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 少年初登黄金台

赛戈莱纳趴在地上,四肢僵硬,虽不疼痛,却也难以挪动半分,黑暗中那轻轻一掌的威力竟至如斯。他勉强抬起头来,盯着那老嬷嬷的脸,却觉得烛光照拂之下这老人家十分慈祥,心中敌意消减了几分。

老嬷嬷缓缓说道:“少年人,你夜闯我这老太婆的客馆,究竟所为何事?”赛戈莱纳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我被人追得紧,身上又受了伤,看到这里窗户半开,便慌不择路闯进来了,可不是特地来偷东西的。”他在城堡里刚刚做了贼,心还虚着,便特地加了一句。老嬷嬷眯起眼睛,看到赛戈莱纳腰间插着一柄匕首,血液已经濡过了衣襟,知道他所言不虚,长长吁了一口气道:“那便好,老身还道你年纪轻轻竟作了偷儿呢。你叫甚么名字?”

赛戈莱纳老老实实答了,无意中瞥到这老嬷嬷胸前的百合图案,又想到她刚才那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心道莫非这老嬷嬷是贝居因会的高手?一想到此节,他便暗暗叫苦。如果比约齐说的不错,这贝居因会的名头,比护廷十二使徒还大上几分,落到她们手里,自己便无可能脱身了。

老嬷嬷哪知他心中所想,从椅子上颤巍巍地站起来,嘴里唠叨道:“艾瑟尔姊妹真是糊涂,我已教她睡前要关好门窗,她到底给忘了。”她合上窗扇,回身道:“你受伤不轻,跑来老身这里寻求庇护,自然是天主的安排,待我去唤人给你作作处置罢。”老嬷嬷袖子一摆,一股无息劲力飘然而至,赛戈莱纳登时手脚可以活动。这老太婆的功夫已经进境到了收发自如、隔空解穴的地步,比起“隐者”似还要高明几分,着实令他惊骇不已。

老嬷嬷摇动手中铜铃,不多时,门外传来三声怯生生的敲门声。老嬷嬷道:“进来罢。”旋即一个身穿素色修女服的女子推门进来,这女子比赛戈莱纳大不了几岁,生得素雅端庄,淡淡有内秀,两道黛眉黑若浓墨,鹅蛋般的脸颊却白得好似是个白里透亮的瓷娃娃,那一双秋水般的盈盈大眼无比清澈,透着几丝天真性情,额上覆盖着几根不及梳起的稀疏浏海。

她一进得屋子,骤然见到地板上竟躺着一名男子,不由得“啊呀”一声,慌慌张张朝后跳去,哗啦一下子踏翻了一个花盆。老嬷嬷叹道:“艾瑟尔姊妹,你怎地还是如此冒失。我那盆虎皮兰已种了四年,千山万水带来贝尔格莱德,竟被你踏坏了。”那名唤艾瑟尔的修女双眼登时湿润起来,急忙跪下带着哭腔道:“是我不好,请加布里埃拉院长责罚。”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责罚稍后再说,救人要紧。你且帮这孩子扶到床上去,再取些绷带和药膏来。”

艾瑟尔面露难色,却又怕院长责怪,只好把眼睛闭起来,偏过头去,双手去拖赛戈莱纳衣领。好在赛戈莱纳生得极瘦弱,艾瑟尔这般纤弱的体质也勉强能搬动。她闭着眼睛,不辨方向,忽然听到“咚”的一声,原来赛戈莱纳的脑袋撞到了床边木框,吓得松手道:“对……对不住”这一松不要紧,赛戈莱纳整个人又摔到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加布里埃拉嬷嬷皱眉道:“这孩子,慌成这样,以后遇见大事,可怎么得了?”艾瑟尔蹙眉咬唇,把赛戈莱纳好歹搀上了床,右手又不小心碰到匕首刀柄,疼得赛戈莱纳禁不住开口说道:“这位姐姐,圣母以慈悲为怀,可不兴伤人的。”艾瑟尔面色大为局促,双手绞着袍边嗫嚅道:“你没事吧?我……是无心的……真的。”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还不快拿绷带与药膏来?”艾瑟尔如蒙大赦,双手提起裙角跑出屋子,远远听见踏踏踏踏脚踩木楼梯的声响,过不多时,踏声忽断,却传来一阵滚落的隆隆声。加布里埃拉嬷嬷摇了摇头,似是十分无奈,对赛戈莱纳说道:“艾瑟尔这孩子,别的倒还好,只是象是被一个诺姆小鬼附身,终日里稀里糊涂,也不知忙乱些甚么。老身这一次出行,本想她清净惯了,该带出来历练一番,哪知她便象是只受了惊的鹌鹑,一步不肯离开我。”

赛戈莱纳笑道:“未必不是件好事。不是有句诗说么?‘清净自在福,王公亦弗如’,与世绝缘,才能保持心灵纯净啊。”加布里埃拉嬷嬷一怔,这两句是五百年前的天纵圣女希尔德嘉德所撰圣咏《活之泉眼》中的诗句,希尔德嘉德虽受万人景仰,但这一首圣咏却并非甚么名篇,除去专事钻研的修女,绝少人知。此时从一个少年口中随口说出,倒让加布里埃拉嬷嬷着实吃了一惊。她自然不知,卡瓦纳修士在绝谷底没别的好教,只让赛戈莱纳背诵历代颂圣名篇,希尔德嘉德的著作亦在其中。

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还通晓这些东西。”赛戈莱纳道:“都是老师教的,一时有感而发,故而念了出来,还请嬷嬷恕罪则个。”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恕甚么罪,如今世风糜烂,多少神甫主教连圣经都背不全,你竟有这种见识,实在难得。”她见这孩子对天主之道知之甚详,不禁多了几分喜爱。

两人正说间,艾瑟尔又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团绷带与两瓶琥珀颜色的药膏。她叫了声“院长大人”,把这些物什搁到了床头。加布里埃拉嬷嬷扫视一圈,不悦道:“剪刀呢?”艾瑟尔张开檀口“啊”了一声,双目圆睁,慌忙要转身去楼下拿。嬷嬷举起手掌阻住她道:“算了,你再一下楼,不知又要扰起多少人的清梦。”她颤巍巍地走到床边,伸出小拇指的指甲,在赛戈莱纳身侧轻轻划了一道,真气少出,布料“唰”地应声而裂,顿时露出伤口。

那少女的匕首插在了赛戈莱纳腰间,明晃晃的纯银手柄露在外面。亏得他内功深湛,不曾让匕首入体太深,否则除非天父亲临,谁也救他不得。艾瑟尔见了男人肌肤,羞的满面飞霞,恨不得夺门而出,只是碍着院长威严。加布里埃拉嬷嬷命她擎好烛台,俯身细细看过伤口一回,说道:“还好,不算严重。艾瑟尔姊妹,等下我先封住他伤口附近的星命点,你把这匕首用力拔出,拿咱们贝居因会的告喜三圣膏涂上去,可要仔细涂好,不可有空隙遗漏,否则血液会倒流出来。洗净伤口以后,拿绷带缚住。”她看了那少女一眼,又加了一句道:“你莫要着急,只管慢慢来,如平日里给姊妹们作的一样便好。”

