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回到卧室,大个儿就像断了根的大树,一头栽倒在床上。方非却坐在一边发呆。
简真翻来覆去,把床板压得嘎吱作响,忽然跳起来大叫:“我不考了,哼,现在就打包回家,跟我爹学吹花去!”
“别这么说!”方非摇头叹气,“你怎么样也比我好啊!”
“哼!”大个儿掐着指头苦算,“炼气二百七十五,定式一百七十五,羽化九十,一共五百四十,唉,要是那八十分不丢……甭说了,就算六百五十分好了,我还得考一百一十分,天啦,我的天问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分。”
“天问是什么东西?”方非忍不住问。
大个儿瞅他半晌,眼神古怪:“好吧,我就问你一个顶简单的问题,敢问,飞剑是什么造的?”
方非傻了眼。
“哼!”大个儿一撇嘴,“下一个问题,敢问支离邪的十件大功!”
方非额头上渗出汗珠。
“敢问帝女玄霜的七种用法?”
“……”
“敢问紫液金能与哪些东西抟炼,至少列举三种!”
“这我知道,山都的头发……”
“错,是金犼的头发!”大个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睡觉吧,明天一过,就能回家了!”
方非躺在床上,接着发呆,符灯的光亮渐渐暗淡,简真在黑暗里翻来覆去,床板吱呀呀的叫着,比他的呼噜还要吵闹。
方非瞪着双眼,盯着屋顶,心里想起许多往事,不知不觉,天又亮了。
起床号一响,简真就爬了起来,方非也跟着起来,两人面面相对,活是一对乌眼鸡。
吃完早饭,两人硬着头皮前往蓐收金苑。金苑在天试院的西边,到了苑门,不巧撞上了禹笑笑,小姑娘华容憔悴,见了二人掉头就走。两人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冷飕飕的,比考试失败还要难受。
不久开始进场,门前摆了一口木箱。进场的考生轮流在箱子里抽签挑选考室。方非伸手进去,摸到一面金牌,上面写着“八十一号树”。简真也摸到牌子,大个儿瞅了一眼,脸色刷地惨白,方非忙问“怎么了?”探头一瞧,金牌上写着“一四八号树”。
“兆头不好!”大个儿的泪水也快飙了出来,“一四八,念起来像不像‘要死吧’?”
“你太多心了!”方非极力安慰,“别忘了,玄冥可是转了左眼的!”
“说得也是!”简真勉强振作起来,“你见了水巨灵的哭脸都不怕,哼,我又怕什么?”有了方非垫背,大个儿勇气大增,甩手甩脚地走了。
方非挨了一记冷箭,胸口的热血哗哗直流,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去找考室。
所谓的考室,就是金苑里的一颗颗金帐树。这些老树也不知活了多少年头,有枝无叶,金黄发亮,长长软软地学着柳枝,一夜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条条下垂,结成一圈树墙,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座纯金的大帐。
方非问过勤务,这才找到了八十一号树。树前已经聚了几十号人,方非定眼一看,心又凉了半截。
冤家路窄,司守拙、钟离焘也在里面。
“哎哟!”钟离焘眼尖,“丧家狗来了!”
司守拙闻声掉头:“呵,来得好,给少爷叫一个!”
方非一皱眉头,迎上去说:“叫什么?”
“学狗叫啊?”那两人相识一笑,司守拙说,“丧家狗当然学狗叫啰!”
“好,我叫!”方非答得爽快,那两人倒是一愣,钟离焘拍手直笑:“好狗儿,说话算数,快叫快叫!”
“怎么叫都行吗?”
“当然!”
“好吧!”方非放开嗓子,“汪汪汪,我叫司守拙,汪汪汪,我叫钟离焘——行了,叫完了!”
树帐前静了一下,随即又爆发出一片哄笑。两个白虎人脸青眼白,气得在那儿发抖,司守拙一掉头,怒喝:“笑什么笑,笑你爹吗?”
考生们碍于两人气焰,不敢再笑,可是脸上不笑,眼里的笑意却是明明白白的。
“臭小子!”钟离焘一步蹿上,手指方非,“你活腻烦了?”
方非后退一步,抖出笔来:“你碰我一下试试?”他气势夺人,唬得钟离焘脚下一顿,司守拙闷声不吭,从右边包抄上来,两人一前一后,把方非夹在中间。
“呵!”这时有人发笑,“有意思,我倒要看看谁先动手!”三人掉头一看,昨日监考的青衣男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冲着三人满脸堆笑。
司守拙的胸口一阵起伏,垂下符笔,闷声闷气地说:“钟离,别上当。这小子的‘羽化’得了个零分,早就死了考试的心。哼,他是破罐子破摔,你可是要进八非学宫的。”
“对!”钟离焘一咬牙:“人不与狗争!”
“可惜哇!”青衣男子笑着摇头,“本来想看看‘定式’满分的本领,这一下又泡汤啦!”
“定式满分?”两个白虎人同时变了脸色,望着方非,齐声惊叫,“什么,第三个满分是他?”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司守拙目光闪烁,惊疑不定,钟离焘也暗自庆幸,刚才如果贸然出手,未必占得了便宜。其他的考生也议论纷纷,有人抽出纸笺,写了这条消息,折成纸剑,嗖嗖发射出去,传给好友同仁。
“白虎司守拙!”树帐里突然有人尖叫。
白虎甲士迟疑了一下,掀开树枝,钻入树帐,过了许久才走了出来,脸色十分阴沉,钟离焘低声问:“怎么样?”司守拙摇头不语,大步离开,经过方非身边,不忘狠狠瞪他一眼。
方非心里好笑,知道这小子考得必不如意。这时树帐里又叫其他人的名字,考生们一个个地进去,出来时全都一团丧气。钟离焘考完出来,愁眉苦脸,怏怏地很是无精打采。方非瞧他这副样子,心头真是其甜如蜜。
“苍龙方非!”树帐里一声尖叫。
方非掀开金枝向里走去。垂枝密密层层,粗粗细细,掀开了一层又是一层,突然眼前一亮,出现了一座宽敞的树厅。
树厅里金碧辉煌,可是不见一个人影。方非正觉不解,忽听有人尖声高叫:“小呆瓜,往上看!”
方非一抬头,横着的枝桠上站了四只大鹦鹉,从左往右,羽毛的颜色各不相同。打头儿的一只青绿羽毛,其次红金羽毛,再次雪白羽毛,最后一只羽毛乌黑油亮,像是在炭灰堆里打过滚儿。
扑翅连声,鹦鹉们飞落下来,在方非头上打着圈儿,轮番唱起歌来。青羽毛先唱:“我是青云生!”
红羽毛也唱:“我是红花娘!”
白羽毛接着唱:“我是无尘子。”
乌鸦似的鹦鹉呱呱结尾:“我是黑凤凰!”
青:“不闻强心花!”
红:“也无不忘草!”
白:“没有速记符?”
黑:“那个东西靠不住!”
青:“世界那么大,人儿那么笑。”
红:“小小脑袋瓜,能够知多少?”
白:“你我不沾亲,他俩不带故。”
黑:“四个之中去一个,还剩三个任你挑!”
唱完了歌,鹦鹉们又回到树上,青云生打量方非一眼,尖声细气地说:“这个小呆瓜,他一点儿也没听懂!”红花娘也说:“太笨了,太笨了,你瞧他那副呆样!”无尘子说:“我觉得他过不了关!”黑凤凰呱呱地叫,“没错,没错!”
