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彼得·艾佛特森,生于1234年,恩希尔·迪斯温皇帝的心腹,也是《帝国的力量》一书的真正作者之一。北方战争期间,他是军队的首席后勤官,并于1290年当上帝国财政大臣。恩希尔统治后期,他被提拔为帝国副主教。莫尔凡·符里斯皇帝在位期间,他被诬告私吞公款,被判有罪,随后被囚于温尼伯格城堡,并于1301年故去。1328年,詹·卡尔维特皇帝为他平反并恢复名誉。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五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著


汝等皆应哀号,因诸国之毁灭者将至。汝等之土地将遭践踏瓜分。汝等之城市将焚烧,居民亦将奔逃。蝙蝠、夜枭与乌鸦将出没于汝等家园,蛇虫亦将以其为巢……

——《Aen Ithlinnespeath》

女先知伊丝琳之预言


护卫队长勒住坐骑,取下头盔,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被汗水打湿的稀疏头发。

“旅行结束了。”看到吟游诗人询问的目光,他又重复一遍。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丹德里恩吃惊地问,“为什么?”

“我们不会再往前走了。还不明白吗?前边闪闪发光的就是缎带河。我们的命令是把你护送到缎带河边。这就表示,我们该回去了。”

其他士兵在他们身后停下脚步,但都没下马。每个士兵都在紧张地四下张望。丹德里恩手搭凉棚,在马镫上站起身。

“你在哪儿看到河的?”

“我说了,就在前面。沿溪谷骑马往前,没多久就到了。”

“你们至少该把我送到河边。”丹德里恩抗议道,“再把能过河的浅滩指给我看……”

“没什么好指的。从五月开始,天就热得像火炉,水位也降了许多。缎带河没多少水了。马蹚过去根本不费劲儿……”

“我把文斯拉夫王的信送到你指挥官手上,”吟游诗人傲慢地说,“他读了信,我亲耳听到他命令你把我护送到布洛克莱昂森林边缘。结果你就把我丢在密林里?万一我迷路了呢?”

“你不会迷路的。”一个士兵沮丧地说。这一路上,他连半句话都没说过。“不等你迷路,树精的箭会先找到你。”

“好个懦弱的蠢货。”丹德里恩嘲笑道,“我知道你们害怕树精,但缎带河对岸才是布洛克莱昂森林。那条河是边界。我们还没过界呢。”

“边界,”队长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解释道,“会随她们放箭的射程扩张。在河岸边使用强弓,箭矢足能飞到森林边缘,还有余力穿透锁甲。你坚持要去是你的事,命也是你自己的。但我还珍惜我这条命。我不会再向前走了。相比之下,我宁可把脑袋伸进大黄蜂的蜂窝!”

“我跟你解释过了,”丹德里恩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在马鞍上坐直身子,“我去布洛克莱昂是有使命在身。说我是大使也不为过。我不怕树精,但希望你们送我到缎带河边。不然,万一有强盗打劫我怎么办?”

那个沮丧的士兵做作地大笑起来。

“强盗?这儿?光天化日之下?白天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缎带河边只要有人,树精就会放箭,好在她们没有继续侵犯我们的意思。你完全没必要担心强盗。”

“是这样。”队长表示赞同,“如果哪个强盗敢大白天骑马到缎带河边,那他一定蠢得要死。但我们可不蠢。你单人独骑,没铠甲没武器,说句不中听的,我隔着一里地都能看出你不会打架,但这反而有好处。如果树精瞧见我们骑在马上、全副武装,你就能见识遮天蔽日的箭雨了。”

“哦,好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丹德里恩拍拍马脖子,低头看着溪谷,“我会独自上路。别了,士兵们。多谢你们的护送。”

“别这么着急。”阴沉的士兵抬头看看天色,“很快就到傍晚了。等湖面起雾再走吧。因为,你知道的……”

“什么?”

“想在雾里射中人可不容易。如果命运向你微笑,树精也许会射偏。不过她们很少射偏……”

“我告诉过你……”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见她们是有使命在身。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她们才不会管你是大使还是教会的人。她们只会朝你放箭,就这样。”

“你非得吓唬我才开心吗?”诗人高傲地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宫廷抄写员?老兄,你们几个见过的战场还没我多。而且我比你们更了解树精,她们瞄准之前会先警告。”

“过去还真是这样。”队长轻声说道,“她们以前会先警告,会朝树干或地上射一箭,标出不可跨越的边界。如果被警告之人立刻掉头,就能毫发无损地离开。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们只要见到人就会立刻射杀。”

“她们干吗这么残忍?”

“哦,”士兵嘟囔道,“是这样。国王们和尼弗迦德人休战之后,就开始卖力地追捕精灵匪徒。他们把精灵逼得走投无路。每天晚上,幸存的精灵都会穿过布鲁格地区,去布洛克莱昂寻求庇护。我们狩猎精灵时,有时也会遇见在缎带河对岸帮助精灵的树精。而且我们部队的手段有点过火……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丹德里恩认真地看着士兵,摇了摇头,“你们追捕松鼠党时越过了缎带河,然后杀了几个树精。现在树精在以同样的方式报复。这已经是场战争了。”

“说得对。我正想说这个词呢:战争。我们跟树精冲突不断——每次都会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比从前更严重。她们和我们都更加仇视对方。我得再说一遍:如果你不是非去不可,还是别去了。”

丹德里恩咽了口口水。

“问题在于,”他在马鞍上挺直背脊,努力做出坚定的表情和勇敢的姿态,“我非去不可。而且必须去。马上去。不管天黑没黑,也不管有没有雾。我有使命在身。”

多年的练习没有白费,吟游诗人的嗓音听上去既悦耳又凶狠,透出严厉与无情。他的话语带着钢铁与勇气的韵律。士兵纷纷用毫不掩饰的钦佩目光打量他。

“在你出发之前,”队长从马鞍上解下一只木制扁酒壶,“喝点伏特加吧,吟游诗人阁下。喝一大口……”

“好让你死得轻松点儿。”那个阴郁的士兵没精打采地说。

诗人喝了一小口。

“懦夫,”等他不再咳嗽,呼吸也正常之后,诗人庄严地宣告道,“在真正死前会死上千百次。勇士只死一次。但命运女神垂青勇士,蔑视懦夫。”

士兵眼中的钦佩更加强烈。可惜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丹德里恩只是在引用一首英雄史诗,还是别人写的。

“我理应报答你们的护送。”诗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叮当作响的钱袋,“在你们返回要塞,回归职责的约束之前,去找家酒馆,为我的健康干杯吧。”

“感谢您,阁下。”队长的脸有些发红,“您太慷慨了,虽然我们——请原谅我们把您一人留下,毕竟……”

“没关系。再会。”

吟游诗人潇洒地歪戴着帽子,用脚跟踢踢马腹,朝溪谷前进,口里吹着《布勒林恩婚宴》的曲调——那是一首家喻户晓、但内容极不得体的歌谣。

“要塞的号手说他是个只会混吃混喝的懦弱蠢货。可实际上,他却是位久经沙场的英勇绅士,虽然他的诗很蹩脚。”阴郁士兵的话语传进了丹德里恩的耳朵。

“说得没错,”队长答道,“他并不胆小,没人可以这么说他。我注意到,他刚才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更夸张的是,他还在吹口哨,你听到了吗?哈哈……他说什么来着?他是位大使。这么看来,大使还真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当。反正脑子没毛病的人当不了……”

丹德里恩催促马儿加快速度。他不想破坏自己刚刚赢得的声誉。而且他心里明白,恐惧已经让他口干舌燥,甚至没法继续吹口哨了。

溪谷阴暗潮湿,湿乎乎的黏土和腐烂的落叶层吸走了深棕骟马的马蹄声。他给这马取名叫“珀迦索斯”。珀迦索斯走得很慢,始终低着头。它是少有的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马。

森林到了尽头,但前方仍有一片芦苇丛生的宽阔草地,挡在丹德里恩和长着成排赤杨的河岸之间。诗人勒住马,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听到的只有蛙鸣。

“好吧,伙计。”他用嘶哑的嗓音说,“不成功则成仁。跑吧!”

珀迦索斯稍稍抬起头,竖起平时垂落的耳朵,怀疑地看着他。

“你没听错。跑。”

骟马不情愿地迈开脚步,马蹄踩上泥泞的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青蛙忙不迭地跳开。一只野鸭在他前方几步远飞起,嘎嘎叫着拍打翅膀,让诗人的心脏停跳了一瞬间,然后以加倍的力道和速度狂蹦起来。珀迦索斯却对鸭子视若无睹。

“英雄骑着马……”丹德里恩低声念道,从短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颈背的冷汗,“无畏地穿行于荒野,毫不在意蹦跳的蜥蜴和飞翔的巨龙……他不断前进……最后来到一条大河边……”

珀迦索斯喷喷鼻息,停下脚步。他们站在河边,伫立于高过马镫的芦苇和灯芯草间。丹德里恩擦擦汗津津的额头,把手帕系到脖子上。他盯着对岸的赤杨,直到眼中流出泪水。他没看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河面因摇曳的水草而泛动,绿橙相间的翠鸟不时贴着水面飞过。成群的蚊虫让空气闪闪发光。鱼儿吞吃蜉蝣,在水面留下串串涟漪。

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海狸巢穴无处不在——河水懒洋洋地冲刷着一堆堆折断的树枝,还有倒伏并被啃咬过的树干。

这儿的海狸真是多得惊人,诗人心想。不过也难怪。没人会来打扰这些该死的啃树畜牲。强盗、猎人和森林养蜂人不敢冒险踏入这片土地;即便多管闲事的捕兽人也不会来这儿设置陷阱。敢这么做的人会被一箭穿喉,他们的尸体会倒在河边的烂泥里被鱼虾啃食。而我这个白痴却非要自行前来,来到缎带河边:这里弥漫着死尸的臭气,就连白菖蒲和薄荷都无法掩盖……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珀迦索斯将前腿慢慢探进水中,嘴巴贴向水面,喝了一大口,然后转头看着丹德里恩。它的嘴巴和鼻孔在滴水。诗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用力吸吸鼻子。

“英雄注视着漩涡,”他平静地念诵着,努力不让牙齿打战,“他凝视着它,随后继续向前,因他心中毫无畏惧。”

珀迦索斯垂下脑袋和耳朵。

“我说了,毫无畏惧。”

珀迦索斯摇摇头,缰绳和马嚼子上的铁环叮当作响。丹德里恩踢踢马腹。珀迦索斯以无奈到夸张的姿态走下河。

缎带河的水面并不宽,但水草蔓生。没等他们走到河中央,珀迦索斯的腿上已经拖了一长串水草。马儿费力又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在试图甩脱恼人的水草。

对岸的灌木丛和赤杨树看起来很近了,近得让丹德里恩的心不断下沉,几乎沉到了马鞍。他知道,骑马站在河心、被水草缠绕的他是完美的目标,简直就是个活靶子。在想象中,他能看到拉开的弓弦,还有瞄准他的锐利箭头。

他用双腿夹紧马腹,珀迦索斯却不乐意了。它非但没有加快速度,反而停下脚步,抬起尾巴。一团马粪落进水里。丹德里恩长叹一声。

“英雄,”他喃喃说道,闭上了眼睛,“未能跨越奔涌的河水。他被许多箭矢贯穿,就此阵亡。他的遗骨沉入蔚蓝的水底,覆上翠绿的水藻,从此无人知晓。他的全部痕迹都烟消云散,只有马粪存留,顺着河水飘向遥远的大海……”

