到足以容纳我所有的毒药,只不过外型看起来像是个文书的箱子,好让我能假扮成四处游荡的文书。如果我在旅途中有机会认识别人,这个箱子就会证明我的假身份。我们突袭了一只正筑巢的鹅,我用它的羽毛制成鹅毛笔,还制作了一些颜料粉,然后用骨管和塞子当容器装起来。夜眼不情愿地提供了一些毛让我制作成粗毛笔,而我则用兔毛做成的细毛笔,效果却不如预期。这挺令人沮丧的,因为人们期待中的中规中矩的文书应该拥有墨水和毛笔,以及工作所需的各种各样的笔。于是我只得不情愿地下结论,耐辛说得没错,她说我写得一手好字,却无法声称自己拥有文书的技巧。我希望自己所准备的东西,足以应付我在前往商业滩途中可能获得的任何差事。

有一段时间,我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好足够的粮食,应该尽快离开,在夏日里踏上旅途。我一心一意想复仇,奇怪的是我却不怎么情愿离开这个小木屋和这里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中,这里让我第一次体验到睡到自然醒的自在和饿了就吃东西的满足,而且除了自己要做的那些事外就没有其他任务。当然,如果我多花一些时间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健康,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虽然我关在地牢时留下的遍布全身的淤青肿块早就消退了,所受的伤也只剩下表面的伤疤,但我却在某些早晨感觉到身体异常僵硬。偶尔当我跳起来追赶,或者迅速地转头时,身体所产生的剧痛可真吓到了我;而一场出奇费力的狩猎则会让我浑身发抖,让我害怕自己是不是马上就要发病了。于是我决定等完全复原再上路比较明智。

所以我们在此逗留了一段时间。这段日子很温暖,狩猎也大有所获。随着时光流逝,我终于适应了自己的身体。虽然我已经不再是去年夏季里的那位身体硬朗的战士,但我还是可以在夜晚的狩猎中跟上夜眼的脚步。当我纵身一跃进行猎杀的时候,动作快速且精准。我的身体复原了的同时,以往的痛苦也被抛诸脑后,我承认这些伤害但不去思索它们;而那曾经深深折磨我的梦魇,也如同夜眼身上最后残留的冬毛般脱落离去。我从来不知道生活可以如此简单,我终于可以和自己和平共处了。

但和平从不持久。一场梦把我唤醒。夜眼和我在黎明前起床外出狩猎,合力猎杀一群肥胖的兔子。这座山丘布满了养兔场,我们抓了足够的兔子以填饱自己,原本的狩猎很快就变成愚蠢可笑的跳跃和挖掘游戏,在破晓之后我们才停止了这场嬉戏。我们扑向下方稀疏的桦木树荫,又吃了一些猎物,然后就在树下打盹。有个东西,或许是我闭起来的眼皮上参差的阳光,让我陷入一场梦境。

我回到公鹿堡,四肢伸展地躺在原来那间守卫室里冰冷的石板地上,躺在一圈眼神冷酷的人中央。我脸颊下方的地板因冷却的血变得黏乎乎的,或者说滑溜溜的。当我张开嘴巴喘气时,它的气味和味道结合在一起填满我的感觉。他们又找上门来了,不单是戴皮手套握拳头的人,还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欲意,他可以寂静地溜过我的心防,潜入我的内心。“请等一等,请等一等,”我哀求他们。“停下来,我求求你们。你们用不着怕我或恨我,我只不过是一匹狼。只是一匹狼,不会威胁你们的。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就放了我吧!我对你们来说微不足道,不会再困扰你们。我只是一匹狼。”我将鼻子伸向天际,然后嗥叫。

我被自己的嗥叫声惊醒。

我一翻身让手和膝盖着地,抖动全身然后站了起来。是一场梦,我告诉自己,只是一场梦。恐惧和耻辱冲刷着我,它们在经过时弄脏了我。我在梦中一反现实地请求那些人大发慈悲。我告诉自己我并不是个懦夫。我是吗?我似乎还能闻到并尝到那血的味道。