方非涨红了脸,支吾说:“我……我第一次来考试,白色的那位鸟……鸟兄,我认识一只鹦鹉,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少套近乎!”青云生声调严肃。
“没错儿,我们是考官!”红花娘大声说,“考官要铁面无私!”
“我最铁,我最铁!”黑凤凰扑打翅膀,“我是一个铁匠!谁到我这儿来,都要淬淬火儿,挨两下狠敲!”
无尘子落在最后,慢吞吞地开口说:“小呆瓜,你认识的那位叫什么名字呀?”
“她叫雪衣女。”
“嗐,那是我表妹,那个小可怜儿,靠了一百多年才当上了冲霄车的车长,唉,结果……”
“出事的冲霄车吗?”青云生问。
“是呀!是呀!”无尘子心有余悸,“太可怕了,我的表妹得了抑郁症,天天闷在家里!”
鹦鹉们齐声高叫:“风巨灵太坏了,我们都讨厌他!”
方非的心子砰砰乱跳,努力装得若无其事:“无尘子,你的表妹住在哪儿?”
“你要去探望她吗?别指望她跟你说话。”无尘子顿了顿,“地址是——朱明城仙禽大街五十四号一零六室。”方非默诵了两遍,牢牢记在心里。
“饶舌鬼们!”青云生大声说,“闲话说够了吗?考试啦,考试啦!”
“没错儿,考试考试!”红花娘和无尘子同声高叫。
“来吧来吧!”黑凤凰叫道,“我是铁匠,小呆瓜选我吧,让我给你淬淬火!”
“看来他还不懂规矩,我得给他交代交代!”青云生老气横秋,“这里四只鹦鹉,代表四大道种,青的苍龙,红的朱雀,白的白虎,黑的玄武。你是个苍龙人,为了避嫌,我不能做你的主考官,其他的三个,你随便挑一个。”
“我挑朱雀!”方非不假思索。
“好极了!”红花娘得意洋洋,“他答得还真溜!”
“哼!”无尘子怒气冲天,“他跟我套近乎,根本就是作弄人!”
“没错儿,他也不喜欢铁匠!”黑凤凰悻悻不已。
“考官定了!现在说明考试规则。”青云生又说,“天问共有十八道考题,前十道是必答题,每一题非答不可。后面八道是选答题,可答可不答。前面十题,答对一道得十分,答错一道扣二十分,从十一题开始,后面五题,答对一道得二十分,答错一道扣三十分……”
方非听得心惊肉跳:“这样不是会扣出负分吗?”
“当然!”红花娘点头。
“你的算术挺好!”黑凤凰语带讥嘲。
无尘子意味深长地说:“今天好几个人得了负分呐!”
“司守拙和钟离焘呢?”方非冲口而出。
“少管闲事!”青云子眼珠乱转,“我还没说完呢!最后三题,前面两道答对得三十分,最后一题四十分。不过,这三道题打错一道,前面的分数统统扣光,如果已经是负分,那么一道题再扣十分!”
“好毒辣的规则!”方非暗暗吃惊,可也没有多么惧怕,司守拙说得不错,他的羽化得了个零分,考试通过无望,绝望之下,反而激起一股少有的傲气。
“好小子,挺沉着!”无尘子啧啧赞许。
“我瞧他是装模作样!”黑凤凰倒是慧眼如炬。
“我要吃果子啦!”红花娘飞了起来,一直飞到树帐顶上。方非这时才发现,金帐树的枝桠上,挂了很多淡金色的果实,大如橡子,成堆成串。
红花娘左瞧瞧,右看看,这也想吃,那也想吃,老是拿不定主意。青云生忍不住叫喊:“快点儿呐,娘们儿就是婆婆妈妈!”
方非忍不住问:“她吃果子干什么?”
“皇天呀!”青云生努眼撑睛地大喝,“你不知道提问果吗?”
“提问果?”方非茫然摇头。
“天啦!天啦!”无尘子扯着嗓门怪叫,“这个小呆瓜,肯定完蛋啦!”
黑凤凰也说:“小呆瓜,你什么都不知道,来找我们寻开心吗?”
“我……我……”方非不胜尴尬。
“你们三个闲人,统统给我闭嘴!”红花娘终于咽下了一颗果子,扫视众鸟,一副目无下尘的神气,“从现在开始,只有我能说话!”
三个“闲人”气哼哼的,不清不愿地把嘴闭上。
红花娘的眼珠骨碌一转,大声说:“提问果化开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众鸟顾不得封口令,齐声问:“怎么奇怪?”
“太难啦,太难啦!”红花娘又叫。
“怎么个难法?”三鸟焦躁不安,在树枝上踱来踱去。
红花娘不理他们,盯着方非说:“可以开始了吗?”
“来吧!”方非微微苦笑。
“敢问!”红花娘拖声拖气地说,“红尘里面,除了光线,什么线最常见?”
这一问出乎意料,方非吃了一惊,还没想好回答,众鸟齐声大喝:“呸,这是什么问题?难得没边儿啦!”
近千年来,很少道者前往红尘。应试的考生年幼识浅,去过红尘的寥寥无几,加上道者自诩高人一等,天生轻视裸虫,大多漠不关心。震旦里的“红尘通”极其少见,涉及红尘的事情,多数道者一无所知,放到天问里面,居然陈了大大的难题。
“快答,快答!”红花娘连声催促。
方非的心砰砰乱跳,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虚心下气地轻声说:“电线吧?”
“答对了!十分!”红花娘接着又问,“敢问红尘里面,什么车的轮子最多?”
“火车!”
“答对了!二十分!”
“好厉害,好厉害!”其余三鸟齐声惊呼,“这么难的题也答得出来?”
方非受了夸赞,满心惭愧,这问题的确很“难”,红尘里的一个小孩子也答得出来。
“敢问红尘里,什么箭飞得最快?”
“火箭!”
“答对了,三十分!敢问红尘里,什么脑比人脑更快?”
“电脑!”
“答对了,四十分!敢问红尘里,什么网最大?”
方非迟疑了一下,支吾说:“互联网吧?”
“答对了,五十分!天啦,天啦!”红花娘跳来跳去,啧啧称赞。其余的鸟纷纷叫嚷:“怎么老是红尘红尘,太难了,换一下,换一下!”
方非听了,又好笑又着急,只盼这问题继续“难”下去。
红花娘盯了方非一会儿,忽道:“敢问,红尘里什么船不走水路。”
“宇宙飞船!”方非张口就答。
“答对了,六十分!”
“敢问,红尘里什么鸟飞的最高!”
“高山秃鹫!”王主任的生物课可不是白学的。
“答对了,七十分。敢问,红尘里什么地方的冰最多?以裸虫的称呼为准!”
“太过分了!”其他的鹦鹉纷纷叫嚷,“还要以裸虫的称呼为准?谁出的题目,太过分啦!”
方非心花怒放,张口就来:“南极洲!”
“答对了,八十分!敢问,红尘里什么湖的水最深?”
“贝加尔湖!”
“答对了,九十分!”
“现在的洞天福地还剩几个?”
方非想起了燕眉的话,说道:“十个!”
“太对了,太对了,十答十中,一百分!”红花娘啪啪地扇动翅膀。方非心里却很迷惑,这十个问题,简直就是量身定制,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玄机?
不容他细想,红花娘又说:“现在进入选答题,下面五题,答中一题得二十分,答错一题扣三十分,如果答不上来,你可以选择跳过该题!好了,敢问,红尘中飞机起飞的三种方式!”
