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摩耶境 真如章

曰:“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法,常如其性,故曰真如。”

——《唯识论》

善沙右手五指一捻,再展开时掌中已空无一物。他从腰间取下一个水囊,道:“幻真大师,忍着点痛。”说着便向伤口浇去。幻真只觉伤处一阵刺痛,不由皱了皱眉,但污血洗去,看得出这伤口已然合拢。

李思裕见幻真与这老人竟是认识的,这才松了口气,心道:“原来他果然是个好人。”见幻真伤口不再流血,忙上前道:“真大师,你还行么?我给你包起来。”

幻真接过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这伤口虽然不算太重,可一直让他难以提起真气,此时纵然还有些疼痛,但身上的力量却在一丝丝恢复。李思裕帮着他将伤口包好,幻真站起身来,向善沙行了一礼,道:“多谢上师。”

善沙看着幻真,眼中却有些闪烁。待幻真包好伤口,他喃喃道:“大悲风下还能撑这许久,幻真大师,你也当真了得。”

幻真也看着善沙,道:“上师,幻真愚鲁,请问上师为何要相救贫僧?”善沙对自己手下留情,先前在那石屋中他也知道了。可是善沙明明说要放了自己,却不知他为什么又驱使这阿那婆达多龙王来阻拦。

善沙看着幻真,半晌无语,忽然道:“幻真大师,你所中大悲风刚被驱尽,先休息一会儿吧。”

幻真见他避而不答,心中疑惑更甚,皱了皱眉道:“大悲风?”

善沙道:“正是,不然以你的功力,这伤口何至于至今不愈。”他背起手,面向洞口,低低道:“幻真大师,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只是如今唯有这一线生机,就看你抓不抓得住。”

幻真知道善沙定然不会多说,但不管怎么说,善沙对自己并无恶意却是无疑的了。他坐下来结成跏趺坐,慢慢调匀呼吸,默念了一遍心经。先前打坐时总觉胸腹间似堵着一块磐石,此时内息却顺畅之极,如有一条水银在体内游走。

李思裕不知他们弄什么玄虚,见幻真打坐,不敢再去打扰,退后了两步挡在公主跟前,只是盯着善沙的背影。这老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如泥塑木雕,纵然知道他是友非敌,但要李思裕去打声招呼,寒暄几句,他仍是不敢的。一时间洞中鸦雀无声,外面却忽明忽暗,也不知有些什么,李思裕心中越来越是忐忑,心里寻思道:“到底会怎么样?马继忠他们找不找得到我们?”

正在胡思乱想间,地面忽地一震。李思裕原本就立足不定,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吓了一大跳,慌忙又站起来,叫道:“又出什么事了?”

幻真也一下睁开眼,站了起来。善沙仍然背对着他,喃喃道:“果然来了。幻真大师,你眼下如何?”

幻真道:“尚有余力。上师,这是……”

善沙不等他说完,厉声道:“生死已在顷刻间,幻真大师,助我一臂之力吧。”他也不再多说什么,迈步向外走去。

幻真心中已如波涛起伏。方才这一次震动,他也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压来。若是坐等,定如善沙所说的一般有死无生。现在,无论如何也只能相信善沙了。他转过身向李思裕行了一礼,道:“李将军,请你在此间守护公主,贫僧去去就来。”

有幻真在边上,就算他昏迷不醒,李思裕心中多少也有点底气。见幻真要出去,李思裕心中又是一沉。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幻真却又向公主行了一礼,道:“公主请安心在此等候,贫僧定会让公主安然抵达于阗的。”

公主眼里也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光芒。她一直对幻真带着一种莫名的惧意,但现在这惧意已荡然无存。她点了点头,低声道:“大师小心。”

幻真走出洞口,善沙已经站在外面了。那片树林此时已不知去向,面前却是一道万丈深渊,这里已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坡。等幻真走到善沙身后,善沙忽然道:“幻真大师,十真如,你已证得第几品?”

幻真一怔,马上道:“贫僧鲁钝,至今唯证得胜法真如。”

善沙低低道:“已至第三层了?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造诣,真不愧乃祖英雄之风,不可限量。”

幻真心头一动,正想开口,善沙忽然厉声道:“幻真大师,以老僧一己之力,也只能封住阿那婆达多龙王,这难陀、跋难陀龙王就要借大师之助了。”

听得“难陀、跋难陀”这几个字,幻真浑身一震,道:“难道真有八龙王么?”

“五蕴皆空,虚实一体。摩耶境中,虚即是实,实即是虚。八龙王纵然虚而不实,亦是实而不虚。”

“摩耶境究竟因何而来?”

善沙沉吟了一下,道:“幻真大师,你可知道龙城么?”

“龙城?”

善沙喃喃道:“龙城本是上古时蒲昌海边的一个城国,历代国主都雄才大略,更有七宝护佑,国势极盛。后来到了末代王时,此王嗜杀戮征伐,荒淫无道,佛祖降罪,天降暴雨,龙城陆沉,国中七宝亦尽数散失,其中之一,便是龙王玉。”

幻真一下睁大了眼,惊道:“这一切都是龙王玉幻化而成的?”

善沙抬起头看了看。虽然这里明明是个洞穴,但此时却成了万里长空。他低声道:“正是。此间已是图伦碛腹地,向无人烟,因为龙王玉沉埋地底,因此而成摩耶境。此境在虚实之间,因人心意而变。”

“摩耶”一词,在梵文中正是“幻”之意。幻真默然不语,心中更是不安。这时一阵大风突至,吹面如刀,善沙双手一错,左手压在右手之上,交叉成拳,二中指竖起,指尖相抵,喝道:“结三昧耶印!”

这正是密宗三昧耶印。三昧耶印加持护身,那是要用孔雀明王咒了。幻真手势亦是极快,顿时也结成三昧耶印,口中喃喃道:“唵三么野娑怛鍐。”

此时善沙也在念诵咒文,二人身形样貌有异,但咒语、手法一般无二。以三昧耶印在心额喉顶四处加持散印后,幻真手指一翻,两手拇指已屈曲后勾,结成了金刚钩菩萨印。孔雀明王咒甚是繁复,手印前后共有五变。待二变为阿波罗尔多明王印,三变为普供养一切贤圣印后,善沙厉声喝道:“曩莫三满多勃驮南无萨佗娑婆诃!”二手中指已屈入拳中,拇指和小指却竖起来,结成佛母孔雀大明王印。

当幻真看到善沙结三昧耶印时,就已有些诧异,待见他结成佛母孔雀大明王印,他再无怀疑,心道:“果然!他果然是宝光寺出身!”