你要去哪里?夜眼慵懒地问着,然后躺进更深的阴影中,它的毛在那阴影里将自己伪装得很好。

找水喝。

我走到溪流边冲洗脸上和手上黏乎乎的兔血,然后大口喝水,把脸又洗了一次,用指甲刷着胡子好洗掉上面的血。刹那间,我决定再也不要忍受这胡子了。反正,我又不打算去我可能会被人认出来的地方。于是,我回到牧羊人的小木屋里刮胡子。

我在门口皱起鼻子嗅着一股霉味。夜眼说得没错,在屋里睡觉抑制了我的嗅觉,而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能继续忍受待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不情愿地轻轻走进屋里,用鼻子呼出人类的气味。数天前的夜里下过雨,我的干肉受了潮,有些部分发酸了。我把这些肉挑出来。因为肉严重腐烂,我又再度皱起鼻子。有些肉上面已经长蛆了。我一边小心地检查剩下来的肉,一边将持续困扰我的不安感推到了一旁。直到我拿出刀子切掉那层生锈般的发霉薄肉时,我才对自己坦承。

我待在这里好几天了。

可能好几周了。

我没有感觉到时光的流逝。我看着腐烂的肉,它就在覆盖在我散落一地、布满灰尘的东西上。我感觉到自己的胡子,震惊地发现它变得好长。博瑞屈和切德把我留在这里不是几天而已,而是已经过了几周了。我走到小木屋门口向外看去,那儿曾经有一条小径,通往溪流和博瑞屈捕鱼的地点,如今这条小径已经长满了高大的杂草,春季的花朵也早就凋谢了,灌木丛里还长出了青青的莓果。我注视自己的双手,看到手腕的皮肤染上了泥土的颜色,指甲里的血迹也干硬掉了。有一段时间,吃生肉会令我作呕,但如今把肉煮熟的概念对我来说,似乎有些奇怪且陌生。我将心思转移到他处,不想面对我自己。后来,我听到来自自己的恳求,明天,晚一点儿,去找夜眼。

你在烦恼吗,小兄弟?

是的。我强迫自己继续说,你帮不了我。这是人类的烦恼,是一件我必须自行解决的事。

那就当一匹狼。它慵懒地建议我。

我没力气说好或不好,于是不再去想它。我低头看着自己肮脏的衬衫和长裤,看见我衣服上干掉的泥土和血迹,膝盖以下的裤管也已支离破碎。我颤抖地想起被冶炼者和他们残破不堪的衣服。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用力拉扯衬衫上的领子,让我的脸避开自己这一身恶臭。连野狼都比我这副德行干净。夜眼每天都会梳理它自己。

我大声说出,沙哑的声音更加强了语气:“当博瑞屈把我独自留在这里之后,我就成了连动物都不如的东西。没有时间观念、不知道肮脏、没有目标,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一无所知。这是他那些年来一直尝试警告我的,而我却做出他总是害怕我去做的事情。”

我费力地点燃炉火,跑去溪边打水,来回了好几趟,然后尽可能把水加热。牧羊人在小木屋里留下了许多水壶,蓄水量足以把外面的木槽装到半满。当水热了之后,我就收集肥皂屑和马尾草。粗糙的马尾草刮下了我皮肤上一层层的污垢,我竟不记得自己曾经如此肮脏过。如此之后,我才对自己的干净感到满意。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跳蚤,我还发现我的颈背上有一只壁虱,于是我用炉火中残余的细枝把它烧死。当我洗净头发之后,就把它梳好,再度绑成战士的发辫。我面对这博瑞屈留给我的镜子刮胡子,然后凝视镜中的那张脸。晒黑的额头和苍白的下巴。

当我加热了更多的水,并且把衣服浸泡捣洗干净之后,就开始明白博瑞屈为何对保持清洁如此固执和狂热。补救我的长裤的唯一方式,就是把裤管摺到膝盖处,但尽管如此它也已经不太像一条长裤了。我把自己的疯狂行动延伸到我的寝具和冬衣,我把上面的霉味全都洗掉,然后发现一只老鼠把我的斗蓬当成窝了。于是我尽力缝补我的斗蓬。我从覆盖在灌木上的湿漉漉的绑腿间抬起头来,发现夜眼正注视着我。

你闻起来又像一个人了。

那是好还是不好?