“哟!哟!”鹦鹉们尖叫起来,可见这一题不太容易。
方非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垂直起飞,滑翔起飞,弹射起飞。”
“妙极了,一百二十分!”红花娘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接下来,请说出无间小道的三条法则!”
“无间小道?”青云子惊叫,“那是什么鬼东西?”
红花娘摇头:“我也不知道,提问果就是这么问的!”
方非的心里微微失神,恍惚记起那晚的奇遇,白衣少女俨然还在身后,身边萦绕着淡淡的幽香——这是他永久的记忆,无论过去多少岁月,那一个夜晚都是这么清晰。
“小呆瓜,你可以选择跳过!”红花娘好心提醒。
“不!”方非神不守舍地说,“第一条法则,一旦入道,不可停止。”
“没错儿!”红花娘大为惊奇,频频点头。
“第二条法则,脚踏实地,不得飞行!”
“好!”
“第三条法则:曙光一现,道路消失!”
“咦,全答对了,一百四十分!”红花娘飞了起来,在方非头顶连连绕圈,“小呆瓜,我小看你了,你可真是个大天才!”方非不觉苦笑。
“敢问!”红花娘回到树上,瞅了方非一眼,“没有金犼的准许,震旦里哪一类人可以进入山都森林?”
“度者!”
“你确定吗?”
方非叹气说:“我确定!”
“呦,一百六十分到手了!下面的一题可真叫人心寒,敢问,魔道的黑坛是软的还是硬的呢?或者说一半软一半硬呢?”
“软的!”
“你确定吗?”
“我确定!”方非再也确定不过,他亲手毁掉过一座黑坛。
“哈,一百八十分。了不起,截至目前为止,你一道题也没打错。换了是我,应该就此打住!你还要继续回答吗?如果这一题答错了,可是要扣三十分。”
方非的心突突乱跳,不知怎的,心底升起一股勇气,大声说:“请提问!”
“好吧!”鹦鹉顿了顿,“敢问,震旦里有什么法器能发现隐书?”
这一问十分陌生,方非一愣,不由后悔起来。
“请尽快回答!”鹦鹉催促。
方非拼命思索,脑子里光亮一闪,冲口而出:“指隐针!”
“这个答案不错,可是不全,提问果要求精确回答……”
“慢着,是……是南溟岛燕家的指隐针!”
“你确定吗?”
“我确定!”
“哈,凑了个整数儿,两百分!”
方非松了口气,双腿一阵发软。
“我……”方非一咬牙,“我回答!”
头顶响起一阵欢呼,鹦鹉们纷纷叫嚷“太妙啦,太妙啦!”
红花娘叹了口气:“那么敢问——什么东西能叫霓草变色?”
方非一时愣住,心中后悔莫及。这道题他问过阿含,可小山都装模作样,说是山都的秘密——慢着,当日自己是怎么让霓草变色的呢?
少年浑身发抖,脑子里拧成一团。
“事到如今,你不能退出。不答与答错都一个样!”鹦鹉好心提醒。
方非脸热心跳,极力回想那天的情形——到底是什么让霓草变了色,是什么?天哪,是什么?
“快点儿,我要倒数十下,过时不答,也算打错。十、九、八、七……”红花娘不动声色,飞快数着,“……五、四、三、二……”
“眼泪!”方非突地跳了起来,“我的眼泪!”
“到底是眼泪,还是我的眼泪?”
“眼泪,就是眼泪!”
“你确定吗?”
“我……”方非一咬牙,“确定!”
红花娘转着黄澄澄的眼珠,扫过三位同事,停顿了一会儿,高声叫道:“我的老……老……老天爷呀,他居然答……对……了!”
“太妙了,太妙了!”鹦鹉们一阵欢腾,他们啪啪地拍着翅膀,发出鼓掌似的响声。
方非两腿发软,揩一楷额头,上面全是冷汗。
“二百三十分!”红花娘用尖到不能再尖的声音大叫,“苍龙方非,你还要继续回答吗?”
方非茫然说:“我……我不知道。”
“要,还是不要,这是单选题!”
方非双手撑地,站了起来。他已经凑满了六百二十分,只差三十分,就有机会进入黄榜。只要、只要再答一题,可是,如果答错了,这二百三十分都要作废!要?还是不要?这可真是一道难题!
“请马上决定!”鹦鹉催促。
方非攥紧拳头,大声说:“好吧,请继续!”
“皇天呀,太刺激了……好小子,勇气可嘉!”鹦鹉们又发出啪啪的鼓掌声。
“好吧公这是你自找的,敢问……”红花娘的声音一变,低沉有力,如歌如吟,恍若天尽头的雷声,“用雷鸣电叱的双眼看去,那团热辣辣的光是从哪儿跳出来的?”
这个问题无头无尾,可是方非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心里又痒又麻,似有一缕发丝在里面撩拨,刹那间,一连串话语冲口而出——
“冰龙的巢穴就是炎龙的归宿,冷者把它冻得发抖,热者再来将它煨热,热者把它烧得通红,冷者又来将它冷却。天之巢啊天之巢,炎龙从那儿来,冰龙回那儿去,它们绕着大地转着圈,一刻儿也不停止!”
方非说到这儿,但觉一阵气短,不由停了下来,呼呼喘气,他伸手摸去,双颊十分滚烫,再一摸额头,也像是一块火炭。
树厅里静悄悄的,三个“闲人”都盯着红花娘,晶亮的眸子无比茫然。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红花娘喃喃自语,“我听不懂他的话,可是我知道,这个答案——”她停了一下,大吼一声,“完全正确!”
“皇天啊,皇天啊!”鹦鹉们一起大吼,翅膀拍得噼啪作响。青云生飞了起来,在方非头顶叫喊:“他听得懂龙语,他是一个龙语者!”
方非听了这话,脑海里灵光迸闪,没错,刚才那一段话正是龙语,难怪又洪亮、又低沉。自己答的自然也是龙语,所以才会那么吃力,浑身虚脱的感觉,就跟那天和长牙交谈一样。
“嗐,小呆瓜!”红花娘说,“你能告诉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是你问我的吗?”方非大为惊奇。
“别忘了,我是一只鹦鹉!”红花娘口气里透着无辜,“鹦鹉学舌,照本宣科,什么话儿我们都能对付两句。可话里的意思,我却不见得明白。这是最古老的龙语,能听懂!就是平常一点儿的龙,也未必都能听懂!”
几句话的工夫,刚才的答案,方非已忘记了小半,只好硬起头皮、半猜半答:“这是一首诗歌。上句在问,从龙的眼里看去,太阳从哪儿升起来的?”
“那还不简单。”黑凤凰聪明过人,抢着回答,“从东方升起来的。”
“那是从你的眼里看!”无尘子冷冷说,“你这只呆鸟,人家问的可是龙。”
黑凤凰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方非点头说:“无尘子说得对,所以下面一句就回答,太阳是从一个叫做‘天之巢’的地方升起来的。月亮也住在这个巢里,因为一个太热,一个太冷,如果太阳占得太久,就会把巢烧毁,如果月亮占得太久,就会把巢冻坏。没办法,它们只好轮流占有这巢,因为这个缘故,世间才有了昼与夜。”
“我知道了!”青云生高声说道,“这是《龙史》里的诗句,那是远古时一位诗龙写就的史诗!”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鹦鹉们尖叫,“他连这也背得下来?”
方非哭笑不得,真要他背,他一个字也背不出来,可在那个时候,这些句子就是冲口而出,拦也拦不住。
“最后一题!”还没想明白,红花娘又大声说,“苍龙方非,你还要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吗?”