《佛母大孔雀明王经》有谓,持此咒者,能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摄受覆育一切有情。李思裕在洞中见他二人持印念咒,整齐划一,便是同门练习惯了一般,心道:“这老和尚到底是什么人?”他扭头看了看,却见洞外光芒闪烁,也不知出了什么事,道:“公主,我去外面看看,你别动啊。”壮着胆子走到洞口,向外一张。待看清外面景象,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在善沙与幻真头顶,此时现出了一片五色毫光,当中隐隐有一只硕大无朋的孔雀,毛羽灿烂,双翅展开,已将他们头顶尽皆覆盖。而在这孔雀之前,又不知何时映出了两个影像。

那是两条七头巨龙,一左一右,一般无二,左手持剑,右手持索。善沙与幻真所幻出的孔雀明王已如北溟大鹏,这两条龙王更是撑天拄地,不知有多高多大。李思裕只觉心头一凉,脚下一个踉跄,心道:“他……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先前幻真与龙家诸人在蒲昌海中恶斗,以湖水幻出龙神,已让他看得惊心动魄,可与眼前景象一比,气势又不值一提。李思裕上下两排牙齿捉对儿厮杀个不住,格格有声,连脚骨似乎都震得软了。只见那孔雀双翅一展,千万点光芒直向那两条巨龙飞去。

此时现出的两条巨龙正是难陀龙王与跋难陀龙王。据说难陀与跋难陀龙王本是兄弟,生具七首,性颇凶恶,昔年食人为生,后为佛陀弟子中神通第一的目犍连降伏,成为八龙王中居首二龙。但此时虽然只是空中两个影像,神态却凶恶至极,哪有半分护法善神之相。当孔雀将双翅展开,射出光芒时,这两条巨龙挥动剑索,似在阻格,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天空里流光溢彩,一鸟二龙相斗,竟似要撼动宇宙,隐隐也似有天崩地裂之声。李思裕看得连气都不敢透,嘴张开了也合不拢,心中不住地叫着:“天啊!天啊!”

孔雀虽是以一敌二,却大占上风。此时难陀、跋难陀龙王在孔雀放出的光华下已有不支之势,忽然天空中又是光芒一闪,一瞬间空中又变得空无一片,什么都没有,李思裕眼前却又暗了下来。其实此间光芒尽是那座光明峰放出,只是方才孔雀明王与难陀、跋难陀龙王这一番惊天动地的恶斗映得周遭一片明亮,那座原本光芒四射的光明峰一时间也变得黯淡无光。而这光芒突然间消失,眼睛一时间却恢复不过来,便觉得周围立时变暗了。

李思裕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又坐倒在地。总算他胆子还大,强自支撑,才不至于屎尿齐流。他已不敢再看,双手扶着洞壁,一步步向里面挪去,嘴里喃喃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也不知外面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但就算杀了他的头也不敢再去看了。

幻真见难陀、跋难陀龙王终被收服,不由舒了口气。善沙眼中神光一闪,喝道:“幻真大师,你心中犹有执念不去么?”

幻真皱了皱眉,道:“上师,八龙王本是护法善神,为何要将它们打入寂灭?”

善沙厉声道:“八龙王确是护法龙神,但以此杀人,岂是我佛门子弟所为。纵是佛陀,一旦阻格,即是妖魔道。这细惑现行障你尚未戡破么?”

佛门最忌执念。虽然佛法有谓,万事皆是虚妄,但如果执于虚妄之念,又入妄执、空执,同样是魔道。幻真被善沙一喝,只觉如冷水浇背,浑身一凛,肃容道:“是,贫僧尚未证得无撮受真如。”他听得善沙说出“细惑现行障”几字,脑海中却又有灵光一闪,抬头看向善沙,喃喃道:“上师,请问你可曾去过宝光寺?”

善沙也不回头,只是道:“我知道定然瞒不过你,瞿沙正是老僧师兄。”

于阗汉僧也有不少,但大多是前来求法的,于阗紫衣九僧中,唯有幻真一个汉僧。善沙应该是汉僧无疑,幻真见他所修,分明与自己同出一脉,这孔雀明王印更是与自己所学毫无二致,两人联手,威力何止增加数倍,只是他师父瞿沙从未跟他说起过自己有个汉僧师弟,因此心中纵然起疑,总不敢确定。听得善沙直承便是师父的师弟,幻真浑身一震,道:“上师,你究竟为何会在此间?”

善沙垂下了头,双目也闭上了。如果幻真能透物而视,定能看到这个如同枯蜡般的老僧眼中的痛苦。他喃喃道:“是二十余年前,瞿沙师兄将我逐出于阗的。”

二十多年前,幻真只怕尚未出世。他不由一怔,道:“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师父瞿沙是于阗举国尊崇的圣僧,幻真不相信师父会与人有什么私人恩怨,而善沙形状虽然怪异,但所为分明亦是佛门正道,并非破法僧,他想不出师父为什么要将这个师叔逐走。

善沙默然不语。幻真踏上一步,追问道:“上师,究竟你与师父之间出过什么事?”

善沙转过身,眼中闪烁了一下。幻真只道他会说了,但善沙马上又扭过头道:“过去了的事,何必再提。幻真大师,你可会无常刀?”

幻真虽会无常刀,但自己充其量只能使出一次,现在身上带伤,已使不出来了。上一次在蒲昌海边,他也是借助二十个于阗士兵精气之助,方才以此破了龙家九曜星的五趣生死轮。只是无常刀威力虽大,《涅槃经》有谓:“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暴水幻炎。”对己身伤害亦是极大,幻真借人之力使出,也仅仅能用一次而已,若是多用,那二十个士兵并无神通,抵不住无常刀反噬之力,就会爆体而亡。他沉吟了一下,道:“贫僧虽会此神通,只是伤势甚重,只怕无法使出。”

善沙淡淡一笑道:“以大师你如今情形,确实使不出来,不过若借老僧之力,应该尚可一用。”

幻真呆了呆,道:“借助上师之力?”

善沙点了点头:“八龙王以威力而论,阿那婆达多龙王居末,德叉伽龙王居首。此时那妖人已唤出三龙王,第四个不是沙伽罗龙王便是和修吉龙王,单凭孔雀明王咒恐怕应付不了,唯有无常刀,当能斩断此妄念。”

幻真心中一动,道:“八龙王齐出,又将如何?”

