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爱君山岳心不移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卷·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
就在罗中夏刚刚进入绿天庵的时候,颜政居然动了。
在医院临走的时候,彼得和尚交给他一串檀香佛珠,交代说「此去东山,凶险一定不小,这串佛珠是我的护身之物,凝聚了我一身守御的能力,也许能派得上用场」。
当诸葛淳和成周闲聊之际,这佛珠觉察到主人身陷险境,于是自行断裂,檀木制成的珠子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竟像水滴入地一样消失不见。过不多时,有淡紫色的雾气蒸腾而出,笼罩颜政全身。长吉诗囊受这佛雾的干扰,对全身的控制力度有了轻微的减弱,颜政神智有些恢复,发现自己只剩下一根小拇指能动。
但这就足够了。
他暗中勉强运起画眉笔,贯注于小拇指上,朝着自己一戳,压力登时大减。褚一民给他锁上长吉诗囊还不足五分钟,因此他恢复到五分钟前的状态,刚好能去除掉诗囊的威胁。
颜政刚一恢复,就听到诸葛淳和成周的对谈,得知罗中夏中了褚一民的奸计,贸然踏入绿天庵,如今生死悬于一线。他是个爽朗人,虽然觉得罗中夏那件事做得不够地道,但体谅他有他的苦衷,只是过于轻信他人;如今身陷死地,自己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他暗地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画眉笔还剩下五发,勉强够用了。他转头去看,费老受伤已久,画眉笔怕是派不上用场,眼下只有救出十九来,才能有些胜算。于是颜政悄悄朝十九的身边挪去,诸葛淳和成周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恢复过来,还在抽烟聊天,他趁机竖起无名指,捅到了十九的身上。
十九事先并不知道颜政的举动,所以她甫一恢复,立刻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呼气惊动了诸葛淳和成周,他们一见两名俘虏居然摆脱了诗囊的控制,大惊失色。
颜政见势不妙,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来撒将出去,大喊一声:「看我的五毒迷魂烟!」然后掠起十九朝旁边蹿去。
这一招还真唬住了诸葛淳和成周,两人一听名字,都停住了脚步。成周指望诸葛淳上前,诸葛淳又怕伤了自己肌肤,这一犹豫,颜政已经抱着十九跑出去好远。
他把十九放下,顾不得细说,只急切道:「你刚才也听到了吧?罗中夏有危险,我们去救他!」
「救他?」十九一阵发愣。
「对,救他!也是救你的房老师的点睛笔!」
颜政大吼,十九不再说话,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披到前面来的长发咬在嘴里,两人朝着武殿跑来。
此时褚一民和郑和还在殿口,期待着那四条蕉龙吞下罗中夏,把青莲笔和点睛笔吐出来。颜政和十九的到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阻拦。颜政和十九踏进殿前院落,一眼就看到那四条游龙,却不见罗中夏的踪影,看来情况很是不妙。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大声喊道:「罗中夏,快出来!那里危险!」指望在某一处的罗中夏能听到,及时抽身退出。
「罗朋友已经听不到你们的呼喊了,他大概正在被蕉龙骨碌骨碌地消化吧。」
褚一民阴恻恻的声音传来,他和郑和,以及尾随赶来的诸葛淳、成周站成一个半圆形,慢慢向两人靠拢过来。现在俘虏绝对逃不掉,于是他们也不急。
「你在放屁,算命的说罗中夏有死里逃生的命格,你说对吧?」
颜政在这种时候,还是不失本色。十九面色沉重地「嗯」了一声,眼神闪动,浑身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你们,你们干嘛如此维护他?」褚一民嘲讽道。
颜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乐意。」
这个理由当真是无比充分,从古至今,没有比这个更有力、更简洁的了。
「很好,我本来想留下你们献给主人。既然你们有决心,那就为了这种伟大的友情去死吧。」
褚一民挥了挥手,三个笔冢吏一个笔灵僮扑了上去,开始了最后的杀戮。这一次,他们既不会轻敌,也不会留情。颜政和十九一步不退,两个人施展出最大力气,放开喉咙继续叫道:
「罗中夏,快出来!危险!」
浑厚的男中音和高亢的女高音响彻夜空,经由如椽巨笔的放大增幅,直至另外一个空间……
※※※
……罗中夏怔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退笔之法,确实是有,不过,太白兄你果真要坐视不理吗?」怀素淡淡道,随手关上打开的空间。庵内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祥和的气氛,但人心已乱。
罗中夏垂下头,灰心丧气喃喃道:「我出去又能有什么用……我根本战不过他们。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普通学生罢了。」
怀素给他倒了第三杯水:「今世的太白兄,你一世都如此消极退让,退笔而不退心,和我自囚于这绿天庵内,有什么区别?若要寻求真正的大解脱,便要如太白兄那样,才是正途。如秋蝉脱壳,非是卸负,实是新生呐。」
青莲拥蜕秋蝉轻?
莫非真正的退笔,不是逃避,而是开通?
