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别
在自封为六大公国国王后,帝尊王子基本上遗弃了沿海大公国,他任其自生自灭,并竭尽所能掏空公鹿堡本身及公鹿公国的国库。公鹿堡里的许多马匹和库藏全被抛售一空,最好的动物和货品则随着帝尊来到他在商业滩的新居所。皇室代代相传的家具及藏书也被洗劫一空,有些被据为私有,剩下的就赏赐给他的内陆公爵和贵族们,或者全部卖给他们。谷仓、酒窖和军械库也被清空,所有的掠夺物都被运至内陆。
他所宣布的计划是让年老体衰的黠谋国王以及刚成寡妇的孕妇珂翠肯王妃移居内陆的商业滩,这样他们可以比较安全地远离遭到红船劫掠的沿海大公国,而这也是从公鹿堡洗劫家具和贵重物品的借口。但是,黠谋国王已经驾崩,珂翠肯也失去了踪影,这个站不住脚的理由自然也就消失了,但他仍然在他的加冕典礼结束后就立刻动身。据说他的贵族议会质疑了他的决定,但他宣称沿海大公国对他而言仅代表战争和花费,他们也总是榨取内陆大公国的资源,所以他希望外岛人能愉快地接收这片荒芜的凄凉之地。后来,帝尊甚至否认自己曾经说过这些话。
珂翠肯失踪后,帝尊国王处于了史无前例的至高地位。珂翠肯腹中的胎儿很显然是下一个王位继承人,如今王后和胎儿双双在非常可疑的状况下失踪,却无人能确定帝尊是否与这一切有关。就算王后留在公鹿堡,她腹中的孩子要取得王储的头衔至少也要等上十七年。虽然帝尊亟欲尽快取得国王的头衔,但依照法律他必须要得到六个大公国的认可才能取得王位。于是,他运用许多特权和特许的承诺收买沿海公爵好取得王位,其中主要的一项是,帝尊承诺仍将派人驻守公鹿堡,也准备好捍卫沿海地区。
他就用这样的诡计为他的大侄儿,也就是法洛公爵爵位继承人铭亮爵士,骗到了这个古老堡垒的统治权,而二十五岁的他,也迫不及待地等着父亲将权力传给他。他十二万分乐意地接掌治理公鹿堡和公鹿公国,却毫无治国经验可言。帝尊则沿着法洛的酒河来到商业滩,年轻的铭亮爵士和精挑细选出的法洛侍卫则留守公鹿堡。报告中并未说明帝尊会留下资金让他运用,所以这位年轻人只得竭尽所能地勒索公鹿堡城的商人,还有公鹿公国周遭处于备战状态的农民及牧人。虽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敌视公鹿公国或其他沿海大公国的居民,但也对他们毫无忠诚之心。
这时,不少公鹿公国的次等贵族仍然住在公鹿堡,而公鹿公国地主们的经济状况也十分窘迫,只能克尽绵薄之力以保护他们土地上的居民。耐辛夫人是留在公鹿堡中地位最显要的人,她曾是王妃,直到她的丈夫骏骑王子退位,将王储的位置让给他的弟弟惟真为止。公鹿公国的军队和珂翠肯的贴身侍卫也留驻公鹿堡,还有一小部分的人是黠谋国王的侍卫。因为军队的薪资中断,粮食配给也随之减少,士兵们的纪律因此每况愈下。铭亮爵士把他的贴身侍卫带来了公鹿堡,他很明显地偏袒自己的部队,而非公鹿公国的人。军令系统的混乱让情况更显复杂。表面上,公鹿公国的部队要向隶属于法洛的科费上尉,也就是铭亮爵士的侍卫队队长;但实际上,王后的侍卫狐狸手套和公鹿堡侍卫凯夫,以及黠谋国王的老侍卫瑞德,正联手建立他们自己的指挥体系。如果说他们有按时向谁报告,那就是耐辛夫人。过了没多久,公鹿堡的士兵都尊称她为公鹿堡夫人。
即使加冕典礼已过,帝尊依然对自己的王位缺乏安全感。他派使者前往遥远的地方寻访珂翠肯王后和她腹中继承人的下落,并怀疑她逃回群山王国寻求父亲伊尤国王的庇护,于是他要求伊尤交出珂翠肯来。当伊尤回复六大公国王后的行踪和群山人民无关时,帝尊就愤怒地断绝了和群山王国的关系,不但中断贸易,甚至阻止一般旅人越过国界。与此同时,几乎可以确定是依照帝尊的指令而散布的谣言开始流传,那就是珂翠肯腹中的孩子不是惟真的,所以没有资格合法继承六大公国的王位。
这段时期对于公鹿公国的小老百姓们来说,可以说是无比艰苦。国王遗弃了他们,也只有一小团困顿的军队可以保护他们,老百姓们犹如大浪中失去舵手的船只。当没有劫匪来偷窃破坏时,铭亮爵士的手下就课征重税,道路上也满是强盗,因为当一个老实人无法谋生的时候,他也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办法苟活。小佃农放弃一切谋生的希望逃离沿海,在内陆城市中沦为乞丐、强盗和娼妓,商业活动也终止了,因为出航的船只很少能再回来。
切德和我坐在小屋前的长椅上聊天。我们没谈不祥的乱象,也没谈到过去的一些重大事件。我们没讨论我的死而复生,或当前的政治情况。相反地,他提到了我们曾经共享的点点滴滴,好像我之前不过是外出远行了一样。黄鼠狼偷溜的年纪大了,去年冬季它的身子变得更僵硬了,就算春季来临也没让它变得更有朝气,切德担心它恐怕撑不过另一年。切德终于找出办法来风干旌状植物的叶子,不让它们发霉,但却发现风干的药草只剩下少许的药效。我们都很想念厨娘莎拉的酥皮点心,然后切德问我是否需要帮我从我的房间带点东西来。帝尊搜过我的房间,把里面弄得一团糟,但切德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被拿走或失踪了,如果我现在想要什么东西仍旧可以拿得到。我问他是否记得睿智国王接待古灵的那幅织锦挂毯,他说记得,但挂毯的体积过于庞大,他拖不上来。我给了他一个受挫的脸色,他立刻改口说会尽量想办法把东西拿过来。