到了这个地步,方非心满意足!六百五十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还能要求什么呢?难道为了逞强,把前面的一切统统葬送吗,那不是蠢材,就是疯子。他按捺心中激动,想也不想,大声说:“不用了!”
“了”字出口,上方响起一连串爆鸣声。金帐树的枝桠上,迸开出无数朵银灿灿的小花,树身连连颤抖,千万银花如雨落下,将方非紧紧包围起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少年还没还过神来,鹦鹉们飞到空中,边舞边唱:“金树开银花,考得顶呱呱!苍龙方非,恭喜你啦,这次天问,你得了一个满分!”方非不由愣住。
“大能人,来,握个手!”四只鹦鹉争先恐后地拥上来,伸出爪子与他握手。
“我做了三百年的考官!”青云子一面摇晃爪子,一面大呼小叫,“这次的天问是最难的一次!”
“可你得了个响当当的满分!”无尘子激动得浑身发抖。
“强中自有强中手……”黑乎乎的铁匠尖声怪叫,“哎哟!当心,我的嫩爪子可没你的小手硬哇!”
方非呆愣愣地任由摆弄,轮到与红花娘握手时,他再也忍耐不住:“红花娘,弄错了吧?我不是没答最后一题吗?”
“不,你答了!”红鹦鹉咯咯尖笑,“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苍龙方非,你还要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吗?”
“什么?答案是……”
“答案就是一一不用了!”
进入树帐以来,方非头一回失声惊叫:“这叫什么鬼问题?”
“小子!”青云生伸出翅膀,拍拍他的后脑勺,“这就是‘天问’呀!天意高难问,你永远猜不到下一问是什么?”
方非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凉飕飕的。如果刚才稍微逞强一点儿,答上一个“是”字,那么,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四天的考试,也会毁在一念之间。
好险!好险!
方非好似喝足了老酒,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树帐,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四周的一切都很新鲜。他浑身沾满银花,不管走到哪儿,都会惹来无数目光。考生们指指点点,一脸的惊讶好奇,一脸的不可思议。
天问满分,这是怎么回事——走在人群里,方非好像变成了一只气球,飘飘忽忽,浑身发轻,一切太过圆满,几乎不像真的!
不知不觉,走到苑门。
“方非!”简真一阵风跑过来,一把将他揪住,又推又搡,搡得他头昏脑涨,“你说得对,玄冥真是转了左眼哇!”
“玄冥?左眼?”方非盯着同伴一脸茫然。
“我转运了!”简真大吼大叫,“我得了一百七十分!”
“真的吗?”方非又惊又喜,比起自己得了满分还要高兴。
“方非,我得谢谢你哇!”简真咧嘴一笑,“这次两道选答题都跟‘点化’有关,因为你的缘故,我凑巧看了一下书。现在我七百二十分,进黄榜,哼,轻轻松松。”
大个儿欢喜得蹦蹦跳跳,眼看方非满身银花,心肠一热,笑着说:“你从哪儿惹的脏东西?来,我给你吹吹!”他后退两步,鼓起两腮,呼地吹出一口气。
方非只觉劲风扑面,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仿佛挨了大象一踢,腾地飞了出去,耳边风声呼呼,夹杂着简真的惊叫。
墙壁拍面撞来,方想心头一紧,这时青芒闪动,他的身子被扯了一下,停在半空,距离墙壁不过一寸。
方非轻飘飘落地,回头看去,大吃一惊——天素冷脸冷面,提笔站在不远。
“错了,错了!”简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方非,我想给你吹吹尘,一不小心,居然变成了吹石。”
一不小心?说得还真轻松!方非怒视简真,恨不得给他两拳。
“吹尘变吹石?”天素冷不丁说,“这也会错吗?”
“这个嘛……”大个儿眨巴小眼,搓着手狡辩,“野马之吹么!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何况是人呢?”
“有道理!”天素一掉头,一口气吹在简真身上。大个儿惊叫一声,闪电般横飞出去,砰地撞上门框,痛得龇牙咧嘴。
“对不起!”天素淡淡地说,“我的马也失蹄了!”
简真瞪着少女,张口结舌,一时连哀号也忘了。
天素又转向方非,鼓起雪白两腮,吓得方非仓皇后退。少女皱了皱眉,这口气还是吹了出来!方非只觉微风拂面,风中含着一股冷香。
吹完这口气,少女一言不发地走出大门。方非呆了呆,低头一看,身上的银花全都消失了。
简真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嘴里咋咋呼呼:“方非,她对我用吹石,对你却用吹尘,好温柔、好体贴哇。”
“少废话!”方非涨红了脸,“你差点儿把我吹死!”
“这个……”大个儿苦了一张脸,“早说了嘛,我对吹尘不在行!”
“不在行你还吹?”
“呃!”
“各位考生!”空中传来滚雷似的巨响,“黄榜已经发布,请速往四象殿查看!”
两人听了这话,顾不上斗嘴,并肩向四象殿跑去。赶到殿中,只见人头攒动,向南的粉壁上,出现了许多明黄色的大字。
压头是“天试黄榜”四字,再往下看,两个名字并驾齐驱——
白虎皇秦,一千二百分;苍龙天素,一千二百分。
两大奇才,打了个平手!
分数尽管相当,可是论私心,方非仍觉天素高出一筹。羽化考试,“心莲火轮”是绝品宝轮,得了满分不足为奇;“小黄精剑”却是小孩子的玩具,人所不齿,用这样的剑飞出十甲,那才是真正的厉害。
简真一门心思看榜,他瞪起小眼,狠命扫了一通,忽地浑身一颤,似被闪电劈中,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流下了两行泪水。
“怎么?”方非只觉不妙。大个儿默默转身,给了他一个熊抱,抽抽搭搭地说:“方非,我上榜了!”
敢情他喜极而泣,眼里流着热泪,心里却是满足无比。这只饱经风霜的老鸟,几经磨难,终于跳上了高枝,回想这三年的痛苦,就如同做了一场凄凄惨惨的大梦。
“方非、简真!”禹笑笑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简真羞了个大红脸,抹了泪大声说:“笑笑,我上榜啦……”
“我看到了!”禹笑笑笑个不停,“我也上榜了……”
“嗐!”简真大咧咧地说,“你不上榜,那就没天理了!”
禹笑笑目光一转,面露微笑,“可我没料到,方非也上榜了!”
“什么?”简真托地一跳,“开什么玩笑?”
“好奇怪么?你能上榜,别人就不能吗?”
“这个笑话不好笑!”简真一甩手,“他上什么榜?他没得零分就不错了!”
“你睁眼瞧瞧。”禹笑笑将手一指,“那儿写的谁?”简真抬眼望去,黄榜的末尾,清清楚楚地写着:“苍龙方非,六百九十分。”
“不可能!”大个儿连连揉眼,“定是写错了,嗐,八非学宫的道师,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其心可诛!”禹笑笑恨恨地说,“朋友上了榜,你倒是最生气的一个!”
简真脸涨得通红,他向来自觉高出方非一截,如今方非也上了黄榜,叫他这优越感打了个对折。大个儿有点儿气馁,讪讪说:“方非,这是怎么回事?”
“对呀!”禹笑笑十分好奇,“我也想问呢!”
方非知道瞒不住,只好说:“我的定式跟天问都得了满分!”
“什么!”两人齐齐一跳,一个叫喊:“第三个定式满分是你?”另一个叫:“那些小银片儿,都是天女花吗?”