交待完毕,嬷嬷两指平伸,在赛戈莱纳室女、天秤以及摩羯三宫点了数下,手法娴熟。这几指贯注了至柔的真气,登时封住了伤口附近的诸大星命点。赛戈莱纳的内力微有反弹,令嬷嬷颇有些惊讶。她这手功夫以绵软为主,寻常内力根本无从抵抗,这少年体内的内力竟有响应,着实怪异。

嬷嬷不及多想,立时撤手道:“腰间是人体要害,不可封闭太久,艾瑟尔你来拔罢。”艾瑟尔把烛台递给嬷嬷,怯怯向前,一双纤纤素手握住匕首手柄,她生平可从来不曾如此接近过陌生男子,生怕碰到他肌肤弄污了自己身体,故而十分谨慎。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手里快些,又不是绣花!”艾瑟尔听到催促,把心一横,闭眼低头往外用力一拽,匕首“噗”地抽离身体。她用力过猛,嘤咛一声,整个人握着匕首朝后面跌去,几乎被刀锋弄伤。

不待加布里埃拉嬷嬷责备,艾瑟尔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她顾不得拾起匕首,也不敢看嬷嬷的眼色,赶紧低头从瓶中挤出药膏,给伤口抹上。她这一抹,却如同泥水匠抹灰泥一般,一大坨药膏直接涂上去,也不抹匀,简直可以直接砌砖。好不容易收拾停当,艾瑟尔又拿来绷带,三、四圈交叠一处,把赛戈莱纳的腰间缠得似是个裹了稻草的熏猪腿。她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赛戈莱纳道:“舒服多啦,多谢多谢。”艾瑟尔赶紧把眼神转开,不敢与他直视。

这时加布里埃拉嬷嬷从地上拾起匕首,检视一番,眉头微微皱起。她拿着匕首走到床前,对赛戈莱纳问道:“这刺伤你的人,可就是追你的敌人?”赛戈莱纳道:“虽然不是,却是一伙的。”加布里埃拉嬷嬷道:“这匕首我却见过,乃是普罗文扎诺的俗家女弟子萝丝玛丽的佩物,难道你说的敌人便是她们?”赛戈莱纳心里咯噔一声,叫声不好。他忘了贝居因会的嬷嬷们一路上都是由普罗文扎诺护送,西门一系的弟子所用的武器,这个老嬷嬷自然熟悉。

他不敢撒谎,只得答道:“不错,正是他们,还有一个叫罗慕路斯和切丽的。”嬷嬷点头道:“这便是了。他们三个人这次都来了。”她口气复转严道:“普罗文扎诺的弟子,都不是与人随意争斗之辈。切丽那孩子虽然脾气不好,有罗慕路斯管束,也不致胡乱伤人。你究竟作了甚么事,竟惊动了他们?”

赛戈莱纳犹豫片刻,觉得在这慈祥嬷嬷面前说不得谎话,便把自己与凡埃克合谋来偷巴兹利斯克虫的事情合盘托出,只是故意隐去自己身份不提。他讲完以后,复又补充道:“我只为了取回木杖,却不是为了偷东西。”嬷嬷沉吟片刻,方才道:“公爵一人身系欧罗巴安危,你助人偷他的灵药,这是一不该;那灵药是教皇心意,受了祝福的,你擅动圣帑,这是二不该;那个魔手画师亦正亦邪,你却不问情由,不辨大义,妄自与他联手,这是三不该。”

这一番责备义正辞严,说得赛戈莱纳惭愧无加。他扪心自想,自己所作所为确是不大妥当,就是卡瓦纳修士在世,恐怕也会这般训斥他。加布里埃拉嬷嬷见他有了惭色,便说道:“贝尔格莱德是公爵治下,你擅闯他的城堡,我是客人,也包庇不得,等一下须得把你送去城堡。”她甚是喜欢赛戈莱纳,颇有怜才之意,于是又宽慰道:“不过你既然误闯了我这里,想来是天主有所指示。人非耶稣,孰能无过。当日保罗也曾辱及基督,最后不也幡然醒悟,成为一代圣徒么?等下我随你一同去,说你已有了改悔之意,教他们从轻发落便是。这点薄面,想来他们还是会卖与我的。”

加布里埃拉嬷嬷抬起右手,对艾瑟尔道:“取我的外袍来,我亲自送他去公爵那里。”艾瑟尔如蒙大赦,刚要走,嬷嬷又道:“赛戈莱纳的衣袍已经残破,不能穿了,你去找客馆的主人找件男人穿的袍子上来。”艾瑟尔“嗯”了一声,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取来一套黑色修女服与一套浅灰色的粗布衬衫。

嬷嬷知道自己这个弟子面皮薄,让她给男子换衣服,比杀了她还难受,索性自己动手去换。嬷嬷已年近八十,旁人也说不得什么闲话。她让赛戈莱纳平躺,指尖真气如剑,唰唰数下,转瞬间少年上半身的衣服便化为碎片,露出骨瘦如柴的躯体。艾瑟尔在一旁捧着衣服,垂头不敢看。

加布里埃拉嬷嬷拿起衬衫,祝道:“天主爱世人,圣母又以慈悲为怀,有我在侧,公爵必不会为……”她话未说完,忽然怔住。赛戈莱纳上半身赤裸,烛光之下,双肩与胸口各有一点淡紫痕迹,与额头的那一点紫痕合在一处看,恰如一个十字架。嬷嬷生怕老眼昏花看错,吩咐艾瑟尔举近烛台,凑近仔细端详良久,方才颤声问道:“这是护廷圣痕!你究竟是甚么人?!”

赛戈莱纳道:“这是我老师留给我的。”嬷嬷眼神陡然变的锐利,急声问道:“你老师是谁?”赛戈莱纳道:“他是托钵僧团的托钵长老帕·菲·卡瓦纳修士,那一根木杖便是他的信物。”嬷嬷听过卡瓦纳修士的名头,知道是僧团内有名的义人,立刻让艾瑟尔取来木杖。她伸手摸到杖脊上有五个圆疤,知道这是托钵僧团的标志,不禁疑道:“护廷圣痕乃是十二使徒嫡传的独有印记,托钵僧团的长老怎会知道它?”赛戈莱纳见瞒不住了,只得叹息一声,对嬷嬷道:“既然您问起,我也不好不答。只是此事牵涉教廷机密,不可有旁人。”旁边艾瑟尔听了,连忙道:“院长大人,我去查查看楼下大门是否锁好。”

待她走开,赛戈莱纳方才对嬷嬷说道:“我的老师卡瓦纳修士,正是这一代马太福音的传人,当日教皇派他去托钵僧团,暗行监察之事,是以无人知之。”加布里埃拉嬷嬷道:“卡瓦纳修士成名少说也有二十年,而教皇马丁五世陛下即位不过九年而已,时间却不合。”赛戈莱纳道:“任命我老师的,却是前代教皇乌尔班六世。”