我露齿而笑:“这只是个玩笑,切德。那个东西除了让我在小时候做恶梦之外,可没有任何其他的用途。不,我房里的东西现在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切德忧伤地看着我:“你失去了一个人生,只留下身上的衣服和一支耳环,而你却说那里没什么东西好拿来的,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我坐着思索片刻。惟真给我的剑、伊尤国王给我的一只曾属于卢睿史的银戒指、贤雅夫人给我的胸针,还有耐辛的海笛都在我的房里,我希望她已经拿回去了。还有我的颜料和纸以及一个里头装有毒药的小盒子,那盒子是我自己雕刻的。而莫莉和我之间没有互相保留任何纪念品,只因为她从来不准我送礼物给她,我也从未想过从她的头发上偷拔下一条缎带。如果我有……
“不。一刀两断或许是最好的,不过你倒是忘了一样东西。”我翻开粗糙衬衫上的领子,让他瞧瞧别在上面的一枚袖珍的镶红宝石的银胸针。“黠谋给我的胸针,代表我是他的吾王子民,这我还留着。”耐辛用它来固定我身上的裹尸布。我把那个思绪搁在一旁。
“我还是很惊讶帝尊没有盗取你的尸体。原智实在是臭名昭著,无论你是死是活,他们都怕你。”
我伸出手指抚摸曾被打断的鼻梁:“他们似乎不怎么怕我,这我看得出来。”
切德露出不诚实的微笑,“你的鼻子是不是还挺让你困扰的?我倒觉得这让你的脸看起来更有个性。”
我在阳光下瞇着眼睛看他:“真的吗?”
“不,但这是有礼貌的说法。不过实际上真的没那么糟,看起来挺像有人试着修理过它的。”
我一想到这残余的记忆就浑身发抖。“我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我老实告诉他。
他的脸上突然因为我而出现了一片痛苦的神情,我别过头去不看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怜悯。如果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曾经如何承受毒打,我还比较能忍受这些回忆。我对帝尊曾对我的虐待感到耻辱。我仰头向后靠在阳光下的木屋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还有活人的地方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呢?”
切德清了清喉咙,接受转移话题:“嗯,那你知道的有什么?”
“不多。珂翠肯和弄臣离开了。耐辛可能知道珂翠肯安全抵达了群山。帝尊对群山的伊尤国王很生气,也已中断了贸易路线。惟真还活着,但没有人听说关于他的消息。”
“等等!等等!”切德挺直地坐起来,“关于珂翠肯的谣言……是那晚你从博瑞屈和我讨论这件事情的对话中听见的。”
我别过头去:“就像你记得做过的梦一样。一切都是海底的颜色,事情的次序大乱。我只是听你提到了一些而已。”
“那么惟真呢?”他突如其来的紧张情绪,让我的背脊升起一股恐怖的寒气。
“他在那天晚上对我技传。”我平静地说道,“我当时告诉你们他还活着。”
“该死!”切德一跃而起,愤怒地跳来跳去。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于是睁大眼睛瞪着他,觉得又惊又恐。“博瑞屈和我不相信你的话!噢,我们很高兴你说话了,所以当你跑开的时候,他就说:‘让这小子走吧,他今晚已经尽力了,至少他还记得王子。’我们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该死,真该死!”他忽然停下来用一根手指头指着我:“告诉我所有的事情。”我胡乱摸索自己的回忆,却发现很难理出个头绪,感觉仿佛是透过狼儿的双眼观看一切,“他很冷,但是还活着,可能是累了或者受伤了,行动也慢了下来。他尝试透过我来沟通,但我一直把他推开,所以他不断建议我喝酒,好瓦解我的心防,我猜……”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那里有雪,是一座森林。”我一想起这可怕的记忆就开始喘气,“我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切德绿色的双眼盯着我,“你能探寻到他、感觉到他吗?你能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我摇摇头。我的心开始在胸腔里猛烈跳动。
“你现在能对他技传吗?”
我摇摇头,腹部一阵紧绷。
我每摇一次头,切德的挫败感就增加一些:“该死,蜚滋,你一定要!”
“我不想!”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跑开!赶快跑开!