“八龙王齐出,天崩地裂,千里尽成赤地,便是那施术之人亦难逃此劫。”

八龙王显然并不是善沙唤起的,幻真想不到此间还有旁人。他沉吟道:“此人究竟是谁?难道他不知这个后果么?”

善沙叹了口气,道:“只怕,那人本领虽强,却并不知道唤醒八龙王会有这等结果的。”

善沙的心头只觉一阵空落落的,像是暗夜行路一脚踏空,说不出的难受。施术之人定是受了少主指使,老主英雄宽厚,本来足以平息烟尘,偏偏上天不佑,而少主只学到了老主的本领,却没有老主的仁厚,只怕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看了看幻真,心头更是无由地疼痛。

老主,善沙无能。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道。自己虽然在摩耶境镇守这许多年,却也无法一举唤醒八龙王。那人的神通极为了得,但愿他尚不足以唤起德叉伽龙王,否则这一场大劫谁也逃不过了。

幻真见善沙突然又默然不语,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道又有些难言之隐。正在这时,他眼前又觉得一暗,抬头看去,却见眼前突然笼罩了一层烟雾。

雾气弥漫,光明峰在雾中也只剩了一个惨白的影子,而脚底却传来一阵阵震颤,仿佛有一列载着极重货物的车队碾压过去一般。幻真心中一动,低声道:“和修吉!”

和修吉龙王又称宝有龙王。此龙其实就是九头龙,传说身长无比,能盘绕妙高山,日以小龙为食,出行必有浓雾遮天。虽然看不到那和修吉龙王的形象,但脚底发颤,分明就是和修吉龙王正以身相缠。善沙精神一振,双手一错,两手的拇指、食指、尾指指尖相对,当中两指交叉,结成金刚撅印,喝道:“幻真,无常刀!”

幻真双手亦已结印,但他心下不免有点迟疑,道:“上师……”

纵然借助善沙之力,幻真若使出无常刀的话,自己也会受到反噬。如果身上无伤,他自然承受得住,不过此时他担心的却是善沙。借助善沙之力发出的话,无常刀反噬之力将大多由善沙一人承受。当初他借助二十人之力使出无常刀,那二十人一击之下,也要委顿半天,善沙纵然神通广大,终是气血已衰的老者,他不知善沙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善沙见幻真突然迟疑起来,厉声喝道:“正觉之等持,三昧证知心,非从异缘得。彼如是境界,一切如来定,故说为大空,圆满萨婆若。”

这是《大日经》中的大空三昧偈。密宗有谓:“证得暗字大空三昧,即是解了金刚项十六菩萨生,成等正觉也。”幻真浑身一凛,手印已结,道:“是。”

他的手印连变数变,从善沙头顶忽地有一道光柱冲天而起。虽然周围弥漫大雾,但这道光柱直如一柄锋锐无匹的利剑,一下撕破浓雾。在这缺口中,已能看到其间隐隐有一个布满鳞片,径可丈许的庞大身体。先前的难陀、跋难陀龙王的幻象已然高大魁伟,可是这和修吉龙王的幻象竟似长得无穷无尽。

幻真见这无常刀威力竟如此之强,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虽然也知道善沙功底不凡,却没想到已达这等境界。自己三人初次被摄入摩耶境时,假如善沙真个要对自己不利,自己哪里有还手之力。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相信善沙对自己并无恶意。

无常刀破空直上,升到了三丈许的高处,突然停住了。幻真心头一震,不由得便要后退,却听善沙厉声喝道:“不生尚无,何有生灭!”

世间一切之法,生灭迁流,刹那不住,谓之无常,因此无常刀亦是无形无臭,无色无相,此时却是在浓雾中,雾气被无常刀搅动,他们才能以肉眼见到。幻真见借善沙之力发出的无常刀竟有如此威力,当真无坚不摧,想到八龙王终是护法善神,心念一动,这无常刀就难以为继。待听得善沙厉喝,如遭当头一棒,背后登时汗涔涔地湿了一片。他本有慧根,应声道:“名为无常,不成无常。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心中忖道:“不错,无常刀与这和修吉龙王皆是幻象,若执着于善恶之念,便是魔道。”

幻真心神一定,无常刀立时直上重霄,在空中忽地一展,化作一片白光,以不可一世之势斩落下来。浓雾如同有形有质的东西一般,被这片白光立时斩为两半。和修吉龙王的幻身原本是缠住了他们脚下这山坡的,白光落下,这庞大的身躯已不知被切成了多少段,浓雾立时如一个遭到重创的活物般不住地翻涌,偏又无声无息。

幻真只觉身前像被重重击了一拳,顷刻间面前又变得清朗一片,那座光明峰也重新露了出来,他松了口气,心道:“和修吉龙王终于被收服了。”

幻真虽然修成无常刀,只觉无常刀威力无比,却不知自己执着于一个“刀”字,尚未悟透那“无常”二字。密宗修习神通,但神通越大,也越可能入魔。原来宝光寺密宗心法,以断十障、证十真如为根基。十障俱断之时,便是证得十真如,成无尚道之际。幻真心性聪慧之极,第一层的异生性障、第二层的邪行障、第三层的暗钝障早已戡破,已证得十真如中的适行、最胜、胜法三真如,但他少年得道,又心无旁骛,不免过于勇猛精进,心中有执念,便总是突不破第四层的细惑现行障。他以前不与人动手,尚无大碍,此时见到无常刀竟有这等声势,心中惧意已生,若不是善沙一语唤回,只怕立时便要入魔,心火回焚而死。虽然善沙只说了这八字偈语,幻真心里这一个关口却被冲破,已证得第四层的无摄受真如,神通更进一层,对善沙的感激实在无以言表,纵然幻真修到无欲无念,此时亦有些欣喜。哪知他刚抬起头,却见善沙的身子一歪,竟直直倒了下来,他抢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善沙。一碰到善沙的手臂,幻真只觉手掌像是触到一块烧红的铁块般烫手,而善沙那张原本枯瘦如干蜡的脸也突然变得像涂过一层血,尽成紫色,气息亦若游丝,竟是奄奄一息,他不禁大吃一惊,心道:“无常刀反噬之力对他竟会如此之强,难道他未断得暗钝障么?”