加布里埃拉嬷嬷点了点头,沉默不语。他们贝居因会虽超然独立于江湖之外,名义上也归教廷统属,是以于当年那场教统之争知之甚详。罗马的乌尔班六世、米兰的亚历山大五世、阿维农的克雷芒七世三皇相争,都自称是彼得正统,欧罗巴各地教会各有倚重,竟是个四分五裂的局面。那时节江湖上人人自危,两个人见了面先问对方派系,往往只因教统不合便拔刀相向,不知弄出多少条人命来。贝居因会一贯韬光养晦,也几乎被卷入其中,若非前院长施出雷霆手段威压下去,只怕会酿出一场内乱。

当日十二护廷使徒也因此分作三派,各拥一皇,打得不亦乐乎,只有马太福音的传人不知所踪。此时听到赛戈莱纳这么一说,嬷嬷已猜到卡瓦纳修士效忠的是罗马一派:“卡瓦拿修士既把木杖授给了你,马太福音的武功你亦学全了?”赛戈莱纳道:“说来惭愧,老师当时已经残废,我学到的不过几成罢了。”嬷嬷道:“你也不必过谦。老身刚才试探你的深浅,体内的内力颇为充沛,竟能微微弹开我的一指,已是十分难得。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内力却似是个修炼多年的高手,卡瓦纳修士的马太福音果然有这种妙用么?”赛戈莱纳低声道:“也不尽然。”随即把自己这七年来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饶是加布里埃拉嬷嬷定力十足,也听了个瞠目惊舌,半晌方道:“你原来是修习了《箴言武典》,难怪有此功力。只是看你的内力,似乎并不随心所欲?”

赛戈莱纳道:“嬷嬷果然是方家。我体内的内劲虽然丰沛,却始终不能运转自如。打起架来,只好用直拳直掌宣泄内劲,用到剑招和杖法上却始终不能融会贯通。”嬷嬷道:“其实天下诸多内功心法,殊途同归,最终总要归结到四液均衡之上。所谓招式,无非是如何让四液驱动更为平稳的姿态罢了。当日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内,本来是完人,体内四液不运自平,后来他们偷食禁果,上帝降下怒火把他们贬去人间,从此人类后代四液便不再均衡,都是烙有原罪的缘故。我们这些习武之人,目的却不该是争强好胜,而是努力使自己四液臻于均势,接近始祖的完人境界,少减原罪,最终得蒙天主成全。是以内功之道,信仰之心最为关键。信主愈坚,愈能使主窥入我等心智,垂赐恩慈,届时四液自平,便能进入无上神妙的大境界。我贝居因会的‘圣母玛利亚万福神功’讲求福至心灵,正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令赛戈莱纳醍醐灌顶,连连称是。加布里埃拉嬷嬷忽然问道:“你那义父,确实是叫杜兰德么?”赛戈莱纳道:“正是,他乃是瓦卢瓦皇室的护卫,受了钦命前去摩尔多瓦的。”嬷嬷道:“所以你才要报效法国皇室,以全父志?”赛戈莱纳道:“不错。等我去见罢了教皇,捉住诺瓦斯,就要把圣路易王冠去给那王太子送去。”嬷嬷听罢,沉默不语。

正说间,艾瑟尔匆匆跑上楼说道:“外面好多士兵来敲门,来问我们是否见到有可疑男子。”赛戈莱纳以为嬷嬷会直接把自己交给士兵,不料她沉吟片刻,抬头对艾瑟尔说道:“去告诉他们,就说不曾看到。”艾瑟尔踌躇道:“那,岂不是说谎么?”嬷嬷道:“事急从权。”艾瑟尔还想分辨,看到嬷嬷眼神锐利,只得垂头退了出去。

赛戈莱纳讶道:“嬷嬷您藏匿囚犯,岂不是与公爵作对?”嬷嬷道:“本来是要交的,你既然是马太福音的嫡传,却又大不相同。”赛戈莱纳道:“万一那些士兵闯进来,捉了我不要紧,坏了嬷嬷您的名声便不好了。”加布里埃拉嬷嬷微微一笑道:“贝尔格莱德公爵的夫人本是我贝居因会的女弟子,贝居因会的客馆,想来他们是不敢硬闯的。”

贝居因会虽是修女团队,却并非寻常女修道院,除却绝志侍奉天主的修女之外,也有俗家女弟子在其中,宣誓与否,悉听尊便。有人作了几年俗家弟子,便绝志成了修女;也有人离开贝居因会,找夫家嫁了。

赛戈莱纳奇道:“嬷嬷您为何如此了?”加布里埃拉嬷嬷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我自有安排,只是如今还未到时机。”她拍拍床头道:“公爵这几日忙于筹备,应接不暇,且不去添乱。三日以后就是公爵寿宴,届时你随我一同出席,求他宽宥。你只是年少无知,受了魔手画师的欺瞒,有老身在侧旁证,此事应不难办。”赛戈莱纳见嬷嬷考虑的如此周详,不禁一阵感激。

嬷嬷又道:“你且安心在我这里休养罢。这里有艾瑟尔照顾,那丫头虽然粗手笨脚,人是极善良的。”

艾瑟尔恰好回转过来,听到嬷嬷这么说,大为难为情,立在门口不敢进来。嬷嬷耳力何等锐利,笑道:“进来罢。”艾瑟尔只得进门道:“楼下的军爷已经被打发了。”嬷嬷道:“很好。这位弟兄要在咱们这里多休养几日,你便多多照顾他罢。让厨房多熬些肉粥,加上咱们的芍香净气丸,最是养身。只是不要让旁人知道他在这里。”她既知赛戈莱纳是马太福音传人,于是改口称为“弟兄”。

嬷嬷交待完,起身走出房间,去了隔壁屋子安歇。艾瑟尔把木床铺好,放了一杯蜂蜜与艾草调成的饮料在旁边,又抱出一条博尔图毡毯给赛戈莱纳盖上。嬷嬷不在房间里,她作起事来从容多了,不似之前手忙脚乱。赛戈莱纳躺在床上,侧头道:“这位姐姐,多谢你啦。”艾瑟尔瞪了他一眼,促声道:“我已绝志事主,不要与我交谈!”赛戈莱纳见她面容窘迫,戏耍之心大起,忍不住逗趣道:“彼得后书里有言:‘务要尊敬众人,亲爱教中的弟兄。’你怎地忘了?”艾瑟尔脸色一扳,手里却有些慌乱,连忙正色道:“经中亦说‘人若爱生命,愿享美福,须要禁止舌头不出恶言,嘴唇不说诡诈的话。’你既是福音传人,怎可以出言如此轻薄?小心掉进耶路撒冷底下的火湖里!”

赛戈莱纳一听,笑道:“耶路撒冷底下的火湖?姐姐你定是看多了阿利盖利·但丁的《神曲》。”历来基督教对地狱之所在莫衷一是,唯有《神曲》里提及地狱入口在耶路撒冷,是以赛戈莱纳一听便知。艾瑟尔听了他的话,吓得面色更显苍白:“我……我只是无意中看到,从不曾偷偷去读的。”

但丁的《神曲》虽甫一面世便广受赞誉,但却为正统派所不容,说其中多有臧否诲淫的词句,是以当时女修士是绝不准读的。赛戈莱纳见她双肩瑟瑟发抖,有了几分愧疚,便宽慰道:“我不去说与嬷嬷知便是,何况《神曲》本是好书,又怕甚么了?”