我照做了。突然这么做变得轻松了。我逃离切德和小木屋,好像所有外岛的那些地狱岛上的恶魔都在追我。切德叫住我,但我拒绝听他的话,只顾着一直往前跑。当我跑进树林里躲起来时,夜眼就在我身旁。
不是那个方向,兽群之心在那个方向。它警告我。我们跑到山丘上远离溪流,来到一大片垂悬在斜坡上的盘根错节的刺藤里,这是夜眼在狂风暴雨的夜晚里的藏身之处。怎么了?有什么危险?夜眼问我。
他要我回去,过了一会儿,我试着用夜眼能理解的方式说明我的现状。他要我……别再当一匹狼。
我的背部忽然窜起一阵寒气。当我对夜眼解释的时候,我也让自己直接面对了现实。这抉择很简单,当一匹狼,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当下,当一个人,内心纠缠着痛苦的过往,他的心输送着沾满恐惧的血液。我可以用双脚走路,我知道羞耻和畏缩是一种生活方式,也可以用四只脚跑步,忘掉所有的一切,只记得莫莉的香味。我静静地坐在刺藤后面,双手轻轻地搁在夜眼的背上,双眼凝视只有我看得到的地方。光线渐渐转变,夜色渐深,已经是黄昏了,我缓慢且无可奈何地做出决定,如同缓缓升起的夜色。我的心发出拒绝的呐喊,但其他的选择却更难以忍受。我下定决心了。
当我回去时天色已黑。我夹着尾巴偷偷摸摸地溜回家。再度身为狼回到小木屋的感觉颇为怪异,闻着冒烟的木柴像是人类的事情。我透过百叶窗对着火光眨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我的心和夜眼的心剥离开。
你不想和我一同狩猎?
我真的很想,但今晚不行。
为什么?
我摇摇头。这刚成形的决心相当薄弱,我不敢借着鼓起勇气说出口来检验它的坚定程度。我停在树林边清除掉衣服上的树叶和泥土,把头发向后梳平重新绑成辫子。我希望脸还算得上干净。我挺起肩膀强迫自己走回小木屋,开门进去面对他们。我感觉自己相当脆弱。他们曾经分享过有关我的讯息;他们两人几乎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我残缺的自尊如今像悬着的碎片般晃荡着。我该如何站在他们面前,还指望他们把我当成一个人?然而我却不能怪他们。他们曾试着救我,对我来说这也是真的,总之他们的确救了我。即使他们救回来的,几乎已经一文不值,但那也不是他们的错。
当我进门时,他们正坐在桌旁。如果我在数周前像这样跑掉,博瑞屈可会跳起来,然后在我进门时抓住我摇晃一把,并赏我一巴掌。现在我知道这再也不会发生了,但这个记忆依然使我不得不提高警惕。然而,博瑞屈脸上只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切德则内疚且关怀地看着我。
“我不想把你逼得那么紧。”我还来不及开口,切德就诚恳地对我说。
“你没有,”我平静地回答,“你只不过是把你的手放在了我曾经把自己逼得最紧的那个位置上。有时候,一个人并不了解自己伤得有多深,直到有人刺到那个伤口。”
我把椅子拉过来。经过几周的粗制食物,看到摆满桌的奶酪、蜂蜜和接骨木酒,简直令我震惊。桌上还有一条面包,刚好可以搭配博瑞屈捕获的鳟鱼。有好一会儿我们只是吃东西,除了餐桌上的应对词,其他的什么也没说,这看起来似乎可以缓和尴尬的气氛。但我们吃完之后,桌上也清干净了,原本的紧张气息又浮上了水面。
“我现在明白你的问题了。”博瑞屈忽然说道,切德和我则惊讶地看着他,“几天前,当你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已经确信惟真已经失踪了,因此对他放弃了希望。珂翠肯怀了他的孩子,但如今已经安全抵达群山,我也没什么可以帮她的了。如果再干涉此事,我可能会在无意间对别人暴露她的行踪。所以最好的办法就让她藏匿起来,和她父亲的人民安全地待在一起。直到她的孩子到了继承王位的年纪……这么说吧,如果我到时候还没进坟墓,我想我会尽力帮助她。现在,我将效忠国王视为往事,所以当你问我的时候,我只看到我们应该照顾自己当下生存的需要。”
“那现在呢?”我平静地问道。
“如果惟真还活着,那么现在就是一位王位觊觎者篡夺了他的王位。我宣誓要帮助国王,切德也是,你也一样。”他们同时深深地注视着我。
再次逃跑吧!
我不能。
博瑞屈微微退缩了一下,仿佛我用针刺了他。我不禁纳闷,如果此时我走到门口,他是否还会扑到我身上阻止我?他却没说话也没动,只是等待着。
“我没有。那个蜚滋已经死了。”我直言不讳。
博瑞屈的神情像被我打了一巴掌。切德却平静地问道,“那么,他为什么还配戴黠谋国王的胸针?”
我举起手从领子上取下胸针。来,我想这么说,这里,你拿去吧,让所有的一切一笔勾销吧,我受够它了。但我没勇气说出来,只是坐着注视它。
“来点接骨木酒?”切德问道,但不是问我。
“今晚很凉,我去泡茶。”博瑞屈反驳。
切德点点头,我仍手握着红色的银胸针坐着。我还记得国王的双手,是他将胸针别在一个毛头小子的衣领上。“你瞧,”他这么说,“你现在是我的了。”如今他已不在人世,但我能因此从我的承诺中解脱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把你塑造成了什么样子?”我再次把这个问题推到一旁。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是什么?现在的我是帝尊弄成的吗?还是,我其实可以逃离那样的命运?