断暗钝障,证胜法真如,是十障中最关键的一层。如果未证胜法真如,与人一争执便会脸红脖子粗,又有哪个信士会来听说法?因此断此障方能称高僧,也只有断此障,证得胜法真如,方能修习无常刀。幻真年纪虽轻,但心性沉稳,在十六岁时就已证得胜法真如了,而善沙样貌虽然古怪,但辩才无碍,神通广大,实在不太可能还未断暗钝障。他正在诧异,却见善沙心口渗出一小片血迹。施用无形刀,照理并不会引起外伤,幻真呆了呆,拉开了善沙袈裟,却见善沙前心赫然有一道伤口。这伤口在前心偏正,正是心脏所在,刺得极深,若是常人,哪里还会有生理。只是善沙的身上仍有体温,定然不是个死人。

善沙竟然早已受了如此重伤!幻真不由呆住了。这时善沙眼皮微微一动,幻真低唤道:“上师,你怎么样?”

善沙慢慢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痛楚之意,嘴角抽动一下,露出一丝苦笑道:“幻真大师,原来无常刀果然非我所能。”

幻真皱了皱眉,道:“上师,究竟是谁伤了你?这里还有其他人么?”

这伤口很新,只怕是方才留下的,那么在这摩耶境中定然还有其他人了,而这个伤了善沙之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唤起八龙王的妖人。他见善沙挣扎着想站起来,忙扶着他道:“上师,你受伤甚重,小心了。”

善沙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略微有些精神,道:“此人极为了得。老僧受他所伤,居然连此人面目都看不到。只是他也不知老僧生具异相,心脏是在右边的。”

一般人的心脏都在左边,幻真还不知道居然有人会在右边,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只是善沙上师似乎并不会无常刀,难道就因此他与师父反目么?”

和修吉龙王已被收服,此时眼前已平静了许多,但善沙知道,接下来那人唤起的诸龙王将一个比一个强,现在只是暂时的平静而已。看着眼前这道万丈深渊里浮起的团团云烟,他心头忽然感到一丝痛楚,忖道:“当初师兄不传我无常刀,原来是知道我色戒已破,无法再承受此刀反噬之力,我还……我还一直以为他挟技自秘。”

方才善沙以己身助幻真发出无常刀,虽然他未曾修过无常刀,但也知道无常刀反噬之力甚强。只是他自恃功力高深,自觉总能抵挡得住,没想到这无常刀的反噬之力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只觉当胸被重锤狠命一击,让他五脏都几乎移位,连胸膛都似被击得塌陷,眼前金星乱冒,那个伤口也有鲜血流出。宝光寺心法所证十真如,实是进难退易,一有不慎,则前功尽弃。善沙本性纯善,但少年时性子不免有些佻脱,好胜心也怎么都消不掉。幻真猜得没错,当初善沙与师兄反目,正是因为瞿沙不传他无常刀,说善沙习之有害,但善沙一直不信,最后还离寺远去。此时终于知道师兄所言全然不假,想起数十年前的负气出走,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痛悔,心神一乱,哪里还能保持心境空明。他在这摩耶境苦修数十年,十障中原本已断至第七障细相现行障,可是上次少主前来,看破他的好胜心未断,一举将他的法无别真如攻破,此时心神大乱之下,已证得的适行、最胜、胜法、无撮受、无别、无染净这六真如霎时也垮了大半,若不是善沙终究还有数十年苦修之功,只怕当时便要心火自焚而死。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幻真大师,瞿沙师兄现在好么?”

幻真迟疑了一下,心道:“他怎么突然问起师兄来?”随口道:“师父去年底已然闭关,贫僧也已许久未曾见到他老人家了。上师,到底如何才能出得这摩耶境?”

善沙只觉心头仍是纷乱一片,呼吸似乎已支离破碎。他定了定神,道:“和修吉龙王虽已收服,但接下来不是沙伽罗龙王,就是摩那斯龙王,只望那人尚不足以驱使德叉伽龙王,不然……”

他的话没有说完。幻真也知道善沙的意思,方才这四龙王虽然收服时都在电光石火间,其实已是他与善沙两人施展全力了。八龙王中威力最大的德叉伽龙王一旦被唤醒,就算自己与善沙竭尽全力也收服不住的。他道:“上师,不能将八龙王先行封住么?”

善沙叹道:“如有人能证得十真如,也许可以未雨绸缪,先发制人吧。”

密宗传说,证得十真如者,便入涅槃境,虹化而去。这是密宗至高无上的境界,只有传说中的圣僧才能达到,善沙这般说,幻真也知道就是不可能的意思了。

究竟该怎么办?幻真将食指拄在颌下,陷入了沉思。那人要唤起八龙王显然亦非易事,定然还会有一些时候,也只有这一小会儿尚算平静。他忽然道:“上师,若那妖人再唤起沙伽罗龙王或者摩那斯龙王,还有办法收服么?”

善沙颓然道:“已经完了,幻真大师,再无回天之力,我们都要命终于此。”

在石屋中那人曾对善沙施以暗算,虽然善沙及时察觉,但仓促间前心还是中了一刀,若不是他天生心脏就在右边,瞒过了那人,此时早就死了,因此他心中一直都有惧意。善沙道行高深,本来六贼三毒尽已不沾,但此时他苦修所得六真如被无常刀反噬所乱,现在心头贪嗔喜怒悲欢种种都如走马灯般连环不断,许多年前的往事又仿佛在眼前闪现,心乱之下,只觉毕生心血已成画饼,更是没了信心。

善沙虽然说一切都已完了,幻真却是心头一动,抬头看了看天空,喃喃道:“不,还有一个机会。”

李思裕站在公主身前,只觉两腿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直发软。只是他纵然胆战心惊,仍是强自支撑,心道:“就算这回没命出去,我总要护得公主安全。”

正在肚里发狠,洞口一黑,却见幻真扶着那老僧回来了。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见幻真回来,真个如同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连忙抢上前去,道:“真大师,怎么样了?”

幻真放下善沙,道:“李将军,善沙上师受伤甚重,你看着他点。”

李思裕帮着他将善沙放下,道:“真大师,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幻真让善沙靠着洞壁坐好,道:“李将军放心,贫僧已有安排。”

李思裕见幻真镇定自若,一颗心这才放回肚里,心道:“还好有真大师在,那些妖人定不足虑。这个老僧是个好人,倒真个没想到。”他见幻真又要出去,急道:“真大师,你还要出去?”