比你原来浑身一股上周猎物残余的味道好闻多了。但还是不如狼闻起来那么好。它站着伸展四肢,朝我弯低身子,在泥土上大幅伸展脚趾。所以,你还是想当一个人。我们快出发了吗?

是的。我们往西走上公鹿河。

哦。它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猛然侧身躺下,像一只小狗般,背贴着地在泥地上打滚,快乐地摆动着,让全身沾满泥土,接着再站起来把泥土全部抖下来。它漫不经心地接受我突如其来的决定,而这对我来说可是种负担。我会把它带进什么样的状况里?

夜晚来临,我所有的衣物和床单还是湿的。我让夜眼独自外出狩猎,也知道它不会那么快回来。满月高挂在澄静的夜空,今晚会有大量猎物到处走动。我走进小木屋里升起炉火,火势猛烈足以让我利用上一餐吃剩的东西制作烤饼。象鼻虫已经爬进面粉里,面粉也因此而腐坏,所以最好现在就吃掉这些食物,免得造成像面粉一样的浪费。这简简单单的饼配上罐子里结晶的蜂蜜,尝起来有如人间美味。我知道自己除了肉和少许蔬菜以外,每天最好也吃些别的东西。我用野生薄荷和新生荨麻的尖端泡了一壶奇怪的茶,喝起来却也香甜可口。

我将快干的毛毯拿进来铺在壁炉前,躺在上面睡眼惺忪地凝视炉火。我寻找夜眼,它不屑加入我,倒是喜欢它刚捕获的猎物和草原边橡树下的柔软泥土。我孤伶伶的一个人,如同我几个月以来一样。感觉有些怪异,却也挺好的。

当我翻身伸展四肢时,突然看到留在椅子上的那包东西。我熟记屋里每一样东西的位置。但我上回在屋里时,这包东西可不在这里。我把它拿起来闻一闻,发现有淡淡的博瑞屈和我自己的气味。过了一会儿,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不禁责备起自己。我最好从现在开始谨慎行事,必须当作总是有人目睹着我的行动,除非我希望再度被当成原智者而遭杀身之祸。

这不是一大包东西,而是从我的旧衣橱里拿出来的一件衬衫,是我一直偏爱的一件浅棕色衬衫,还有一对绑腿。衬衫里包着一罐博瑞屈用来治疗烧伤、撞伤和割伤的药膏,还有一个他在正面缝了一头公鹿并装有四片小银块的小皮囊,以及一条上好的皮带。我坐下来凝视他缝在上面的图样,那是一头垂下鹿角准备打斗的公鹿,类似惟真曾为我建议的纹饰。皮带上,公鹿正在驱赶一匹狼。我很难忽视这上面留下的讯息。

我在炉火前穿好衣服,因错过他的来访而感到郁闷,却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根据我对博瑞屈的了解,当他步行上坡来到这里,然后发现我不在时,或许也深有同感。他把这些体面的衣服拿来给我,是想要说服我和他一起回去,还是只是希望我好好地自立更生?我试着不去揣测他的意图,或是他对这被弃置了的小木屋的反应。我再度穿上衣服,让自己感觉更像个人。我把小皮囊和上了鞘的刀挂上皮带,再把皮带系在腰上。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炉火前。我凝视炉火,终于容许自己思索我的梦境,然后感觉胸前有一阵奇怪的紧缩感。我是个胆小鬼吗?我不清楚。我要到商业滩杀帝尊,胆小鬼做得出这种事吗?或许吧,我的叛徒之心告诉我,也许胆小鬼能够做这件事,如果这比找出国王容易的话。我把这思绪推出我的脑海。

但它立刻又回来了。杀害帝尊到底是一件应当做的事情,还是只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因为这的确事关重大。或许我反而应该去找惟真。

在我知道惟真还活着之前,想这件事挺可笑的。我如果能够对惟真技传,就能揭开谜底。但是我从来就无法自如地技传。这都是盖伦一手造成的,他用施虐的方式把我强烈的精技天分夺走,把它变成一个反复无常且令人沮丧的东西。那是可以改变的吗?如果我想越过精技小组割断帝尊的喉咙,我就需要能够稳定地技传,而且还得学会控制它。一个人可以无师自通学地好精技吗?如果他连它完整的能力都不知道,又该从何学起呢?盖伦加诸于我或从我身上夺走的一切精技能力,和惟真从来没有空教给我的一切知识,我该如何靠自己把那些都弥补起来?这根本不可能。