“帝尊告诉我,”我就事论事,“我只要搔搔我自己,就能发现那个无名的小狗崽子。”我抬起头,强迫自己注视博瑞屈的双眼:“当那个无名的狗崽子可能还挺不错的。”
“是吗?”博瑞屈问我,“你曾有一段时间并不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不是吾王子民,蜚滋,那么你是谁?你是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才能获得自由?去找莫莉,我的心在呐喊。我摇摇头,在这思绪折磨我之前我将它用力推开。不,我在失去自己的生命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她。我思索自己空虚而苦涩的自由,实际上我只剩一处可去。我下定决心,抬起头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博瑞屈的双眼:“我要远离这里,到哪儿都好。到恰斯国,或者缤城。我很懂动物,也是一位称职的文书,我可以以此谋生。”
“这无庸置疑。但是,讨生活并非过人生。”博瑞屈指出。
“那么,什么才是?”我反问,忽然觉得真的很生气。他们为什么老是要为难我?我的言语和思绪顿时凝结,犹如化脓伤口上的毒药。“你要我将自己献给国王,为此牺牲所有的一切,就像你一样。放弃我心爱的女子,像狗一样地跟在他后面,就像你一样。那么,当国王遗弃你的时候呢?你咽下这口气,帮他扶养他的私生子。后来,他们剥夺了属于你的一切,马厩、马匹、狗儿和属下。他们什么都不留给你,就连栖身之处也没有了,这都是你宣誓效忠的那些国王干的好事。所以你做了些什么?你一无所有,就抓着我不放,把那小杂种从棺材里拖出来,强迫他死而复生。我痛恨这样的人生,也不要这种人生!”我好像在提出控诉般怒视着他。
他一言不发地瞪着我。我想要停下来,但却有一股力量激励我说下去。这愤怒的感觉真好,就像净化了的火焰一样。于是,我双手握拳继续发问:“你为什么总是在那儿?你为什么总是让我再次站起来,好让他们再次把我打倒?为什么?为了让我欠你东西?让你取得我的人生,只因为你自己没勇气拥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你只想让我和你一样,变成一个没有自己的人生的人、为了国王放弃一切的人。难道你看不出来,为自己活着总比为了别人放弃一切来得好吗?”
我看着他的双眼,然后别过头去,不再注视他眼中痛苦而诧异的神情。“不,”我深呼吸之后无精打采地说道,“你根本看不出来,也一无所知,甚至无法想象你从我身上夺走了什么。我本来可以死的,你却不让我死,你以为这全是一番好意,你总是相信你自己做得很对,无论这有多么伤害我。但是,谁让你有权支配我的人生?谁命令你对我这么做的?”
房间里只有我的声音。切德僵住了,而博瑞屈脸上的表情只让我更生气。我看着他打起精神,重拾自信和尊严,同时平静地说道:“你的父亲赋予我这个任务,蜚滋。我尽我所能地照顾你,小子。这是王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骏骑对我说:‘好好扶养他长大。’而我……”
“放弃你接下来十年的人生照顾别人的私生子。”我以猛烈而讥讽的话语插嘴,“照顾我,因为这是你唯一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博瑞屈,你的一辈子都在照顾别人,总是把别人列为优先,为了别人的利益牺牲你所有正常的生活,像一只猎犬般忠心,那算人生吗?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为自己而活,替你自己做决定?还是说,你根本害怕做决定?”我提高了音量,如同吼叫一般说完。当我无话可说时,就盯着他看,我的胸膛随着喘出的怒气上下起伏。
当我还是个愤怒的小男孩时,就经常对着自己发誓,总有一天他会为他打我的每一个巴掌,还有每当我累得站不住却还是得清理每一间厩房的厩肥而付出代价的。当我说出那番话之后,我就以十倍的决心守住那愤怒的小小誓言。只见他睁大双眼,痛苦得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他一度用力鼓起胸膛,好像岔了气似的喘过那口气来,而他眼神中的震惊,则仿佛我刚才突然捅了他一刀似的。
我瞪着他。我不知道那番话从何而来,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即使说出“我很抱歉”也无法收回那番话,更不能改变它们。我忽然希望他能打我,至少这能让我们俩好受一点。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只听见椅子的脚向后刮着木头地板,椅子东倒西歪地在他走开后砰的一声倒了下来。以往喝了大量的白兰地之后仍然可以步伐稳健的博瑞屈,此刻却像醉汉般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然后消融在屋外的一片夜色中。我只是坐着,感觉体内有个东西变得一动不动。我希望那是我的心。
过了好一会儿,一切都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切德叹了口气。“为什么?”他稍后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我可真会撒谎。切德自己教过我的。我凝视炉火,有一瞬间几乎试着要对他解释,但还是决定不这么做。我发现自己只是绕着同样的话题打转,“或许我需要摆脱他。远离那些即使我不想要他做,他却仍为我而做的一切。他应该停止做我永远无法报答他的事情。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做事,也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牺牲。我不想再欠他什么了。我不想欠任何人任何东西。”
当切德再次开口时,他的口气变得非常实事求是。他静静地把修长的双手搁在大腿上,似乎很放松,绿色的双眼却变成铜矿般的颜色,眼神透着愤怒,“自打你从群山回来之后,你似乎就沉溺在打斗之中,和每一个人都可能起冲突。当你小时候绷着脸或生气时,我就想,你不过还是个孩子,有孩子气的判断和挫折感。但是,你带着一股……愤怒回来,像是要挑战整个世界,好让自己能够死于非命。这不仅是让你对帝尊所设的局的自投罗网:哪里对你最危险,你就拼命往那里跳。博瑞屈可不是唯一看到这种情况的人。让我们回头看看过去的一年:每当我一转身,就看见蜚滋对着世界怒吼、伸出拳头和别人打架、身处战斗当中、身上裹着纱布、像渔夫一样喝得烂醉,或是像一条软绵绵的棉线,像猫似的喵喵叫着吵着要精灵树皮。你何时曾静下来冷静地思考过?何时与朋友愉快相处过?你的心何时平静过?你不是在挑战敌人,就是在赶走朋友。你和弄臣之间怎么了?莫莉如今在哪里?你刚才把博瑞屈赶走了,那下一位是谁?”