幻真点了点头道:“是。”

他正要走出洞口,善沙忽然低声道:“幻……真大师,你有什么主意?”

幻真转过身,道:“上师,请安心歇息,幻真唯有一事相求,若贫僧不能回来,还望上师能将李将军与公主送出去。”

李思裕听幻真话中竟有绝望之意,一颗心猛地一跳,叫道:“真大师,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从长……那个计议。”只是话虽这么说,他也不知从长计议该怎么个计议法。善沙却暗中叹了口气,他的功底较幻真为高,但少年时却因破了色戒,心底有了一丝执念,因此对那唤起八龙王之人总有一分无法去除的惧意,更兼没估计到无常刀的反噬之力,结果到了这等地步。此时他的心头此起彼伏总不能平静,见幻真明明也知道不敌那妖人手段,却仍然镇定自若,心中不由有三分佩服,沉声道:“幻真大师,你要与那妖人同归于尽?”

李思裕一听幻真居然要和妖人同归于尽,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把抓住幻真的袈裟,叫道:“真大师,这……这可不成,你要再想想清楚。”

幻真微微一笑,道:“李将军,不要做小儿女之态。贫僧有圣天大王洪福庇佑,不会轻易没命的。”

他说着走出洞去。李思裕看着幻真背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坐等,就必死无疑,幻真此去凶多吉少,总还有一线生机。他心头一热,道:“真大师,我跟你一块儿去。”

幻真已走到了洞口,伸手四壁画了几个梵文,道:“不必了,请李将军在此守护公主。若贫僧命不该绝,定会回来的。”

此时地面又开始颤动。幻真回头看了看那洞口,虽然下了禁咒,但这禁咒定然抵不住八龙王之力,现在当真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无论如何,这尚存的一线生机总要把握住。他选了块平整些的地方盘腿坐下,将左腕上的伽楠佛珠取下放到跟前,嘴里喃喃念着咒文。

这是密宗天眼通。三乘圣者所得神通共有六种,天眼通是其中第一层。所谓天眼通,号称“凡远近粗细之形色,皆能通达无碍”。不过天眼通本身亦有二层,凡圣所修的是天眼通,圣者所成名谓天眼明,传说若能修成天眼明,则天地宇宙间无一不能明了,已证得阿罗汉正果了。幻真自幼出家,苦修多年,也未能至天眼明境界,但他使出天眼通后,方圆数里之内已能明察秋毫。天眼通扫视了周围一遍,什么都看不到,而这其实已在他预料之中了。幻真将佛珠收好,静静地看着前方。

前面已是一片无底深渊。虽然幻真调匀呼吸,但心头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毕竟机会只有一次,而这个机会还有一半要靠运气。那妖人已将八龙王中的一半唤出,而德叉伽龙王威力最大,必定是最后出来的,剩下来的沙伽罗、摩那斯、优钵罗三龙王相去无几,都有可能。假如是后二者,那自己,包括善沙、李思裕、公主,都不会有生机了。唯一的机会,就是那妖人接下来唤出的是沙伽罗龙王。

机会只有三分之一……幻真自幼出家,从未赌过,但此时他觉得自己实在也是一个赌徒,一个以性命做一场豪赌的赌徒。他在李思裕跟前镇定自若,其实心中忐忑之极。即使那妖人接下来唤出的是沙伽罗龙王,自己的胜机也不过三成而已。

这样算起来,机会其实只有一成左右。幻真也知道自己伤势不轻,真正的机会只怕连万一都没有。他抿了抿嘴,眼神却更为坚定。机会纵然只有万分之一,也一定要死死把握住。

地面震动得越来越强,渐渐已能听到汩汩之声。幻真忽地站起身,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喜色。

这是沙伽罗龙王!

沙伽罗一词,梵文中即“海”之意,所谓沙伽罗龙王也就是海龙王。此龙王在天竺婆罗门教中形象亦是一身九头,骑于龟背,为水界之尊。此时沙伽罗龙王现身,水流不住从地底涌出,显然图伦碛地底有个泉眼。

水面渐渐升高,已快到幻真脚边了。此时面前已成浩瀚一片,幻真所在之处几乎如一个孤岛。远远望去,那座光明峰也似海面上探出的一根水晶石笋,映着水波,更显得灿烂无比。幻真面色凝重,右手握拳放在腰右,左手亦握成拳,食指直竖,中节微屈,拇指扣在掌外,低低道:“喃噜拏耶娑诃。”

这是水天印。幻真的四相幻术中,以水幻术功底最高,先前龙家九曜星截走公主,幻真便是以此术在蒲昌海与他们周旋,最终大获全胜。先前当阿那婆达多龙王被唤出时,幻真见有大团冰雪落下,已知此间定然有水。待见水势涨高,他的信心亦为之大增。

胜败就在此一举。他将水天咒念完,左手忽地在身前一掠。他的手掌像是有什么吸力一般,水面上突然升起一条长长的水柱,便如一条银蛇般破水而出,追逐着幻真的掌心。幻真将手画了个圈,又忽地往上一提,人已一跃而起。随着他跃在空中,水面上忽地涌起一团水花,眨眼间幻成龙形,正托住了幻真的身体。

一跳上水龙,幻真的心里更为镇定,胸中豪气顿生。虽然他重伤未愈,与人拳脚动手时多半要吃亏,但法力却丝毫未减。那妖人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所长便是水幻术,结果作茧自缚,恰恰接下来唤出了这个可被自己利用的沙伽罗龙王。现在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终于来了,胜机也顿时大了几分。

这水龙探出水面足有丈许,龙头也足有桌面大。幻真在水龙头上伏下身,左手拈住衣角,右手五指张开按住水龙之头,沉声念道:“东方不动如来三昧,灭毗那夜迦及诸恶魔鬼神,唵萨播跛娑普吒娜诃曩日罗野娑诃!”