“天女花?”
“一种银色的小花。”简真悻悻说,“如果天问得了满分,金帐树就会开出天女花。天问满分不常有,天女花也不常开。唉,早知道我就拿两朵,也好做个纪念!”说到这儿,他瞅了方非一眼,“你这个人,真不够意思!”
“是呀,得了两个满分,也不告诉我们!”笑笑也大声抱怨。
“我也是糊里糊涂的,唉,就考成这样了?”
大个儿叹了口气,勾着他的脖子说:“糊里糊涂也能考满分,我倒也想糊涂一把!”他的心眼儿又粗又少,震惊一过,倒也懒得多想,禹笑笑却知道这里面必有古怪,可她知情识趣,方非不提,她也不问。
方非打量自己的名字,皱眉说:“不是说六百五十分上黄榜么?我怎么还是最后一个?”
听他一说,简真也醒悟过来,瞪着黄榜惊叫:“老天爷,今年的分数线这么高?”
“高得离谱!”禹笑笑叹了口气,“比去年足足高出四十分。哼,你还没看见高分呢,九百分以上的一大摞,千分以上的也有好些个,唉,瞧了真是叫人寒心!”
大个儿抬头细数,忽又大声惨叫:“二百八十九名!我是二百八十九名?以往七百二十分,都能进二百名呀!”
“谁叫你羽化丢了八十分!”禹笑笑冲着他的伤口撒盐。
简真哭丧脸儿,有点茫然失措:“笑笑,你多少分?多少名?”
“九百六十八分,五十六名!”
“天哪,天哪!”简真双手捂脸,“九百六十八才五十六名!”
“今年不太妙!”禹笑笑脸色沉重。
方非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不胜后怕,如果不答最后一题,必定名落孙山,虽说误打误撞,到底上了黄榜,可也惊险百出,全赖老天保佑。
他闭上两眼,心里求神拜佛,还没张眼,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死肥猪,丧家狗,哟,你们俩也能上榜?”司守拙阴魂不散地飘移过来,手下的走狗大幅缩水,料想许多人没能上榜,自顾自伤心去了。
“简真……二百八十九名,方,……三百名,好一个整数儿!”司守拙咧嘴一笑,“不过,你们顶多高兴一天一夜,明晚一拜斗,还是要灰溜溜地滚蛋!”
“你又考了多少?”简真虚弱地反击。
“对不起。”司守拙扬起眉毛,“本少爷考了一千零三分,暂列第八名!就算不拜斗,照样进得了八非学宫。”简真应声矮了半截,耷拉脑袋,无话可说。
“禹笑笑是吧?”司守拙转过脸,“五十六名,考得不坏,拜斗时加把劲儿,哈,我还等着你做我的候补女伴儿呢!”
禹笑笑再也按捺不住,刷地抽出符笔。这时一只手从旁伸来,轻轻搭上了她的手背。
那只手素白纤柔,禹笑笑转眼一看,来人竟是天素。司守拙见了她,面孔顿时板了起来。
“司守拙!”天素一看墙上,语气冰冷,“原来你考得这么烂呀?一千零三分,丢光了你老爹的脸。这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这么简单的考试,还要丢一百多分,换了我是你,与其丢人现眼,还不如找根绳子吊死!”
司守拙一张脸紫黑发亮,两只眼睛好似一对火焰喷枪,胸膛里怒气鼓荡,几乎要把嗓子冲破。天素是黄榜头名,四大满分的天才,换了别人,司守拙还可反驳一下,遇上这个少女,竟给踩得死死的,连翻身的机会也没有。
气归气,可也没法子。司守拙一跺脚,恨恨离开,其余的白虎人跟在后面,一个个缩手缩脚、垂头丧气。
禹笑笑心花怒放,正想称谢。可是还没出口,天素一阵风走了。禹笑笑望着她的背影,不觉微微出神。
“上榜的考生!”滚雷般的声音又响起来,“明晚子时,在浑天城的绚素宫举行拜斗仪式,务必准时到达,迟到者以弃权论处!”
禹笑笑听完这话,长长呼出一口气,冲着二人露出笑容:“简真、方非,我们可以回家了!”
出了天试院,广场上的家长比学生还多,可是欢喜的少、沮丧的多,有的沉不住气,还当场流了泪、发了火。
三人走在人群中间,忽听有人叫唤,一掉头,亲属们全跑上来,围住三人,急切切地问长问短。
得知三人上榜,众人惊喜交集。申田田搂住简真,娘儿俩抱头痛哭;禹封城也望着女儿,眼角闪动泪光;倒是简怀鲁沉得住气,叼着烟斗点头微笑,只有简容心生失落,兄长上了黄榜,再也不能嘲笑他了。
不过方非上榜,最叫大家意想不到。三个老的心知肚明,这里面必有古怪。可是老江湖惯经世事,并不刻意挑破,反倒把他夸赞了一番。申田田大声说:“好小子,嗐,阿姨有眼不识金镶玉,倒没把你看出来。”
方非小声说:“我运气好,差一点儿就上不了榜!”
“上了黄榜,就有希望!”禹封城伸出大手,拍得方非东倒西歪,“最后一关是天选,三中选一,全凭运气。往些年,倒数几名上青榜的不是没有,黄榜上打头儿的高分,也有叫拜斗刷下来的。”
“拜斗很难吗?”方非忍不住问。
老道者对视一眼,心里都起了顽皮念头,存心要瞧瞧,这个一窍不通的小度者,怎么混进八非学宫。
“说难也不难。”简怀鲁笑了笑,“现在休整一天,我们正好恶补一下。”
一群人说说笑笑,回到玄武会馆。四科下来,会馆里冷冷清清,住客少了一大半。
进了卧室产简怀鲁抽出笔来,在地上画了九个脚印,七个脚印形似勺子,两个脚印左右相伴。
方非看这九个脚印,只觉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九个脚印,应对北斗九星。”简怀鲁指点说,“这是阳明,这是阴精,这是真人,这是玄冥,这是丹元,这是北极,这是天关……”他指完勺子状的七星,又指那两个散落的脚印,“这是辅星,这是弼星。”
方非听到这里,脑海一亮,想起那天进入三劫门,曾在星空里见过这九颗大星。虽说星海汪洋,可是在那一瞬,这九颗星子亮得不同寻常。
“北斗九星,也叫北斗九门。相传是鸿蒙神宫的门户。道祖支离邪入道的时候,九颗星斗曾经大放异彩。后人传说,这是鸿蒙开启了道者的灵窍。从那以后,拜斗成了一个仪式,进入八非学宫,这个仪式必不可少。拜斗者必须脚踏斗步,向天祈祷,有的人能拜亮三星、四星,有的人能拜亮五星、六星,也有人时运不济,一场拜斗下来,一颗星也不会亮。但如果能拜到七星齐辉、八星同光,那就很了不得了。”
“九颗星全亮呢?”方非忍不住问。
“你说九星共曜?”吹花郎摇了摇头,“那可是件玄虚事儿,一千个甲子以来,只有两个人办到过!”
“更玄虚的是,这两个人还是八非学宫的同年同学!”申田田一边插嘴道。
方非心头一动:“有那个白王吗?”
“皇师利?”简怀鲁摇头说,“他只拜亮了八星。”
“那两个人到底是谁?”方非心痒难忍。
“一个是‘天龙’伏太因,还有一个……”简怀鲁说到这儿,面色一沉,“那就是……”
“够了!”禹封城扬声说,“吹花郎,那个名字我不想听!”