珀迦索斯显然轻松了不少,没等丹德里恩再次催促,它便欢快地朝对岸走去。等到终于抵岸并摆脱水草之后,它甚至擅自在水边小跑起来,彻底打湿了丹德里恩的裤子和靴子。但诗人并没有发觉,因为他想象中的利箭始终瞄着他的肚子,在他脖颈和后背蔓延的恐惧就像一条硕大、冰冷而又黏滑的水蛭。那片赤杨林后面不到一百步的地方,在河畔青草地的另一侧,耸立着一座黑暗而险恶的林木之墙。

布洛克莱昂森林。

往下游方面几步远的岸边,躺着一匹马儿的白骨,荨麻和芦苇在它肋骨间生长。那儿还有一具小些的骨骸,显然不是马骨。丹德里恩发起抖来,连忙转过头去。

在丹德里恩催促下,骟马费力地走出河畔湿地。踩踏烂泥的嘎吱声和水声不时传来,泥巴的味道令人不快。青蛙的呱呱声暂时停了,周围一片寂静。丹德里恩闭上眼睛。他不再吟诵,也不再即兴表演。他的灵感和勇气都已枯竭,只剩下冰冷而令人厌恶的恐惧。这也是十分强烈的情感,却与创作冲动彻底绝缘。

珀迦索斯抬起松软的耳朵,没精打采地拖曳着脚步,朝那片属于树精的森林走去。许多人将其称为“死亡之森”。

我跨过了边界,诗人心想,已经没法回头了。如果站在河里或岸边,她们或许还能放我一马。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我成了入侵者。就像那个人……我也会变成一具骷髅,作为对其他来者的警告……只要这儿出现一个树精……只要她们看到我……

他在回忆自己看过的箭术竞技和比赛,还有乡间集市的射箭表演。稻草做的箭靶和假人被箭头刺穿,甚至撕裂。人在中箭时会感觉到什么?冲击力?疼痛?或者……什么都感觉不到?

周围要么没有树精,要么就是对方还没想好该拿他这个孤身骑手怎么办。尽管诗人吓得全身僵硬,却依然毫发无损。森林入口被浓密的灌木丛和倒下的树干遮挡,到处都是树根和树枝,不过丹德里恩反正也没想走到森林边缘,更别提深入其中了。他可以承受风险——但他不想自杀。

他非常缓慢地下了马,把缰绳系在一根暴露的树根上。他很少这么做,因为珀迦索斯并不喜欢到处乱跑。但箭矢呼啸破空时,这马会有什么反应,丹德里恩也说不清。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和珀迦索斯听到这种声音。

他从鞍桥上取下一把鲁特琴。这件乐器做工独特而精美,琴颈又细又长。他抚摸着嵌花的木制琴身,想起这是一位女精灵送给他的礼物。她们会把它送还给那些上古种族……还是留在我的尸体旁边呢……?

不远处有棵被狂风刮倒的老树。诗人坐到树干上,让鲁特琴倚着膝盖。他舔舔嘴唇,在裤子上擦干手心的汗水。

白昼眼看就要结束。缎带河上方升起一阵灰白的薄雾,包裹了这片草地。周围冷了下来。鹤鸣声在远处响起又消失,只余刺耳的蛙鸣。

丹德里恩拨动琴弦。一下,两下,然后是第三下。他拧动琴栓调调音,然后开始演奏。片刻之后,他唱了起来。


Yviss,m'evelienn vente cáelm en tell

Elaine Ettariel Aep cór me lode deith ess'viell

Yn blath que me darienn

Aen minne vain tegen a me

Yn toin av muirednn que dis eveigh e aep llea…


太阳消失在森林背后。在布洛克莱昂高大古树的遮蔽下,周围暗了下来。


Ueassan Lamm feainne renn,ess'ell,

Elaine Ettariel,

Aep cor…


虽然没有听到,但他感觉到了另一人的存在。

“N'te mirę daetre.Sh'aente vort.”

“别放箭……”他低声说道,顺从地没有四下张望,“N'aen aespar a me…我为和平而来……”

“N'ess a tearth.Sh'aente.”

他照办了,虽然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冰冷而麻木,虽然他的喉咙光是出声都很费力,但那树精的声音里没有敌意。而且该死的,他可是专业歌手。


Ueassan Lamm feainne renn,ess'ell,

Elaine Ettariel,

Aep cor aen tedd teviel e gwen

Yn blath que me darienn

Ess yn e evellien a me

Que shaent te cáelm a'vean minne me striscea…


这次他趁机回头看了一眼。有个东西蹲伏在极近处的树干旁边,看起来像丛缠绕着常春藤的灌木。但那绝不是灌木,因为灌木没有又大又亮的眼睛。

珀迦索斯轻轻地喷了喷鼻子,于是丹德里恩明白,在他身后的黑暗里,有人正在抚摸马儿的鼻子。

“Sh'aente vort.”他身后的树精又一次提出要求。她的嗓音就像雨点拍打树叶的轻响。

“我……”他开口道,“我是……猎魔人杰洛特的同伴……我知道杰洛特……我知道格温布雷德在布洛克莱昂森林,跟你们在一起。我是来……”

“N'te dice'en.Sh'aente,va.”

“Sh'aent.”第二个树精在他身后说道,几乎跟第三个树精异口同声。也许是第四个。他说不准。

“Yea,sh'aente,taedh.”诗人刚才错看成小灌木的东西,此刻已站到他前方几步远,正用少女般的清脆嗓音说道,“Ess'laine…Taedh…唱……再唱些伊塔蕊尔的歌……好吗?”

他照做了。


爱慕你是我人生的意义

美丽的伊塔蕊尔

请让我保存并珍视这些回忆

还有那朵魔法之花

它象征着你的誓言与爱意


这次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丹德里恩。”

“杰洛特!”

“是我。你用不着继续鬼叫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布洛克莱昂?”

“是特莉丝·梅利葛德……该死……”丹德里恩说。他又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还好一个路过的树精飞快地伸出手,用和体格不相称的惊人力量抓住了他。

“Gar'ean,táedh,”她用清脆的嗓音警告说,“Va cáelm.”

“谢谢。实在太暗了……杰洛特?你在哪儿?”

“在这儿。别拖后腿。”

丹德里恩加快脚步,结果又绊了一跤,几乎倒在猎魔人身上——他就站在诗人前方。树精们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这儿黑得跟地狱一样……还很远吗?”

“不远了,很快就到营地。除了特莉丝,还有谁知道我藏在这儿?你透露给其他人没有?”

“我必须告诉文斯拉夫王,因为我需要布鲁格的通行证。我们到底活在什么世道里……我还得求他允许我来布洛克莱昂森林。不过嘛,反正文斯拉夫认识并很赏识你……你能想到吗?他还派了一队士兵护送我。我相信他会保守秘密的,他答应过我。别生气,杰洛特……”

猎魔人靠近了些。丹德里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瞧见一头白发,还有好几天没刮的胡楂。即便在黑暗中,这些也很明显。

“我没生气。”猎魔人用手按住丹德里恩的肩头。在诗人听来,杰洛特冰冷的语气似乎有所变化。“你能来我很高兴,你这婊子养的。”


“太冷了。”丹德里恩在发抖,搞得屁股下面的树枝嘎吱作响,“我们可以生堆火……”

“想都别想。”猎魔人低声道,“你忘了这里是哪儿?”

“你在说笑吧……”吟游诗人胆怯地四下张望,“哦。不能生火,对吗?”

“树木痛恨火。她们也一样。”

“见鬼。所以我们就要坐在这儿冻僵?还在这么黑的地方?我伸手都看不见自己的五指……”

“那就把手放下。”

丹德里恩叹口气,蜷起身子揉搓着手臂。他听到身边的猎魔人正在折断手里的小树枝。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个绿色的光点,起先黯淡模糊,接着越来越亮。随着第一个光点出现,又有许多在他们周围闪闪发光。它们起舞腾挪,像是萤火虫,又像沼泽里的鬼火。转眼之间,森林里便充斥着光与影,丹德里恩也开始看到周围树精的轮廓。其中一个走上前来,把一样东西放到他们身边——看起来像团会发光发热的植物。诗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拿起来。那绿光没有任何热度。

“杰洛特,这是什么?”

“朽木和某种特殊的苔藓,只生长在布洛克莱昂,而且只有她们知道怎么让它发光。谢谢你,法芙。”

树精没有回答,但也没走开,而是蹲坐到一旁。她的额头戴着花环,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在光芒中,她的头发像是绿色。也许真是绿色。但丹德里恩知道,树精的发色千奇百怪。

“Taedh。”她用悦耳的嗓音说道,闪亮的双眼看向吟游诗人。她面容姣好,脸上用油彩画了两条平行的黑色斜线。“Ess've vort shaente aen Ettariel?Shaente a'vean vort?”

“不了……也许以后吧。”他礼貌地答道,又为上古语的用词好好斟酌了一番。树精叹口气,俯下身,轻轻抚摸地上那把鲁特琴的琴颈,然后灵活地站起身。丹德里恩看着她的身影融入森林,走近其他树精——她们的身影在绿色“提灯”的光芒中依稀可见。

“我想,我没冒犯她吧?”他小声问猎魔人,“她们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而我不知道礼貌的表达方式……”

“看看你肚子上有没有多把刀。”猎魔人的语气既没嘲讽,也无笑意,“树精对冒犯的回应就是捅你一刀。但别担心,丹德里恩。我得说,她们对你可谓相当宽容,不可能计较失言这种小事。你在森林边开的音乐会显然很讨她们的欢心。现在你成了她们口中的ard táedh,‘伟大的诗人’。她们还想听《伊塔蕊尔之花》的下一段。你知道剩下的歌词吗?毕竟这不是你自己的创作。”

“是我翻译的。我还按精灵乐谱做了润色,你注意到没?”

“没有。”

“跟我想的一样。幸好树精比你懂艺术。我看过一份文献说,她们非常喜爱音乐。所以我才想出这个绝妙的计划。顺便一提,这事你还没称赞我呢。”

“了不起。”片刻沉默过后,猎魔人说,“这计划的确巧妙。你也一如既往地走运。她们在两百步内箭无虚发,通常不会等人渡过河流,还来到这边岸上开始唱歌。她们对难闻的味道很敏感。只要尸体掉进缎带河,再被河水冲走,她们就不用忍受臭味了。”

“哦,管他呢。”诗人清清嗓子,又咽了口口水,“最重要的是,我的计划成功了,我也找到了你。杰洛特,你怎么……”

“你带剃刀了吗?”

“嗯?当然带了。”

“明早借我。胡子快让我发疯了。”

“树精难道没有剃刀?唔……我猜没有,她们没有用那东西的必要,对吧?当然,我会借你的。杰洛特?”

“什么?”

“我一点吃的都没带。决定拜访树精时,‘伟大的诗人’ard táed没考虑过晚餐的事。”

“她们不吃晚餐。从来不。布洛克莱昂边界的哨兵甚至连早餐都不吃。你得忍到中午才行。我已经习惯了。”

“可是,等我们到达她们著名的首都、隐藏在森林核心的杜恩·卡纳尔时……”

“我们不去那儿,丹德里恩。”

“什么?我还以为……可你——我是说,她们为你提供庇护。毕竟……她们容忍……”

“你的用词非常准确。”

他们两个沉默良久。

“战争,”诗人最后说道,“战争、憎恨与轻蔑无处不在,在每个人心中。”

“你又诗性大发了。”

“但情况的确如此。”

“没错。好了,告诉我你的消息。告诉我,我在这儿养伤时,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首先,”丹德里恩轻轻咳嗽一声,“告诉我加斯唐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特莉丝没告诉你?”