艾瑟尔听了他称赞《神曲》,大出意外,一双妙目璨如群星:“你也读过?”赛戈莱纳得意道:“自然是读过的。”艾瑟尔道:“能问……呃……请问在哪里读的?”赛戈莱纳哪能告诉她自己是在绝谷底下卡瓦纳修士一句句教的,便支支吾吾道:“呃……是在一处教会,那里藏书甚丰。”艾瑟尔大为羡慕:“你定是看了许多遍。”赛戈莱纳道:“莫说看了,我甚至句句都背的出来哩!”

艾瑟尔一听,大为欣喜,双手轻扶床头,脑袋不觉朝赛戈莱纳靠去,与刚才拒人千里截然不同。修女不能施粉黛香精,赛戈莱纳却闻到有股淡淡体香传来,知道她与尤利妮娅一样是天然幽香,心中舒坦,并不说破。她胸前呼吸起伏,颤声问道:“你说你能背下来,可是真的?”赛戈莱纳道:“自然是真的。”

艾瑟尔喜得闭上双眼,双手拄在床头道:“天主啊,感谢您对我的恩赐。”她忽觉自己失态,面色绯红,偷偷瞥了赛戈莱纳一眼,见他并无异状,遂扭捏道:“我是在一个俗家姊妹那里看到《神曲》的抄本。她每日去静修堂里默祈,我便偷偷去她床边看上几页。但丁写的真好,隽永精致,意味深长,可比圣咏读着都慰帖呢。可惜那姊妹很快离开贝居因会,抄本也被带走,我一直不曾读完,心中遗憾,又唯恐院长大人知道。后面又写了些甚么?你能背给我听么?”她开头还娓娓道来,说到后来口气却变得急促,显是求书若渴。

赛戈莱纳笑道:“此事甚易,加布里埃拉嬷嬷既然教你来照顾我。我这几日便慢慢背诵给你听好了。”艾瑟尔惊喜无加,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把床边的蜜碗端过来道:“你喝你喝。”手里一颤,碗里的蜜水洒了出来,黏糊糊地浇了赛戈莱纳一脸。她情急之下,扯下头罩去擦拭,这时赛戈莱纳才看到她原来留了一头褐色长发,褐亮如油。

此后三日,赛戈莱纳静卧在床,加布里埃拉嬷嬷偶尔过来查看一下伤势,大部分时间都是艾瑟尔陪着他。艾瑟尔一心想听《神曲》,恨不得日夜都守在床边,赛戈莱纳乐得有人聊天,便一句一句慢慢把《神曲》吟出来。艾瑟尔夙愿得偿,听的如痴如醉,几次感动得双手捂面哭出来,喃喃世间怎会有如此精妙的诗篇。她怕人发现,不敢抄录,便随听随背,有时记得不清,还教赛戈莱纳倒回去重新背来。花了三天时间,刚刚诵完地狱篇与炼狱篇的一半。

这三日里,赛戈莱纳也曾托艾瑟尔出门偷偷打听,得知那夜搜捕并无结果,魔手画师似也逃之夭夭,不知那株四叶三叶草最后落到了谁的手中。艾瑟尔凭着贝居因会的名头,在城堡内穿梭自如,亦打听到奥古斯丁被关去了城堡下的水牢,暂无性命之虞。

贝居因会的告喜三圣丸果然药效显著,到了第四日,赛戈莱纳腰伤已经好了七八分。这一天一大早,就有公爵府上的一辆双马四轮大车来到客馆门前恭候。加布里埃拉嬷嬷让艾瑟尔给赛戈莱纳找了托钵僧袍,拿个一顶宽檐风帽戴上,只消低着头,便没人能看到他相貌。

有专门的执事迎上去,引着加布里埃拉嬷嬷、艾瑟尔与赛戈莱纳一齐上了马车,车夫一声喝叱,马车便隆隆朝着城堡开去。这一路上城镇各处彩旗飘飘,喜气洋洋。贝尔格莱德公爵力抗奥斯曼入侵数十年,深得民心,是以他的寿宴也是举城同庆,有如收获祭一般热闹。

马车到了城堡之下,赛戈莱纳偷偷掀开窗帘去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眼前好大阵势,整个护城河边俱被支起数顶极大的帐篷,俨然如一个集市。这里招待的都是贝尔格莱德普通市民与附近农民,他们进不得城堡,就在帐篷附近顽耍,小商贩、理发师、药剂师和若干杂耍艺人嘶声叫卖,还有趁机卖赎罪券的教士,一时间摩肩接踵,人生鼎沸。公爵府专有人熬了数个大锅的肉蔻蔬菜浓汤,配着垛好的黑麦面包,来者都有一份,共祝公爵福寿。还有些人偷偷拿来农家私酿的烈酒,就蹲在土坎上且喝且嚼,且看且听,好不惬意。

远远的还有一处平阔处的草地被整平拍实,四周拿木栅栏圈住,不教人进。欧罗巴风俗尚武,尤以骑士为甚,举凡大小庆典,都要来上一番决斗方才尽兴。等下寿宴结束,少不得会有各地来的贵族骑士在此争斗。这些老百姓倒有一大半是为了看这个才来的。

待得马车进得城堡,城堡内院又是另外一种景象。徽帜百张,家纹林立,半空中还有横幅招展。内院广场内有几十条长桌分列排开,少说也有几百位宾客,把广场摆了一个满满登登,一百多名仆役流水价般穿梭席间,端上佳肴,撤去餐盘。有十几条猎犬汪汪紧随其后,指望能分些残羹冷炙。四周走廊里站着聘请来的乐队,鲁特琴,三弦竖琴、风笛、响板一应俱全,奏些引人食欲的轻快小调。这里坐的多是塞尔维亚及匈牙利各地贵族领主、骑士、诸手工行会会长、商会和寻常武林帮派,比约齐等人便在这其中。

今日恰是斋戒日,公爵笃信基督,举凡烤鹿肉、熏肠、灌猪肠、烧鹅等一概欠奉,餐桌上多是水鱼、河鲜与蔬菜,还有些水果温桲、南瓜布丁之类的甜品,空气中大有鼠尾草与肉桂的浓烈味道。

马车径直从人群中穿过,一直开到主堡入口处方才停住。公爵的独子亚诺什身着圆心锦服,早在阶下迎候。他不待马车停稳,上前一步拉开车门,恭恭敬敬道:“贝尔格莱德公爵举族恭迎贝居因会院长大人圣驾。”

加布里埃拉嬷嬷把手伸过去交他扶住,迈下马车,细细端详了一圈,笑道:“你倒有几分你娘亲的眉眼。”亚诺什道:“圣驾莅临,我娘亲欢喜的不得了。若非碍着祖制,她只怕早去客馆见您了。”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亚诺什看到艾瑟尔从车上下来,楞了楞,带着敬畏神气道:“这位莫非就是圣女大人?”