这是密宗阿閦如来印。所谓阿閦如来,即是密宗本尊大日如来在东方之化身。此印一结,那条水龙忽地一昂头,猛地又升高了五六尺,身周的水面却荡起涟漪,结成了一个大圈。古怪的是,这大圈中那些细碎波纹却并不是一个个圆圈,倒是弯弯曲曲成梵字之形,且就如凝结成冰一般,竟是经久不散。幻真布好这方位,也不作势,身下水龙却随心而动,直向另一边冲去,快得异乎寻常。只不过一眨眼间,幻真驾驭水龙已绕了一个径有三十余丈的大圈。在这大圈之上,恰好又有四个小圈将这大圈分为四段,每个小圈都是一般大小,只是里面的梵字有所不同。

这是幻真以密宗阿閦如来印布成的曼荼罗四轮阵。他知道凭自己本身实力,并不足以封住沙伽罗龙王,但布成曼荼罗四轮阵,将施法那人困住,便可以将沙伽罗龙王封于中途。唤起八龙王的那个妖人神通广大,多半也是借八龙王之力隐去行踪,以至于竟能躲过自己的天眼通。善沙等那人将八龙王唤起后再行封住,等如治水一道的疏通之法,固然可以免除后患,但也困难得多。而自己趁对手蓄势之时击其未济,便是一味堵塞,容易是要容易许多,风险却也极大。那人显然并不知道八龙王齐出,摩耶境尽化飞灰,但这风险总是看得到的。当那人发觉自己也要面临生死绝境时,就不会再一味催唤八龙王了。

机会,也仅此一线,而幻真抓住的,正是这一线机会。

真是一场豪赌。他想着。

曼荼罗四轮阵布成后,幻真只静候了片刻,只听得“哗”一声响,水面立时不再上升,他在水面上布下的那四个咒轮却凭空升起了尺许,便如出现了四个平台。幻真双手在胸前极快地交错,眨眼间已变了数个手印,那四个平台已越升越高,当中的水面却向上凸起,就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般。幻真心知那正是沙伽罗龙王的幻身即将出现,他蹲在水龙头上,嘴里念念有词。

水花越泛越大。幻真所化的水龙已是庞然大物,但这片水花方圆竟有数十丈之广,定然就是那沙伽罗龙王幻身的头顶。此时凸起的水面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崩塌,但四周那曼荼罗四轮阵却转动不休,似是一张无形巨网,将这片水花网在当中。

尚未唤起的四龙王中,除德叉伽龙王称“现毒龙王”,出则万物皆无生理以外,剩下三龙王里摩那斯龙王为大力龙王,属土,传说阿修罗排海水淹喜见城,此龙萦身以遏海水;而优钵罗龙王称青莲龙王,属木,都不是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困得住的。而那人唤起的沙伽罗龙王已在现形之际,虽遭曼荼罗四轮阵克制,但幻真也知道自己并不能真个将沙伽罗龙王化解。如果那人仍旧一味催动,沙伽罗龙王爆发,势必会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可已经到了这时候,他也别无他法,唯有如此硬碰硬地顶住。

幻真原本蹲在水龙头顶,此时觉得这股力量越来越大,竟有排山倒海之势,他狠了狠心,牙齿一下咬破舌尖,人猛地一长身,半个身体已没入水龙之中,双手一晃,握成了金刚拳在前心一错,喝道:“曩莫三曼多日啰跢姪他。”

这是最胜根本真言咒。随着他口中一口血沫喷出,水面上的曼荼罗四轮忽地如同涂过一层火油一般,烈焰腾空而起,四面合拢,便如一个火碗将当中那水花罩住。最胜根本真言咒在密宗秘咒中极为刚猛,兼之幻真以血咒施法,一时间烈焰熊熊,曼荼罗四轮阵中水汽弥漫,便似突然起了一场大雾。

这已是最后关头。两强相遇,若沙伽罗龙王能突破曼荼罗四轮阵,立时就会引起爆发,摩耶境中顿化飞灰,此间所有人都尸骨无存。只是沙伽罗龙王纵然爆发,威力终究不可与八龙王齐出相提并论,波及之地充其量不过方圆数里。这里是图伦碛,人烟罕见,方圆数里多半并无城郭,不至于引起天翻地覆。幻真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纵然势不能敌,就算赔上自己和李思裕、公主、善沙诸人的性命,这一场浩劫终究可以化解。

最胜根本真言咒已然使出,便如一个赌徒将最后一个筹码扔了出去,现在要看的就是对手的应变。此时幻真之身已与水龙化为一体,他的心中却变得平静之极,喃喃道:“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普愿尽法界,沉溺诸有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这是法师施法或念诵经文后所诵的回向文。这九句偈文幻真念得熟而又熟,此时念到“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两句,心中却觉百感交集。纵然自己以身护法,解除大难,却仍是要让几个无辜之人死于非命,幻真也不知如此算不算功德。

也许,我的命运真的受过诅咒。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恰在这时,远远地有一道光芒破空而至。

这道光芒如一柄长剑,水汽遇之即开,只是一眨眼间,浓重如云的水汽便中分为二,当中露出一片空隙,正现出前方那座光明峰。

光芒正是从光明峰上射出的。摩耶境中无虚无实,无远无近,此时看来,便如海上所见日出时映出的光带,迢遥无际,一片祥和,而面前那一团水花也刹那间消失无迹。

难道那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就此收手了?幻真皱了皱眉,凝神望去。此时雾气正在散开,远远的却见有一个小点正飞速而来。

是那妖人!幻真心头一凛,双手又连变了数个手印。那黑点在水面上行动极速,直如强弓射出的劲矢,幻真刚将手印结成,便已到了十余丈外了。此时相距不远,已能看清,却见来的竟是一条长达丈许的鼍龙。

这鼍龙浑身漆黑,钢髯铁爪,身上鳞甲在光华下映得一片灿然,踏波而来,迅捷如电,竟然不是以水幻成的。摩耶境中从无活物,幻真心中亦是一震,忖道:“这妖人好高的道行。”他的手在水龙头上一按,一道水波漾起,向外扩散,到了丈许外忽地凝住,便如起了一道门槛。幻真长了长身,厉声道:“阁下是什么人?”

鼍龙被这道水波阻住,也霎时停住。这鼍龙身躯甚是庞大,也看不出背上有什么,却听得有个人嘿嘿一笑,道:“原来是幻真大师,你果真了得。”

那人竟然认得自己!幻真不由大吃一惊,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鼍龙背后那人似是叹了口气,道:“幻真大师,我是什么人你不必多管。若不嫌弃,我送幻真大师一程,出此摩耶境可好?”