“告诉了。但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如果你听了特莉丝的版本,那你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全面,或许也更可信。告诉我吧,我来这儿之后,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杰洛特,”丹德里恩低声道,“我不知道叶妮芙和希瑞怎样了……没人知道,包括特莉丝……”

猎魔人突然动了动,身下的树枝嘎吱作响。

“我问希瑞和叶妮芙了吗?”他的语气变了,“说说战争的事。”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消息传进来?”

“有是有,但我希望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说吧。”

“尼弗迦德人,”诗人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攻击了莱里亚和亚甸。而且是不宣而战。理由应该是德马维的部队攻击了多尔·安格拉的边境要塞,这事发生在仙尼德岛巫师集会期间。有些人说是陷害,说伪装成德马维手下的其实是尼弗迦德人。也许我们永远都没法知道真相了。总之,尼弗迦德人的反击既迅速又猛烈,跨过边界的是一支大军,从规模来看,他们起码在多尔·安格拉集结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史帕拉和史卡拉,这两座莱里亚边境的要塞不到三天就被攻陷。利维亚人做好了被敌方围攻数月的准备,但在两天后就迫于公会和商人的压力而开门投降——因为尼弗迦德人承诺说,只要放弃抵抗并支付一笔赎金,城市就不会遭到洗劫……”

“他们遵守诺言了?”

“遵守了。”

“有意思。”猎魔人的语气又改变少许,“在这样的时代遵守承诺?要我说,在过去,没人会做出这种承诺,因为没人会相信。工匠和商人从来不会打开要塞的大门,他们只会帮忙守城。每家公会都有自己的塔楼和射箭用的堞口。”

“钱可不分国界,杰洛特。那些商人只要能赚钱,根本不在乎统治者是谁。那些尼弗迦德伯爵也不在乎交税的人是谁。而死掉的商人既赚不了钱,也交不了税。”

“继续说。”

“利维亚陷落后,尼弗迦德大军向北高速行军,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德马维和米薇的军队纷纷撤退,没法组织起像样的防线。尼弗迦德人攻到艾德斯伯格。为防止要塞遭遇围困,德马维和米薇决定亲自加入战斗,可他们部队占据的地势实在不算理想……该死的,要是再亮一点,我可以画给你看……”

“不用画了。另外请长话短说,谁赢了?”


“大人,您听说了吗?”一名后勤副官大汗淋漓地挤开桌边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战场那边的信使回来了!我们赢了!我们打了胜仗!胜仗!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打败了敌人。我们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安静。”艾佛特森皱起眉头,“你吵得我头都快裂了。是啊,我听到了,听到了。我们打败了敌人。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战场和胜利都是我们的。真了不起。”

后勤官们沉默下来,吃惊地看着上司。

“您不高兴吗,首席后勤官大人?”

“高兴,但我想安静地庆祝。”

后勤官们沉默下来,面面相觑。就像一群小狗,艾佛特森心想,一群被胜利冲昏头的自大狂。说实话,我对胜利并不吃惊。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在山上,就连梅诺·寇赫伦和埃朗·特拉赫——没错,还包括胡须花白的老将军布莱班特——都在欢呼雀跃,相互拍打后背,以资庆贺。赢了!今天属于我们!可今天还能属于谁?亚甸和莱里亚王国只能勉强动员三千骑兵和一万步兵,其中五分之一在入侵最初几天就被围困在堡垒和要塞里,无法与大部队会合。其余部队中,还有一部分要离开最前线去保护侧翼,好应付轻骑兵的长距离奔袭和松鼠党的游击队。最后踏上艾德斯伯格战场的敌人只剩下五六千,其中最多只有一千两百名骑士。而库霍恩派出的攻击部队足有一万三千人,包括十个铁甲团——都是尼弗迦德骑士中的精英部队。现在他却喜出望外,大呼小叫,用权杖拍打着大腿,还叫人拿酒来……胜利!真了不起。

他突然伸手,收拢桌上的地图和文件,然后抬起头,看看四周。

“仔细听好,”他对后勤官们粗鲁地说,“我要下达指示了。”

属下们期待地站直身子。

“你们每一个,”他开口道,“都听到陆军元帅库霍恩昨天向他部下们发表的演说了。但我想指出一点,阁下们:元帅对他手下说的话,并不适用于你们。你们还要执行其他任务和命令——我的命令。”

艾佛特森思索片刻,擦了擦额头。

“‘给城堡以战争,给村庄以和平。’库霍恩昨天是这么对手下的指挥官说的。你们也知道这条原则。”他补充道,“你们在军事培训中学过。但这条原则只适用到今天为止。从明天起,你们要忘掉它。从明天起,我们要遵守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原则,这也将是我们今后的战争口号。把这口号和我的命令传达下去:不留一个活口,不留一草一木。我们要在身后留下焦土。从明天起,我们要越过和约上的停战线。我们也许会撤离,但战线那边只会留下烧焦的土地。让利维亚和亚甸王国化为灰烬!别忘记索登!报仇的时候到了!”

艾佛特森响亮地清清嗓子。

“而在士兵们留下焦土之前,”他对侧耳聆听的后勤官们说,“你们的使命是尽可能运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只要能增加我国的财富,什么都行。你,奥德加斯特,负责装载和运送所有收割的谷物,外加仓库里那些。不管田里有什么,只要还没被库霍恩手下的英勇骑士踩坏,统统运走。”

“可我人手太少,首席后勤官大人……”

“这儿的奴隶足够了,叫他们干活。马尔德,还有你……你叫什么来着……”

“赫尔维特,埃文·赫尔维特。首席后勤官大人。”

“你俩负责家畜。把它们赶到一起,运到指定地点做检疫。小心烂蹄病和其他疾病。把生病或有可能感染的家畜全部宰杀,尸体也要烧掉。其余的沿指定路线运往南方。”

“遵命,大人。”

现在轮到那些特殊任务了,艾佛特森心想,目光扫过下属们。我该交给谁呢?他们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见识不多,阅历更少……哦,我都忘了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后勤官了。战争,战争,无穷的战争……士兵总是成百上千地死去,但后勤官的阵亡——虽然数量要少得多——却更成问题。士兵从来不会短缺,因为人人都想当兵,部队总有新兵加入。可谁会想当后勤官呢?谁想回到家里,对儿女这么讲呢?——你老爸我威风极了,战争期间,我们要称量粮食与蜂蜡,清点发臭的毛皮,还要带领装满战利品的车队,走上满是车辙印和牛粪的大道,或者驱赶一群群哞哞咩咩叫的牲畜,闻着臭气,吸进大量灰尘和苍蝇……

至于那些特殊任务——古勒塔的铸造厂,还有那儿的巨大熔炉;埃森兰的搅炼炉、铸锌厂、年产五百公担的大型炼铁厂;艾德斯伯格的铸造厂和羊毛厂;温格堡的麦芽作坊、酿酒厂、织布厂和染坊……

拆除与搬迁。恩希尔皇帝、这位“在敌人墓上起舞的白焰”如此命令道,拆除与搬迁,就这么简单,艾佛特森。

命令就是命令。命令必须执行。

除了这些,剩下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矿山与矿藏、钱币、贵重物品、艺术品。但这些得由我自己来。我亲自出马。


除了地平线上清晰可见的黑色烟柱,其他地方也接二连三冒起黑烟。军队正在执行库霍恩的命令。亚甸王国化作一片火海。

一支由攻城器械组成的长队正在大道上前进,轮子辘辘作响,掀起阵阵尘云。它们的目的地是仍在顽抗的艾德斯伯格,以及国王德马维所在的首都温格堡。

彼得·艾佛特森在查看、清点和计算,最后核算出开销的总额。彼得·艾佛特森是帝国财务大臣,战时则是部队的首席后勤官。他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干了二十五年。数字和计算就是他人生的意义。

一台重型投石机的费用是五百弗罗林,普通投石器两百,弩炮至少一百五,最简单的石弩则是八十。一队受过培训的操作人员,每月薪饷是九个半弗罗林。所以这支前往温格堡的小队,包括马、牛和小型滑车在内,价值至少三百马克。一块半磅重的纯铁价值六十弗罗林。一座矿山的年产量,折价就是五千到六千马克……

一队轻骑兵从旁超过攻城队列。艾佛特森从他们的三角旗图案认出,这是温尼伯格公爵的战术骑兵团,是从辛特拉调来的部队之一。是啊,他心想,这下他们可高兴了。战斗胜利了,亚甸军一败涂地。他们这些后备部队用不着跟正规军硬碰硬了。他们将会追击撤退的敌人,消灭散兵游勇。他们会屠杀、抢劫和焚烧。他们很高兴,因为这只是一场轻松加愉快的扫荡,不会叫人筋疲力尽,更不会叫人送命。

艾佛特森在核算。

战术骑兵团包括十支普通骑兵队,总计两千人。尽管这些温尼伯格人多半不会参与任何大战,但小规模战斗也会让他们折损至少六分之一。他们还会在野外露营,会面临食物中毒、蚊虫叮咬和饮水污染,这也将带来不可避免的后果——斑疹伤寒、痢疾、疟疾,死去的人数将不少于四分之一。你还得把突发事件考虑在内,这一因素通常会导致五分之一的减员。最后能回家的只有八百人。只少不多。

骑兵队继续从路边经过,步兵团跟随在后;再往后是身穿黄色短上衣、头戴圆盔的长弓手,头戴壶盔的弩手,以及巨盾兵和长矛手;再后面是持盾兵,这些老兵来自维可瓦罗和爱托里亚,铠甲像螃蟹一样厚实;最后则是一群五颜六色的乌合之众,是来自麦提那、瑟恩、梅契特、吉索和艾宾的雇佣兵……

尽管烈日炎炎,士兵们的脚步却十分轻快,沉重的靴子掀起灰尘,翻腾在路面上方。鼓声回荡,旗帜飘扬,长矛、长枪、长戟和长勾刀的利刃晃动不休。士兵们走得得意,走得欢快。这是一支胜利之师、不败之师。前进吧,小伙子们,向着战场前进!去温格堡!摧毁我们的敌人!为索登之战复仇!享受这场扫荡吧,用战利品塞满钱袋,然后回家。回家!

艾佛特森看着这一切,心中在盘算。


“围城一周,温格堡被攻陷。”丹德里恩续道,“你也许会吃惊,但城里的公会在塔楼勇敢地抵御敌人,并在分派给他们的城墙上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也正因如此,全体守军和市民都被屠杀,总数至少六千人。消息传出之后,大逃亡开始了。落败的部队和平民纷纷逃往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还有大批难民逃去庞塔尔山谷及玛哈坎山口。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逃脱,有些被尼弗迦德的骑兵部队追上,逃跑路线被堵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不,我不明白。我……我对战争了解不多,丹德里恩。”

“我是说俘虏。是奴隶。他们希望尽可能多抓俘虏。对尼弗迦德人来说,这是最廉价的劳动力,所以他们对难民穷追不舍。这是一场大狩猎,杰洛特。猎物唾手可得,因为军队已经溃退,没人留下来保护逃亡的难民。”

“没人?”