艾瑟尔满脑子想的尽是《神曲》,没提防脚下踩到了裙边,哎呀一声,一个趔趄跌下车去,亚诺什箭步向前一把扶住。艾瑟尔惊魂未定地细声道谢,声如蚊子般大小。加布里埃拉嬷嬷轻叹一声,说道:“倘若圣女这等冒失,只怕老院长早便气死了。也就是我命大,一时半会儿还气不死。她是我最小的弟子,叫艾瑟尔。”

亚诺什道:“这位姊妹的举止,教人想起当日修蜜莉安的风范。”修蜜莉安是二百年前布鲁日女修道院的一位修女,修持虔诚。她一日在溪边取水时摔了一跤,不意竟在水中倒影见到耶稣,从此名声大噪,这典故人人皆知。亚诺什拿修蜜莉安来比拟艾瑟尔,既免了她的尴尬,又赞了她有见主的福缘,一席话说得极为得体。加布里埃拉嬷嬷不禁暗暗赞许。

这时赛戈莱纳也从车里钻出来,他曾见过亚诺什,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加布里埃拉嬷嬷知道他的苦衷,便对亚诺什道:“这位弟兄是萨尔茨堡托钵僧会的修士,与我会有些渊源,便一起带来了。他是方外之人,你不必招呼,快带我去见见你娘亲罢。”

亚诺什虽觉托钵僧带风帽有些古怪,但听嬷嬷这么一说,随即说道:“这位弟兄,我贝尔格莱德的大主教卡皮斯特拉诺亦是托钵僧会中的长老,等下你们可以多亲近亲近。”赛戈莱纳划了个十字,却不敢说话。亚诺什唤来一个小厮,让他带艾瑟尔与赛戈莱纳入座,自己引着加布里埃拉嬷嬷去见公爵的亲眷。

艾瑟尔与赛戈莱纳进得大厅,两个人都是一惊。这厅内装点的极为华贵恢弘,帆柱穹顶,珐琅雕边,端的是金碧辉煌。大厅正中摆着一张主桌,左右分别列着十几张长条桌,桌上铺着红布,每桌还摆着数尊银制烛台和一些椰枣、无花果盘。大厅后廊站着三、四十个白袍唱诗班,轻声歌咏,声虽不大,却在穹顶回音阵阵,缭绕不去,大有圣洁气息。中央还立有一个花篮,其中百花竞艳,种种名色不下几十种,有绢带上写着“愿主赐福于虔诚之人”字样。

厅内除去主桌尚空,其余大部已坐满了人。江湖上的几大名门大派都派了使者来,其余如汉堡剑派掌门、汉萨同盟七十二都市卫队总长霍亨、条顿骑士团副团长康拉德、加泰罗尼亚佣兵队、以及美第奇、佩卢奇、霍克斯泰特尔等银行大族等等,也都派了头面人物。一时几乎半个欧罗巴的武林箐英,济济一堂俱会于此,竟似是个英雄大会一般。

赛戈莱纳看到普罗文扎诺坐在右首第一条桌子,表情威严,两条白眉拧在一处。罗慕路斯、切丽与萝丝玛丽垂手站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挪动。他多看了那萝丝玛丽一眼,那小姑娘面色苍白,几无血色,不知是否被自己拍中那一掌后还未痊愈。

而在普罗文扎诺邻座,却挤着三个戴着方帽的古怪老头。这三个老头一般干枯模样,俱是留着山羊胡须,鼻梁上架着副小眼镜,袖着手互相嘀嘀咕咕,行动滑稽。带路的小厮忍着笑,偷偷说出他们来历。原来这三个老头乃是科隆大学,美因茨大学与海德堡大学三校联盟的教授,只是不知为何备受礼遇,座次竟不低于普罗文扎诺。

小厮带着二人来到左首第一条桌子坐定,端了两杯煮苹果过来。赛戈莱纳怕被别人看出破绽,只得低着头。艾瑟尔见院长不在,心中不安,便不停询问赛戈莱纳《神曲》细节。赛戈莱纳哪里敢大声回答,便支吾应对。好在加布里埃拉嬷嬷只是去叙了个旧,很快便回转过来。她坐下以后,对赛戈莱纳道:“公爵夫人乃是我贝居因会之人,老身已与她说有位罪人祈求公爵宽衍,公爵夫人已答应下来。”赛戈莱纳感激道:“嬷嬷您如此回护,真是无以为报。”嬷嬷淡淡一笑道:“圣母慈悲为怀,我辈自当效法先贤。何况老身还有事要你助我。”赛戈莱纳道:“只要嬷嬷有求,我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嬷嬷伸手拍拍他肩膀,和蔼道:“如今还不到时候,咱们且安享寿宴罢。”

正说间,忽然号角声呜呜大作,鼓声大振,厅内宾客一起站起身来,齐刷刷朝门口望去。赛戈莱纳见到一位身着骑士甲胄的矍铄老者步入大厅,这老者须发皆白,虎目狮鼻,身躯矮小结实,宛如奥林帕斯山巅一块顽石。他走起路虎虎生风,铠甲铿锵作响,亚诺什与其他几位将军簇拥在侧,竟要快步方能跟上老者步伐。正是名震中欧、阿拉伯诸国的贝尔格莱德公爵卢斯维科·匈雅提。

赛戈莱纳这时却留意到,在公爵身旁还有一人。这人身披灰袍,身高体瘦如竹竿,面露苦容,竟似生来就不曾笑过。他胸前悬着一个小十字架,赛戈莱纳忽然想到,这人怕不就是迈耶长老所说的圣方济会在贝尔格莱德的长老?亚诺什唤他叫做卡皮斯特拉诺,名字却长。

公爵走到大厅中央,朝四下挥了挥手,不怒而威,厅中霎时静下来。公爵环顾一圈,大声道:“今日老夫寿辰,诸位英雄贵客肯拨冗来陋处做客祝寿,实令匈雅提全族蓬荜生辉。我贝尔格莱德地薄人穷,惟有好客之道亘古不变。塞尔维亚有句俗谚:朋友之来,邀以美酒;豺狼之来,待以矛枪。贝尔格莱德上蒙天主护佑,下承民心,甘为基督世界屏藩,虽死不移。天佑吾国,天佑吾民!哈里路亚!”