“我也不想听!”申田田面色苍白,喃喃自语。
简怀鲁沉默一下:“也罢,我们先说拜斗的规矩。拜斗要走斗步,红尘里这步子叫做禹步,跟老甲鱼的老祖宗有点儿关系……”
“胡扯!”禹封城努起两眼,“那个禹是谪仙,我可是正正经经的道者!”
吹花郎笑了笑又说:“至于斗步的口诀,方非,你可要记住了。”说到这儿,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一闭气,左阳明;息贯通,右阴精;二闭气,左北极;右真人,双脚并;息再通,至丹元;三闭气,左玄冥;息三通,右弼星;四闭气,左辅星;回天关,息四通;阴阳合,九星尽!”
“这一篇口诀,左右指的是左脚右脚,闭气是屏住呼吸,通息是可以呼吸。一趟斗步走下来,前后呼吸四次,闭气四次……嗐,光听口诀不容易明白,小真,你来示范一下!”
“为什么是我?”大个儿不情不愿,“笑笑不也会吗?”
“哟,上个黄榜就抖起来了?”申田田变了脸色,“笑笑那是万无一失的,你可就说不准了,难保到了时候,不会走错步子。哼,说示范是抬举你了,其实呢,根本就是复习功课!”
简真气哼哼站着不动,禹笑笑心里好笑,说道:“申阿姨,还是我来吧!”
“不行,非他不可!”申田田板起面孔,死盯着简真不放,“我就不信了。哼,这么下去,将来上了青榜,他还不认我这个妈了呢!”
大个儿无法可施,只好撅起嘴巴,走到脚印上,一顿乱跳。
“停!”申田田满脸怒气:“你是跳蚤吗?给我一步一步地来,闭气、呼吸都要做足全套。”
简真只好重来,斗步本来不难,可是简怀鲁有意挫折儿子的傲气,每走一步,都要叫停。重走一遍算好的,更有甚者,忽然把他丢在一边,自己跟方非胡扯什么星相学的大道理。
“这个玄冥星哇,为天之游击,主伐逆……嗐,站那儿别动,我还没说完呐……这个玄冥星哇,星有三门,门有四光芒……咦,小真,站稳了,要一只脚,你这可是示范呀,摇摇晃晃的,叫什么示范呀……这个玄冥星哇,酉卯两个时辰生的人都归它管……喂,你用右脚挠左腿干吗,斗步里可没这一招哇……”
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简真一趟斗步走下来,只觉腰酸酸,腿软软,出了一身臭汗。
比起其余的道术,这步子十分容易,方非学着走了几遍,渐渐能够应付自如。
简怀鲁见他走熟,又说:“斗步走完,若与斗星生出感应,一定会说几句咒语。这些咒语有长有必短,到时候你拿出符笔,把咒语写在天上,这趟拜斗就算完了。”
“说什么咒语?”方非好奇问道。
“每个人都不一样,只要和斗星起了感应,心里自然有话要说!”
“要是没话说呢?”
“没话说?”简真冷哼一声,“那你就完蛋了!”
“对!”简怀鲁的脸色严肃起来,“如果无话可说,那就是你和斗星不起感应。这次拜斗,算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他顿了顿,“至于拜斗的计分,拜亮一星为十分,拜亮二星为十分加上二十分,即是三十分;这么类推下去,三星六十分,四星一百分,直到九星,共是四百五十分……”
“吹花郎!”禹封城冷不丁说,“还有一条规矩你没说!”
简怀鲁摇头说:“我以为,还是不说为好!”
“早说早了,你不说,难保哪一天他不突发奇想!”
沉默一下,简怀鲁说道:“方非,你要记住,这斗步切忌反着走,比方说,该左脚的时候走右脚,该右脚的时候动左脚,闭气的时候呼吸,呼吸的时候闭气,这些是拜斗的大忌,绝对不能乱来!”
“为什么?”
“那是反斗步!”简怀鲁看了方非一眼,“魔徒拜斗,就是这么走的!”
方非心头一动,冲口而出:“如果走了呢?”
其他人都变了脸色,简怀鲁皱眉说:“一次两次或许没有什么,可是次数一多,你的心性会起变化。如果你还没打算进入魔道,我以为,你还是别走反斗步的好。”
方非讪讪说:“我只是问问,我和斗星根本就没有感应!”
“你怎么知道?”简怀鲁一愣。
“我刚刚走完斗步,也没想说话呀!”
众人全笑起来,简真狠狠挖苦:“大笨蛋,星星都没出来,又拜什么斗呀?”方非恍然大悟,如今没到晚上,看不见星星、拜斗根本无效。
为了表示庆贺,当晚禹封城做东,请大家品尝河鲜。简真听了消息,心中大大犯难,他也想要节食,肚子却不答应,所以一进馆子,大个儿轻轻松松,先收拾了十碗鱼面,接下来只身与三十只大螃蟹搏斗,胳膊肘左右乱飞,坚决不让其他人插手。要不是申田田拧着耳朵把他揪下桌子,再加上三十只螃蟹,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吹花郎酒逢知己,与老友喝得兴兴头头。两个道者都不得意,喝到半醉,就开始胡乱贬低时政。他们都有一门绝活一一轮流翻起左右眼珠。说起斗廷,他们翻左眼,说到至人院,他们翻右眼,说到白王皇师利,两人两眼齐翻,照脚前吐一泡口水,鼻间再来哼哼两声。
这一顿酒下来,两个人喝得烂醉,到了第二天,双双病酒在床,两个女的只好守在一边照应。
方非另有念头,一早起来就问简真:“去朱明城怎么走?”
大个儿昨晚没能尽兴,心头正觉烦闷:“你问这个干吗?”
“我想去找一个人!不,一只鸟!”
“鸟?”简真瞪大眼睛,“什么鸟!”
方非说了雪衣女的事,又说:“它也许知道我的点化人在哪儿?”
简真两眼放光:“你打算走路去吗?”方非点头。
“如果走路,从玄武会馆到仙禽大街,三天两夜也走不到。坐龙马车就方便多了,三刻钟就到!”
“那个……”方非面露羞惭,“我没钱!”
“我有哇!”大个儿变戏法儿似的,手里冒出一枚金管,“我上了黄榜,老妈给的奖励,呵,一点金,小意思。”
“叫你破费……”
“什么话?”大个儿笑眯眯地勾住方非的脖子,“好兄弟就别说两家话。我听说朱明城有一家顶有名的山珍馆,我早就想去尝尝鲜……”他说到这儿,又觉露骨,赶忙补上一句,“我一个人去,用神形甲就够了,嗐,花钱坐车,不都是为了你吗?”简真一边说,一边大吞口水,他怕人多粥少,千叮万嘱,不许惊动弟弟。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出了会馆,几辆龙马车停在路边。两人刚一出门,一辆车猛冲过来,啪地打开车门。
车夫是个玄武人,除他以外,车里还有一人,戴着斗篷在那儿抽烟。大个儿一见,大声说:“我可不跟人拼车!”边说边向外走,车夫慌忙拦住他说:“这是换手的车夫,我身体不好,有时让他顶项班!”
“这样吗?”大个儿迟疑一下,大刺刺坐下,“上朱明城……那个什么地方?”
“朱明城仙禽大街五十四号!”
“没错!”简真跷起二郎腿,“就是那儿!”