“几乎没人。”


“我们没法及时赶到了……”威利斯气喘吁吁地四下张望,“我们逃不掉……见鬼,就快到边境了……就快……”

蕾拉踩着马镫站起身,看向那条沿着茂盛小山蜿蜒而上的路。在她目力所及之处,路上散落着被人丢弃的行李、死掉的马匹,以及推到路边的马车和手推车。在他们身后,在森林另一头,黑色的烟柱升上天空,尖叫和愈发响亮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他们正在消灭后卫部队……”威利斯擦去脸上的煤灰与汗水,“蕾拉,听到了吗?他们追上了后卫部队,正在展开屠杀!我们没法赶到边境了!”

“现在我们才是后卫部队。”女兵干巴巴地说,“轮到我们了。”

威利斯明显畏缩了,站在旁边的士兵也重重地叹了口气。蕾拉拽动缰绳,同马一起转过身——她的马喘着粗气,连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我们不可能逃脱了。”她平静地说,“马也快累倒了。赶到山口之前,他们就会追上我们,把我们杀光。”

“那就把东西全丢掉,然后藏进树林。”威利斯避开她的目光,“大家各自逃命。或许有人……还能活下来。”

蕾拉没有回答。她看着山口,摇了摇头,又看了眼道路,以及路上长长的难民队列的尾巴——他们正朝边境进发。威利斯明白了。他怒骂一声,翻身下马,拄着长剑勉强站定。

“下马!”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冲士兵们大喊,“用你们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封住道路!看什么看?你们的老娘只生你们一次,你们也只能死一次!我们是军人!我们是后卫部队!我们必须挡住追兵,拖住他们……”

他沉默下来。

“只要我们拖住追兵,那些人就能逃到泰莫利亚境内,就能穿过群山。”蕾拉帮他说完,同时翻身下马,“他们当中有女人和孩子。还发什么呆?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拿饷就是干这个的,不记得了?”

士兵面面相觑。有那么一会儿,蕾拉以为他们会逃跑,会催动浑身是汗、精疲力竭的马做最后一次亡命狂奔,超过难民的行列,奔向山口与平安。但她错了。

他们推倒路上的一辆货车,很快建起路障。一道临时路障,不算高,而且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没等太久。两匹喘着粗气、步履蹒跚的马冲进沟谷,嘴角的白沫甩得到处都是。只有一匹马背上有骑手。

“布莱斯!”

“做好准备……”骑手从马鞍上栽落,倒进一名士兵怀里,“做好准备,该死的……他们就在后面……”

马儿喷着鼻息,朝旁边走了几步,重重地侧身倒地,伸直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蕾拉……”布莱斯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给我……给我件兵器。我的剑丢了……”

蕾拉看着升向天空的黑烟,朝斜靠在马车旁的斧子偏偏头。布莱斯拿起武器。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左边的裤管早被鲜血浸透。

“布莱斯,其他人呢?”

“都被杀了,”士兵呻吟着说,“整支部队,一个不剩……蕾拉,那些不是尼弗迦德人……是松鼠党……追赶我们的是精灵。他们在尼弗迦德部队前面,负责打头阵。”

一个士兵发出刺耳的哀号,另一个重重地坐在地上,把脸埋进双手。威利斯咒骂一声,紧了紧护胸甲的束带。

“各就各位。”蕾拉大喊,“躲到掩体后面!我向你们保证,没人会被他们活捉!”

威利斯吐了口唾沫,从肩甲上扯下德马维王特殊部队的黑金红三色玫瑰花饰徽章,丢进一旁的灌木丛。蕾拉讽刺地笑笑,把自己的徽章擦得更干净了些。

“扔不扔都一样,威利斯。我说真的。”

“你保证过的,蕾拉。”

“没错,我一向说话算数。各就各位,小伙子们!拿起你们的弩和长弓!”

他们没等太久。

击退第一波进攻后,只剩六人存活。战斗短促而激烈。这些从温格堡调来的士兵打起仗来凶如魔鬼,狠似佣兵。没人活着落入松鼠党手中。他们选择了战死。他们死于箭矢、长枪和刀剑之下。布莱斯躺在地上死去,两个精灵用匕首刺中了他。他们本想把他从路障上拖走,但却没能再站起身,因为布莱斯也有匕首。

松鼠党不给他们喘息之机,第二波人马冲了过来。威利斯第三次被长枪刺中,倒在地上。

“蕾拉!”他含糊不清地叫道,“你保证过的!”

女兵干净利落地又解决一个精灵,晃过身来。

“别了,威利斯。”她用剑尖对准他胸骨下方,用力刺入,“我们地狱见!”

片刻过后,只剩她一人了。松鼠党将她团团包围。蕾拉从头到脚都沾着血迹,她抬起剑来,猛转过身,甩动黑色发辫。她伫立在精灵中间,弓起背脊,面目狰狞,看起来活像个恶魔。精灵纷纷后退。

“来啊!”她凶狠地大吼,“你们还等什么?你们别想活捉我!我可是黑蕾拉!”

“Glaeddyv vort,beanna.”一个俊美的金发精灵用平静的声音答道。他的脸有点婴儿肥,那双属于孩童的眼眸呈现出矢车菊的亮蓝色。他骑着雪白色的战马,从畏缩不前的松鼠党中间走出。马儿喷了喷鼻息,猛地晃晃脑袋,精力充沛地刨起染血的沙土地面。

“Glaeddyv vort,beanna.”骑手说道,“放下你的剑,女人。”

女兵发出骇人的大笑,用袖口擦了擦脸。汗水、尘土和鲜血混作一团。

“我的剑很值钱,我可不会丢掉它,精灵!”她大喊道,“你想抢走它,除非掰断我的手指!我是黑蕾拉!你们还在等什么?”

她没等太久。


“没人援救亚甸吗?”漫长的沉默过后,猎魔人问道,“我知道他们缔结了同盟。他们有互助协议……条约……”

“维兹米尔死后,”丹德里恩清清嗓子,“瑞达尼亚陷入混乱。你知道维兹米尔王被谋杀了吧?”

“是的,我知道。”

“海德薇格王后接管了大权,但骚乱和恐惧已蔓延到瑞达尼亚全境。他们大力搜捕松鼠党和尼弗迦德人的密探。迪杰斯特拉迁怒整个王国,行刑台下血流成河。他还是没法走路,外出只能坐轿子。”

“我能想象得到。他找你的麻烦了?”

“没有。他可以这么做,但他没有。哦,别管这个了。总之,瑞达尼亚一片混乱,根本没法组织军队支援亚甸。”

“那泰莫利亚呢?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王为什么不帮德马维?”

“多尔·安格拉的战斗刚一打响,”丹德里恩轻声说道,“恩希尔·瓦·恩瑞斯就向维吉玛城派去一位使节……”


“见鬼!”布罗尼伯盯着关紧的房门,怒气冲冲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弗尔泰斯特干吗屈尊跟他们谈判?他干吗要接见那条尼弗迦德狗?他应该砍了那家伙的脑袋,装在麻袋里!送还给恩希尔!”

“看在诸神的分上,总督大人。”祭司维勒莫尔劝说道,“您别忘了,他可是位使节!使节神圣而不可侵犯!您的说法很不合适……”

“不合适?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不合适!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入侵者在我们的盟国境内大肆破坏,这才叫不合适!莱里亚已经陷落,亚甸也撑不久了!光靠德马维自己挡不住尼弗迦德人!我们应该立刻派支远征部队到亚甸去。我们应该从雅鲁加河左岸发起攻击,为德马维解围!敌人在那边的兵力比较薄弱,他们大部分兵团都调到了多尔·安格拉!可我们却守在这儿辩论!我们不去打仗,反而在这儿斗嘴!最夸张的是,我们还在招待尼弗迦德使节!”

“安静点儿,总督,”艾尔兰德公爵希沃德朝老兵投去责怪的眼神,“这就是政治。除了马匹和长枪,别的事你也该多关心点儿。使节是必须接见的。恩希尔皇帝派他来此,自有他的理由。”

“他当然有理由。”布罗尼伯吼道,“此时此刻,恩希尔正在摧毁亚甸。他也知道,只要我们带上瑞达尼亚和科德温的盟军跨过边界,他就会被打败,被赶回到多尔·安格拉那边,被赶回艾宾。他知道,只要我们进攻辛特拉,就能打中他的软肋,迫使他双线作战!这就是他所担心的!所以他来恐吓我们,想阻止我们插手。这就是尼弗迦德使节来这儿的目的。不可能有别的理由!”

“那样的话,我们更该听听使节的说法,”公爵说,“然后做出符合王国利益的决定。德马维不明智地惹恼了尼弗迦德人,也因此尝到了苦果。但我可不想急着去温格堡送命。发生在亚甸的事与我们无关。”

“与我们无关?看在地狱里全部魔鬼的分上,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以为尼弗迦德人在亚甸和莱里亚、在雅鲁加河左岸、在玛哈坎山脉那边所做的一切全是别人的事?你就没有半点常识吗……”

“别争了。”维勒莫尔警告道,“一个字也别说了。国王陛下就快出来了。”

房门开了。王家议会成员纷纷起立,椅腿连连刮擦地面。很多席位是空的。王国总司令和大多数指挥官正与他们的兵团在一起——在庞塔尔山谷,在玛哈坎山脉,在雅鲁加河畔。通常由巫师占据的席位也空着。巫师……没错,祭司维勒莫尔心想,在维吉玛的王宫中,那些原本坐着巫师的席位将会空置很长一段时间。也许他们不会回来了——谁又说得清呢?

弗尔泰斯特王迅速穿过大厅,站到他的王座旁边,但没落座。他只是俯下身,把双拳放上桌面。他脸色惨白。

“温格堡正遭受围攻,”泰莫利亚国王轻声说道,“随时都会陷落。尼弗迦德人正在无情地向北方推进。遭受围困的部队会继续奋战,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亚甸已经失陷,德马维王逃到瑞达尼亚。米薇女王下落不明。”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几天之内,尼弗迦德人就会攻下我们的东部边境,我指的就是庞塔尔山口。”弗尔泰斯特的声音依然很轻,“亚甸最后的堡垒哈吉也撑不了多久了,而哈吉就在我们的东部边境。至于我们的南境……也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维登国王埃维尔向恩希尔皇帝立下效忠誓言,还打开了雅鲁加河口那些要塞的大门,宣布投降。尼弗迦德部队已经进驻纳史特洛格、洛史洛格和波德洛格,而这些要塞本来会保护我们的侧翼。”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正因如此,”弗尔泰斯特续道,“埃维尔保住了国王头衔,但恩希尔成了他的君主。维登仍旧是王国,但事实上已经变成尼弗迦德帝国的行省。你们明白这事的含义吗?形势倒转了。维登的要塞和雅鲁加河口都已落入尼弗迦德人的掌心。我不能冒险渡河,也不能削弱驻扎在那儿的兵团,让他们组队去亚甸支援德马维。我不能这么做。我要对我的国家、对我的臣民负责。”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恩希尔·瓦·恩瑞斯,尼弗迦德皇帝,”弗尔泰斯特说,“拿出一项提议……一份协定。我已经接受了他的提议。现在,我要把提议的内容告诉你们。听完之后,你们就会明白……也会同意——你们会说……”

整个议会沉默不语。

“你们会说……”弗尔泰斯特总结道,“你们会说,我把和平带给了你们。”


“这么说,弗尔泰斯特屈服了。”猎魔人低声说着,又折断一根小树枝,“他跟尼弗迦德人达成了协议。他抛弃了亚甸……”

“是啊。”诗人赞同道,“不过他派部队去了庞塔尔山谷,占领并进驻了哈吉要塞。尼弗迦德人也没攻入玛哈坎山口,更没在索登跨过雅鲁加河。他们没有攻击布鲁格,尽管在埃维尔宣布效忠之后,那片土地已被他们团团围困。这无疑也是让泰莫利亚保持中立的代价之一。”

“希瑞说得对。”猎魔人低声道,“中立……中立向来令人鄙夷。”

“什么?”