最后三句公爵说的气壮山河,中气十足,震得穹顶嗡嗡作响。周围宾客齐声赞了句“好!”厅外及城外的诸人虽听不到公爵讲话,听到宾客齐声呐喊,也纷纷欢呼,贝尔格莱德城堡内外一时极是热闹,声震层云。

公爵说完,转身落座。亚诺什与卡皮斯特拉诺分坐在两侧。亚诺什冲膳食总管丢了个眼色,膳食总管立刻拖着长腔儿尖声道:“上酒。”立刻有十几名仆役端着酒樽走上前来,三人一桌,有条不紊地擦杯、倒酒,顷刻间大厅内每一位宾客跟前都有一杯满斟的葡萄美酒。

公爵端起酒杯,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宾客以为他要祝酒,纷纷捏好酒杯,屏息宁气,只等主人发话。不料公爵却声音一沉,朗声道:“今日各路英雄来得可不少,老夫有几句话要说与列位。”他手持酒杯缓步走到大厅中央,这里正对着穹顶,有扩音之效,院里的人也便能听个仔细。老公爵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扫视四周,其目光明澈锋利,休说旁人,就连普罗文扎诺和加布里埃拉嬷嬷心中都一阵凛然,暗暗赞叹这老人的锐气,全无迟暮衰朽,更看不出是个罹患美杜莎之泣的病人。

老公爵道:“老夫贱辰,实是不甚重要,今日借这名头聚集英豪,却是为了与诸位商议一件大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要说些甚么大事。公爵蚕眉一竖,口气转为沉痛道:“列位知道,奥斯曼土耳其身为异教之国,对我欧罗巴之地觊觎已久,未有一刻停息。如今瓦拉几亚、特兰斯万尼亚已告陷落,塞尔维亚全境亦已沦为附庸,东欧已是岌岌可危,唯有我贝尔格莱德坚守至今,不曾让苏丹得手。”

众人皆知这老人并非胡吹大气。贝尔格莱德稳守三十年,奥斯曼军数次围攻,都被老公爵击退,这才保全萨瓦河、多瑙河以北的基督世界领土,上下无不钦佩。院外就有人高喊道:“老公爵劳苦功高,我们都是记得清楚的!”厅内之人自矜身份,不愿多言,却也都微微点头。

老公爵又道:“只是奥斯曼土耳其如今兵势浩大,自攻灭瓦拉几亚以后,彼水军便可循多瑙河一路西进,与南塞尔维亚从水旱二路夹攻贝尔格莱德。我城中军民不曾怕死,但一座孤城,绝难支撑。倘若此城有失,奥斯曼苏丹便可突破萨瓦河天险,攻入欧罗巴腹心,届时只怕是王道不统,教难再临,万千之众都要沦为苏丹奴仆!”

众人听了,都默然不语。奥斯曼苏丹这些年来骄横跋扈,东征西讨,实在是自蒙古之后的欧罗巴第一大患。公爵又道:“回想当日十字军数次东征,群王毕至,义士咸集,上帝之旗,飘于圣都耶稣撒冷,大大地煊赫我基督威名。我等子孙,难道还不及祖先信心坚定么?”他“唰”地拔出宽刃长剑,猛一挥剑,把那花篮斩为两截,喝道:“我等世人,是为彰显神的福造,却不是为了劳什子寿宴!请诸位与我在此盟誓,回返诸国后,请尽发欧罗巴信士,来此抗奥斯曼兵锋!”

原来公爵是想让欧罗巴诸国蹈袭前例,再组织一次十字军,来襄守贝尔格莱德。有整个欧罗巴为后盾,他便毋需惧怕苏丹大军了。卡皮斯特拉诺这时亦开口道:“倘若有哪位义士愿留下来守城,我等亦是无上欢迎。为基督流了血的,基督必给他们成全;为基督涂了膏的,他日基督必在天国给他涂了。”

院内来的多是各地来的贵族年轻骑士、小领主和行会成员,听到公爵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动,纷纷亮出手中兵器,仰天高喊:“守城!守城!”当下就有百余人慨然起身,表示愿守贝尔格莱德。赛戈莱纳偷偷看过去,普罗文扎诺表情丝毫不为所动,罗慕路斯倒是流露出钦佩神色,手握锤柄,几次跃跃欲试都被恩师眼神挡回;那三个教授似乎争执起来,个个鼻子红亮,语速极快,还连连比划手势,根本听不清楚说些甚么。

就在这时,一名卫兵匆忙跑进院子。这人汗水肆流,显然已跑了一段长路。厅外护卫把他拦下,这人急道:“我有要事禀告公爵大人,却耽搁不得!”情急之下,他扯着脖子高声叫道:“公爵大人!奥斯曼苏丹遣使贺寿,如今使者已经到了门口了!”

这一句话,不啻晴天惊雷,众宾客一阵大哗。真是说尼禄,尼禄到,公爵方才说要重整十字军军威来抗奥斯曼,奥斯曼苏丹便派了使者。众人均想,无事不登万神殿,这使者偏偏挑这日子前来,一定是有甚么图谋,纷纷去看公爵如何应对。

老公爵听到有奥斯曼的使者前来,毫不吃惊,平伸双手道:“远来皆是客,与我把他们迎进来罢。”

卡皮斯特拉诺在一旁动了动嘴唇,老公爵略微点了点头,不再说甚么。这下众人无心吃饭,专等这奥斯曼的使者前来。赛戈莱纳想到自己初出谷时,就是作这冒充奥斯曼使者的营生,不由得面露微笑,惹得旁边艾瑟尔一阵好奇。加布里埃拉嬷嬷冷哼道:“明知今日是英雄大会,却不知这些异教徒又来搞甚么花样!”她与普罗文扎诺隔桌对视一眼,都是一般心思。这二人俱是欧洲武林耆宿,奥斯曼人就算想闹事,只怕也没这胆子。

约摸一支蜡烛的光景,就听外面宣号之人大声道:“奥斯曼土耳其苏丹敕封使者三名,亲来祝寿。”中门大开,有三名盘巾裹头、黑纱覆面的阿拉伯男子大摇大摆走进来,穿得金丝银线,颇为华贵。他们一前二后,迈着步子走入城堡内院,后面还有数名奴仆抬着一个鲨鱼蒙皮的箱子,里面东西颇为沉重。

三人进得大厅,为首的使者是个皮肤白净的小老头,下颌胡须微微翘起。他按阿拉伯礼节朝公爵略一鞠躬,开口拿流畅意大利语道:“在下是安条克的穆罕默德·阿卜杜拉·阿穆尔,谨代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万千穆斯林的保护者、安拉忠贞的信徒穆罕默德二世陛下,向贝尔格莱德公爵大人致以崇高问候,并祝公爵大人福如红海,寿比圣山,愿安拉与您同在。”

老公爵淡淡道:“代我回禀苏丹,便说谢他善祈善颂。只是我自有天主护持,你家安拉不必费心折腾了。”阿穆尔道:“虽然两国交兵,但苏丹陛下对老英雄极为赏识。陛下常说,生平不识匈雅提,识遍英雄也难及,若麾下将军个个如老英雄般有勇有谋,天下不足定。”贝尔格莱德公爵“哼”了一声,奥斯曼人骄横惯了,给别人戴高帽时也透着一股贪天的霸气。席间的武林人士也个个愤愤不平,有脾气暴躁的已叫骂起来。

阿穆尔故作不知,继续道:“这次陛下欣闻大人七十华诞,特命我等前来祝寿,且备了一份厚礼,请公爵笑纳。”老公爵摆了摆手,说道:“问候便好,寿礼便算了。我塞尔维亚人一贯恩怨分明,敌人之物,就是一口凉水亦不能入口,恕我不能领苏丹的好意。”阿穆尔笑道:“公爵大人何必如此警觉,难道怕我在这箱子里藏下勇士,重演特洛伊之事么?”他这一句话着实狠毒,倘若公爵不收,反显得怕了苏丹。卡皮斯特拉诺在一旁低声道:“大人不妨权且收了,当众打开,谅他也耍不出甚么花样。”