“我想是你。”我不可抑制地脱口而出。我不想说这些,但却无法隐瞒。时候到了。
“以你刚才对博瑞屈说话的方式,你就快达到目的了。”
“我知道,”我坦白说,看着他的双眼,“长久以来,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无法讨你或博瑞屈,或者任何人的欢心。而最近我似乎无法做出个好决定。”
“这我同意。”切德毫不留情地大表赞同。
然后它又回来了,我愤怒的余烬燃烧成熊熊火焰。“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替自己做决定,或许我当每个人的‘小子’太久了。博瑞屈的马僮、你的刺客学徒、惟真的宠儿,还有耐辛的侍童。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自己的主人?”我强烈地提出这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不是自己的主人?”切德用同样激烈的语气反问,“你从群山回来之后一向如此。当我们还需要执行秘密任务的时候,你却对惟真说你不想当刺客。耐辛试着警告你远离莫莉,你却一意孤行,让她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你把耐辛卷进阴谋,让她暴露于危险之中。你不听博瑞屈的劝告,和那匹狼产生牵系。你质疑我为了黠谋国王的健康所做的每一项决定。还有,你在公鹿堡所做的倒数第二件傻事,就是自愿参与推翻皇室的起义。你几乎给我们带来了百年未有的内战。”
“那么,我所做的最后一件傻事呢?”我带着苦涩的好奇心问道。
“杀了择固和端宁。”他断然指控我。
“他们吸干了国王的精力,切德,”我冷冰冰地指出,“就这么在我怀里杀了他。我还能怎么办?”
他站起来,设法像从前一样矗立在我面前:“我训练你这么多年,教导你无声无息的当刺客的技巧,而你却拿着一把出鞘的刀在城堡中跑来跑去,割断一个人的喉咙,然后在大厅里聚集成群的达官贵族面前刺杀另一个人……我优秀的刺客学徒!难道这是你唯一想到达成目的的做法吗?”
“我当时很生气!”我对他怒吼。
“完全正确!”他也吼回来,“你很生气,所以就破坏了我们在公鹿堡的武力基础!你取得了沿海公爵们的信任,却选择像个疯子般出现在他们眼前!完全粉碎了他们对瞻远家族仅存的信心。”
“你在几个月前还指责我不该取得那些公爵的信任。”
“不,我是指责你把自己摆在他们之前。你不该让他们提议给你公鹿堡的统治权,如果你之前有好好地执行任务,他们也不会有这种想法。你三番两次地忘记自己的身份——你不是王子,而是一名刺客。你不是下棋的人,而是棋子。当你擅自行动时,每个策略都出了差错,危及到棋盘上的每一枚棋子!”
我想不出该如何回答,可这并不代表接受他的话。我怒视着他,他却仍直挺挺地继续站着俯视我。切德绿色的双眼凝视着我,我那股愤怒的力量顿时消逝,只留下苦涩。我隐密的恐惧暗潮再度浮出台面。我的决心从我身上流了出去。我不能这么做。我没有力量抵抗他们俩。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忧郁地开口。“好,非常好。你和博瑞屈是对的,一如既往。我发誓不再思考了,只奉命行事。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不。”简单明了。
“不什么?”
他缓缓摇头:“我今晚最大的认知,就是我将不再以你为前提去计划任何事情。你不会再从我这里接受任务,也不会秘密参与我的计划,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他语气中的决绝让我喘不过气来,他却别过头去看着远方。当他再度开口时,已经不是我的师傅,而是切德。然后,他看着墙壁说话:“我疼爱你,小子,这是不变的。但是你太危险了。就算没有你的发狂捣乱,我们所必须尝试的都已经够危险的了。”
“你要做什么?”我任凭自己发问。
他看着我的双眼缓缓摇头,借着保守那个秘密而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我顿时感到漫无目标,只能惊恐地看着他拿起背包和斗蓬。
“外面天色暗了,”我说,“回公鹿堡的路途很远也不好走,就算在白天也一样。至少留下来过夜,切德。”
“我不能。你揭疮疤似的引起争执,不见鲜血誓不罢休,说出来的重话也够多了。我最好现在就离开。”
他真的走了。
我独自坐下来看着燃烧殆尽的炉火。我对他们俩都太过分了,比我原本想做的还要过分。我本来只想和他们道别,却破坏了他们对我的每一个印象。事实已经造成,无法弥补。我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不一会儿就用我的冬季斗蓬将所有的物品打包完毕。我纳闷自己究竟是孩子气地发火,还是突然果断了起来,同时也纳闷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何差异。过了一会儿,我抱着行囊坐在壁炉前。我想要博瑞屈回来,但如此一来他就会发现我对他感到很抱歉,一直到我离开时都对他感到抱歉。我强迫自己仔细思考,然后解开行囊拿出毛毯铺在壁炉前,躺在上面伸展四肢。自从博瑞屈将我从死神手中拉回来之后,他就一直睡在我和门之间,或许他这么做是想把我留在屋里。有几个夜晚,我感觉仿佛只有他站在我和黑暗之间,如今他却不在那里。尽管小屋有墙壁,我却感觉自己独自蜷缩在这世界一片荒芜的地表上。
你一直有我。
我知道,你也一直有我。我试了,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任何真实的感觉。我已将内心所有的情绪都宣泄一空,现在的我感觉很空虚,也很疲倦,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灰衣人在和兽群之心说话,我要听吗?