“没什么。那科德温呢,丹德里恩?为什么科德温的亨赛特王不帮德马维和米薇?他们毕竟是有盟约的,他们是同盟关系。如果亨赛特也效仿弗尔泰斯特,不把自己在盟约上的签名和印章当回事,以为国王的诺言毫无意义,那他就太蠢了,不是吗?亚甸失陷、泰莫利亚妥协,尼弗迦德人下一个目标就是他,难道他连这都不懂?就算出于理智,科德温也该支援亚甸才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忠诚和诚实了,但理智总该存在吧。你说呢,丹德里恩?世上还有理智存在吗?还是说,只剩下了卑劣和轻蔑?”

丹德里恩转过头。那些绿色提灯离得很近,将他们围在中央。他先前没注意到,但现在明白了。所有树精都在聆听他的故事。

“你不回答,”杰洛特说,“说明希瑞没说错。柯德林格也没说错。你们都没错。只有我,幼稚、落伍而又愚蠢的猎魔人,错的只有我。”


百夫长迪哥德——他有个众所周知的外号叫“半加仑”——掀开帐篷门帘,气喘吁吁、咒骂连连地走进帐篷。十夫长们跳起身,摆出军人特有的姿态和表情。在百夫长的眼睛适应昏暗之前,札维克敏捷地用一张羊皮盖住马鞍间的一小桶伏特加。他倒不是为了免受惩罚,因为迪哥德并不反对饮酒——无论是值勤中还是在军营内。他的目的是为保住这桶酒。百夫长的外号绝非浪得虚名:据说状态最佳时,他能喝下整整半加仑烈酒,而且速度惊人。他经常一口气喝干满满一大杯,连一滴都不会浪费。

“呃,百夫长大人?”弓兵十夫长伯德问,“大人物们做决定了?给我们的命令是什么?我们需要过境吗?请告诉我们吧!”

“稍等。”半加仑嘟囔道,“太他妈热了……马上告诉你们。不过嘛,先给我拿点喝的,我的嗓子干透了。别说你们没有。我一里地外都能闻到帐篷里的伏特加味。我知道酒味是从哪儿飘出来的。就从那张羊皮下面。”

札维克暗骂一声,取出酒桶。十夫长们凑上前,碰了碰杯。

“啊啊啊。”百夫长抹了把络腮胡,揉了揉眼睛,“哦哦哦,这玩意儿够劲儿。再倒,札维克。”

“拜托,快告诉我们吧。”伯德已经不耐烦了,“命令是什么?我们是要向尼弗迦德人进军,还是继续在边境转悠,像婚礼宴席上多余的客人?”

“你们手痒了?”半加仑长出一口气,吐了口唾沫,重重地坐上一只马鞍,“等不及要穿过边境去亚甸?真等不及了,对吗?真是群凶猛的狼崽子,除了龇牙咆哮什么都不会。”

“说得没错。”老斯塔勒冷冷地说,重心由一只脚换到另一只。他的腿弯得像蜘蛛腿,但对老骑兵来说,这倒不是坏事。“没错,百夫长大人。昨天已经是我们待命的第五晚了。我们想知道状况。到底是有仗可打,还是要撤回去?”

“我们要过境了。”百夫长粗鲁地宣布,“明天清早。总共五个兵团的人马,褐旗营打头阵。现在听好了,因为接下来,我要把总督大人及尊敬的阿德·卡莱侯爵曼斯菲德——他可是国王陛下派来的——告诉我们这些百夫长和准尉的话说给你们听。竖起你们的耳朵,因为我只说一遍。而且这都不是普通的命令。”

帐篷里安静下来。

“尼弗迦德帝国军已经通过了多尔·安格拉。”百夫长说,“他们粉碎了莱里亚的部队,又在四天内攻到艾德斯伯格,在那场决定性战役里击溃了德马维的军队。然后,他们只用六天时间,就在叛徒的帮助下攻破了温格堡。现在他们正朝北方快速进发,从亚甸返回的部队则被派去了庞塔尔山谷和多尔·布雷坦纳。他们正朝我们、朝科德温逼近。所以给褐旗营的命令是这样的:跨越边境,朝南方的百花之谷急行军。我们要在三天内赶到迪弗尼河。我重复一遍,只有三天,这就意味着我们要让战马小跑前进。等我们赶到那里,不要过河。连过河的念头都不准有。因为要不了多久,尼弗迦德人就会出现在对岸。我们——听好我的话——不能跟他们交战。任何方式都不行,听明白没?就算他们做出渡河的举动,我们也只能……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服色。让他们明白,我们是科德温的军队。”

虽然不大可能,但帐篷里比刚才更安静了。

“什么?”伯德最后喃喃道,“不能跟尼弗迦德人打?我们到底要不要跟他们开战?百夫长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命令就是这样。我们不跟他们开战,而是……”半加仑挠挠脖子,“……而是向兄弟们伸出援手。我们跨越边境,是为保护上亚甸的人民……等等,我说错了……不是亚甸,而是洛马科的人民。尊贵的曼斯菲德侯爵是这么说的。没错,他还说,德马维已经一败涂地。德马维这一跤摔了个嘴啃泥,因为他缺乏统治能力,政治手腕也烂得要命。所以他完蛋了,连带着整个亚甸也跟他一起完蛋。我们的国王借了德马维不少钱,因为德马维帮过他。这么大一笔财富可不能轻易打水漂,所以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了。我们也不能让洛马科的同胞兄弟被尼弗迦德人俘虏。你们明白的,我们必须解救他们。因为洛马科是我们古老的领土,那片土地曾是我们祖国的一部分,现在该让它回归科德温的怀抱了,直到迪弗尼河边为止。这就是我们的亨赛特国王陛下跟尼弗迦德的恩希尔达成的协议。但不管有没有协议,褐旗营都得驻扎在那条河边。你们听明白了吗?”

没人回答。半加仑皱起眉头,摆了摆手。

“哦,活见鬼。我知道,你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过不用担心,因为我也不懂。思考问题的活儿就留给国王陛下、侯爵大人、总督大人和那些贵族吧。我们是军人!只需服从命令:三天之内赶到迪弗尼河边,然后坚如磐石地驻扎在那儿。就这样。倒酒,札维克。”

“百夫长大人……”札维克结结巴巴地说,“要是……要是亚甸的部队反抗呢?或者封堵道路?毕竟我们要全副武装地穿过他们的国家。那样的话,我们怎么办?”

“我们的同胞兄弟,”斯塔勒恶狠狠地说,“我们将要解救的人……怎么会朝我们射箭或丢石头呢?嗯?”

“我们要在三天内赶到迪弗尼河岸。”半加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只能早,不能迟。任何想拖延或阻止我们的人,毫无疑问都是敌人。对待敌人无须手下留情。不过听好我的话!听好命令!不准焚烧任何村庄、任何农舍,不准拿任何人的东西,禁止抢掠,更不准强奸女人!你们和你们的手下要记住这一点,因为所有违反命令者都得上绞架。总督大人把这句话重复了起码十遍:我们他妈的不是入侵者,我们是去伸出援手的!斯塔勒,你笑啥?这是命令!现在赶紧召集你们各自的手下。叫他们爬起来,把马和挽具擦得像满月一样亮堂!等到今天下午,所有兵团都要集合检阅。总督大人会亲自到场。如果哪队人让我蒙羞,他们的十夫长会长记性的。哦,没错,他会牢牢记住!你们已经听到命令了!”

札维克是最后一个离开帐篷的。他在明亮的阳光下眯起眼睛,看着营地里的骚动。十夫长们飞奔回各自的小队,百夫长们来来往往,咒骂不停,贵族、号手和侍从们也纷纷爬起身。来自班·阿德的重骑兵正在旷野上策马奔驰,掀起阵阵尘云。天热得可怕。

札维克加快脚步,从四个吟游诗人身边走过。他们几个来自阿德·卡莱,昨天刚到,现在正坐在侯爵那顶装饰豪华的帐篷投下的阴影里。诗人们正在谱写一首歌谣,内容是这场成功的军事行动,还有国王的英勇、指挥官的审慎,以及卑微的步兵们的勇敢。就像从前一样,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在行动之前就开始谱写了。

“兄弟欢迎我们,送上面包与盐……”一位诗人试唱道,“他们欢迎救星,送上面包与盐……嘿,赫拉菲尔,帮我想个跟‘盐’押韵的词儿。”

另一位诗人提出建议,但札维克没听清。

他的小队在池塘边的几棵柳树下扎营。一见到他,士兵纷纷起身。

“做好准备!”札维克站在远处大吼,免得让嘴里的酒味影响下属的士气,“等太阳再爬升四指的高度,会有一次全军检阅!所有东西都要擦得闪闪发亮。武器、马具、制服,还有你们的坐骑。如果哪个人在检阅中让我丢脸,我就打断他的腿!精神点儿!”

“我们要去打仗了。”骑兵克拉斯加飞快地把衬衣下摆塞进裤子,猜测道,“我们是要去打仗吗,十夫长大人?”

“你以为呢?你还想去收获节庆典跳舞吗?我们要过境了。整个褐旗营会在明天黎明出发。百夫长没提如何列队,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小队会跟以往一样打头阵。现在,精神点儿,跑起来!等等,回来。我得提前告诉你们,因为以后就没时间了。这不是平时那种战争,伙计们。尊贵的大人们想出了一个时髦的蠢主意,说是解放人民之类。我们不会跟敌人打仗,而是要往我们,呃,自古以来的领土进军,去那里——你们懂的——帮我们的同胞一把。现在仔细听好我的话:你们不准碰亚甸的百姓,也不准抢劫……”

“什么?”克拉斯加嘴巴大张,“您说不准抢劫是什么意思?那我们怎么喂马呢,十夫长大人?”

“你们可以抢些马饲料,但仅此而已。不许伤害任何人,不许烧毁任何屋子,也不许破坏任何谷物……闭上你的嘴,克拉斯加!这儿可不是村里的集市。这儿是军队!不遵守命令,你就得上绞架!我说了:不准杀人,不准杀牲畜,也不准……”

札维克顿了顿,思索一下。

“就算你们要强奸女人,也别弄出动静。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片刻之后,他补充道。


“在迪弗尼河的桥上,”丹德里恩总结道,“他们握了手。阿德·卡莱的曼斯菲德侯爵、尼弗迦德帝国的多尔·安格拉部队总指挥官梅诺·寇赫伦。他们在流血濒死的亚甸王国之上握手,令人不齿地瓜分了战利品。堪称史上最卑劣的一次握手。”

杰洛特沉默不语。

“既然说到卑劣,”他镇定得惊人,片刻后再度开口,“丹德里恩,那些巫师呢?我是说巫师会和术士评议会那些。”

“没有一个巫师留在德马维身边。”过了一会儿,诗人回答,“弗尔泰斯特把所有为他效命过的巫师都赶出了泰莫利亚。菲丽芭在崔托格帮海德薇格王后平息瑞达尼亚的乱局,特莉丝和另外三个陪着她,但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还有几个去了科德温。大部分巫师逃到柯维尔和亨佛斯。他们选择了中立,如你所知,伊斯特拉德·蒂森和聂达米尔也都保持中立。”

“我知道。威戈佛特兹呢?还有跟从他的人呢?”