几名侍卫围过去,要开这鲨鱼皮的木箱,不料手未触及,箱子里忽然传来咚咚声响,似是有活物在其中。侍卫们大惊,心想难道奥斯曼人真在这里藏了杀手,纷纷抽出刀来。阿穆尔哈哈大笑道:“我闻塞尔维亚多勇士,怎地如今怕的如同女人一般?”他对公爵道:“公爵大人世代贵胄,寻常金银珠宝是根本难入法眼的。是以我家苏丹备下一份别致寿礼,大人定会喜欢。”

他话说完,双掌拍了三拍,箱子“腾”地从里面被掀开。侍卫们下意识地举刀上前,眼前却都金光一闪,眼花缭乱。原来从鲨鱼皮箱里站起来竟是一个女人。这女人脸上覆着一层轻柔薄纱,周身挂满金灿灿的首饰环佩,一举一动都引得叮铛作响,颇为动听。她身材婀娜,上半身仅以丝巾裹住丰满胸部,下面虽穿着条黄澄澄的条丝长裙,两侧开衩却极高,一双曼妙美腿若隐若现。

这阿拉伯舞姬甫从箱中出来,便旁若无人地舞动起来,口中吟唱土耳其小调,纤细腰伎与肚皮扭动不停,极具魅惑,把一种异香传遍厅内,闻者皆觉浑身酥软。看得周围群雄瞠目惊舌,嘴唇发干,他们却没想到苏丹送给贝尔格莱德公爵的,竟是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尤物。艾瑟尔看得满面飞霞,暗暗道:“啐,这女人好不知廉耻,哪里还有半点贞洁!该下第二层地狱的淫欲者之海!”她才听罢了《神曲》地狱篇,于地狱结构如数家珍。她侧过头去问赛戈莱纳:“哎,淫妇在海中被戾风吹散那一段,但丁是如何写的来着?”她愕然发觉他也是直勾勾一双眼睛盯着舞姬,不禁大皱眉头,转头努力回想见色起意的男子是下的第几层地狱。

她却不知,赛戈莱纳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舞姬,不是贪瑟,却是因为觉得她面纱之后的轮廓有几分面熟,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忽然想到,竟与那横死摩尔多瓦山谷的少女莎乐华颇为相似。

这时厅内一人喝道:“拿色相蛊惑大众,已迹近魔女,还是给我收起来罢!”一块掰碎了的黑麦面包破空而出,正中舞姬的脚踝。舞姬尖叫一声,身子软软朝后倒去,跌回到箱子里。这面包掷得无论角度、力道与时机都恰到好处,一块揉碎的面包竟有如此威力,可见发掷之人内力之强。阿穆尔面色微变,一扭头看到一个白眉中年男子坐在桌后,手中尚存有半块面包。

阿穆尔道:“这一位,莫非就是护廷十二福音中的西门使徒、宗教裁判所大裁判长普罗文扎诺大人?”普罗文扎诺成名日久,尤其这些年来于欧罗巴各处搜捕魔女、剿灭异端,更是名声大噪,江湖送绰号叫“白眉米迦勒”,是以连奥斯曼人也识得他两条白眉。普罗文扎诺端坐不动,从容道:“我欧罗巴是上帝治下的领土,从来谨遵圣诲,只有贞节之女,没有妖冶之姬。这等伤风败俗的勾当,在我宗教裁判所里,就是火刑之罪!”

阿穆尔拉开箱子,教那舞姬起身,双手抚住她的细腰道:“这位舞姬至今仍是处女之身,如何不能称贞节了?她从小便特受教育,教以琴棋书画,诗歌舞蹈,学识之广,就是阿拉伯亦无几人能及。且有年长女性助她精研《爱经》,一心要在新婚之夜侍奉自己丈夫至完满境界。这等完美女性,怎能说她是魔女?”普罗文扎诺不屑道:“行小善而积大恶,蝇营狗苟这许多东西,却背离信主之道,又有何用?”

那舞姬白了普罗文扎诺一眼,一双妙目却朝亚诺什飘过去。亚诺什正是血气方刚,看到那舞姬的裸露的圆润肩头,顿觉小腹一阵火热,赶紧转移视线,去看贝居因会这边。他从加布里埃拉嬷嬷扫视起,到艾瑟尔时多看了两眼,觉得这清秀小姑娘着实有些傻得可爱,又扫到赛戈莱纳头上,忽然心中觉得有些古怪,这人轮廓竟似哪里见过。

这时老公爵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只能驭马,却难以驭女。”阿穆尔道:“我家苏丹亦代我转赠一些埃及神油,公爵却不必担心。”公爵仰天哈哈大笑,道:“这个奥斯曼苏丹倒真是细心呐,连老夫床第之事都关怀备至。”他陡然眉头一立,双目瞪圆,作狮子吼状:“少说废话,奥斯曼苏丹派你们此来,究竟是甚么目的!”

阿穆尔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便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卷敕令道:“老公爵果然爽快。我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素以慷慨著称,不为己甚。只消公爵你递呈一份敬表,苏丹愿以塞尔维亚国王之位相酬。”老公爵道:“这便是要我作他的傀儡?”阿穆尔摇头道:“公爵此言差矣。这份敕令上写的清楚,您的王位不受节制,不受统辖,自行其事五十年不变,陛下只要一个臣服的名分。我奥斯曼土耳其自立国以来,灭国无数,还从不曾开出如此优渥的条件,足见苏丹对大人的厚爱呐。”

老公爵似乎有些动容,搓动双手道:“这条件确实优厚,只是尚犹不足。”阿穆尔道:“我临行之时,苏丹特意叮嘱,只管听公爵您开出条件,绝不讨价。”老公爵道:“果然如此么?”阿穆尔以手加胸道:“以安拉的名义,不敢欺诳!”老公爵大声道:“好的很!我想要的,并非甚么塞尔维亚国王,却是穆罕默德二世的项上人头与耶路撒冷!你们肯给么?!”

座下登时掌声雷动。群雄平日惯受奥斯曼欺凌,见这使者飞扬跋扈,语带骄横,且公然色诱名贿,早觉不顺眼,此时公爵发一声吼,实在是直抒胸臆,大感痛快。

阿穆尔却丝毫不以为怪,倘若高官厚禄可收买这老头子,只怕几十年前便收买了,何必等到今日。他捋捋卷须,好整以暇道:“苏丹陛下已是仁至义尽,公爵您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来的,只是我等三人;他日再来,可就是千倍不止。贝尔格莱德阖城大小性命,全系于您一句话上了。”

老公爵一甩披风,露出浑身精钢甲胄,慨然喝道:“老夫今日穿上这身铠甲,就是教众人知道,我匈雅提家族只向天主站死,不朝安拉跪生。莫说三十万,就是三百万我亦不放在眼里。便是老夫死了,还有我儿子代我的职守。你若不杀尽这城堡中最后一人,便休想染指贝尔格莱德一寸土地!”