不,他们的谈话只属于他们。他们在一起让孤伶伶的我有点嫉妒,却也感到舒畅。或许博瑞屈能说服切德回来,待到天亮再走。或许切德可以收回我对博瑞屈说的恶毒的话。我凝视着炉火,觉得自己真是糟透了。
每个夜晚都有一段死寂的时刻,那是最寒冷和黑暗的时刻。夜晚已然消逝,却不见黎明的踪影,这时起床会嫌太早,就寝又没什么意义。博瑞屈就在那时回来,我虽然没睡,却也没动,但这可骗不了他。
“切德走了。”他平静地说道。我听到他扶起倒下来的椅子,坐在上面将靴子脱下来,感觉他没有一丝敌意,也没有仇恨,好像我不曾说出那些气话,也或许他已经被愤怒伤得麻木了。
“天色太暗了,这么走对他不太好。”我面对炉火小心地说着,深怕破坏这片刻的宁静。
“我知道,但是他有带着一个小灯笼。他说他更怕留下来,怕自己无法坚定决心让你走。”我之前的大吼大叫,现在回想起来像是抛弃了自己最亲爱的同伴一样。一股恐惧涌上来,动摇了我的决心。我猛然站起来,满怀惊恐颤抖地深吸一口气,“博瑞屈,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我当时很生气,我是……”
“正中下怀。”如果他的语气不带悲痛的话,他发出来的声音应该可以算是笑声。
“只有最了解彼此的人,才知道如何将彼此伤得最重。”我辩护着。
“不,事实是如此。或许这只狗真的需要一位主人。”他嘲讽着自己,比我之前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还恶毒。我无话可说。他坐直身子,让靴子掉到地上,然后瞥着我。“我一开始并不想让你和我一样,蜚滋,那不是我希望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事情。我希望你像你的父亲一样。但我有时总觉得无论我做什么,你仍旧在按照我的生命模式走。”他凝视炉火余烬,一阵沉默后终于再度轻声面对炉火说话,好像在对一个困倦的孩子述说古老的故事。
“我出生在恰斯国里的一个以渔业和运输为主的小镇,里斯。我的母亲靠洗衣养活祖母和我,我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是在海里淹死的。那时候都是祖母在照顾我,但她当时已经很老了,也经常生病。”我感觉他说话的语气比他脸上的苦笑更显苦涩,“她当了一辈子的奴隶,这可不会让一名妇女身强体壮。她很疼爱我,也尽力照顾我,但我可不是个能待在屋子里安静玩耍的孩子,家中也没有人能够强硬地反对我的意愿。”
“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我的世界里唯一对我感兴趣的一名坚强的男性产生了牵系,它是街上的一只野狗,全身布满疥癣和伤痕。它唯一的价值观就是求生,它也只对我忠心,如同我对它忠心一样。它的世界和生活方式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在想要的时候得到你所想要的,得到后就不再烦心这些事。我确定你明白我的意思。邻居们认为我是哑巴,我的母亲则认为我是智障儿,而我相信我的祖母对这些事也心存怀疑。她试着赶走那只狗,但就像你一样,我对那些事情总有自己的主张。我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吧,它跑到一匹马和马车之间,就这样被踢死了。当时它正在偷一片厚厚的培根。”他从椅子上起身拿他的毛毯。
博瑞屈在我不到八岁时就从我身边带走了大鼻子。当时我已经相信它死了,而博瑞屈却得亲身经历他的牵系伙伴横死面前,这和经历自己的死亡没什么两样。“那你怎么办?”我平静地问他。
我听到他铺床躺下的声音。“我学会说话,”他稍后说道,“我的祖母强迫我忘掉伤痕的死。而我也感觉自己将这份牵系转移到了她身上,但我却没忘记伤痕教我的本领。我成了一个小偷,还是个身手不凡的小偷。我运用这个新的谋生方式改善了我母亲和祖母的生活,然而她们却从不怀疑我在做什么。大约几年之后,血瘟开始在恰斯境内肆虐,我可是头一次亲眼目睹这惨状。她们俩都死于血瘟,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才去从军。”
我满怀惊讶地听他说出这些往事。多年以来,我总认为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连喝酒都无法让他松口,而且只会让他更沉默。如今他全盘托出过往,让我多年来的困惑和疑虑一扫而空,然而我却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间如此坦白。炉火照耀的这个房间只有他的声音。
“起初,我替恰斯的一位小地主杰科托打仗,不知道也不在乎我们到底为何而战,好像这么做并没有对错。”他轻声呼出鼻息,“就像我对你说的,讨生活和度过人生是完全不同的,但我却挺会讨生活的。我因凶狠而声名大噪,因为没有人会指望一个小伙子会以野兽般的凶猛和狡猾作战,但这却是我当时在这群士兵中求生存的唯一关键。但是有一天我们输了一场战役,我花了好几个月,不,几乎一年的时间理解并继承了我祖母对蓄奴者的愤恨。当我逃走时,就做了她总是梦寐以求的事情,来到没有奴隶和蓄奴者的六大公国。当时修克斯的公爵是灰发,我当了一阵子他的士兵,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派去负责照顾部队的马匹,我也很喜欢这份差事。灰发的部队和杰科托的人渣兵团比起来可都是绅士,但我还是比较喜欢跟马儿在一起。”