我不愿去想惟真,但这思索却和其他事情一样告诉我应该要想。惟真,我的王子,如今是我的国王。我们彼此因血缘和精技而连结,因此让我渐渐了解他,而且我从未如此了解其他人。他告诉过我,对精技展开头脑,如同不对它关闭般轻而易举。他和劫匪的精技作战是他人生的重要部分,同时也吸干了他的青春和活力。他从来没空教我如何掌握自身的天分,但他会利用偶尔出现的机会给我上课。他的精技能力让他可以强行碰触我,这碰触可以持续几天,甚至几周。曾有一次,我坐在王子书房里的地图桌前对他技传。当时,在我眼前是他绘制地图的工具,还有一位等着当国王的人一些散乱的私人物品。那一次我想着他,衷心期望他能回来领导他的王国,然后就这么向外探寻并对他技传。如此容易,而且毫无准备甚至毫无实际的意图。我试着把自己放进相同的心境。此刻,我没有惟真的书桌和他凌乱的物品好让自己想到他,但如果我闭上双眼,我可以看见我的王子。于是,我吸了一口气,试着唤起他的影像。

惟真的肩膀比我还宽,但没有我来得高。我叔叔和我一样拥有瞻远家族的深色双眼和头发,但他的眼神比我要深沉,凌乱的头发和胡子也渐渐变成了灰色。当我还是个男孩时,他曾是一位健壮、勇猛且结实的人,他能像握笔般轻松挥剑。最近这些年他消瘦了。他被迫花太多时间让身体闲置,还运用本身的精技能力守卫我们的沿海,以抵挡劫匪来犯。不过,即使他的肌肉逐渐萎缩,他的精技光芒却有增无减,到后来,站在他面前就好比站在火光闪闪的壁炉前。当我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对他精技的警觉比对他身体的提防还强。为了记起他的气味,我在心中回想他用来画地图的那些味道强烈的彩色墨水,和羊皮纸细腻的香气,还有他呼吸中带有的一丝精灵树皮味。“惟真。”我轻柔地大声说出来,感觉这个字眼在我的内心回响,在我的心墙上反弹。

我睁开双眼。我得先降低心防才能向外探寻,因此将惟真的影像具体化对我来说没什么用,要等我打开一条路将我的精技外传,并让他的精技进入我的心,这才管用。非常好。这很容易,只要放轻松。凝视炉火并看着随热气上升的点点火光和飘浮舞动的火花。放松警戒,忘掉欲意如何用他的精技力量猛击我的心防,忘掉当他们捶打我的血肉之躯时,唯有保持心防才能保住自己心智的感觉。忘掉当择固强行闯进我心中时,那份令人作呕的侵犯感,还有盖伦在滥用精技师傅的职守时,曾强行控制我的心智以摧毁我的精技能力。

我又听到了王子的话,好像他就在我身边般清晰。“盖伦伤害了你,我也无法穿透你的心防,不过我的意念很坚决。而你得学会除去心防,那可是一件难事。”那些话已经是多年前的记忆,在择固侵犯我、欲意攻击我之前。我苦涩地微笑。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消除了我的精技能力吗?他们或许根本没想过。应该有人在某个地方把那个记录下来。有朝一日,一位拥有精技的国王或许会发现这记录很管用,那就是,你若用精技将一位精技使用者伤得够重,你就能把他封死在他自身里,使他失去那方面的能力。

惟真从来没空教我如何解除心防。讽刺的是,他还找到方法向我显示如何加强心防,所以当我不想和他分享个人思绪时,就能封闭它们。或许我太过精通这项本领,也纳闷自己是否有时间忘掉它。

有时间,没时间。夜眼疲惫地插嘴。时间是人类制造出来庸人自扰的东西,你想想都让我觉得晕眩。你为什么还要走这些回头路?用鼻子闻闻看,找出一条在尽头有肉的新道路。如果你想得到猎物,就得偷偷靠近它,如此而已。你不能说,偷偷接近这个太花时间了,我只想吃掉它。这是同一件事情,偷袭就是进食的开始。