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慷慨激昂。赛戈莱纳大为折服,击节赞叹,觉得如今才见到甚么是真豪杰。回想自己偷东西险些坏了老英雄的性命,颇自不安,心想得琢磨个甚么办法从魔手画师那里寻回四叶三叶草,来治他的病。

这时已经有许多人拔出兵刃,跃跃欲试,只待公爵发一声令,便要扑过去把这使者剁成肉酱。阿穆尔面对汹汹群敌,了无惧色,把苏丹敕令放回怀中,不屑笑道:“我闻欧罗巴最重骑士之道,如今一见,也不过是群恃强凌弱、的蛮子罢了。”

老公爵乃是教皇亲封的白盾骑士,事事严守骑士七德,如今听到一个奥斯曼人语带讥诮,心中大怒,双手一拍道:“你辱我太甚,本来是要拿你这异教徒的血来祭英雄大会。看你还算个英雄,我们亦不想以众欺寡,违背骑士道德,便依着江湖规矩,给你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卡皮斯特拉诺急道:“大人,何必与他纠缠这些。”老公爵摆摆手道:“今日这么多人在此,难道还怕了他不成。我若不答应,反挫了自己锐气。”

阿穆尔道:“有趣有趣,只是在下生平只扶笔杆,不曾摸过刀兵,如何打得过列位英雄?”老公爵道:“你可从部下里任意挑选一人,代你决斗便是。”阿穆尔沉吟片刻,抬头笑道:“我的决斗之人,便是这一位舞姬。”

众人轰的一声,俱大为讶异,原来都以为他会从身后那两个虎背熊腰的护卫里选出一人代打,却没料到是这娇滴滴的阿拉伯舞姬,看那蜂腰细腿不堪一握,哪里有半分力道,刚才被普罗文扎诺一片面包皮就打回箱子,功夫能高明到哪里去。亚诺什上前一步,愤愤道:“你是特地来消遣我们的么?”阿穆尔正色道:“这位舞姬出身显爵,在奥斯曼身份不比各位下等——何况她自幼除了修习文艺,也有阿拉伯名师指点武艺,不逊于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道:“今日厅中之人,有能胜过这舞姬的,我便以此宝物相赠。如此可算是表出诚意了罢?”

罗慕路斯、赛戈莱纳、亚诺什一齐“啊”了一声,阿穆尔手掌里托的,是一片葱绿叶子,瓣分四片,竟是一支四叶三叶草!阿穆尔道:“这草是我国的至宝,生嚼入腹,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我曾救过陛下一命,这才蒙他赐下一叶,今日拿出来作赌注,不知是否够了。”口气中竟带着些不舍。熟知内情的人均知,这一个赌注拿出来,贝尔格莱德无论如何也要应下这一场仗了。

这时卡皮斯特拉诺冷冷道:“倘若我方败了呢?”阿穆尔笑道:“阁下未想胜,先料败,不愧是公爵的智囊。倘若你们败给了这位舞姬,我们只要公爵的公子去安条克盘桓一阵,寻访一下土耳其风物。”老公爵道:“拿我儿子作人质?这条件好可笑,我为何要与你赌了?”亚诺什捏捏他父亲手掌,低声道:“倘若不赌,父亲您的病该如何是好?教皇所赠的四叶三叶草如今不曾追回,如今却是个绝好的良机,儿子便来冒这个险便是。今日菁英甚多,总不至于输给一个阿拉伯女人。”

阿穆尔又道:“今日在座的诸位,都是耆宿前辈。等下那些小辈比划起来,还请列位在一旁多多提点呐。能蒙宗师指点,那可是天大的福缘。”他故意说出这些话来,挤兑住普罗文扎诺、加布里埃拉嬷嬷等一众高手,迫他们不能出手。

这时厅内有一人大笑道:“今日寿宴倒也热闹,我不妨也添个彩头。若有能胜得奥斯曼人的,我家有一百杜卡特金币相赠。”众人去看,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子手持酒杯,半靠在长桌上,神色惫懒。这人身着锦袍,头抹亮油,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原来是意大利巨贾美第奇家族此来祝寿的代表,名叫吉格罗,乃是家族中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挥金如土。只因他身后家族显赫,是以也安排入了大厅。

阿穆尔拍手赞道:“好豪气,不愧是世家子弟,出手阔绰。”吉格罗冲那舞姬瞥了一眼,拿起一块干面包擦擦嘴边酒渍,道:“倘若这位小姐胜了,那五百杜卡特金币便是她的了……咳咳,这位小姐身材美妙如斯,谩说金币,就是要我这人,也随她去了。”

在场众人均觉这纨绔子弟实在不像话,在这关节上居然还与敌人调情。阿穆尔却哈哈大笑道:“若有美第奇家的家产陪嫁,倒是值了!”说话间,那舞姬已经站到了大厅中央,摆出一个舞不似舞、招不似招的姿势。阿穆尔走到一条长桌之前,略拜道:“卢瑟、梅瑟、卡尔松三位教授,你们来自大学,精熟律法典籍,不妨与这次决斗作个公证如何?”

那三个瘦小干枯的教授一同起身。卢瑟教授扶扶眼镜道:“只是不知这公证,是否该依循着《查士丁尼罗马法汇纂》的规矩?”梅瑟教授道:“《罗马法》年代久远,却不如《格拉蒂安教令集》来得严谨。”卡尔松教授高声道:“莫要说笑,法律本是理性之女,岂能与教廷信仰混为一谈?伦巴底有一部《封建法典》,里面既有法制,又有判例,十分精致,大有法学之美,不妨一用。”卢瑟教授怒道:“你们美因茨大学只因收了伦巴底商人的贿赂,便处处唯他们是从,却不知罗马法才是万法的渊薮,谁能与它比正统?”梅瑟教授道:“休怪我说你们偏颇,《教皇格雷高里九世法令汇编》、《克莱门书》、《罪行录》哪一本不是充满灵性的裁判之作?我研读了三十余年,其中精妙仍学之不竭。”卢瑟教授跳起来,神情大为激愤:“咱们在说公证,你们扯去刑法作甚么?这是民法范畴,不信你们可去查《小汇编》第三卷第二节的开头绪言,连教皇大人本人都坦承罗马民法已臻完美,只可援用成例注解,不可擅作更动。”

这三个教授旁若无人,竟兴致勃勃地自行争论起来,他们语速极快,且说的东西艰涩拗口,休说是阿穆尔,就是在座的欧罗巴人,亦听不懂他们究竟说些甚么玩意。亚诺什见状不妙,急忙上前低声劝道:“三位教授,如今只是请你们三人作个公证,却不必如此深究法学渊源。等打退了奥斯曼人,再议不迟。”卢瑟教授道:“公子所言甚是,我便不与他们折辩就是。罗马法中规定公证需要三人,今日恰好够了这数,可见这法典是符合人性。”梅瑟教授冷哼道:“难道《教令集》中就不曾写了么?”卡尔松教授道:“三人公证,本是侯爵以上立下遗嘱时的必须之数。今日不过是与人赌斗,于法理上只要二人公证便够。你们只看皮毛,不深析内在逻辑,如何作得学问?”

趁着三个教授争执之时,舞姬懒懒地伸展皓臂,轻启朱唇,温软软的声音滑齿而出:“小女子艾曼达,恭候诸位高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