“当沙缘之役结束之后,灰发公爵把我带回了他自己的马厩。我在那里和一匹年幼的种马产生了牵系,它叫尼寇。我照顾它,但它并不是我的马。灰发骑着它外出狩猎,有时拿它来配种。灰发并不是个温和的人,有时他会让尼寇和其他种马打斗,就像有些人斗狗或斗鸡取乐一样。有一匹发情的母马,打赢的种马才能和它交配。而我……我和尼寇之间的牵系让我把它的生命视为自己的生命。我就这么长大成人,或者说,至少像个大人的样子。”博瑞屈沉默片刻,他也不需要对我多做解释。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灰发公爵把尼寇和六匹母马卖掉,我就和它们来到北方沿海的瑞本。”他清了清喉咙。“那个家伙的马厩感染了某种瘟疫,尼寇在染病的第二天就死了。我救了它的两匹母马,试图救活它们所付出的努力让我不至于走上死路。但不久之后我就丧失了所有意志,除了喝酒,什么都做不好。此外,那个马厩里也没剩下多少动物,根本称不上是个马厩,所以我就被打发走了。最后,我再度从军,这次成为一位年轻王子的士兵,他就是骏骑。他来到瑞本平息修克斯和瑞本之间的疆界纠纷,但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士官是怎么挑上我的。他的贴身侍卫挺散漫的。我当时身无分文,痛苦地清醒了三天,也没沾半滴酒。我根本不符合他们所谓的正常人标准,更别提要成为士兵了。在我替骏骑服役的头一个月,就因纪律问题去见了他两次,因为我像一只狗,或是一匹种马般打架,我认为这是自己能在团体里建立地位的唯一方式。”
“当我第一次被抓到王子面前时,身上还有血,还不断挣扎着,但却惊讶地发现我们竟然年龄相仿。他的部队中的士兵几乎都是年纪比我大的,而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必须面对一位中年人。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双眼,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彼此之间流通,就像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在不同的情况下,会是什么样子,但这可没让他饶了我。我没了这份薪水,但却得到了更多任务。而当我再度犯错时,人人都希望骏骑开除我。我站在他面前准备从此开始恨他,但他却只是看着我,像一只狗听到远方传来的声音似的歪着头,接着他又分派给我更多任务。他把我留了下来。人人都说我会被开除,而这下子他们都希望我会逃跑。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何没这么做,为什么当一名没钱拿、差事又多的士兵?”
博瑞屈又清了清喉咙。我听到他挪动身子让自己躺得更平稳和舒适,有那么一刻他只是保持沉默,后来终于又继续说下去,但似乎很不情愿,“他们第三次逮捕我的时候,是因为我在小酒馆里打架。城市卫队把我抓到他面前时,我依然浑身是血,已经是醉醺醺的了可还是想打架。到了那个时候,我的侍卫同袍都不想理我了,我的长官也唾弃我,我在军队里也没交到什么朋友。所以,城市卫队就把我关起来,告诉骏骑我打昏了两个人,还拿棍子让另外五个人都无法接近,直到警卫前来解围。”
“骏骑把警卫打发走,还给他们钱好赔偿小酒馆老板的损失。他坐在桌子后头,眼前有些未完成的文件。他上下来回地仔细端详我,然后站起来,二话不说就把桌子推到房间的一个角落,脱下衬衫然后拿起墙角的一把长矛。我原以为他想把我打死,他却丢给我另一支长矛,接着就说:‘好吧,让我瞧瞧你如何让五个人都无法接近。’然后就开始攻击我。”博瑞屈清了清喉咙:“我当时很累,也已经喝了个半醉,但没有放弃。最后他幸运地击中我,把我击昏了。”
“当我醒来之后,这只狗又有了主人,而且是一位截然不同的主人。我知道你听别人说过骏骑是个冷漠、严厉又喜欢矫枉过正的人,但他其实并非如此。他是他自己认为的那种男子汉应该有的样子。进一步说,他认为男子汉就应该成为那个样子。他接纳了一个习惯于偷窃的、脏乱的混蛋,还……”他开始结巴,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要我在第二天的黎明前醒来,接着就跟我进行武器训练,直到我们俩都虚脱为止。在这之前我从未接受过正规训练,以前他们只不过给了我一根长矛,然后就把我派出去打仗。但他却训练我,教我如何用剑。他从来不喜欢斧头,我却很喜欢,所以他先教了我所有他使用斧头的技巧,然后安排一位深谙斧头招式的人来训练我。然后当天我就成了他的手下,如你所言,像一只狗般。或许他想找个同年龄的人来作伴,也许他想念惟真,也有可能……我不知道。”
“他先教我认识数字,然后教我阅读,还让我管理他的坐骑,接下来就是他的猎犬和猎鹰,再后来就是所有的驮兽和拉篷车的动物。但他不只信任我、交给了我这些差事,还教我如何保持整洁和诚实。他重视我母亲和祖母多年前尝试逐渐灌输我的东西,他让我看到这些正是一个男人的价值观,而不单是在女人之家所应遵守的规矩。他教导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非人形的禽兽。他让我将这些观念视为一种生活方式,而不仅仅是规则。并且让我知道人应该有人生,而不只是求生存。”
他不说话了。我听到他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切德留下来的接骨木酒。我看着他用双手转了好几次酒瓶,然后把它放下来,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凝视着炉火。
“切德说我应该明天离开你,”他平静地说道,然后低头看我,“我想他说得对。”
我坐起身子仰望他,逐渐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他幽暗的面容。我无法察觉他的眼神。
“切德说你当我的小子太久了。切德的小子、惟真的小子,甚至耐辛的小子。我们一直都把你当成一个男孩,也太照顾你了。他相信当你该像大人一样做决定时,你却像个男孩似的冲动行事。很想做对,也很想做好,但单靠意图是不够。”
“把我送出去杀人是把我当成一个男孩看待?”我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就开始杀人了,但它并没有让我成为男人,你也一样。”
“所以呢,我该怎么办?”我讥讽地问他,“也找个王子教导我?”