幻真又是一怔。他捉摸不透此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人驱动八龙王,毫不留情要将自己一网打尽,现在沙伽罗龙王又被自己强行封住,只道难逃一场恶斗,哪知见面之下,这人第一句话竟是要送自己出去。此人神通如此广大,当然不会是怕了自己,多半是个阴谋了。

他默默不语,那人却又“哧”的一声笑,道:“幻真大师,在下绝无虚言,请不必过虑。”

幻真淡淡一笑,道:“只是公主自不能让她走了,是不是?”

那人也不否认,道:“幻真大师说的正是。在下奉敝上之命,定要带公主回去,还请大师原谅。”

幻真抬起头来,沉声道:“既然如此,先生好意,恕贫僧不能领情。只是先生可知,八龙王若是全都唤醒,此间必将天翻地覆,都无噍类(噍类:能吃东西的动物,特指活着的人)?”

幻真只道此人也是被人骗了,这才来驱使八龙王,哪知那人只是一笑,道:“在下也知八龙王之事,多谢大师好意。大师真个不愿领情么?”

幻真没料到此人竟然知情,不禁一怔,道:“先生原来知道,为何还要唤醒八龙王?”

那人又打了个哈哈,道:“大师护送公主前往于阗,又是为何?”

幻真皱了皱眉。此人也是受命而来,定然与在蒲昌海截夺公主的龙家九曜星是同一路的,只是为什么他们不一同动手?这人本领比九曜星更高,当初九曜星若是与这人联手,自己哪里还有胜算。

他正在沉思,那人又道:“幻真大师,在下委实不愿与你为敌。说实话,大师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如今已非我对手。真要动手,此诚挟泰山以超北海,实属不智。幻真大师若真不愿置身事外,那就恕在下无礼。”

幻真伸手擦了一下额头汗水,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先生不必多言,贫僧无退却之理。”他知道这人说得虽然客气,真个动起手来定不会留情。而这人分明知道唤醒八龙王的后果,只怕早就成竹在胸,也不能指望他会投鼠忌器,话已说完,一场恶斗终究在所难免。

那人顿了顿,长叹一声,道:“天意如此,大师海涵。”

那条鼍龙原本伏在水面上,这人话音一落,鼍龙忽地一扬头,前爪扬起,搭在幻真化出的水堤之上,口中一吐,一道鲜红色光芒疾射而出,直取幻真。这鼍龙身躯庞大,但行动竟是快得异乎寻常,幻真本就全神贯注,他右手一下紧握成拳,竖起拇指眉间、左右前胸、左右腰眼五处一触,厉声道:“唵俱噜驮曩吽惹。”

这是冰揭罗天童子护身咒。咒声甫落,幻真身前的水面上立时出现三道水屏。这三道水屏纹丝不动,直如寒冰,鼍龙口中射出的红光击中第一道,“咣”一声,那道水屏登时碎裂。三道水屏相距甚近,第一道被突破,第二、第三两道立时也已被破,三声并作一声,那道红光眨眼便已到了幻真跟前。他五指在身下一捺,水龙立时又升高五六尺,那道红光正中他身下水龙。只是这水龙是幻真以法术所幻,虽然击中,却也无伤。那道红光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击过后,马上便又缩回,却是鼍龙的一条舌头。

那人以鼍龙舌剑击破幻真的冰揭罗天童子咒时,心中倒是一震,心道:“原来他伤势尚未痊愈。”待见幻真应变及时,躲过了这一击,他不由赞了一声:“大师好手段。”

幻真虽然躲过这一击,但冰揭罗天童子咒乃是护身法咒,那人如此轻易就能连破三层,幻真亦大感意外。他暗暗调匀呼吸,只是心中仍然起伏不定,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此人本领如此高强,寻常咒法已奈何不了他,大概只有无常刀才能取胜了。可是以他此时情形,就算豁出性命不要,无常刀也使不出来了,那人说他强弩之末,亦是实情。只是纵然心中没底,他仍是立于水龙头上纹丝不动,听那人赞誉,幻真脸上神情变也不变,只是道:“先生请。”

鼍龙在跟前微微晃动,似是随时都会冲上。直到现在,幻真仍然连那人影子都不曾看到。这人究竟是谁?西域一带诸族杂居,身怀异术之士数不胜数,但此人的汉话极是流利,显然不会是胡族。幻真从未去过沙州,虽然对瓜沙一带甚是熟悉,终究只是纸上谈兵,他怎么也想不出有此本领的汉人到底是谁。

他正想着,那人忽地哈哈一笑,道:“幻真大师,有僭了。”话音刚落,那鼍龙四爪一扬,平地忽地一个浪头涌起。水面一直十分平静,但这个浪头却足足有丈许高。幻真将手按在水龙头顶,正待阻挡,哪知鼍龙的四爪又是一划,前浪甫出,后面又起一个大浪。两个浪头一激,立时又高了丈许,已比幻真还要高了。

这个浪头打来,定然要将幻真卷进去。幻真不敢直攫其锋,略一弯腰,水龙疾向后退去。哪知他退得急,鼍龙却四爪齐动,一浪接一浪地击来。

此人的水幻术竟然如此高明!幻真此时才知道,这人第五个唤醒的是沙伽罗龙王,哪里是自己的运气,其实是这人同样精于水幻术吧,只是此人的水幻术分明并不是密宗一脉,与自己所修大有不同。

幻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不停退却。此时后浪激动前浪,水面也在不断升高,原本水面距那洞口尚有十余丈之距,只不过一眨眼就只剩了丈许。

如果再退下去,水势必定倒灌入洞,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退了。幻真一咬牙,牙齿已咬破舌尖,一口血沫喷在身下的水龙头顶,那水龙猛地长大了一倍,又已高出浪头之上,身躯屈结成一团,如一堵高墙。

巨浪重重打在水龙身上,水花飞溅,直如下了一场暴雨。李思裕在洞中也听得外面水声震耳欲聋,他吓了一跳,心道:“哪来的水声?”探头向外看去,正见幻真立于一条巨大的水龙之上,挡住了一个扑上来的巨浪。他忖道:“真大师果然神通广大,只是……只是他还顶得住么?”