“威戈佛特兹不见了。人们本以为他会出现在失陷后的亚甸,担任恩希尔的总督……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和他的同伙都不见了,除了……”

“继续说,丹德里恩。”

“除了一位女术士。她当上了女王。”


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在沉默中等待回答。女王凝视着窗外,同样沉默不语。就在不久前,窗外的花园还是多尔·布雷坦纳上一位统治者——来自温格堡的暴君——的骄傲与珍宝。面对充当尼弗迦德大军前锋的自由精灵,那位人类统治者选择了逃亡。他带走了古老精灵宫殿里的大部分财宝,甚至包括一部分家具。但他没法带走花园,于是将它付之一炬。

“不,菲拉凡德芮,”女王终于开口,“这么做为时尚早。早得很。我们还是先考虑如何扩张疆域吧,因为目前,我们甚至没法确定自己的领土有多大。科德温的亨赛特没打算按协议从迪弗尼河边撤走。密探回报说,亨赛特完全没有放弃侵略的打算。他随时有可能攻击我们。”

“这么说,我们什么也没得到。”

女王缓缓伸出一只手。一只阿波罗蝴蝶飞进窗子,落上她的蕾丝袖口,尖尖的翅膀开开合合。

“我们得到了很多。”女王轻声说道。她不想吓跑这只蝴蝶。“比原来期望的还多。一百年后,我们终于收复了百花之谷……”

“我可不会这么说。”菲拉凡德芮悲伤地一笑,“大军过境之后,这儿应该叫‘灰烬之谷’才对。”

“我们还夺回了自己的国家。”女王看向蝴蝶,“我们不再是流亡者了。而灰烬也将滋养土壤。到了春天,这座山谷将再次百花齐放。”

“这可不够,雏菊。真的不够。我们的标准已一降再降。就在不久前,我们还吹嘘说要把人类赶回海里,赶回到他们的来处。现在我们却把疆域和野心缩小到多尔·布雷坦纳……”

“恩希尔·迪斯温将多尔·布雷坦纳送给我们,这是份厚礼。菲拉凡德芮,你还指望我什么?提出更多要求吗?你别忘了,接受礼物也得适度,尤其是恩希尔的礼物,因为他从不平白无故给人好处。我们必须保住他给我们的土地。而我们的力量只能勉强守住多尔·布雷坦纳。”

“那就把突击队从泰莫利亚、瑞达尼亚和科德温撤回来。”白发精灵提议,“让我们撤回所有正与人类作战的松鼠党部队。你现在是女王了,艾妮德,他们会服从你的命令。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一小片国土,再让他们继续战斗已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职责应该是返回并守卫百花之谷,让他们身为自由人保护自己的边疆。而此时此刻,他们正像匪徒一样在森林里死去!”

山谷雏菊低下头。

“恩希尔不允许。”她低声道,“突击队必须继续作战。”

“为什么?那这还有什么意义?”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突然坐直了身子。

“耐心听我说。我们不能支持、也不能协助松鼠党。这是弗尔泰斯特和亨赛特开出的条件。泰莫利亚和科德温会尊重我们在多尔·布雷坦纳的统治,但条件就是,我们要公开谴责松鼠党的所作所为,并与他们保持距离。”

“那些孩子正在死去,雏菊。他们每天都在死去,在不公平的战斗中消亡。我们与恩希尔达成秘密协议的直接后果,会导致突击队被攻击、被毁灭。他们是我们的子女!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血脉!可你却说,我们该跟他们划清界限?Que'ss aen me dicette,艾妮德?Vorsaeke'llan?Aen vaine?”

蝴蝶拍打翅膀,朝窗口飞去,又在夏日的热风中掉头飞回。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又名艾妮德·安·葛丽娜,曾经的女术士,如今则是Aen Seidhe、自由精灵的女王——抬起头,美丽的蓝眼睛闪烁着泪光。

“突击队,”她轻声重复道,“必须继续作战。他们必须扰乱人类王国,阻挠他们的备战行为。这是恩希尔的命令,而我不能反抗恩希尔。原谅我,菲拉凡德芮。”

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看着她,深鞠一躬。

“我原谅你,艾妮德。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原谅。”


“就没有一个巫师因此悔过吗?就算尼弗迦德人正在亚甸杀人放火,也没有一个巫师离开威戈佛特兹或去协助菲丽芭?”

“一个也没有。”

杰洛特沉默良久。

“我不相信。”最后,他低声说,“我不相信当他背叛的理由和后果大白于天下后,会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众所周知,我是个幼稚、落伍又愚蠢的猎魔人,但我依然相信,总会有些巫师正受到良心的谴责。”


蒂莎娅·德·维瑞斯用花哨的字体在信尾熟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思索良久之后,她又在旁边加上一个代表她真名的表意文字。没人知道她这个名字。自打成为女术士那天起,她就再没用过这个名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云雀。

她把笔放到羊皮纸上,动作谨慎又端正。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端坐在那里,注视着落日的红晕。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盯着窗外的屋顶又看了好一阵。在那些房屋里,普通人已上床就寝,平凡而又艰辛的尘世生活令他们筋疲力尽;他们的脑海里充斥着普通人对命运和明天的憧憬。女术士看着桌子上的信。看着那封写给普通人的信。大多数普通人不识字的事实并不重要。

她站在镜前,拉直头发,抚平衣裙,从泡泡袖上抹去一粒并不存在的尘埃。她正了正胸前的红宝石项链。

镜子下面的烛台摆放得不大整齐。肯定是她的仆人在清扫时挪动了位置。

她的仆人,一个普通女人,一个普通人类,目光中透出对眼下一切的恐惧。一个在这轻蔑的时代随波逐流的普通人类。正是这个普通人类,在她——一位女术士——身上寻求着希望和安全感……

但她辜负了这个普通人的信任。

有脚步声。士兵沉重的皮靴踩踏地面的声响从街道那边传来。蒂莎娅·德·维瑞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甚至没有转身。是谁的脚步声并不重要。王家士兵?受命逮捕叛徒的守卫?刺客?威戈佛特兹的杀手?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脚步声消失在远方。

镜子下面的烛台看起来乱糟糟的。女术士把烛台重新摆好,又正了正桌布,让它的四角和桌角对齐,同时与烛台的四边形底座对称。她解下手腕上的金手镯,整整齐齐地放在平整的桌布上。她又仔细检查一遍桌布,这次挑不出哪怕一丁点儿毛病。一切都整齐又干净。就像她期望的那样。

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把骨柄短刀。

她的面孔骄傲又僵硬。全无表情。

房间里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见一片凋谢的花瓣落在桌布上的声音。

殷红如血的夕阳缓缓沉入那片屋顶之下。

蒂莎娅·德·维瑞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吹熄一根蜡烛,将羽毛笔再次放在那封信上,然后割断了双腕的动脉。


旅行一整天带来的疲惫自行浮现。丹德里恩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睡着了。他挪挪身子,差点从树枝堆上滚落。杰洛特没躺在他旁边,也就没人帮他维持这张临时床铺的平衡。

“我说到……”他咳嗽着坐起身,“说到哪儿了?哦,那些巫师……杰洛特?你在哪儿?”

“在这儿。”猎魔人的身影在昏暗中依稀可见,“请继续吧。你正要告诉我叶妮芙的事。”

“听着,”诗人清楚,他绝不可能提到猎魔人所说之人,“我真的一无所知……”

“别撒谎。我了解你。”

“如果你真了解我,”吟游诗人有点生气,“那你干吗非要逼我开口?既然你对我了解得如此透彻,就该知道我保守秘密的原因——因为我不想重复自己听到的流言蜚语!你应该猜得到流言的内容,还有我不愿开口的原因!”

“Que suecc's?”睡在附近的一位树精说。他抬高的嗓门吵醒了她。

“抱歉吵到你了。”猎魔人轻声说。

布洛克莱昂森林里,几乎所有绿色“提灯”都熄灭了,只剩几盏还亮着黯淡的光。

“杰洛特,”丹德里恩打破这片沉默,“你总是主张不卷入任何事件,对你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她也许相信了这一点。在她和威戈佛特兹开始这场棋局时,她就相信……”

“够了。”杰洛特说,“一个字也别说了。我听到‘棋局’这两个字就想杀人。哦,把剃刀给我。我想刮胡子。”

“现在?这么黑……”

“我不觉得黑。我是个怪胎。”

待猎魔人拿着洗漱用品走去溪边,丹德里恩发现自己已睡意全无。天空已经亮起,黎明眼看就要到来。他站起身,走进森林,小心翼翼地跨过相拥熟睡的树精。

“他的不幸跟你有关吗?”

他猛转过身。倚着松树的树精有一头银色长发,在黎明的黯淡光线中也清晰可见。

“失去一切之人,”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口,“真是可叹的一幕。要知道,吟游诗人,这真的很有趣。我曾以为没人会真正失去一切,他们总会剩下点儿什么。每次都是。即便在这轻蔑的时代,再幼稚的行为也会导致残酷后果的时代,也不可能有人失去一切。但他……他失去了好几品脱的血、自如行走的能力、左手的部分功能、他的猎魔人之剑、他爱的女人、他凭奇迹得到的女儿,还有他的信念……可是我想,他肯定还剩下些什么。但我错了。他已一无所有。连把剃刀都没了。”

丹德里恩保持沉默。那个树精也没动。

“我问他的不幸是否跟你有关。”片刻过后,她再度开口,“我想,答案已不言自明。显然跟你有关。你是他的朋友,可他依然失去了一切,所以他的朋友显然负有责任——因他们做过或没做的某些事。”

“我又能做什么?”他低声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树精回答。

“我没告诉他一切……”

“我知道。”

“但我问心无愧。”

“不,你有愧。”

“不对!我没有……”

他一跃而起,让身下的临时床铺嘎吱直响。杰洛特坐在他身边,正在揉脸。他有股肥皂的味道。

“你没有什么?”他平静地问,“我真想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梦见你变成了青蛙?冷静点儿。你没有。你梦见自己变成个笨蛋?哦,那倒挺合情理的。”

丹德里恩四下张望。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个。

“她在哪儿?她们在哪儿?”

“在森林边缘。收拾一下吧,你该走了。”

“杰洛特,我刚才在跟一个树精说话。她用的是不带口音的通用语,而且她说……”

“这些树精没一个会说不带口音的通用语。你肯定是在做梦,丹德里恩。这儿是布洛克莱昂,什么梦都有可能。”


一个树精正在森林边缘等他们。丹德里恩立刻认出了她——正是昨晚为他们拿来提灯,又怂恿他继续唱歌的绿发树精。树精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停下。她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搭箭的弓。猎魔人把手按在吟游诗人肩头,用力捏了捏。

“有事发生?”丹德里恩轻声问。

“没错。安静点儿,别乱跑。”

缎带河的水面上,浓稠的雾气压抑了声音和响动,但丹德里恩还是依稀听到了水花声和马儿的鼻息声。有骑手正在渡河。

“精灵。”他猜测道,“是松鼠党吗?他们想逃进布洛克莱昂森林,对吧?一整支突击队……”

“错。”杰洛特凝视迷雾,低声道。诗人知道猎魔人的视力和听力都精准而敏锐,但他猜不出杰洛特的结论是基于视觉还是听觉。“不是一整支突击队,而是残余的部分。五或六个骑手,三匹空马。待在这儿别动,丹德里恩。我过去看看。”

“Gar'ean,”绿发树精用警告的口气说道,抬起了弓,“Nfe va,格温布雷德!Ki'rin!”