你不懂。我疲惫地告诉它。每天就只有这么多个钟头,而我也只有这么多天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

你为什么把自己的生活切成一块一块的,还给它们取了像“钟头”和“天”这类的名称?这就像一只兔子。如果我杀了一只兔子,就吃一只兔子。一个懒洋洋的不屑的鼻息声。当你有了一只兔子时,却把它切成一块一块,然后称呼它骨头、肉、毛皮和内脏,所以你永远都嫌不够。

那么,我该怎么做,你这位睿智的主人?

别再发牢骚了,就放手去做,这样我也可以睡觉了。

它在内心轻推着我,就像小酒馆凳子上的酒伴太靠近你时,手肘就会碰到你的肋骨一般。我顿时明白自己在过去这几个星期中,是如何维持彼此之间紧密接触的。曾有一段时间,我因为它总是在我心中而责备它,也不想让它在我和莫莉共处时仍陪伴我,当时还试着对它解释这种时段必须只属于我。如今,它的轻轻一推显然表示我刚才紧抓住了它,如同它小时候紧抓我不放一样。我坚决地抗拒自己想抓住它的冲动,于是坐回椅子上看着炉火。

我卸下心防,坐了好一会儿,口干舌燥,等待另一场进攻。当没有任何东西前来时,我仔细思索,然后又降低心防。他们相信我已经死了,我提醒自己,他们不会躺下来等着突袭一个死人。然而,解除心防对我来说仍不容易。一整天不眯眼看水面上的明亮阳光,或是站着毫不退缩地迎向击来的一拳,可比这要简单多了。但当我终于解除心防时,就感觉精技通透全身,然后在我周围分开,仿佛我是河流里的一块石头。我只需纵身一跃,就可以发现惟真,或许也能发现欲意、博力或愒懦。我颤抖着,河水就退了。于是我下定决心回到那里。我摇晃地站在河边许久,看看自己是否敢跳进去。事实上,根本没有运用精技测试水流这件事情。只有进去、出来、进去。

我进去了,然后旋转、翻滚,感觉自己像一条腐烂的麻绳般磨损、断裂,绳股一丝丝地从我身上扭曲剥落,一层层地使我的外罩、回忆、情感、重要的深思、一阵阵深刻而诗意的体验,还有毫无规则的日常记忆,全都碎裂而去。这种感觉真好,我只要放掉就好。但是,那可就正中了盖伦的下怀。

惟真?

没有回应。什么都没有,他不在那里。

我回到自己的内心,将整个自我拉到我心的周围。我做得到,而且我发现自己能够在精技的激流中把持自己,同时维持我的本体。为什么以前总是如此困难?我把那个问题摆在一旁,思索目前有可能的最糟糕的情况。最糟的是,惟真还活着,并且在几个月前对我说话。“告诉他们惟真还活着,就这样。”我说了,但是他们不明白,也没有任何人采取行动。如果那不是个求助的请求,会是什么样的讯息呢?一个来自我的国王的求助却无人回应。

突然间我再也无法承受这个,我感觉到我身上发出了精技的呐喊,仿佛我自己的生命从胸口中跳出来寻找什么。

惟真!

……骏骑?

一阵耳语轻轻掠过我的意识,如同飞蛾振翅拍打窗帘般轻微。这次轮到我伸手抓牢并稳住它。我纵身一跃朝他跳过去,就找到他了。他忽隐忽现的存在着,犹如一滩蜡中即快要熄灭的摇晃烛火。我知道他不久就会离开。我有一千个疑问,却只问了最重要的问题。

惟真,您能不碰触我而从我身上取得力量吗?

蜚滋?这是个更虚弱和迟疑的问题。我以为骏骑回来了……他在黑暗边缘摇晃。……拿走我身上的这个重担……

惟真,集中注意力,想清楚。您能从我身上取得力量吗?现在能吗?

我不……我不能。开启吧!蜚滋?