“两粒金!”车夫说。
“行!”大个儿一口答应。
车夫呵呵一笑,赶起车来。才跑几步,简真又叫:“赶车的,你的观物镜怎么不亮?”方非一瞧,四面观物镜,除了向首的一面,其他的三面都是暗沉沉的。
“坏啦!”车夫笑说,“生意不好,没钱修!要不然,我给你打个对折,只收您半粒金行不行?”
“算了!”大个儿把手一挥,冲方非抛了个眼风,那意思分明是说:“我是谁?哼,这几个小钱算什么!”
车子摇来晃去,飞快向前。简真在那儿闭目养神,方非坐在一旁,不知怎的,心底隐隐不安,可是怎么不安,却又说不上来。也许燕眉有了下落,心里生出了希望,可是希望越大,越是害怕,害怕见了鹦鹉,仍是一无所获。
龙马车尽情奔跑,过了一个时辰,车夫叫声:“到了。”大个儿睁眼下车,一出车门就叫了起来:“赶车的,你走错路了!”
方非跟着下车,一眼望去,前方残垣断壁,一片荒凉,不承想,壮丽辉煌的玉京,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没走错啊,就是这儿!”车夫也踱下车,脸上笑嘻嘻的,符笔轻轻提在手里。
“你骗鬼!”简真破口大骂,“仙禽大街我去过,哪儿是这个破样儿?你走错路了,哼,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不给钱,也好办!”车夫笑了笑,牙缝里迸出字来,“留下你的小命也行啊——”
大个儿一愣,匆忙掉头,忽见三个蒙脸男子,从断墙后面走了出来。简真心子狂跳,捉笔在手,忽听车夫一声断喝:“放下笔,少耍滑头!”
简真一转眼,车夫符笔直指,笔锋乌光闪动,只要轻轻一挥,就能叫他脑袋搬家。穿斗篷的男子也下了车,一言不发,站到方非身后。
“你们……你们干吗?”几牙简真乖乖放下乌毫,说话结结巴巴。
“别害怕!”车夫笑嘻嘻地说,“我们主人想跟你们说说话!”
“他在哪儿?”大个儿抖索索望去,三个蒙面人站在远处,沉默不语,三个人装束一样,看不出地位高低。
“我在这儿!”断墙后面响起一个声音,“玄武简真、苍龙方非,对不对?”声音沉着冷峻,透着一股威严。
简真心子一跳,想要矢口否认,谁知方非先开了口:“没错,我们就是!”大个儿气得发昏,恨不得揪住方非,把刚才的话硬塞回去。
“幸会,幸会!”那人吃吃发笑。
“你找我们做什么?”方非努力保持镇定。
那人轻笑一声,说道:“想跟你们说两句话。”
“有惫思!”方非皱了皱眉,“躲在墙后面说话?”
“呵!”那人吃吃一笑,“谁说我躲在墙后面?”这最后一句,竟是从方非的身后响起来,少年吓了一跳,慌忙掉头,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在你面前呐?”声音又转到身前,方非仓皇转身,还是不见人影,不由心想:“见了鬼吗?”
“他是个隐身者!”简真的嗓音一阵颤抖,“隐身术,可是很高明的法术!”
“高明?不敢当!”那人的笑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完全叫人捉摸不透。
方非心头一动,轻声说:“简真,你会不会隐身?”
“我?”大个儿苦了脸,“我会一点儿,只能,只能……”
“只能怎样?”
“唉,只能隐几根头发!”
隐身人哈哈大笑,其他人也发出呵呵的笑声。
“放心,我不想伤害你们!”隐身人又说,“我用隐身术,只是不想叫人看见!”
“你想怎么样?”方非忍不住问。
“对你们,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
那人沉默一下,慢吞吞地说:“今年,你们不要参加拜斗!”
“这还是小要求?”简真跳了起来。车夫大喝,“别动!”大个儿脸色涨紫,张大鼻孔,直喘粗气。
“我知道!”隐身人语气柔和,“简真,你明年就过十六岁了,再也考不成八非天试了……”
“知道你还说!”简真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别着急,等我把话说完!”那人不慌不忙,“你们如果放弃拜斗,我会大大地补偿你们。”
“怎么补偿?”
“我给你们每人五千点金。”那人呵呵一笑,“这笔钱,可够你们过下半辈子了!”
“五千点金?”大个儿的嘴巴张得又大又圆。
“怎么样?只要你们放弃拜斗,这笔钱马上到手!”
简真一阵心动,可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呆在那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怎么?嫌少?”那人说,“好吧,我再加一倍,每人一万点金!”
“一万点金?”简真大叫一声,胖脸涨红发光。
“有了这一万点金,你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们可以买最好的法器,就算进不了八非学宫,也跟进去的人一样厉害。”
“这个……”大个儿瞪着小眼,心里覆雨翻云,不知说什么才好。
“隐身者!”方非冷不丁说,“你也有孩子参加拜斗吧?”
“没错。”那人答得爽快,“拜斗三中选一,少两个对手,他就多一个机会!”
“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你最笨,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简真不无幽怨地瞅了方非一眼,像是在说:“看吧,都怪你!”方非回瞪他一眼,心想:“你自己要去吃山珍,关我什么事?”
“本来我不必给你们钱!”那人淡淡说道,“我只要将你们扣留一夜,过了今晚子时,你们去不了绚素宫,照样算是弃权!”
“对呀!”简真大大发愁。
“不过,我也有孩子,知道你们多年苦学,并不容易。一万点金!呵,青榜的名额,值得了这个价钱!”
方非心头一动:“隐身者,你这么有钱,又怕人看见,应该是玉京里的名人吧?”
“嘿!”那人不置可否。
“你那么多钱,干吗不给你的孩子买最好的法器?这么一来,他进不进八非学宫,还不是一样的吗?”
“好小子,你挺嘴硬!”隐身人冷笑一声,“没错,我的孩子不进八非学宫,那也照样了得。对于你们这些穷小子,进入八非学宫,只不过是晋身之阶;可对于我们来说,这是自古相传的荣耀!”
“荣耀?”方非心里热血一涌,“为了你们的荣耀,就不惜毁掉他人的前途?”
“小子!别来气。”那人不急不恼,“一万点金,多少道者一辈子也挣不来啊。不管怎么说,我都讲究公平。我用足够的代价,来买你们的前途!”
“方非……”简真小声说,“一万点金啊!”大个儿居然动了心。
“来吧!一句话,我的条件,你们答不答应?”隐身人自信十足,这么软硬兼施,两个穷困小子,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方非……”简真又在一边耳语,“你可欠了高利贷啊,拿到了钱,你马上就能还债!”
“没错。”方非看了他一眼,“也够你胡吃海塞,吃一辈子!”
“嗐!别说得这么难听呀!”
“呵呵呵!”隐身人听得有趣,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可我就是不答应!”方非抬起头来,声音十分响亮。
“什么?”简真的眼珠子凸了出来,打手堆里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方非!”隐身人不胜意外,“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我一定要考进八非学宫。”方非举头望天,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有非进不可的理由!”
“什么理由?”
“你不必知道!”
“哼!”隐身人恼羞成怒,“简真,你呢?”
“我?”简真看了看方非,踌躇一下,哀哀大叫,“算了,方非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什么?”隐身人失声咆哮。
“我爱吃爱喝没错!”简真撇一撇嘴,“可是绝不出卖朋友!”