“Thaess aep,法芙。”猎魔人回答的语气出人意料地粗鲁,“M'aespar que va'en,ell'ea?尽管放箭吧,或者把我关起来,但别想吓唬我,因为你根本吓不倒我。我必须跟米尔瓦·巴林谈谈,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这么做。待着别动,丹德里恩。”

树精垂下头,也放下了弓。

九匹马从雾气中浮现,丹德里恩看到,的确只有六匹马上有骑手。他隐约看到几名树精钻出灌木丛,前去迎接。他注意到,有三个骑手要靠她们的帮助才能下马,又在她们的搀扶下走向布洛克莱昂森林。其他树精像幽灵一样穿过山坡——那里到处都是被狂风刮倒的树木——随后消失在缎带河的浓雾中。对岸传来一声呼喊,一阵马嘶,还有水花的泼溅声。诗人好像听到了利箭破空声,但他不敢确定。

“有人在追赶他们……”他喃喃道。法芙转过身,握紧弓箭。

“唱首歌吧,taedh,”她厉声道,“N'te shaent a'minne,跟伊塔蕊尔无关的歌。哦不,亲爱的。时机不对。没错,现在是杀戮的时刻。没错,唱首歌吧!”

“正在发生的事,”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的错……”

树精沉默片刻,转过头去。

“也不是我的。”她说着,飞快地消失在灌木之间。


不到一个钟头,猎魔人回来了。他牵着两匹马——珀迦索斯,还有一匹枣红色母马。母马的鞍褥上沾着血迹。

“精灵的马,对吗?那些过河的精灵?”

“对。”杰洛特回答。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变得陌生。“是精灵的母马,但它暂时归我了。只要有机会,我会拿它再换一匹——那匹马要懂得如何背负受伤的骑手,一旦骑手落马,它还得留在骑手身边。显然这匹母马还没学会。”

“我们要走了?”

“是你要走了。”猎魔人把珀迦索斯的缰绳丢给诗人,“再会了,丹德里恩。树精会带你往上游走几里路,免得你落到布鲁格士兵手中。他们多半还在对岸徘徊呢。”

“那你呢?你要留下?”

“不。我不会。”

“你听说了。从松鼠党口中,你知道了希瑞的事,对吗?”

“再会了,丹德里恩。”

“杰洛特……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猎魔人大吼道,嗓音突然一阵颤抖,“我不能……不能任她听天由命。她现在独自一人……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丹德里恩。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永远不会有人明白,除了我。如果她独自一人,我遭遇过的一切都会在她身上重演……你永远不会明白……”

“我明白。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疯了。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我知道。杰洛特,我……我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问心有愧。我当时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我要跟你一起去。跟你同行。我没告诉你……关于希瑞和那些流言的事。我遇到几个柯维尔的熟人,他们听说了几个使节的报告,而那些使节刚从尼弗迦德回来……我想流言应该也传到松鼠党耳中了,而你已经从渡过缎带河的精灵口中得知了一切。所以让我……让我告诉你吧……”

猎魔人站在那里,思考了很久。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上马吧。”等他最后开口,语气又有了变化,“你可以在路上跟我说。”


那天早上,洛克·格瑞姆宫——皇帝夏天的行宫——发生了不寻常的骚动。更不寻常的是,尼弗迦德贵族表现出少有的激动和兴奋之情,而这些情绪通常会被视为不成熟的表现。在尼弗迦德贵族看来,类似行径理应受到严厉的谴责和蔑视,就连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很少有人会要求他们足够成熟——也该尽量避免过于兴奋。

但那天早上,洛克·格瑞姆宫里却没有年轻人。年轻人没有理由来洛克·格瑞姆宫。这座宫殿庞大的王座厅里满是神情刻板而严肃的贵族、骑士和朝臣,每一个都穿着正式的宫廷黑色礼服,只有白色的环状褶领和袖口抵消了些许沉闷。有些男人身边跟着同样刻板而严肃的贵妇,按照习俗,她们用了一点点朴素的珠宝为黑色衣裙稍加点缀。所有人都摆出庄重、刻板而又严肃的表情,但其实他们都兴奋得要命。

“听说她很丑。又瘦又丑。”

“可我听说她有王室血统。”

“私生的?”

“完全不是。是婚生子女。”

“她会继承王位吗?”

“如果皇帝陛下下此决定……”

“看在雷霆的分上,看看阿达尔·爱普·达西和德·维特伯爵……看看他们的脸,就像喝了醋……”

“小点声,阁下……他们的表情让您很意外吗?如果传闻没错的话,恩希尔就要给那些老牌家族一记耳光了。他会羞辱他们……”

“传闻不可能是真的。皇帝陛下不会娶那个弃婴的!他不可能……”

“恩希尔想干吗就干吗。注意您的用词,阁下。说话千万当心。有些人也说过恩希尔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最后他们都上了绞架。”

“他们说他已经签署了一道命令,要给她提供一份年金。每年三百马克。真是难以置信,对吧?”

“还有公主头衔。你们有谁见过她吗?”

“她来之后,一直由里德塔尔伯爵夫人负责照看,她的住处还有卫兵把守。”

“他们把她交给伯爵夫人,希望能让那小丫头懂点礼貌。他们说,那位公主的言行举止就像个农家姑娘……”

“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来自北方,野蛮的辛特拉……”

“这就让恩希尔娶她的传闻更叫人怀疑了。不,不,绝不可能。皇帝陛下会按早先的安排,迎娶德·维特的小女儿。他不会娶那个篡位者!”

“他也该结婚了。为了王朝考虑……是时候迎接一位小皇太子了……”

“那就让他结婚,但不能娶个流浪儿!”

“安静,别激动。我向你们保证,尊贵的大人们,这种事不会发生。这样的结合能有什么好处?”

“事关政治,伯爵夫人。我们正在筹备战争。这桩婚姻有政治和战略方面的显著意义……在她所属的王朝中,那位公主头衔合法,还拥有对下雅拉地区的合法统治权。如果她成为皇帝陛下的配偶……哈,那可是步好棋。看看那边,看看伊斯特拉德王的使节,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

“公爵大人,这么说你支持这桩古怪的联姻喽?还是说您就是这么向恩希尔提议的?”

“支持或不支持什么是我的事,侯爵大人。而且我建议您不要质疑皇帝陛下的决定。”

“他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

“那您可就错了。”

“女士,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恩希尔把塔恩汉男爵夫人遣离了王宫。他命令她回到她的丈夫身边。”

“他跟德乌菈·特莱芬·布罗尼分手了?这不可能!德乌菈三年来备受他的宠爱……”

“现在她被逐出了宫廷。”

“的确。他们说金发德乌菈把场面搞得很难看,最后只好出动四个王家卫兵,把她扛进了马车……”

“她丈夫肯定高兴极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

“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恩希尔跟德乌菈分手了?为了一个弃婴跟她分手?为了一个北方蛮子?”

“小点儿声……老天啊,小点儿声!”

“谁在支持这桩婚姻?哪个派系?”

“我说了,小点儿声。他们都在看咱们……”

“那个乡下丫头——我是说,公主——据说很丑……等皇帝陛下接见她时……”

“你想说,他还没见过她?”

“他没时间。一个小时前他刚从达恩·鲁阿克回来。”

“恩希尔向来不喜欢丑女人。艾妮·德莫特、克拉拉·爱普·格温多林·戈尔……德乌菈·特莱芬·布罗尼更是个绝世美人儿。”

“也许那个弃婴也会越长越漂亮……”

“等她好好洗个澡之后?他们说北方的公主很少洗澡……”

“注意你的用词。你正在谈论的人很可能会成为皇帝陛下的配偶!”

“她还是个孩子,连十四岁都不到。”

“我再说一次,这是政治联姻……纯粹只是形式……”

“如果真是这样,金发德乌菈应该留在王宫才对。出于政治和形式上的考虑,辛特拉弃婴会坐上恩希尔身边的王位……但到晚上,恩希尔会给她戴上后冠,让她玩那些珠宝,然后拜访德乌菈的卧室……至少等到小丫头能安全地生儿育女为止。”

“唔……的确,你说得有些道理。那位公主叫什么?”

“谢蕾拉什么的。”

“不对不对。她叫……齐瑞菈。没错,我记得是齐瑞菈。”

“真是个蛮族的名字。”

“小点儿声,该死的……”

“注意形象。你们这么吵嘴,简直像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留神你的用词!当心,不然我会觉得你是在侮辱我!”

“如果你想来场决斗,你知道去哪儿找我,侯爵大人!”

“安静!别说话!皇帝陛下……”

传令官没费多少力气,只用木杖敲敲地板,戴着黑色软帽的贵族和骑士们便乖乖地鞠躬行礼,仿佛大风吹过玉米地。王座厅里鸦雀无声,传令官也就没有抬高嗓门的必要。

“恩希尔·瓦·恩瑞斯——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驾到!”

“在敌人墓上起舞的白焰”踩着惯常的轻快脚步从伫立两旁的贵族中间走过,同时精力充沛地挥舞着右手。他的黑色服饰与朝臣一般无二,只是没有环状褶领。皇帝陛下蓬乱的黑发上系着一条金发带,显得比平时整洁不少,那条象征皇权的项链在他脖子上闪闪发光。

恩希尔漫不经心地坐上王位,一边手肘拄着扶手,同时手托着下巴。他没把腿搭上另一边扶手,说明礼节还得遵守。下面一片低垂的头颅连一寸都不敢抬。

皇帝陛下没有改变坐姿,只是大声清了清嗓子。朝臣们呼出一口气,纷纷站直身子。传令官又用木杖敲敲地板。

“辛特拉女王、布鲁格公主和索登女公爵、伊尼斯·阿德·史凯利格与伊尼斯·安·史凯利格的继承人、阿特里及艾伯·雅拉的宗主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驾到!”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门口。高挑端庄的里德塔尔伯爵夫人史黛拉·康格里夫就站在那儿,身边则是那堆冗长头衔的持有者——瘦小、银发、肤色苍白、身形有些佝偻,身穿一条蓝色长裙。那条裙子显然让她既尴尬又不舒服。

恩希尔·迪斯温从王座上站起身,朝臣立刻再次弯腰。史黛拉·康格里夫轻轻推了银发女孩一把,两人从鞠躬的贵族中间穿过,他们都是尼弗迦德帝国显赫家族的成员。女孩走路的姿势既僵硬又犹豫。她会摔倒的,伯爵夫人心想。

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果然摔倒了。

又丑又瘦的小东西,伯爵夫人走到王座旁,心中暗想。不但笨拙,还很迟钝。但我会让她变成美人儿。遵从您的命令,恩希尔,我会将她塑造成一位女王。

王座上的尼弗迦德白焰看着二人,双眼一如既往地眯了起来,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辛特拉女王又一次摔倒。皇帝依然用一边手肘拄着扶手,同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在笑。史黛拉·康格里夫离得很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笑。她惊恐得动弹不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心想,确实不对头。有人要掉脑袋了。看在伟大日轮的分上,有人要掉脑袋了……