我记得黠谋从我身上汲取精技力量和他的儿子道别,还记得择固及端宁如何攻击他、榨取他所有的力量并杀了他。他就像破掉的泡沫般逝去,像一闪即逝的火花。

惟真!我扑向他,将他包裹起来好稳住他,就像他常在我们的精技接触中稳住我一样。从我身上拿,我命令他,然后对他开启自己。我让自己相信他确实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试着回想他或黠谋从我身上获取力量的感觉。此刻,惟真的那道火焰顿时跳了起来,然后猛烈而彻底地燃烧了起来。

够了,他警告我,然后用更强烈的语气说,要当心,小子!

不,我很好,我做得到。我对他保证,用意志力把力量传给他。

够了!他很坚持,然后退后,感觉上几乎是彼此稍微都退后了些并端详着对方。我看不到他的身体,但却感觉到他那股强烈的疲乏感。这不是忙了一天之后的那种正常的疲惫,而是一天接着一天累积起来的入骨的极度疲劳,而且在这期间始终没有得到足够的食物和休息。我给了他力量,却不是健康的力量,而他很快就会把我借给他的精力燃烧殆尽,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力量,就像精灵树皮茶不是能维持性命的食物一样。

您在哪里?我问他。

在群山里,他不情愿地说了出来,接着又说,说出来就不再安全了。我们根本不该技传的,有人会尝试偷听我们的讯息。

但他并没有终止接触,我也知道他和我一样迫切地想问问题。我试着思考能告诉他什么。我除了彼此之外感觉不到其他人,但我不确定自己能否知道我们是否在被偷窥。有好一会儿,我们的接触仅仅保持在察觉彼此而已。然后,惟真严肃地警告我,你一定要更小心。你这样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但我还是衷心感谢你。我已经好久都没有接受到来自朋友的碰触了。

那么,我值得为此冒任何风险。我迟疑着,然后发现自己无法把这想法藏在心里。国王陛下,我必须执行一件要事。但是当我完成之后,就会去找您。

接着我感觉他传递出某种东西,一种强烈而谦逊的感激。我希望我在你抵达的时候还活着。然后他更严肃地说道,不要说出任何名字,必要时才能技传。接着,他的语气变温和了。好好为你自己小心谨慎,小子。一定要非常小心,他们是很残忍的。

然后他就离开了。

他彻底切断精技接触,而我希望无论他身在何处,都能运用我借给他的力量找到东西吃,或者找到安全的地方休息。我感觉到他像个遭到追捕的猎物般过活,总是提高警觉,也总是挨饿。就像我一样的猎物。似乎还有其他状况,是受伤还是发烧?我靠在椅背上轻微颤抖,知道自己最好坐着别站起来。光是技传就让我消耗了不少精力,更别提我还对惟真开启了自己,让他汲取更多精力。过了一会儿,直到颤抖缓和下来后,我泡些精灵树皮茶好恢复体力。此刻我坐着凝视炉火,想着惟真。

惟真在去年秋天离开公鹿堡,感觉那好像是在一段漫长的无止尽的时间之前。惟真离开的时候,黠谋国王还活着,惟真的妻子珂翠肯也怀孕了。他赋予自己一项任务。来自外岛的红船劫匪整整三年连续侵犯我们的沿海,我们用尽一切力量来驱逐他们,却都失败了。所以,六大公国的王位继承人惟真王储动身前往群山,去寻访我们那近乎传奇的盟友古灵。根据传统,在几个世代之前的睿智国王曾找到他们,而他们也前来协助六大公国抵抗相似的劫匪。他们也承诺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返回。所以惟真才抛下王位、妻子和王国,前去寻找他们,同时提醒他们曾许下的承诺。他年迈的父亲黠谋国王则留在公鹿堡,还有他的弟弟帝尊王子也是。

几乎是在惟真离开的同时,帝尊就开始反抗他。他和内陆公爵们打交道,却忽略沿海大公国的需求。我怀疑他正是那些暗中流传的谣言之来源,那些谣言不但讥讽惟真的任务,还把他描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傻子。精技使用者所组成的精技小组原本应该宣誓效忠惟真,却早已沦落为帝尊的爪牙。他利用他们宣布惟真在前往群山的途中遇害,然后自封为王储。他把年老体衰的黠谋国王彻底控制住,宣布了把皇室移到内陆的决定,并遗弃公鹿堡给红船任意劫掠。当他宣布黠谋国王和惟真的珂翠肯王后必须跟他走时,切德就决定我们必须开始行动。我们知道帝尊不会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阻挡他的封王之路,于是就在他自封为王储的当晚,迅速而隐密地带走他们俩。