幻真幻出水龙与敌相抗,但明显已落在下风,那敌人显然更强。先前幻真与善沙两人出外御敌,结果善沙伤重回来,现在只剩了幻真一个,孤掌难鸣,只怕败北就在目前。他见那些浪头一个个涌上,水面已马上就要漫到洞口,再过片刻,这一大片定然倒灌进来,在这洞里也再无生理。他心急火燎,却又一筹莫展,扭头看了看公主,心道:“公主,只怕我们都要没命了。”只是想到要和公主一同毙命于此,他心中却没什么惧意,反倒隐隐有一丝欣慰。

善沙也已看到此时情景,心中一片冰凉,忖道:“少主竟是毫不留情了。”他猛地吸了口气,一下站起。但甫一站立,却觉得双脚软绵绵的毫不着力,连站都站不稳。李思裕见这老僧站了起来,记得幻真说过要自己照顾他,虽然善沙相貌古怪,让他心中害怕,但他仍是扶住了善沙,道:“大师,你怎么样?”

他刚扶住善沙,善沙的手却一下按在他头顶心,李思裕只觉脑门中像被一个吸盘吸住,周身精力刹那间被吸了个干干净净,还没回过神来,便瘫倒在地。

公主见李思裕突然被善沙击倒,大吃一惊,只道善沙起了不善之心,抢了过来,叫道:“你要做什么?”哪知善沙却扶着李思裕,让他坐在边上,抬起头道:“月泉小姐,李将军醒来时请代老僧向他道歉。”

公主之父曹议金的正式官衔是归义军节度使,但在西域一带却自称是沙州大王,因此公主自懂事起,旁人都对她以“公主”相称。她闺名“月泉”,知道这名字的若非亲属,就是她父亲手下最为亲信的将领。听到善沙嘴里说出自己的闺名,公主大吃一惊,睁大了眼,惊道:“你……你是何人?”

善沙却不回答,转身向洞口走去。幻真已在洞口下了禁咒,但这禁咒是抵不住汹涌而来的洪水的。善沙走出洞口,见幻真在巨浪层层轰击下已渐有不支之相,他心中一阵气苦,心道:“老主,恕老僧无能,何况幻真他……”

龙王威力太大,若有人妄动,西域必将有大难临头。善沙在此镇守数十年,想到老主一生仁厚,却不得善终,而少主又不是池中之物,只怕西域烽烟又将燃起,心中就有说不出的疼痛。他所证十真如多半已遭无常刀反制,此时心中乱成一片,见幻真已被浪涛击得摇摇欲坠,双手却在结印,显然又要使出无常刀来,他再难忍耐,长吸一口气,将身一跃,跳上了幻真所化的水龙头顶。

幻真被巨浪连着轰击数次,身下水龙已将支离破碎,眼前也是昏花一片,心知终究敌不过此人。纵然不知为什么,此人对自己总有些手下留情,可公主却绝不能落到这人手中,他已准备孤注一掷,无论如何都要用一次无常刀了。正将金刚撅印结成,却觉身前一暗,忽地多了个人,定睛看去,正是善沙,不由大吃一惊,叫道:“上师!”

善沙却不回答,只是厉声道:“施法!”

如果是幻真自己,那他根本不会犹豫。只是先前善沙就经受不住无常刀的反噬,此时再使出,定然凶多吉少。善沙见他犹豫,厉声又道:“幻真,灭诸烦恼,名为涅槃。”

涅槃即解脱之间。幻真心头一凛,忖道:“上师心中有诸多烦恼,以至乐于解脱么?”但此时已由不得他多想,恍惚间就如同在宝光寺听师尊教诲情景,他应声道:“离诸有者,乃为涅槃。”双手已结成手印,双掌齐齐推出,正推在善沙后心。

善沙知道单凭幻真一人,已使不出无常刀了,若强行施法,定然会落得个心火内焚的结局。而善沙所修六真如已将散尽,借了李思裕之力支撑到现在,实已近油枯灯烬,待幻真双掌击在他后心,他只觉胸口像有一团火焰熊熊燃起,整个人也似一支巨烛般燃烧。在眼前的火焰中,他又看到了那个曼妙的身影,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摩兰,我终于做到了答应你的事。恍惚中,善沙这样想着,身子却是一软,直向下落去。

当幻真双掌击中善沙后心,他身前的水面突然像有一根原本沉在水中的细线被极速拉起,水面裂开一条细缝,正是无常刀。

无常刀破尽一切有相无相,那鼍龙身躯巨大,又在播风弄水,气势非凡,终是以虚化实,哪里闪得开,被无常刀击了个正着。鼍龙惨叫一声,直如起了个霹雳,鳞甲片片飞散,水面却极速下降。这是驱使八龙王之术被无常刀破去之故,幻真身下的水龙也随之下沉。他知道若不赶紧上岸逃走,势必会被下落之水拖入无底深渊。他伸手要去抓身前的善沙,眼角忽地扫到了那鼍龙背后不禁大吃一惊。

鼍龙原本就要低,落下得更快,此时幻真已能看到那鼍龙背后。他只道背后定然有人在驱使,哪知这一眼扫去,却见鼍龙背后竟是一个草扎的小人!

方才与自己交谈之人,竟是以法术来借这草人发话!幻真大惊之下,脑海里也乱成一片。那么自己的无常刀虽然破去了幻术,但那人实际上仍无丝毫之伤。一想到这人依旧窥视在侧,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惊出一身冷汗。

只是这极短的一怔忡,他只觉身下一空,人已极快地向下落去。原来无常刀破去那人所施幻术,涌出的洪水又重新落回地底,幻真所化水龙失了本源,立时复归本相,自然载不动人了。幻真一咬牙,一把拉住善沙的手腕便要向岸边扑去,谁知一拉之下,善沙瘦小的身躯竟似有千钧之重,哪里拉得起来。

这回真个尸骨无存了。幻真心悸之余,想到种种机变神通最终仍是翻作画饼,却也觉得有些好笑。正在这时,善沙忽地睁开眼,低声道:“少主。”幻真只觉手上传来一股力量,身子为之一轻,竟轻飘飘向岸上落去。

那正是善沙以最后的力量将他扔出的。善沙拼尽余力让幻真使出无常刀,反噬之下,心火已被引燃。不要说他正在落入深渊中,就算脚下踩的仍是平地,也已无幸理。他身上虽然痛苦,脑海中却仍有一丝清明,见幻真要来拉自己,奋力一甩,以最后一丝力量将幻真甩了出去。只是如此一来,他下落之势更急,那深渊却不知有几许之深,只一眨眼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也就在这时,光明峰片片碎裂,摩耶境中登时暗了下来。这摩耶境原本就是以龙王玉之力幻化而成。那唤起八龙王之人的幻术被无常刀破去,善沙也已不在,摩耶境再不能维持,终于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