她恢复镇定,行了个屈膝礼,让女孩有样学样。

恩希尔·瓦·恩瑞斯没有起身,但略微点了点头。朝臣们屏住呼吸。

“陛下。”恩希尔说道。女孩缩了缩身子。皇帝没有看她,他正看着聚在王座厅内的贵族们。

“陛下,”他重复道,“我荣幸地欢迎您来到我的皇宫与帝国。我以皇帝的身份向您许诺,您很快就会真正拥有这些头衔,连同您合法继承的国土,还有无可置疑属于您的土地。那些在您的领地上称王的篡位者向我宣战。他们攻击我,还声称是在维护他们的正当权利。愿全世界都知道,您求助的人是我,不是他们。愿全世界都知道,在我的土地上,您正在享受配得上女王之名的尊敬与待遇——虽然在我的敌人看来,您只是个流亡者。愿全世界都知道,在我的国家里,您安全无虞——可我的敌人们不但想要您的王冠,还打算置您于死地。”

尼弗迦德皇帝看着柯维尔国王伊斯特拉德的使节,又看看亨佛斯联盟的国王聂达米尔的大使。

“愿全世界都知道真相,包括那些假装不知何谓正义与公正的国王。愿全世界都知道我将给予您的协助。您的敌人和我的敌人都将一败涂地。和平将再度降临辛特拉、索登、布鲁格和阿特里,还有史凯利格群岛及雅拉三角洲,而您将登上王座,令您的所有臣民和所有珍视正义之人欢欣鼓舞。”

身穿蓝色衣裙的女孩将头垂得更低。

“在那之前,”恩希尔说,“我和我的全体臣民将给予您应得的尊敬。但战争之火仍在您的王国燃烧,所以,为了证明尼弗迦德帝国对您的尊敬、重视和友好,我授予您罗万和亚穆拉克女公爵头衔,并将达恩·罗万城堡的所有权赠送与您,您现在就可以去那儿,以待更加和平与快乐的时日来临。”

史黛拉·康格里夫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神情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惊。他没打算把她留在身边,她心想,而是把她送去达恩·罗万,送去世界的另一头,送去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他没打算追求这个女孩。他考虑的并非闪电式的婚姻。他甚至不想见到她。那他为什么赶走德乌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回过神,很快拉起公主的手。觐见结束了。离开王座厅时,皇帝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朝臣再次鞠躬。

她们前脚刚走,恩希尔·瓦·恩瑞斯就把一条腿搭到王座扶手上。

“契拉克,”他说,“过来。”

皇室总管走到礼节规定的距离便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近点儿,”恩希尔说,“再近点儿,契拉克。我会把声音放低。我的话只打算让你一人听见。”

“陛下。”

“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在几份许可文件上签名,授予柯维尔使节正式的认可证书,”皇室总管飞快地念道,“任命新行省、新领地的总督与地方官,批准伯爵头衔和封地……”

“那我们就把认可证书授予给使节,再私下接见他。其他事务推到明天。”

“遵命,皇帝陛下。”

“通知艾登子爵和史凯伦,接见完使节,我要在图书馆跟他们碰面。私下碰面。你也来,带上你那位有名的巫师,那个预言家……叫什么来着?”

“沙斯希乌斯,陛下。他住在城外一座塔里……”

“我对他住哪儿不感兴趣。派人找他来,带到图书馆。悄悄地来,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陛下……接见占星师,会不会不太明智……”

“这是命令,契拉克。”

“遵命,陛下。”


不到三个钟头,受召的几人便齐聚皇室图书馆。艾登子爵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对这次召见并不意外。他是军事情报机构的最高长官,经常被恩希尔召见,毕竟现在可是战争时期。史提芬·史凯伦——外号“灰林鸮”——对此也毫不吃惊。他是皇帝的御用验尸官,也是特殊部队的负责人。什么事都不会令“灰林鸮”吃惊。

第三位受召者却显得异常惊讶,尤其是因为皇帝最先跟他打起了招呼。

“沙斯希乌斯大师。”

“尊贵的皇帝陛下。”

“我必须确认某人的所在。这人不是失踪了,就是被人藏起来了,也可能遭到了囚禁。我先前委托的巫师没能办成,你愿意接下这个使命吗?”

“那人的所在之处离这儿有多远——或者可能有多远?”

“如果我知道,就用不着你的巫术帮忙了。”

“请您原谅,尊贵的皇帝陛下……”占星师结结巴巴地说,“问题在于,如果距离过远,会影响星辰占卜的结果,甚至彻底阻止占卜的进行……呃,唔……而且那人也许处于魔法防护之下……我可以试试看,不过……”

“长话短说,大师。”

“我需要时间……还要准备施法需要的材料……如果星辰的排列足够理想,那么……唔,呃……尊贵的皇帝陛下,您提出的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需要时间……”

再多说几句,恩希尔就该让你人头落地了,灰林鸮心想。如果巫师继续喋喋不休的话……

“沙斯希乌斯大师,”皇帝带着出人意料的礼貌,用可谓温和的语气插嘴道,“一切需要的东西都随你支配,包括时间。只要理由充分。”

“我会尽我所能,”占星师宣称,“但我恐怕只能确定大概的方位……我是说地区或范围……”

“抱歉,你说什么?”

“占星术……”沙斯希乌斯结结巴巴地说,“在远距离情况下,占星术只能粗略定位……非常粗略的定位,而且误差……误差会相当大。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

“你能办到的,大师。”皇帝慢悠悠地说,黑色双眸闪现出凶光,“我对你的能力非常有信心。既然说到误差,你的误差越小,我就会对你越宽容。”

沙斯希乌斯在发抖。

“我必须知道那人的准确出生日期。”他喃喃道,“可以的话,精确到小时……如果能给我那人的物品,帮助将会非常大……”

“头发,”恩希尔平静地说,“头发可以吗?”

“哦哦!”占星师双眼一亮,“头发!这会大大加快占卜的速度……呃,如果还有粪便或尿液的话……”

恩希尔恶狠狠地眯起眼睛。巫师缩缩身子,然后深鞠一躬。

“小人惶恐地向您致歉,尊贵的皇帝陛下……”他嘟囔道,“请原谅我……当然……没错,有头发就足够了……完全足够……我什么时候能拿到?”

“今天之内给你送去,连同出生日期,精确到小时。我就不留你了,大师。回你的塔去,马上开始研究星象吧。”

“愿伟大的日轮永远照耀您,尊贵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现在轮到我们了,灰林鸮心想。不知道他给我们准备了什么使命。

“哪怕有人,”皇帝缓缓地说,“敢走漏一个字,我都会把他五马分尸。瓦提尔!”

“在,陛下。”

“那位……公主……是怎么来这儿的?牵涉到哪些人?”

“她从纳史特罗格的要塞来。”瓦提尔说,“护送她来的卫兵是由……”

“见鬼,我不是问这个!那女孩是怎么出现在维登的纳史特罗格的?谁把她带去那座要塞的?目前那里的指挥官是谁?是送来报告的人吗?他是不是叫什么格迪维伦?”

“格迪维伦·皮特卡恩,”瓦提尔·德·李道克斯飞快地说,“想必听说过里恩斯和卡西尔·爱普·契拉克伯爵的任务。仙尼德岛事件的三天后,有两个人出现在纳史特罗格。确切地说,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半精灵。他们提到了里恩斯和卡西尔伯爵的名字,然后把公主交给了格迪维伦。”

“啊哈。”皇帝笑了起来,让灰林鸮的后背一阵发抖,“威戈佛特兹赌咒发誓说能在仙尼德抓到希瑞菈。里恩斯给了我同样的保证。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也得到了明确的指示。于是在岛上那起耸人听闻的事件发生三天后,希瑞菈被带到雅拉河边的纳史特罗格。带她去的人不是威戈佛特兹,不是里恩斯,不是卡西尔,而是一个人类和一个半精灵。格迪维伦没有逮捕他们?”

“没有。陛下,需要为此给予惩戒吗?”

“不必了。”

灰林鸮咽了口口水。恩希尔沉默不语,揉着额头,他戒指上硕大的钻石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片刻之后,皇帝抬起头。

“瓦提尔。”

“陛下?”

“出动你的所有下属,命令他们逮捕卡西尔伯爵和里恩斯。我推测,他们两个应该还待在尚未被敌人占领的地区。你可以借助松鼠党或艾妮德女王手下精灵的帮助。抓到他俩之后,送去达恩·鲁阿克,在那里进行拷问。”

“陛下,您想问出哪些信息?”瓦提尔·德·李道克斯眯起眼睛,假装没注意到皇室总管契拉克苍白的脸色。

“什么也不用。等他们的态度软化下来,我再亲自审问。史凯伦!”

“在,陛下。”

“那个老傻瓜沙斯希乌斯,如果他当真达成我的命令,你要在他指明的区域内对某人进行搜寻,届时你会收到外貌和特征描述。说不定占星师指明的地区就在我们控制之下,到那个时候,你必须调动那里的全部人手,包括所有民间和军事机构。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务。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陛下。我可否……”

“不,你还不能走。坐下来听好,灰林鸮。沙斯希乌斯也许不会有任何收获。我命令他找的人也许身在敌国,或有魔法防护措施。我敢用我的人头担保,我要找的人跟我们的好朋友——神秘失踪的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位于同一地点。所以,史凯伦,你要去集结一支特殊部队,由你亲自指挥。动用你手下最优秀的人才。他们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而且不能迷信。我的意思是,不能畏惧魔法。”

灰林鸮扬起双眉。

“你的部队,”恩希尔总结道,“将负责攻击威戈佛特兹,我们从前的好朋友和好盟友,并将其俘获。我并不知道他目前的藏身之处,那里多半做过相当完备的伪装,而且戒备森严。”

“遵命,陛下。”灰林鸮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否可以推测,你要找的某人,不能受到一点伤害?”

“你的推测完全正确。”

“那威戈佛特兹呢?”

“他嘛……”皇帝露出残忍的微笑,“他理应受到彻底的伤害。致命的伤害。这一点也适用于在他巢穴发现的所有巫师。无一例外。”

“遵命,陛下。谁来负责找出威戈佛特兹的巢穴?”

“当然是你,灰林鸮。”

史提芬·史凯伦与瓦提尔·德·李道克斯对视一眼。恩希尔靠向椅背。

“都听明白了?明白的话……契拉克,你有什么事?”

“陛下……”皇室总管呜咽着说。直到刚才为止,根本没人留意他。“求您发发慈悲……”

“对叛徒没有慈悲可讲。反抗我旨意的人也一样。”

“卡西尔……我的儿子……”

“你儿子……”恩希尔眯起双眼,“我还不知道你儿子的过错是什么。但愿他只是错在愚蠢和无能,而非背叛。如果是前者,他的下场只是砍头,而不是车轮之刑。”

“陛下!卡西尔不是叛徒……卡西尔不可能……”

“够了,契拉克,一个字也别说了。他的罪行必须受到惩罚。他们想欺骗我,而我不会原谅这一点。瓦提尔、史凯伦,一小时后到我这儿领取签好的指令和授权书,然后你们就可以出发执行任务了。还有一件事,我想不需要我特意叮嘱:对所有人来说,不久前出现在王座厅的女孩仍是辛特拉女王和罗万女公爵希瑞菈。所有人。我命令你们,把这事当作最重要的国家机密看待。”

在场之人都吃惊地看着皇帝。迪斯温·雅丹·伊恩·卡恩·爱普·蒙路德微微一笑。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们送来的不是真正的希瑞菈,而是个替身。那些叛徒以为我不认识她。但我认得真正的希瑞。就算世界毁灭,就算身处黑暗的地狱,我也认得出她。”