没有一件事是按计划进行的。沿海的公爵们差一点儿就推翻了帝尊,还试着征召我加入反抗阵营。我同意协助他们达成目标,希望保住公鹿堡好让惟真掌权。我们还来不及迅速而隐密地带走国王,两位精技小组成员就杀了他,只有珂翠肯逃走了,而我虽然亲手除掉了杀害黠谋国王的凶手,自己却受到逮捕且遭受酷刑,还因运用原智而被判有罪。耐辛夫人,也就是我父亲的妻子,为我说情却也毫无用处。如果博瑞屈没有把毒药偷渡给我,我就会被活活吊死在水面上,难逃焚尸的下场。然而,这个毒药让我的假死颇具说服力。当我的灵魂附在夜眼身上时,耐辛就在牢房认领我的尸体,然后将它埋葬。她全然不知博瑞屈和切德在一等到他们能安全行动时,就立刻把我的尸体给挖了出来。

我眨眨眼睛,将视线从炉火移开。炉火即将燃烧殆尽,我的人生此刻就像那样,全都化为灰烬离我而去。我无法试图赢回自己心爱的女子。莫莉现在相信我已经死了,并且毫无疑问会对我运用的原智感到憎恶。无论如何,她早在我剩余的人生瓦解之前,就离开了我。我从小就认识她,也曾结伴在公鹿堡城的街上和码头游玩。她叫我“新来的”,把我当成是堡里的孩子之一,是一位马僮或是文书的小跟班。她在发现我是小杂种,也就是迫使骏骑退位的私生子之前就爱上我。当她发现之后,我差点要失去她。但我却说服她信任我,并且在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排除万难紧抓着彼此不放。我三番两次被迫将国王交给我的任务摆在我们想做的事情之前。国王拒绝让我结婚,她也接受这事实,甚至在他将我许诺给另一位女子的时候依然容忍。她曾遭受过威胁,被讥讽为“小杂种的妓女”。我一直无法保护她,她却坚定地经历这一切……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有了另一个人,一个她能爱的人,而且把那个人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如同我对国王一样。然后她就离开了我。我不怪她,只能想念她。

我闭上双眼。我很累,几乎要虚脱了。惟真也警告我,除非必要,否则别再技传。但是,我尝试看一眼莫莉应该不会伤到什么。只要看看她,看一会儿就好,看到她安然无恙……而且我可能甚至无法成功地看到她,但我尝试一会儿,又何妨呢?

这应该是很容易的。我毫不费力地回想关于她的每一件事情。我曾时常呼吸她的香味,那是她为蜡烛添香所用的药草,还有她自己甜美的肌肤所组成的香气。我熟悉她声音里每一个细微的差别,也熟悉她笑起来的时候会变得深沉的声音。我能回想她嘴唇的精确线条,还有她对我生气时是如何地扬起下巴。我熟悉她浓密的棕发上光滑的纹理,还有她深黑色的双眼露出的剽悍眼色。她用某种特别的方式把她的双手放在我脸颊的两侧,还有在亲吻我的时候紧握住我……我举起手,希望在我脸上能找到她的手,能够留住它且永远握着它。然而,我只感觉到一道伤痕。傻呼呼的泪水温润了我的双眼。我眨眨眼挤掉眼泪,看到壁炉中的火焰飘游片刻,然后视线才稳定下来。我告诉自己我累了,累得无法用精技尝试寻找莫莉。我应该试着睡一会儿。我尝试把自己和这些太人类化的情感隔离,但我选择再当一个人,也就选择了这样的情绪波动。或许当一匹狼比较明智,因为一只动物想必无须感受这些事情。

在屋外的夜色中,有一匹狼扬起鼻子,突然对着天空嗥叫,用它的孤寂和绝望划破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