方非瞪着简真,只觉难以置信,大个儿却是垂头丧气,为了刚才一番话,心里懊悔得要命,可是话已出口,也只好随它去了。
“两个蠢货!”隐身人沉默一下,冷冷说,“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咻,乌光一闪,简真笔没拣起来,人已飞了出去。一道青光也击中了方非,少年向前一蹿,可是没有摔倒。
“咦!”斗篷人轻叫一声,忽见方非一转身,举起符笔,斗篷人不知底细,慌忙闪开。
方非举着符笔,却不知写什么才好,一愣神,三个蒙面人扬起笔来,三道白光同时击在他的身上。方非跌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他的身子隐隐作痛,尺木也摔在一边,静静地飘浮起来。
“不行,我得逃出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方非双手一撑,尺木到了身前。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搂住了那根青木,刹那间,一股力量自下涌来,方非身不由己,忽地向前冲去。
狂风拍面吹来,方非口鼻窒息,眼前迷迷糊糊,下面传来几声惊叫。他的心里只觉诧异,瞬眼向下一望,没错,他飞起来了,他在天上!这一切突如其来,可又顺理成章,在他的心里、梦里,这情形不知出现过多少次,飞行的念头就像流淌的河水,不断汇聚高涨,直到此时此刻,终于漫过了河堤、突破了心防。
元气透过身子,源源流入尺木,两者血乳交融,活似婴儿的脐带连上了母亲的子宫。尺木呼啸生风,顷刻来到云层,白云势如马群,不住奔走起伏,四面云峰飘渺,恍若浅海边游弋的水母。一转眼,方非冲破云层,万里长空无遮无拦,自由的感觉分外强烈。
他想要放声长啸,可又感觉中气不足,越往上飞,越觉吃力,起飞的快感很快消失,一股疲倦涌了上来。尺木好似一个强力的水泵,不住抽取体内的元气,元气供给不上,尺木渐渐迟缓。
飞行的感觉和梦中完全不同,飞行的姿势更是无比可笑,他的双手紧攥尺木,两腿缠住木身,全身心趴在木棒上面,就像嫩树枝上的一条毛虫。
啸响声从后传来,方非回头看去,四道遁光神速逼近,三道团团发白,另一道细细长长,透着一股子凌厉的青气。
蒙面人驭轮,斗篷人使剑,四人藏身遁光,本来无从得见。可是不知怎的,方非偏偏看得清楚,不是通过双眼,而是透过尺木。
这时人木合一,他的一切感官都与尺木相通,不但能看,而且能听,一阵话语远远飘来,透过尺木,方非听得一清二楚——
“谁说他不能飞?”一个蒙面人大声抱怨。
“可是……”另一个蒙面人嘀嘀咕咕,“他的羽化得了零分!”
“见你的鬼!”第三个蒙面人骂骂咧咧,“什么破消息?”
“少废话!”斗篷人冷冷说,“抓住他就行!”
方非越听越惊,因为人木合一,人心一乱,木心也乱,尺木失去控制,突然向下一沉。他还来不及稳住势头,头顶狂风大作,斗篷人乘着飞剑,从上方掠了过去。一扑落空,那人深感意外,他本来势在必得,万不料紧要关头,这个小东西居然下降。他掉过头来,只见方非颠三倒四地掉入云层,三个蒙面人散成半圆,正在那儿守株待兔。
到嘴的鸭子飞了,斗篷人心有不甘,扬起符笔,疾喝一声“冰凝雪箭”。
空气中凝结出千冰万箭,一近方非身子,龙蛛羽衣鼓荡起来,恍若烟云一片,将冰箭纷纷弹开。蒙面人没有这样的羽衣,眼看冰箭射来,纷纷叫骂躲开。
“哎呀抱歉!”斗篷人假惺惺地高叫,“这道符使过头了!”他一边叫喊,一边挟着剑光猛冲,一眨眼就到了方非的头顶。
方非一路下坠,眼看对手迫近,偏偏毫无办法。斗篷人成心显露本领,逼近方非,轻舒长臂,想要来个生擒活捉。
眼看对方爪子伸来,方非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只想躲闪,这念头一起,身下的尺木又生出力量,向前狠狠一扯,哧溜一声,又把他拉了上去。
斗篷人一不留神,居然再次捞空。他接连失手,直觉受了戏弄,发出一声号叫,气咻咻追赶上去,他自负飞行神速,就算迟了一步,也能赶上尺木。
人与木再次合体,方非还没来得及高兴,呼呼呼,三个火球劈头砸来。他吓了一跳,正愁怎么对付,火球却似长了眼睛,纷纷将他绕过,轰然向下滚去。斗篷人逆天而上,正与火球拍面撞上。
斗篷人怪叫一声,翻身躲避火球,忽听三个蒙面人齐声高叫:“哎呀抱歉,这道符使过头了!”
蒙面人来自白虎,斗篷人出身苍龙,勉强同事一主,其实矛盾很深。斗篷人听见叫声,气得七窍生烟,可他作弊在先,这时也怪不了别人。
蒙面人使奸挡下同伙,一齐催动宝轮,兵分三路,扑向方非。
吃了火球一吓,方非心慌意乱,尺木忽又不听使唤,百丈高处一脚踏空,连人带木向下坠落。东边来的蒙面人料想不及,一扑落空,几乎撞上了西边来的同伙。两个人忙着错车,各自吓出了一身冷汗。南边来的蒙面人旋风转身,一招老鹰扑兔,恶狠狠地扑向方非。
方非心急如焚,脑子一片空白,不妨尺木向上一抬,忽又升了起来,这时蒙面人已经扑到,他来不及躲闪,一咬牙,索性迎面冲去。蒙面人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左一闪,一阵眼花缭乱,两人擦肩而过。
狭路相逢,蒙面人本事占优,勇气却大落下风,他又羞又怒,正想转身追赶,横空飘来了一片怪雾,又浓又稠,白茫茫一片。他慌手慌脚,忙写一道“驱雾符”,白光闪过,雾气洞开,透过浓雾间隙,忽见斗篷人兴冲冲赶到方非身边,扬起爪子就要抓人。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蒙面人一扬笔,一道“闪电符”落下。斗篷人直觉不妙,往后一缩,电光擦肩掠过,半个身子失去知觉,斗篷人又惊又怒,尖声怪叫:“白虎佬,这下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蒙面人闷声不吭,扬起笔来,两道符光同时亮起,两人撕破脸皮,当空大打出手。
敌人互相火并,方非得到了喘息机会,眼看对手都在高处,他搂住尺木,反向下面冲去。
一转眼冲破云层,方非低头望去,大吃一惊。云层下面的情形,放在红尘里也很少见,这是一幅末日的图景,凄惶破败的样子,满是刻骨的绝望——
房屋缺顶少墙、八面来风;高大的石像齐腰而断,一半面目全非;另一半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可怕的深坑;石块垒成的围墙,活似巨怪踢过,石条散落一地;叠成奇形怪状。那怪物肆虐成性,踢倒了墙壁不说,还将墙内的屋顶踩了一个窟窿,从上望去,活是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冲天发出无声的哀号。
一切道路房屋,都是一片苍凉的褐色,像是干透的鲜血,又如斑斑的铁锈。几个窝棚藏在废墟中间,偶尔走出一个道者,也是愁眉苦脸,身形佝偻。他们埋头走路,瞧也不瞧天上一眼。
这一片废墟绵延极广,横在朱明、蓐收两城之间,比起明丽照人的都市,活似美人身上的疤痕。它是玉京的影子,古老、灰暗、藏垢纳污、破破烂烂,它是震旦的耻辱,更是罪恶的渊薮,它堂而皇之地躺在那儿,大多数的道者,却宁可将它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