从一开始,罗中夏就一直在逃避,但是他现在意识到,这样不行了。
他本质上并非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何况外面二人都与自己出生入死,若是要牺牲他们来换取自己退笔之安,只怕今世良心都难以安宁,与不退又有什么区别。
这道理岂非很简单,而罗中夏一直到现在,方才领悟。
外面的呼喊还在声声传来,这与世隔绝的绿天庵,居然也不能隔绝这声音。罗中夏缓缓抬起头,从绳床上站起身来,他心中有某种抉择占据了上风,第一次露出坚毅决断的表情:「大师,告辞了,我要出去救他们。」
「你不退笔了吗?」
「不退了。」罗中夏说得干脆,同时觉得一阵轻松。这闪念之间,他竟觉得自己如同换了一个人。
怀素微微一笑,轻轻举起双手,周围的景物开始黯淡起来,似乎都被慢慢浓缩进怀素魂魄之中:「善哉,太白兄既抉择如是,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大师如何助我?」
怀素指了指青莲,用怀旧的口气道:「我与前世的太白兄虽只一面之缘,却相投甚深。当日零陵一见,我不过二十出头,太白兄已然是天命之年了。你既有青莲笔,就该知太白诗中有一首与我渊源极深。」
「哪一首?」
「〈草书歌行〉,那是我以狂草醉帖与太白兄换来的,兄之风采,当真是诗中之仙。」怀素双目远望,似乎极为怀念,「你尚不能与青莲笔融会贯通,但若有我在,至少在这首七律上你可领悟至最高境界。以此对敌,不至让你失望。」
罗中夏面露喜色,可他忽然又想到:「可大师你不怕就此魂飞魄散吗……」
怀素呵呵一笑:「和尚我痴活了一千七百余年,有何不舍?佛说一切有无法,如梦幻泡影。我执于自囚,已然是着相,此时正该是翻然顿悟之时——能够助太白兄的传人一臂之力,总是好的。」
罗中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此时周围景色像是日久褪色的工笔画一样,干枯泛黄,不复有刚才水灵之感,丝丝缕缕的灵气被慢慢抽出来注入怀素身内。这绿天庵退笔冢本是怀素囚心之地,如今也回归本源。
「哦,对了,和尚还有一件故人的东西,就请代我去度与有缘之人吧。」
罗中夏随即觉得一阵热气进入右手,然后消失不见。当周围一切都被黑幕笼罩之后,怀素的形体已经模糊不见,可黑暗中的声音依然清晰。
「可若是我的魂魄化入青莲笔中,你则失去唯一退笔的机会,以后这青莲、点睛二笔将永远相随,直到你身死之日,再无机会。纵然永不得退笔,也不悔?」
「不是笔退,不是灵退,心退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
※※※
颜政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手里的画眉笔只剩下一枝,身上已经受了数处重伤,大多数是出自郑和的拳脚和诸葛淳的墨汁,肺部如同被火灼伤一样,全身就像是一个破裂的布娃娃。不过这最后一枝他没打算给自己用,因为旁边有一位比他境遇还窘迫的少女,即使是最后时刻,画眉笔也不能辜负「妇女之友」这个称号。
十九头发散乱,还在兀自大喊。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别别扭扭,可战到现在,她呼唤的劲头竟比颜政还大,喊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为了罗中夏,还是为了房斌。她身上多处受伤,可精神状态却极为亢奋激动,一时间就连褚一民的鬼笔和成周的五色笔也难以控制,因此他们才得以撑到现在。
可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罗中夏仍旧杳无音信,敌人的攻势却是一波高过一波。
「放弃吧,也许你们会和你们那不忠诚的朋友更早见面。」
褚一民冷冷地说道,他确信罗中夏已经被蕉龙吃掉了,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也许他在临死前也对蕉龙造成了一定损害,只要把眼前的这两只小老鼠干掉,他们就立刻闯进绿天庵。那里还有三枝笔灵等着他们去拿。
郑和的巨拳几乎让武殿遭遇了和大雄宝殿一样的遭遇,在强劲的拳风之下,瓦片与石子乱飞,个别廊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但对于颜政和十九来说,这还不是最大的威胁——真正致命的是来自于一直躲在一边发射墨汁的诸葛淳。
事实上,无论是被郑和还是被诸葛淳打中,都是极为痛苦的经历,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砰!
颜政又一次被打中,他弯下腰露出痛苦表情,摇摇欲倒。十九挥舞着如椽巨笔,冲到了他面前,替他挡下了另外一次攻击。
「到此为止了……」
颜政喘息着对十九笑了笑,伸出最后一根泛红的指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十九全身红光闪耀,回复到了五分钟之前的状态。
「趁还有力气,你快逃吧。」他对十九说。
十九半跪在他面前,怒道:「你刚才叫我拼命,如今又叫我逃!」
「那到了天堂,记得常给我和罗中夏写信,如果地狱通邮的话。」颜政开了也许是他这一生最后的一个玩笑——也许他并不是玩笑,而是认真的。
「休息时间结束了!」
诸葛淳恶狠狠地嚷道,摆出架势,打算一举击杀这两个小辈。
这时候,褚一民发觉那四条游龙又开始动弹了,就好像刚才罗中夏刚刚进去一样,慢慢盘聚团转,最后从虚空中又出现了退笔冢的大门。
这一异象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一时间都停止了动作,一起把视线投向退笔冢,眼看着一个黑点如月蚀般逐渐侵蚀空间,优雅而缓慢,最终扩展成一个几何意义上的圆。
然后他们看到了罗中夏像是穿越长城的魔术师大卫一样,从这个没有厚度的圆里钻了出来。
他居然还活着?
可这个罗中夏,似乎变了一个人。褚一民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小鬼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表情平静至极,以往那种毛躁的稚气完全消失不见,周身内敛沉静,看不见一丝灵气泄出,却能感受得到异常的涌动。
「他退掉了青莲和点睛吗?绿天庵内究竟是什么?」褚一民心中满是疑问,他连忙喝令其他三个人停手,自己整了整袍子,走到罗中夏的面前,故作高兴:「罗朋友,真高兴再见到你,你完成我们的约定了吗?」
罗中夏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而是自顾喃喃了一句。褚一民没听清,把耳朵凑了过去:「什么?我听不清,请再说一遍。」
「少年上人号怀素。」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