“瞧,看到了吧?这就是一个男孩的回答。你不能理解,所以就生气并怀恨在心。你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满意我的回答。”
“你的回答是?”
“我可能会说,你将做出比找个王子更糟糕的事情。但我可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办,这是切德对我的建议,我也认为他是对的。这并不是说我也认为你像一个男孩般做决定。因为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我倒是觉得你像动物一样做决定。总是身在当下,完全不考虑明天,或回想昨日的种种。我知道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之前是因为我强迫你,你才停止像狼一般过生活。现在我必须离开你,让你自己决定你要像狼还是人类般过日子。”
他遇上我凝视的眼神,他的双眼里充满太多的理解。一想到他可能真的知道我将面对什么,真令我不寒而栗。我否认那个可能性,将它完全推开。我不怎么理他,我真希望我的怒气会回来,但博瑞屈只是沉默地坐着。
我终于抬起头看他,只见他凝视着炉火。过了许久我才咽下自尊问道:“那么,你要怎么做?”
“我告诉你了,我明天就离开。”
下一个问题更难开口:“你要去哪里?”
他清了清喉咙,看起来很不安:“我有个朋友,她孤伶伶的一个人,却能够以男人般的力量撑起她的家园。她房子的屋顶需要修补,还有许多园艺的活儿,我会暂时去那里帮她。”
“‘她’?”我扬起眉毛斗胆问道。
他的语气平淡,“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朋友。你可能会说我找到我要照顾的人了。或许吧。也许是时候把我的照顾带到真正需要它的地方去了。”
此刻我注视着炉火:“博瑞屈,我真的需要你。你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重新做人。”他却嗤之以鼻:“如果我一开始就好好对待你,你绝不会走到死亡边缘。”
“不,我反而会走进自己的坟墓。”
“是吗?我原本可以让帝尊无法指控你运用原智魔法的。”
“他总会找到某种理由除掉我,或者只是等个机会罢了。实际上,他不需要借口就能为所欲为。”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们坐看炉火熄灭。我笨拙地松开耳环上的钩子:“我想把这个还给你。”
“我倒宁愿你把它留下来,戴上它。”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要求,感觉有些奇怪。
“无论这耳环象征什么,我都不会配戴它。我没有做什么以挣到它,也无权拥有它。”
“对我而言,它并不是任何可以挣到的东西。这是我给你的,不管是不是你应得的。你想戴也好,不想也罢,还是带在身边吧!”
我让耳环垂在耳朵上,细致的银网包裹着一枚蓝宝石。博瑞屈曾把它交给我的父亲,而完全不知道其重要性的耐辛把它送给了我。我不知道他要我戴着它的原因,也不知道这是否和他把它送给我父亲的原因相同。我觉得应该不只如此,但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会问。不过,我还是等着他问我一些什么,他却只是起身走回自己的毛毯中。我听到他躺了下来。
我希望他问我这个问题,他却没问,让我觉得很受伤。但我还是回答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对着黑暗的房间说话,“我的一生都有任务要执行,有主人需要回复,现在突然没了这些……这是种奇怪的感觉。”
我一度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我,但他忽然说道:“我体验过那种感受。”
我抬头望着变暗的天花板:“我时常想起莫莉。你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我知道。”
当他不再多说时,我就更清楚了,不必再问下去了,“我知道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让她走。她相信我已经死了,而我希望她无论去找谁,那个人都会比我更懂得照顾她。我希望他深爱着她,这是她应得的。”
博瑞屈的毛毯沙沙作响。“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警觉地问道。
这比我想象中还难以说出口。“她在离开我的那一天告诉我,她有另外一个人了。她像我关心国王般关心这个人,把这个人看得比她生命中任何一件事情或任何一个人还重要。”我的喉咙忽然哽住了,于是吸了一口气,强用意志力解开我喉咙里的结。“耐辛说得没错。”我这么说。
“是啊,她是对的。”博瑞屈同意。
“我并不怪罪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我只要知道莫莉仍然安然无恙,就会让她走自己想走的路。她应该有个全心全意为她付出的男人……”
“没错,她是该有。”博瑞屈毫不留情地表示赞同,“之前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明白这一点,真是太可惜了。”
对自己坦承错误是一件事,而你的朋友不但同意你的说法,还指出自己错得有多么彻底的时候,则是另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我不否认它,或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如果莫莉曾告诉过他,我不想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倘若他是自行推论的,我也不想知道自己曾表现得那么明显。我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情绪,是一股让我想对他怒吼的猛烈情绪。我强迫自己保持沉默以思索这份感觉。让她怀疑自身的价值并痛苦地结束这一切,这使得我感到罪恶和耻辱。我也确信无论关于她的这些过往是如何的大错特错,它一定也有对的时候。当我确定可以平静地开口时,我说道:“我绝不后悔爱她,在我心里她是我的妻子,我只是无法当众娶她。”
他没说什么,有好一会儿我们俩之间的沉默变得隆隆作响,让我无法入睡。我终于开口:“所以,我想明天我们就各走各的。”
“我想也是。”博瑞屈回答,稍后他又说,“祝你好运。”事实上,他的口气听起来相当认真,似乎明白我需要多少好运气。
我闭上双眼,此刻只觉得好累好累,真的好累。我已经厌倦伤害所有我爱的人。但这都结束了。博瑞屈明天就会离开,我也自由了,可以随心所欲,也没有任何人会干涉我。
我终于可以照着自已的想法去商业滩——杀帝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